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凡利
1
月姥娘,圓又圓,里面坐著花木蘭;花木蘭,會打鐵,一打打個爹;爹,爹會揚(yáng)場,一揚(yáng)揚(yáng)個娘;娘,娘會簸麥,一簸簸個小黑妮;小黑妮,會割草,一割割個小黑小。
——棗莊兒歌《月姥娘》
暮秋的一個夜晚。
這是在沂蒙山西脈泉崮山下一個叫土山的村子,當(dāng)時土山村屬于魯南雙山縣,人口不多,也就是五十多戶人,孫振海住在村子西南角的一間草屋里。
此時的秋天已經(jīng)走到盡頭,雖然才是農(nóng)歷九月底,地里的莊稼剛收到家,可冬天的寒意已隨著西北風(fēng)的吹拂快步而至了。
一盞如豆的油燈在草屋里的炕頭上忽閃著。油燈下,孫振海的媳婦李傳美正手拿針線,縫補(bǔ)著孩子們的衣服。三個孩子圍坐在燈前,看著縫補(bǔ)衣服的李傳美。
李傳美縫補(bǔ)好一件,放下了。這件是二孩子的褲子,襠破了。這個褲子是拾他哥哥的,孩子這個年齡,正是“七歲八歲狗都嫌”的年齡,山里的孩子,爬石上樹的,就是穿鐵衣,也會磨得油光锃亮的,別說這哥哥穿了弟弟又接著穿的老粗布了。
補(bǔ)完二孩的褲子,李傳美又拿起閨女的褂子,展開一看,褂子兩個袖子被山棗針剮了兩個三角,一大一小??粗渥由系娜牵劬τ执舸舻赝T外,喃喃地說:“寶貝,我的寶貝呢……”說著,眼里的淚就似斷了線的珠子。趴在床邊的三個孩子相互看了看,他們清楚,娘又想夭折不久的妹妹了。大孩就說:“娘,你別哭,我們都是你的孩子,都是你的寶貝!”大孩子身邊的弟弟和妹妹也說:“娘,我們乖,我們都是你的寶貝!”
看著油燈下的三個孩子,李傳美伸手抹掉眼上的淚,然后摸了一下三個孩子的頭,點(diǎn)了點(diǎn)頭,流著淚說:“娘不哭了,你們都是娘的寶貝!”
門被推開了,油燈忽閃了幾下,孫振海頂著夜色走進(jìn)屋子,轉(zhuǎn)身把屋門關(guān)了。
孫振海是這個家的主人。進(jìn)屋看到李傳美在補(bǔ)衣服,就沒說啥,他上前用手逐個撫摸了一下三個孩子的腦袋瓜,然后對孩子們說:“睡吧,都快睡吧!明天還得早起上地呢!”
三個孩子很聽話,都爬上床躺好,閉上了眼睛。
孫振海在李傳美身邊坐下了。李傳美補(bǔ)著衣服,問:“今天開會,組織又安排你什么活了嗎?”
孫振海想了想,點(diǎn)了點(diǎn)頭。
李傳美說:“要不是穆書記帶領(lǐng)著咱們減租減息,咱們能有今天?他們天天為咱們辦事,圖的什么?咱們做人要有良心。你呀,組織上安排的事,只要你能做的,就盡量做好!”
孫振海用手拍了拍李傳美的肩,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想說些什么,可張了張嘴,看了看身邊幾個孩子,唉了一聲。
李傳美知道男人心里藏著話,就笑了:“我知道你肯定領(lǐng)什么任務(wù)了,是不是不好說?”
一句話打到孫振海的“七寸”,他用手撓著頭,嘿嘿笑了。
李傳美看了孫振海一眼:“你那點(diǎn)小心思,我還不明白?”
孫振海低下了頭,說:“自從咱的孩子夭折之后,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難受。這些天,你的臉上很少見笑色。”
李傳美嗯了聲,就嗚咽了:“她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呢!”說著,用手捂了一下胸,“你看,我的奶還沒回去呢!”
“誰心里不難受啊!”孫振海長嘆一聲,“說起來我心里就疼。后來再一想,也許這孩子是跟咱們沒緣分?!?/p>
李傳美唉了一聲。孫振海試探地問:“對了,要是現(xiàn)在給你再找一個這樣的女兒,你要不要?”
李傳美堅定地說:“要,咋能不要呢!可是去哪里找呢?”
聽李傳美這么說,孫振海心中有數(shù)了,說:“你這樣說,我也就放心了?!?/p>
李傳美問:“你咋這么說呢?你是想給我說什么事吧?”
孫振海說:“是這樣的,咱們的穆書記的夫人張愷大妹子你知道嗎?”
李傳美點(diǎn)頭:“知道??!你忘了,今年夏天我跟著你去區(qū)里送軍糧,見過她,這個妹妹人很熱情,看我熱,給我倒水。我記得當(dāng)時她還挺著肚子……對了,她的孩子該生了吧?”
孫振海說:“你還記得這么清。嗯,生了,是個女孩?!?/p>
李傳美一愣,想起什么似的問:“你怎么這么清楚?”
孫振海說:“我今天開的這個會,就是為這個事。”
李傳美停下手中的針線,用疑惑的目光看著丈夫。
孫振海說:“這孩子出生半個多月了。你也知道,他們夫婦倆這么忙,穆書記在咱雙山縣委,張愷妹子在區(qū)上,再加上現(xiàn)在抗戰(zhàn)形勢這么嚴(yán)峻,他們夫婦東奔西走的,帶著這個孩子的確不方便?!?/p>
李傳美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總不能把孩子丟了呀!孩子奔著爹娘來到世上一場,這大小是條命?!?/p>
孫振海說:“是啊,我也是這么想的。再說了,穆書記兩口子,離家舍鄉(xiāng)來到這兒,都是為了咱們,可現(xiàn)在是特殊時期,如果孩子帶在身邊,孩子一哭鬧,目標(biāo)太大,不利于他們夫婦工作。再說了,現(xiàn)在鬼子時時掃蕩,白狗子每天到處亂竄,要是被他們碰到了,可就麻煩了!”
李傳美點(diǎn)頭說:“孩子帶在身邊,的確是夠麻煩的,要是能找個人收養(yǎng)著,就好了!”
孫振海聽了高興地說:“你跟我想到一塊兒了!”
李傳美說:“可找誰養(yǎng)呢?”
孫振??粗顐髅溃瑔枺骸澳阏f找誰好呢?”
李傳美沉思一會兒:“咱們村上,我想了,還沒這樣合適的人呢!”
孫振??粗顐髅?,肯定地說:“有!你再想想……”
李傳美望著丈夫那欣喜的眼睛,猛然明白他話里的意思了,她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尖:“你是說,我?”
孫振海點(diǎn)了點(diǎn)頭。
李傳美指著一旁睡著的三個孩子說:“你說得有道理,我要是養(yǎng),還真是最合適??墒?,咱家有這三張嘴?。 ?/p>
孫振海說:“有三張嘴怕什么,只要咱們不懶惰,就是再來兩張嘴,也能養(yǎng)得起!”
李傳美猛然間明白什么似的:“你是不是早就答應(yīng)組織了?”
孫振海點(diǎn)了點(diǎn)頭。
李傳美說:“你答應(yīng)了,怎么還考驗我?是不是不放心我?”
孫振海嘆了一聲:“你已經(jīng)替我養(yǎng)了三個孩子了,現(xiàn)在又讓你收養(yǎng)別人家的孩子,我心里有點(diǎn)拿不準(zhǔn)?!?/p>
李傳美笑了:“你想得太多了,我進(jìn)了你家的門,就是你的女人,就是為你收干曬濕養(yǎng)兒育女的,你只要認(rèn)為對的事,我都會支持你的!”
孫振海心里一熱,說:“你是個好女人,我能找到你,這是我上幾輩子積來的福?!?/p>
李傳美羞澀地笑了:“你這么一說,我就像外人似的?!?/p>
孫振海說:“今天晚上開會,我考慮來考慮去,只有你最合適,所以就把這個任務(wù)接下來了。組織上也考慮了,說你有三個孩子了,把這個孩子接過去,擔(dān)子是有點(diǎn)重。我就說了,我說我媳婦是個懂道理的人,她支持我的工作,只要我認(rèn)為是對的事,她都會默默去做的。領(lǐng)導(dǎo)說,這樣吧,你先回家跟你老婆商量一下,要是你老婆答應(yīng)了,孩子才能放在你家?!?/p>
“所以你才試探我?”
孫振海說出了心里話:“我雖然開會說了大話,其實,我真的還是有點(diǎn)拿不準(zhǔn)你?!?/p>
李傳美說:“你呀,想得太多了,我是那樣彎彎繞的人嗎?既然你答應(yīng)了,就讓他們盡快送過來吧,孩子多在外面待一會兒,危險就會多一點(diǎn)?!?/p>
孫振海很激動:“既然你這么說,我這就去給聯(lián)絡(luò)人說,讓他們盡快地把孩子送過來!”孫振海說著拉開屋門反身又輕輕關(guān)上,走進(jìn)了夜色里。
聽著丈夫遠(yuǎn)去的腳步聲,李傳美看著在一頭已經(jīng)睡熟的三個孩子,嘴里輕輕地念叨著:“寶貝,我的寶貝……”
2
小毛孩,毛乖乖,你快點(diǎn)到俺家來;又有床,又有被,又有奶奶摟著睡,又有姐姐做花鞋,又有哥哥哄著玩。
——棗莊兒歌《小毛孩》
孩子是在午夜時來到李傳美家的。當(dāng)然,一直到午夜,李傳美都沒有睡著,她翻出孩子以前的尿布,還有女兒以前穿的小衣服,一件一件整理好,然后又去燒好開水,擦洗了腫脹硬實的乳房,用手捏了捏左乳,有汁水射出來。雖然自女兒夭折后她用花椒什么的來掐奶,可沒有掐住。她暗暗慶幸,多虧沒掐住?。∷檬滞辛送凶约撼恋榈榈娜榉?,滿意地笑了笑。
夜已經(jīng)深了,狗吠聲聽上去尖銳嘹亮。李傳美聽到門口山路上凌亂紛沓的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忙去打開屋門。開了院門,看到丈夫?qū)O振海和村里的婦女干部李楊氏,乘著夜色,快步來到門前。李楊氏雙手抱著孩子,孫振海背著包袱,走在前面。
李傳美忙迎了上去,從李楊氏手里接過孩子。孩子睡著了。
李楊氏對李傳美說:“妹子,要你受累了!”
李傳美叫李楊氏嫂子,她說:“嫂子,你告訴穆書記和張愷妹妹,讓他們放心,我和振海一定會把這孩子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一樣。”
李楊氏說:“妹子,我代表穆書記兩口子對你說聲謝謝了!”
李傳美看看孩子,滿臉欣喜,問:“孩子現(xiàn)在出生多久了?”
李楊氏略一沉思說:“到今天正好十八天?!?/p>
李傳美又問:“給孩子起名字了嗎?”
李楊氏說:“我聽張愷妹子說,孩子是在楊崗村出生的,穆書記就給孩子取了個大名,叫穆崗。至于小名,你看著叫就是?!?/p>
李傳美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好,那我就叫孩子崗崗?!?/p>
李楊氏說:“你孩子夭折的事,咱們村的人知道的不多。如果要是有人問你,你要想好怎么回答?!?/p>
孫振海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你說的這個很重要,在我決定接收孩子時我就考慮到了,你放心,我就說,當(dāng)時孩子發(fā)熱病重,我們以為孩子不行了,就丟到了亂石崗子,第二天一早,去亂石崗子一看,孩子沒死,就又抱回家了?!?/p>
李楊氏嗯了一聲,點(diǎn)了點(diǎn)頭。
李傳美說:“放心,我們夫妻一定會保護(hù)好孩子的。”說著,側(cè)了側(cè)身子,撩開上衣,把孩子的小嘴送到了乳頭上。孩子很餓,銜住乳頭,用力吸起來。
看著孩子像花朵一樣的小嘴,李傳美用手輕輕地?fù)崦⒆拥男∧?,眼里的淚在不知不覺中流了下來……
第二天一早,兄妹三人醒來后發(fā)現(xiàn)家里又出現(xiàn)了一個娃娃,驚喜極了,異口同聲地問:“娘,她是誰?”
李傳美一邊喂著奶,一邊平靜地說:“她是娘的寶貝,是你們的妹妹?!?/p>
“妹妹?”大孩子滿臉驚喜,問,“娘,我妹妹沒死,我妹妹又回來了?”
李傳美點(diǎn)了點(diǎn)頭,用手撫摸著大孩子的頭說:“對,你妹妹她又回來了!娘的寶貝又回來了!”
李傳美雖有乳汁,可是不夠小崗崗吃的。一個月以內(nèi)還好說,過了一個月,崗崗大了,飯量也大了,李傳美的乳汁漸漸喂不飽小崗崗了,小崗崗吃不飽就哇哇哭。剛開始以為是孩子病了,可孩子不發(fā)熱,也不拉稀,孫振海就問怎么回事,李傳美說:“孩子的飯量大了,是餓的?!?/p>
土山村因為是山地,適合種的作物只有地瓜,但是喂孩子最好是用小米。孫振海就用口袋裝了滿滿一袋地瓜干,找了鄰居家的小黑驢,馱到西面的桑村大集上賣了,然后買了一斗谷子。
谷子買回家,孫振海先用石碓窩把谷子的外殼碓掉,李傳美又用簸箕把谷殼簸了,最后剩在簸箕里的,就是金燦燦的小米了。
李傳美把小米放到黑罐子里,用時,從罐子里取出一把,用鍋熬爛了,舀漂在上面的米油湯喂小崗崗。
小崗崗喝了米油湯,乖了,不哭也不鬧了。
天越來越冷了,轉(zhuǎn)眼間,風(fēng)也硬了,里面仿佛有刀子了,天上也開始飄雪花了。冬至這天,夜里雞叫頭遍時,孫振海擔(dān)著昨晚裝好的兩袋地瓜干去桑村趕集。家里的谷子不多了,他怕變了天,要是雪封了山,出不了門,就會缺了崗崗的口糧。他挑著擔(dān)子專挑僻靜處走,唯恐遇上巡邏的鬼子。當(dāng)他挑著地瓜干趕到桑村集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集上人來人往,他挑著地瓜干先去了糧市,把地瓜干賣了,之后去大王糧店買了半小袋谷子,去孫家百貨鋪買了一斤食鹽。
該買的東西都買完了,孫振海長出了一口氣,今天很順利,沒有遇到鬼子,不像上次,他來的時候過山亭路口的哨所,遇到了鬼子和偽軍盤查,要不是哨所的偽軍中有他一個姥娘家的近門表兄,他的地瓜干早就被鬼子截留下了。此時孫振海感覺到了餓,夜里一起來就匆匆往這里趕,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三個多時辰了,他徒步挑著擔(dān)子走了三十多里路。他去旁邊賣茶的攤上買了一杯開水,就著白開水吃了兩個窩窩頭,算作早飯。站起身才要走,看到前邊路旁有賣面蠶豆的,他抽了一下鼻子,聞到遠(yuǎn)處飄來的蠶豆的香味。他想起家里那三個孩子,他出門從來沒給孩子買過什么,這個用花椒茴香鹽巴等煮熟的面蠶豆,他小時候最愛吃了。
賣面蠶豆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很和善,看到孫振海過來,笑著問:“買多少?”孫振海說:“一斤吧?!?/p>
中年人麻利地把面蠶豆稱好,用干荷葉包起來,遞給孫振海。孫振海說聲謝謝,剛接過來放進(jìn)了布袋里,就看見街上的人群炸了鍋似的,轟隆隆從西邊往東邊跑。有人邊跑邊喊:“快跑,鬼子來了!”
孫振海背著半袋子谷子一直往東跑。他后來才知道,原來是駐守在滕縣的鬼子集結(jié)周邊的鬼子和偽軍二百多人,去東邊山里掃蕩,路過桑村,看到集上有賣糧食的,就停了下來搶劫。
孫振海背著谷子跑到東邊的街口時,沒有想到這兒也有堵著路的鬼子和偽軍。一共有四個,一個鬼子,三個偽軍。他們守在街口堵來趕集的村民,只要看到背著糧食的就上前搶。孫振海跑到街口時,三個偽軍正和村民撕扯著,他看準(zhǔn)一個空當(dāng)兒,忙跑了過去,卻被一旁指揮的鬼子發(fā)現(xiàn)了。鬼子跑上來抓他,他一轉(zhuǎn)身,泥鰍一樣從鬼子兵身邊溜走了。鬼子兵忙追,但孫振海比鬼子兵跑得快,一眨眼的工夫,已經(jīng)甩開鬼子兵十步開外。鬼子兵氣得哇哇叫,舉起槍,拉開槍栓,對著孫振??蹌恿税鈾C(jī)。
孫振海心里暗暗叫了一聲不好,本能地一歪腦袋,就覺得肩膀一震,接著一陣麻疼,扭頭一看,肩上的衣服被鬼子的子彈打穿了,血從打穿的地方汩汩地流出來。他也顧不上這么多了,閉著眼睛使勁跑。
孫振海一口氣跑了半袋煙的工夫,回頭看時,后面沒有人追上來。此時,他肩膀處流出的血已經(jīng)把小米袋子染紅了,孫振海咬著牙把這袋染著血的小米背回家,剛走進(jìn)家門,就覺得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院子里……
3
紅眼綠鼻子,四個毛蹄子;走路呱呱響,要吃哭孩子。
——棗莊兒歌《紅眼綠鼻子》
當(dāng)孫振海醒過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早上。李傳美和幾個孩子一直守在床前,看他醒來,李傳美被淚水泡濕的臉上露出了霞光。她告訴孫振海,他暈倒后,她請了村里的大夫給他包扎了,子彈把他肩上的肉都打穿了,好在沒傷到骨頭。
孫振海聽了,看了看身邊的孩子,想起什么似的問:“我買的谷子沒有撒吧?”
“沒有。”李傳美說,“你這次買得多,夠咱崗崗吃一個冬季的。你買的面蠶豆,咱們這幾個孩子可愛吃了!”
孫振海嘆了一聲:“有好長時間沒給這幾個孩子買零嘴兒了,委屈他們了?!?/p>
李傳美安慰孫振海:“等以后他們大了,只要好好干,什么都會吃到的。你呀,好好歇著吧,我該給崗崗熬早飯了?!?/p>
李傳美說著,解開一旁孫振海背回來的袋子,從里面舀出小半碗帶血的谷子,用石碓碓了,用簸箕簸去殼皮。李傳美把黃澄澄的小米下到沸騰的鍋里,不一會兒,米香就彌漫了整個院子……
轉(zhuǎn)眼半個月過去了。這一天,棗莊煤礦的鬼子和偽軍集合了一百余人去東邊山里掃蕩。由于叛徒的出賣,鬼子得到一個消息,說雙山縣委穆林書記的孩子生下來就放在這一帶的村子里撫養(yǎng)。鬼子一大早就來到土山村,封鎖了各個路口,趕魚似的把村里所有人都趕到村子中心的一塊空地上。鬼子兵和偽軍鐵桶似的把全村人圍在中間,李傳美抱著崗崗,三個孩子都圍在她的身邊。
一個戴著圓眼鏡拄著指揮刀的日本軍曹站在隊伍的中間,身邊跟著的鬼子牽著只小牛犢一樣大小的狼狗,身旁還跟著一個被鄉(xiāng)下人叫做二鬼子的胖翻譯??吹酱蠡锞埤R了,日本軍曹拔出腰間的槍往天上放了兩槍,人群瞬間靜下來。日本軍曹朝二鬼子一努嘴:“你的,給他們的說說!”
二鬼子翻譯彎腰“嗨”了一聲,然后來到村民前面:“剛才皇軍說了,咱們這兒有人窩藏八路軍首長的孩子,你們誰家窩藏了,請把孩子交出來,皇軍大大有賞!”
大伙一聽,忙把孩子護(hù)在自己跟前,孫振海此時擋在李傳美的前面,一旁的李楊氏抱著自己家的孩子,擔(dān)心地望了李傳美一眼。
李傳美也看到了李楊氏的目光,她面色平靜,老母雞似的護(hù)著自己的三個孩子,當(dāng)然,還有懷里的崗崗。
鬼子們很聰明,采取排除法,先把老人和男人們趕到一邊去,最后只剩下婦女和孩子們,重點(diǎn)是抱著孩子正在哺乳期的婦女和她們懷里的孩子。
哺乳期的婦女不是很多,一共有六個。李傳美抱著崗崗,三個孩子環(huán)繞在她的身邊。李傳美站在最前面,被攆到一旁的孫振海和李楊氏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眼里滿是焦急。
雖然鬼子得到八路軍領(lǐng)導(dǎo)的孩子在下面村子里的情報,但具體在哪個村,由誰撫養(yǎng)的,這些具體的情況,是不掌握的。他們先是采取利誘,那個二鬼子胖翻譯上前說:“太君說了,你們只要說出是誰收養(yǎng)了八路軍穆書記的孩子,皇軍大大有賞!”說著轉(zhuǎn)臉問鬼子,“井田太君,賞多少?”
叫井田太君的日本軍曹從兜里掏出一把銀元,交到二鬼子手里。二鬼子低頭數(shù)了,一臉驚喜地對人群說:“十塊大洋,十塊大洋啊!你們誰只要舉報了,井田太君賞十塊大洋!”
下面的人群寂靜無聲。
看利誘不行,井田對著二鬼子用手比劃了一下脖子,“嗯”了一聲。二鬼子明白了,轉(zhuǎn)身對大家喊道:“你們這些泥腿子,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剛才井田太君說了,收養(yǎng)穆八路孩子的,要是再不承認(rèn),死了死了的!知道不說的,也死了死了!”
大家冷眼看著井田和二鬼子,眼里露出鄙視的眼神。二鬼子來到李傳美跟前,仔細(xì)看了看李傳美抱著的孩子,把李傳美拉到井田跟前,對李傳美說:“我看這個孩子和你長得不像,這個孩子,不是你的!”
人群一下子鴉雀無聲。站在圈外的孫振海和李楊氏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村子里人們的心也被一把抓了起來。
李傳美卻異常地鎮(zhèn)靜,說:“你胡說,這孩子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她怎么不是我的?是你知道,還是我知道?”
李傳美的另外三個孩子都圍在她的身邊,緊緊抱著李傳美的大腿。
井田眼珠子一轉(zhuǎn),拉過李傳美身邊最大的那個男孩子,從口袋里掏出一把花花綠綠的糖塊,指著李傳美問:“你的,告訴我,她是你什么人?太君這里,好吃的!”
男孩看了看糖塊,咽了咽口水:“她,她是俺娘!”
井田搖了搖頭:“你的撒謊,我看,不是!”
男孩子說:“是的,就是俺娘!”
井田又問:“你娘懷里抱著的孩子,不是你娘的,是不是土八路的?”
男孩子說:“崗崗是我妹妹!我們都是我娘的寶貝!”
井田看從孩子嘴里掏不出什么,就又轉(zhuǎn)過臉對李傳美說:“我看,這個孩子,不是你的,是土八路的!”
此時,孩子哇哇哭了,李傳美知道,孩子是餓了。她解開懷,掏出乳房,把奶頭送到孩子嘴里。孩子吸吮著乳汁,不哭了。
李傳美想起什么似的,從崗崗嘴里拔出乳頭,對著胖翻譯捏了一下,白色的乳汁射了二鬼子一臉。李傳美對井田說:“如果這個孩子不是我的,我怎么會有奶水?”
這時,村子里的保長過來了,說:“太君,我們這里都是良民,她們奶的都是自己的孩子,沒有聽說有八路軍的孩子!要是給別人養(yǎng)孩子,是不會下奶的,她們奶子里有奶水,這就說明孩子是她們自己生的。”
二鬼子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奶水,用鼻子聞了聞,點(diǎn)了點(diǎn)頭,低頭對井田說:“太君,剩下這幾個抱孩子的,我們也按這個法子檢查!”
井田點(diǎn)了點(diǎn)頭。
結(jié)果,另外那幾個正在哺乳期的女人,乳房里或多或少都有奶水。
折騰了一早上,鬼子什么收獲也沒有,大失所望,只好又氣勢洶洶地到另外的村子去了。
鬼子一離開,孫振海和李楊氏馬上來到了李傳美的身邊。孫振海接過崗崗,緊緊地抱在胸口。
4
小巴狗,上南山,割荊條,編簸籃,篩大米,燜干飯,老爺吃,奶奶看,急得巴狗啃鍋沿;巴狗巴狗你別急,剩下的鍋巴是你的。
——棗莊兒歌《小巴狗上南山》
天從早上就一直陰,西北風(fēng)呼呼地刮著。到了晚上,鵝毛大雪開始飄了。開始小,越來越大。孫振海吃過午飯就出去了,說是今天有行動。李傳美讓他放心去,她會在家好好照顧四個孩子。
三個大孩子很聽話,可崗崗一整天都不是很乖,特別到了夜晚,哭鬧得更厲害了。剛開始,李傳美以為是因為喂了涼飯,孩子的肚子不舒服,可孩子鬧得越來越厲害,她用手試了一下,孩子的頭很燙,再一摸身上,像一個燃燒的火爐。不好,孩子發(fā)燒了。
孫振海不在家,怎么辦?李傳美當(dāng)機(jī)立斷,不能耽擱,她本家有一個兄弟,就是因為發(fā)燒耽誤了治療,成了個傻子。李傳美交代大孩子好好照看妹妹弟弟,把門關(guān)好頂好,然后抱起崗崗,一頭扎進(jìn)了茫茫黑夜的風(fēng)雪里。
李傳美把崗崗貼在心口窩抱著,此時地上的雪已經(jīng)沒了她的鞋。風(fēng)越來越大,帶著哨聲,吹得李傳美一個趔趄接著一個趔趄。無論再怎么樣,李傳美都堅持著,就是自己被摔散架,也不能讓孩子受一點(diǎn)傷。
李傳美要去找的張先生住在山前。從她家到后莊張先生家,本來也就一袋煙工夫,可這個夜晚,李傳美感覺自己走了整整三袋煙的時間,到張先生家時,已是深夜了,她擂響了張大夫家的門……
張大夫看到一個雪人站在門口,嚇了一跳,忙讓李傳美進(jìn)屋??春⒆訜眠@么厲害,張大夫就先用溫水濕了塊布,搭在孩子的額頭上,接著看了孩子的舌苔和眼睛,說:“這個發(fā)熱,是風(fēng)寒所致,我給你抓點(diǎn)祛風(fēng)寒的藥,回去煮了,喂給孩子就是?!闭f著,便去藥柜里抓了幾樣草藥,包成一包,交給李傳美……
李傳美頂著雪回到了家。此時,孫振海也回來了,看到李傳美冒著風(fēng)雪回來,忙上前接過崗崗。李傳美就把孩子發(fā)熱的事給孫振海說了,接著就去煮藥。
崗崗喝了李傳美煮的藥,不一會兒,就沉沉睡了……
第二天,看著屋外皚皚的白雪,李傳美想起張大夫說的話,孩子的病是受風(fēng)寒所致,所謂風(fēng)寒,不就是孩子們因為穿的衣服太單薄感冒受涼嗎?
李傳美決定做一件事。
她狠了狠心,把自己出嫁時的一身棉衣拿了出來,她打算把它拆了,把里面的棉花掏出來添到孩子們的衣服里。
拆棉衣時,被孫振海看到了,他阻攔她說:“你把棉衣拆了,凍著了你,怎么辦?”
李傳美就開玩笑似的對孫振海說:“我是大人,皮厚實,抗凍,沒事的?!?/p>
孫振海不想讓李傳美把這身棉衣拆了,這可是李傳美的嫁衣,他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最冷的時候了,咱們這兒,最冷也就半個多月,咬咬牙,就撐過去了?!?/p>
“咱們大人能咬咬牙,可這四個孩子呢?他們經(jīng)不起凍的?!崩顐髅篱L嘆一聲,“我也不想這么做,可眼前這么冷,我只有先顧孩子們。他們雖不是我親生的,可他們畢竟是你的骨肉,畢竟還叫我一聲娘。”
一番話說得孫振海眼里頓時盈滿淚水,他把李傳美緊緊摟在懷里,說:“你是個好女人,謝謝你,太謝謝你了!”
李傳美笑了:“我進(jìn)了你家的門,就是你的媳婦。雖然這些孩子是前窩落下的,但他們只要是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誰讓咱是兩口子呢?”
李傳美把棉衣拆了,除了給崗崗做了個小棉襖,剩下的棉花都加到了三個孩子原來那薄薄的棉衣里。
三個孩子的棉襖由薄變厚了,1944年的冬天,雖然地都凍裂了,可對于這三個孩子來說,是他們兄妹長這么大最溫暖的一個冬天。
1945年5月,穆林由雙山縣委調(diào)到魯南任組織部長兼宣傳部部長、群委書記,中間,穆林張愷夫婦雖有把孩子接走的想法,但一想孩子還小,夫妻倆還分居兩地,就把這個念頭放下了。
1945年8月15日,日本無條件投降,我國的抗日戰(zhàn)爭取得了全面的勝利。1946年9月的一天,崗崗已經(jīng)兩歲了,穆林張愷夫婦和孫楊氏由孫振海領(lǐng)著走進(jìn)了家門。
李傳美正在屋里給崗崗喂飯。崗崗看到家里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眼神怯怯的,李傳美說:“崗崗不要怕,他們都和娘一樣,是最疼你的人。”
穆林書記說:“妹子,太謝謝你了!”
李傳美看張愷還想說什么,就擺手示意:“你不要說了,我什么都知道了?!闭f著眼圈就紅了,她用手抹了一下眼,“你們先一坐,讓我給孩子喂完這頓飯?!?/p>
李傳美一邊喂著飯,一邊強(qiáng)忍著眼里的淚。大家都鴉雀無聲,看著她給崗崗喂飯。飯喂完了,李傳美眼里盈滿了淚。
看崗崗吃飽了,李傳美把張愷和穆林喊到院子里,說:“我一會兒帶著三個孩子去地里,崗崗能穿的衣服我都包好了,放在柜子上,你們趁我去地里的時候,抱崗崗走吧……”
張愷也哽咽了:“嫂子……”
李傳美擦掉了眼里的淚,進(jìn)屋叫出三個孩子,讓他們拿著各自的筐子和籃子,跟著自己去山嶺上的地里拾地瓜干。
在去山嶺的路上,李傳美一邊走一邊回頭望,她在用耳朵捕捉著風(fēng)里崗崗的哭聲。越往山嶺上走,風(fēng)越大,風(fēng)里只有呼呼的哨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