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元祐四年至五年間(1089年至1090年),蘇軾第二次來到杭州作刺史。他見到了一卷墨跡,為此喜不勝來,并洋洋灑灑為此墨跡題寫了七言古詩一首,與此卷珠聯(lián)璧合、相映成輝。
是誰的書法能讓“宋四家”之一的大才子蘇軾為之動容?我們暫且放下,來看一句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边@是初中生都背過的詩句,他的作者是林逋。而蘇軾題寫的那卷墨跡即是林逋的《自書詩卷》。
林逋40歲以后就歸隱西湖孤山,《自書詩卷》寫于宋仁宗天圣元年癸亥(1023年)。林逋時年57歲,正是藝術(shù)純熟之際。
林逋所留墨跡不多,《自書詩卷》彌足珍貴,既讀其詩,更讀其字,千載之下,尤能感覺到那筆力的秀雅從容,詩書相映,瘦挺健勁,力在字外。
林逋(967年至1028年),字君復(fù),杭州錢塘人。他是中國文化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其書法亦能頡頏“宋四家”。他無意為書而為詩,詩名壓過書名。《宋史》卷四五七載其“少孤,力學(xué),不為章句。性恬淡好古,弗趨榮利,家貧衣食不足,晏如也。初放游江、淮間,久之歸杭州,結(jié)廬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真宗聞其名,賜粟帛,詔長吏歲時勞問。薛映、李及在杭州,每造其廬,清談終日而去。嘗自為墓于其廬側(cè)。臨終為詩,有‘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之句。既卒,州為上聞,仁宗嗟悼,賜謚和靖先生……”
北宋 林逋《自書詩卷》(局部) 3厘米×302.6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自書詩卷》縱32厘米、橫302.6厘米,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該手卷有三絕,林逋的字非常少見是一絕,蘇軾的詩跋是一絕。而第三絕則是乾隆帝的四次題跋,且都用蘇軾原韻相和,一卷詩書,題了六處。以天子之尊,加入宋代兩位文化巨子的對乾隆帝成就了千秋佳話。
林逋是有宋一代一位特殊的人物,滿腹才華。很多人勸他出山做官,均被他婉言謝絕,曾言:“吾志之所適,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貴也,只覺青山綠水與我情相宜?!敝幌仓裁佛B(yǎng)鶴,自謂“以梅為妻,以鶴為子”,人稱“梅妻鶴子”。
乾隆帝第一次見到二人墨跡時即嘆:“同弆石渠最上乘,璧合珠聨兩結(jié)綠。”佳書佳跡必有故事,這冊手卷林逋初寫之時,迄今近千年,如今賞之閱之,可浮大白。
《自書詩卷》是林逋應(yīng)友人之請所寫,如卷上所記:“殿直丁君自沂適閩,艤舟惠顧晤語。未幾,且以拙詩為索。病中援筆勉書數(shù)章,少塞好事之意耳。時皇上登寶位歲夏五月。孤山北齋手書。”注明是在孤山北齋手書。
這位詩友“丁君”,從沂(可能是山東臨沂)前往福建,途經(jīng)杭州,慕名探訪林逋并索詩,也將自己的詩作呈給林逋看,這是古代詩友之間的正常交往。林逋雖在病中,因為丁君遠(yuǎn)道而來,不好意思回絕,便寫了這卷詩稿贈他,并注明了時間。
為什么林逋對于“皇上登寶位”的時間這么留心?因為他雖然沒有出仕為官,但也是被皇帝眷顧的人士。據(jù)載,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真宗聞其名,賜粟帛,并詔告府縣存恤之。
林逋此卷奕奕而見神采。這種書寫可能是其書寫的常態(tài),但也能看出他的認(rèn)真。他雖是抱病而寫,但一筆一畫間沒有一絲病態(tài)。他的書法讓人一下子就想到了同時代的李建中與前朝的楊凝式,他們在書寫的空間上不同于米芾、蔡襄,在書寫時留有很大的空間,也自然形成了一種空間張力。如此的空可走馬,在歷代書跡中并不多見。蘇軾在詩跋中對林逋與李建中書法之間的關(guān)系也發(fā)了感嘆:“詩如東野不言寒,書似西臺差少肉?!彼f林逋的詩如唐代的孟郊,書法則比之于李建中,“少肉”而翹硬。
此卷整體風(fēng)格與宋人的書風(fēng)基本一致,勁健、秀逸、灑脫、瘦硬,書如其人,風(fēng)致綽約。林逋結(jié)字安排得自然恰當(dāng),也有自己書寫的習(xí)慣。其于點畫密集之處自然留出一片空間,在點畫簡約處用筆則更加自然走動。他用筆矯健,字體熟練而進(jìn)行重新的組合,給字體以性格,給字體以骨力,清癯而獨立。
《宋史·林逋傳》載:“逋善行書,喜為詩,其詞澄淡峭特,多奇句。既就,隨輒棄之?;蛑^:‘何不錄以示后世?’逋曰:‘吾方晦跡林壑,且不欲以詩名一時,況后世乎?’然好事者往竊記之,今所傳尚三百余篇?!逼湓娫~境界中的“澄淡峭特”,不啻也是對其書法狀態(tài)的整體描述。其精神在“疏影橫斜”之間,其書法亦在其中。觀字如觀人,千載之下讀之,真是好看煞人。較之于李建中,林逋用筆更為峭拔獨立、瘦勁取勝。
“步步遠(yuǎn)塵樹樹玉”是乾隆帝對林逋故居的描述,同時也是此卷書法的精神面目。其情志遠(yuǎn)離塵囂,其情態(tài)如玉樹臨風(fēng)。
據(jù)考,丁丑年(1757年)二月,乾隆帝第一次南巡來到杭州,住在孤山南麓的圣因寺,離林逋的梅園舊址不過幾步之遙。就在這個時候,有收藏家把這卷書法送給他看,乾隆帝欣喜萬分,以蘇東坡的原韻跋曰:“好春重至西湖曲,不愛山靑與水綠,所愛別館近林家,步步遠(yuǎn)塵樹樹玉,設(shè)云處士今在否,我知斯人未免俗,新得先生遺墨妙,日觀不厭繼以燭,五詩神合暗香句,清峭雄渾無不足,宜令東坡拜下風(fēng),健筆藏筋詎豐肉,馬遷死后良史無,峰色湖光皆實錄,即景合璧詠雙絕,和吟豈謝巴人曲,兩賢同得社而祭,往往叢祠倚松竹,所惜潛亦個中人,遙遙祗享柴桑菊。乾隆丁丑二月望日題,即用卷中蘇軾書后原韻御筆?!彼麑@兩位同時代的大家均以自己的眼光給予了評價,認(rèn)為林逋之詩“宜令東坡拜下風(fēng)”,也欣賞林逋“健筆藏筋詎豐肉”,獨標(biāo)一格、高邁脫俗。乾隆帝白天沒有看夠,晚上秉燭而賞,可見其心儀之甚。
明代文學(xué)家、史學(xué)家王世懋在該卷中有跋文稱:“世言林和靖先生字不如詩,詩不如人,然觀此卷瘦勁有法。杜襄詩陽云:書貴瘦勁硬方通神。豈先生謂耶?世人貴耳若無坡翁詩,此卷當(dāng)無以重價售者第,蘇長公去,先生時代無幾為長歌題其卷后推重至此?!蓖跏理亓皱推淙耍J(rèn)為“字不如詩,詩不如人”。筆者認(rèn)為這只是其個人的一種看法,字何不如詩,詩又如何能勝字?詩與字于林逋,是完全一體的。
除了乾隆帝的四次御題七言詩及題記一段,林逋《自書詩卷》上還有明王世貞、王世懋,清王鴻緒、董誥四家題跋,又有謝升孫、沈周、陳頎、吳寬等書畫家的跋語詩頌,可以說流傳有緒、名家疊賞。其上鈐“濟(jì)陽文府”印,及清王鴻緒、清內(nèi)府等鑒藏印。此件從乾隆年間入藏清宮后,民國年間溥儀以賞賜弟弟溥杰名義將本卷帶出皇宮,幾經(jīng)輾轉(zhuǎn),1953年回歸故宮博物院。
乾隆帝在見到林逋與蘇軾二人的墨跡時即嘆:“同弆石渠最上乘,璧合珠聯(lián)兩結(jié)綠?!彼群笏拇晤}跋,共六處,以天子之尊加入宋代兩位文化巨子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