安寧

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記得自己站在一摞高高的紅磚面前，努力地踮起腳尖，一只眼緊張地注視著正午村莊的大道上有無行人經(jīng)過，一只眼熱烈地看著磚摞上一本閃閃發(fā)亮的書，那是白話版的《聊齋志異》。我把那本書悄悄地拿下來，做賊一樣心虛地翻著，最終又將它放回了原地。那一年，我八歲，很少走出村莊，除了語文教科書，父母再也無錢給我買多余的課外讀物。

我如此癡迷閱讀，仿佛每一個字都是一顆閃爍的星星。我翻閱一切有字的紙張，掛面的包裝紙，包油條的報紙，人家撕掉的書里的一頁，甚至父親借來的飼養(yǎng)家禽的書，我也讀得興趣盎然。而等到父母為養(yǎng)殖蘑菇，收購了一麻袋用來包裝蘑菇菌的廢紙的時候，我好像忽然擁有了一座流光溢彩的圖書館。每個學期的課本一發(fā)下來，我都會第一時間將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語文課本，先用報紙包上書皮，而后窩進太師椅里，一直看到天昏地暗。我沉浸在那些故事里，覺得語文書真是世界上最好的讀物，能無限滿足我對外面世界的想象。我可以借助于文字，穿越至千萬年前，那里野獸出沒，大地荒蠻。我也能通過想象，抵達無限遙遠的地方，那是比村莊更為遙遠的村莊，比麥田更為遼闊的麥田，比群山更為綿綿不盡的群山。文學的天空原來這樣大放異彩，美奐絕倫，我仰頭注視著這一片高遠的天空，知道自己將會在文字的指引下，走得更遠。

猶記那些呵氣成冰的冬天，我站在窗前，攏著手，沉浸在文學的奇妙世界。我的雙腳常常凍得發(fā)麻，失去知覺，但我卻渾然不知，偶爾跺一跺腳，抱一抱已經(jīng)涼掉的熱水袋，便重新陷入到文字中去。一簾之隔的堂屋里，大人們正在熱烈地聊著家長里短，聲音時而高亢，時而低沉，猶如冬日的風，掠過厚厚的積雪，緊貼著窗戶，蛇一樣冷颼颼地鉆進臥室，試圖侵襲我麻木的身體?？墒?，我早已與一本書融化在一起，沒有什么能夠阻擋我與一本書的親密。

從《山海經(jīng)》中洗十個月亮的浪漫，到《搜神記》里煙波浩渺之上的神仙蹤跡，從《笑林廣記》里的瑣碎日常，到《浮生六記》中的生離死別，再到《紅樓夢》中的太虛幻境，我從古典圖書的閱讀開始，一路沉迷，并愿永遠地沉迷下去，直到忘記塵世所有的喧嘩，只剩一顆純凈的心，洗去塵埃，吐露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