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志錄
(深圳市文物考古鑒定所,廣東 深圳 518009)
1996年筆者在河北考察瓷窯時,先后來到河北省文物研究所(今河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和臨城縣文管所,見到了邢窯發(fā)掘者王會民先生,看到了當時最新調查和發(fā)掘所得的一批精細白瓷(也稱“透影白瓷”)。這些精細白瓷標本大約有十余件個體,從形制看為隋代常見的杯型,王會民先生稱其地層在初唐地層之下。其釉質如玻璃,器壁如薄紙,器身透光,拿在手中,有一種擔心被風吹落的感覺,真是嘆為天人所造。唐大中五年(851)來中國考察的阿拉伯商人蘇萊曼在游記中記載:“他們有精美的陶器,其中陶碗晶瑩得如同玻璃杯一樣:盡管是陶碗,但隔著碗可以看得見里面的水。”邢窯所出精細白瓷似乎與這種能從外面看到器物中液體的陶器沒有區(qū)別,可證蘇萊曼所言不虛,他確實見到過這種白瓷。從當時的資料看,這種精細白瓷僅見于隋代邢窯。之后的20多年間,在河南的鞏縣窯和隋代的兩京——今西安、洛陽地區(qū)都發(fā)現(xiàn)了隋代精細白瓷,這表明精細白瓷是一種高檔白瓷,僅供兩京地區(qū)的高官顯貴使用。那么,這類瓷器為什么僅見于隋代?邢窯與鞏縣窯精細白瓷的異同在哪里?其技術淵源又在哪里?本文就這些問題試做探討。
1.河北邢窯窯址出土精細白瓷
最先發(fā)現(xiàn)的邢窯精細白瓷見于張志中、王會民的報道。報道稱,邢窯內丘西關北窯址發(fā)現(xiàn)精細白瓷,為灰坑出土,時代為隋代,有薄胎和厚胎兩種,均達到透影程度。楊文山的研究則擴大了精細白瓷的范圍,提出精細白瓷是隋代到盛唐專門燒造的小批量軟質瓷。本文主要討論隋代的精細白瓷。
邢窯窯址出土標本如下:
(1)敞口深腹杯,多件,均為內丘縣城西關北窯址出土。
T1H1∶16,高7.6厘米,口徑8.1厘米,胎薄處不足0.1厘米??蓮驮?,矮圈足,胎質細潔,達到了半脫胎的程度,瓷化程度很高,透影性強,色白,釉面不亮,內底粘有泥條(圖一,1)。
圖一 邢窯窯址出土隋代精細白瓷
T1H1∶15,高8.8厘米,口徑11厘米,唇薄處厚0.07厘米。胎質細膩潔白,薄胎透影,釉白,瓷化程度很高,斷面呈油脂光澤,釉面不太光亮(圖一,2)。該件器物曾在北京藝術博物館展出。
T1H1∶17,殘高8厘米,口徑10.2厘米,唇薄處不足0.1厘米,釉面光潤(圖一,3)。該件器物亦曾在北京藝術博物館展出。
(2)殘件,原報告中分別稱為碗、蓋、器壁,但具體形制不甚清楚。
貼塑刻花碗,內丘縣城步行街窯址出土(圖一,4)。
器蓋,內丘縣城西關北窯址出土(圖一,5)。
貼塑壺殘件,內丘縣西關采集(圖一,6)。
以上薄胎細白瓷均釉色潔白,薄胎精細,且胎體完全?;?,呈糯米狀,器壁均可達到透影程度。窯址分別有內丘縣西關北窯、內丘縣城步行街窯。
2.墓葬或遺址出土邢窯精細白瓷
墓葬或遺址出土的邢窯精細白瓷難以區(qū)分具體窯口,只能統(tǒng)稱為邢窯。目前的考古發(fā)現(xiàn)有幾例,但發(fā)表的只有一件,為陜西西安市南郊隋大業(yè)四年(608)蘇統(tǒng)師墓出土的細白瓷杯:“敞口,斜直腹,假圈足,口沿處有一小缺口,下有一段裂紋。內外均為滿釉,釉面細膩且有光澤”,高6.9厘米,口徑8.3厘米,足徑3厘米,壁厚0.1厘米,口沿最薄處厚0.08厘米(圖二)。
圖二 陜西西安隋蘇統(tǒng)師墓出土邢窯精細白瓷杯
白瓷直壁杯還見于西安的另一座隋墓。2019年8月,在楊軍昌陪同下,筆者與劉呆運一起在西安市考古研究院倉庫內見到了張全民先生發(fā)掘的一件白瓷杯,為直壁,敞口,深腹,實足,白釉,有垂釉和縮釉現(xiàn)象,積釉處呈現(xiàn)泛藍的綠色,杯壁較厚,呈糯米狀,應為邢窯出品。另外筆者還見到過一件與蘇統(tǒng)師墓所出同形同質的私人藏白瓷杯,據(jù)傳出土于洛陽。
以上幾件墓葬出土的邢窯精細白瓷敞口深腹杯在形制、胎釉上與前述邢窯窯址所出完全相同。
1.河南鞏縣窯址出土精細白瓷
鞏縣窯的發(fā)掘開始于20世紀70年代,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透影精細白瓷和厚胎精細白瓷。楊文憲、張祥生曾報道過河南夾津口墓葬出土的兩件精細白瓷杯,認為是半脫胎瓷器,但文中照片不很清晰,因此一直沒有引起注意。到2011年,趙向青、廖永民報道了鞏縣窯出土的精細白瓷,之后在洛陽唐城遺址和鞏縣窯址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薄胎透影白瓷。標本如下:
(1)敞口深腹杯,口徑8.5厘米,足徑2.8厘米,高6.5厘米。鞏縣窯址出土,現(xiàn)藏鞏義市博物館。趙向青、廖永民描述道:“敞口,深腹,餅形足。胎壁極薄,口沿下部僅0.2厘米。內外壁施白色透明釉至足部,釉層均勻,達到光照見影的奇特效果?!保▓D三,1)原文沒有提到該標本具體出土地點,但認為其是盛唐時期產(chǎn)品,不知何據(jù)。按照這種類型杯的型式分期,此杯應是典型的隋代產(chǎn)品,其形制與河北內丘西關北邢窯址出土者相同。
圖三 鞏縣窯址出土隋代精細白瓷標本
(2)敞口深腹高足杯。目前僅有一些調查得到的窯址標本,還未見于考古發(fā)掘資料。深圳望野博物館收藏的高足杯,白瓷細潤,器身透影,足部為瓷胎,杯體塌陷,殘破,據(jù)傳為鞏義市北官莊窯址采集(圖三,2)。另有天津市得一堂的趙敬在鞏義市窯址采集的標本:一是采自北官莊基建工地窯址的碎瓷片標本,可看出為杯壁殘片,胎體極薄(圖三,3);二是采自白河窯址的一件白瓷高足杯殘件,胎薄處透影(圖三,4)。
從鞏縣窯址調查和發(fā)掘的標本看,鞏縣窯的薄胎細白瓷有敞口深腹杯和敞口深腹高足杯兩種,器壁均可達到透影程度,但是足部露胎處的胎體是一般常見的瓷胎。鞏縣窯發(fā)現(xiàn)有精細白瓷的窯址目前所見有白河窯和北官莊窯。
2.墓葬或遺址出土鞏縣窯精細白瓷
目前考古發(fā)現(xiàn)的鞏縣窯精細白瓷有兩種:
(1)敞口深腹高足杯,杯身敞口,深腹,細喇叭形高足。這種形制多見于出土和公私收藏。如山西太原隋開皇十七年(597)斛律徹墓出土白瓷杯,高7.2厘米,口徑7.7厘米,底徑3.8厘米,胎薄質細,內外施白釉,釉層薄而勻,釉色白中稍泛黃,通體有細小開片(圖四,1)。另外,英國牛津大學阿什莫林博物館和深圳望野博物館各藏有一件高足杯(圖四,2、3)。相同的白瓷高足杯近年在陜西西安機場附近隋墓中也有出土。2019年8月筆者與劉呆運一起在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院的機場工地考察時,考古學家祡怡向我們展示了一件實物,為隋代紀年墓出土,其形制、胎釉與牛津大學阿什莫林博物館所藏相同,應為鞏縣窯產(chǎn)品。
圖四 隋代墓葬出土及館藏鞏縣窯精細白瓷
(2)收口缽,鼓腹,圜底,帶蓋。陜西西安郊區(qū)隋開皇十二年(592)呂武墓和西安市隋大業(yè)四年(608)李靜訓 墓各 出土一件(圖四,4、5)。這兩件均為白釉,釉面開片,薄胎。天津得一堂藏有一件相同的收口缽,胎質、釉面均與上面兩件相同,經(jīng)觀察,缽壁可以透光(圖四,6)。2021年10月,陜西省考古研究院李明向我們展示了一件相同的白瓷缽,薄壁,經(jīng)現(xiàn)場試驗,可以透影。這些實物與鞏縣北官莊基建工地窯址所采集標本相同。
綜上,鞏縣窯薄胎細白瓷有敞口深腹高足杯和收口缽兩種,器壁均可達到透影程度,但是足部露胎處的胎體為常見的瓷胎,從殘器的斷面目測可知高足杯的高足柱端部分和缽底部均為一般胎質。
總體來看,邢窯和鞏縣窯的精細白瓷時代相同,均為隋代,形制、釉色也相同,但是兩者還是有一些差異。就目前所掌握的材料看,其異同如下:
1.形制相同。邢窯和鞏縣窯共有的敞口深腹杯形制基本相同,均為直壁敞口,實足外撇。只是鞏縣窯所出敞口深腹高足杯和收口缽尚未在邢窯發(fā)現(xiàn)。
2.釉質有別。邢窯釉面細密平整,不開片,有棕眼;釉色純正,為豬油白色;釉光有油性和啞光兩種。鞏縣窯釉面細密平整,有大開片和棕眼;釉色白中泛青,為亮光釉。
3.胎質有別。邢窯胎質結構細密,?;苤?,為糯米狀,如河北內丘西關北窯址出土白瓷杯(圖五,1)和陜西西安隋代蘇統(tǒng)師墓出土白瓷杯(圖五,2)的足部;鞏縣窯胎質結構為正常瓷胎,如天津得一堂所藏鞏縣窯采集白瓷杯(圖五,3)和牛津大學阿什莫林博物館所藏白瓷杯(圖五,4)的足部。
圖五 邢窯和鞏縣窯精細白瓷足部胎質比較
4.工藝相同。胎質極薄,修飾精細。
5.從目前墓葬或遺址的出土地看,鞏縣窯精細白瓷僅見于兩京地區(qū)和太原,而邢窯精細白瓷僅見于兩京地區(qū)。
總之,邢窯和鞏縣窯所燒造的薄胎精細白瓷雖然在瓷質、釉色、胎質、工藝上有所差異,但均為最高檔的陶瓷品,也是當時最為奢侈的工藝品。
精細白瓷屬于高檔瓷器,是中國瓷器歷史上的鳳毛麟角,就其形制和瓷質淵源來講,與玻璃器有著明顯的關系。從形制來看,除邢窯和鞏縣窯燒制的薄胎精細白瓷以外,還可以找到其他材質的同型資料,但是時間較早而且多見的是玻璃器。
從現(xiàn)有資料看,精細白瓷的主要形制有三:一是敞口深腹杯,二是高足敞口深腹杯,三是收口缽,我們來看看相同形制玻璃器的情況。
(1)敞口深腹杯
玻璃敞口杯可以分為多種形制,這里只討論敞口深腹杯。
遼寧北票縣西官營子北燕太平七年(415)馮素弗墓出土的玻璃杯是目前所見最早的敞口深腹杯,其口部外敞,弧腹,下腹部內收,平底。北燕(409—436)是十六國時期鮮卑化的漢人馮跋建立的政權,都龍城(今遼寧省朝陽市),而鮮卑人是生活在北方草原的一支主要力量,長期受到西亞、中亞文化的影響,所以不排除這種杯型來源于西域地區(qū)的可能?;鞠嗤谋瓦€見于韓國慶尚北道漆谷郡松林寺遺址出土的玻璃杯,其為敞口,腹部內收,小矮足外撇,杯體外壁有凸起的圓環(huán)狀紋(圖六,1)。松林寺建于544年,時間在隋代之前。國內發(fā)現(xiàn)有與其相同玻璃杯的墓葬有陜西西安隋大業(yè)四年(608)李靜訓墓(圖六,2)、隋韓竇墓(圖六,3)、郭家灘隋大業(yè)十年(614)姬威墓,說明隋代京城地區(qū)已出現(xiàn)此類玻璃杯。日本正倉院另藏有一件藍色高足杯(圖六,4),其高足為銀質,杯身與韓國松林寺遺址所出綠色玻璃杯相同,外壁也加圓環(huán),只是顏色不同,所以筆者懷疑這個高足為后期修復時的臆造,原形制應與韓國松林寺遺址出土綠色玻璃杯相同,其入宮時間也較早。由上述實物可以發(fā)現(xiàn),此類玻璃質敞口深腹杯的時間基本上都在7世紀之前,均分布在東亞地區(qū)。所以可以認為該型玻璃杯為邢窯的敞口深腹杯提供了形制模本。同時,該型杯常見于粟特人的生活之中。日本美秀博物館所藏安陽石棺床上所刻畫的墓主夫婦對飲圖中,男女主人手中所持正是這種敞口深腹杯,該石棺床被公認為反映了粟特人的生活。
圖六 玻璃敞口深腹杯及高足杯
(2)敞口深腹高足杯
玻璃敞口深腹高足杯,杯體敞口,杯壁斜直,足部為簡潔的高裝喇叭口。西方發(fā)現(xiàn)的更早的同類杯是美國康寧博物館所藏的敞口深腹高足玻璃杯(圖六,5),其杯壁較直,敞口,年代為公元5—6世紀;該館還藏有一件杯壁略呈弧形的敞口深腹高足杯(圖六,6),年代在4—5世紀——大衛(wèi)·懷特豪斯認為這兩件杯子均為羅馬玻璃器。陜西西安郊區(qū)隋開皇十二年(592)呂武墓出土的玻璃杯(圖六,7)杯壁較直,與前者類似;廣西欽州隋代一號墓出土的玻璃杯(圖六,8)杯壁略呈弧形,與后者類似。這種杯在羅馬的年代為4—6世紀,在中國的年代均為隋代,其形制與精細白瓷敞口深腹高足杯相同。所以可以認為該型玻璃杯為鞏縣窯的敞口深腹高足杯提供了形制模本。
高足杯雖然均為羅馬形制,但我們知道在羅馬與中國之間活動的是粟特商人。粟特商人把羅馬的玻璃杯及其形制帶到了東方。高足杯還見于陜西西安北周粟特人安伽墓和山西太原隋代粟特人虞弘墓出土的飲酒圖像中,可知是粟特貴族的日常用品。
資料顯示,上述兩型杯是粟特貴族的飲酒常用品,雖然在圖像中看不出這些杯子的材質,但追求奢侈風氣的粟特貴族一定會使用金、銀、玻璃器之類。更為重要的是,這些杯型也是中國貴族追求的時尚品,所以也見于北朝到隋唐時期的壁畫圖像中。如陜西西安唐咸亨四年(673)房陵大長公主墓壁畫中一侍女一手持高足杯,一手持鳳首壺。新疆博物館藏唐代繪畫中一侍女用盤端著一個高足杯,說明高足杯在絲綢之路沿線也屬于漢人貴族的生活用品。
(3)收口缽
收口缽是在三國兩晉時期隨著佛教的傳入而在中國流行起來的。前文列舉的李靜訓墓、呂武墓出土及天津得一堂收藏的精細白瓷收口缽,在玻璃器中找到的原型即李靜訓墓出土的收口玻璃缽(圖七)。該缽與上述精細白瓷缽形制幾乎完全相同,只是蓋鈕有別。而且值得注意的是,前引幾個出土白瓷收口缽的墓葬均出土有玻璃器,只是損壞嚴重,無法修復,僅李靜訓墓所出保存完整,因此不排除其他墓有玻璃缽的可能,故玻璃缽也可與精細白瓷缽建立起同形狀、同墓地的聯(lián)系。
圖七 陜西西安隋李靜訓墓出土玻璃收口缽
北朝至隋代,再到初唐時期,正是中國佛缽崇拜的高峰,也是對彌勒下生的期待高峰期,一隊隊僧人前往犍陀羅拜缽,一座座世俗墓葬里埋入佛缽,佛缽儼然成為中世紀中國人的生死寄托(參見拙作《缽——中世紀中國人的生死寄托和期待》,待刊)。玻璃本就是佛經(jīng)所謂“七寶”之一,對佛陀的玻璃器禮敬和供養(yǎng)代表著虔誠和潔凈。敦煌莫高窟322窟初唐壁畫中釋迦佛左右的兩個菩薩分別手持透明的玻璃缽,莫高窟334窟初唐壁畫中一位供養(yǎng)人雙手捧玻璃缽,可見玻璃缽也應該是當時的貴族在奢侈的宗教生活中所追求的重要法器。
精細白瓷杯是隋代最為精工細作的特殊白瓷產(chǎn)品。這種杯與玻璃杯有著相同的造型,這使得我們聯(lián)想到《隋書》卷六十八中何稠以綠瓷造玻璃的記載:“時中國久絕琉璃之作,匠人無敢厝意,稠以綠瓷為之,與真不異。”對于這一段話的理解有很多種,筆者即曾提出這里的“綠瓷”可能包括低溫釉建筑琉璃。金家廣先生最先將內丘仿琉璃綠瓷與何稠綠瓷聯(lián)系在一起,這是一個新的見解。下面我們分別討論綠瓷、白瓷與玻璃器的關系問題。
綠瓷就是青瓷,也稱縹瓷。西漢鄒陽的《酒賦》:“醪釀既成,綠瓷既啟。”西晉潘岳的《笙賦》:“披黃苞以授甘,傾縹瓷以酌醽?!鼻啻稍跐h以來的文獻中有記載,實物也存在。隋代以前,青瓷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兩個階段——東漢前為原始青瓷,東漢后為成熟青瓷。僅就成熟青瓷而言,目前知道的窯口,南方有浙江的上虞窯、溫州窯,江西的洪州窯,湖南的岳州窯等,北方至少從北朝晚期開始,有河南的安陽窯、鞏縣窯,河北的曹村窯、邢窯,山東的淄博窯等,這些窯場在隋代都燒制青瓷。所以,到隋朝為止,青瓷也就是綠瓷在中國南北方都已具備了廣泛的燒造基礎。但是王承遇等科學家認為以綠瓷燒制不出玻璃,這樣,如何把綠瓷或者瓷器轉換成玻璃就是一個問題。
“時中國久絕琉璃之作”,就是說隋代時中國的琉璃制造方法已失傳。從以往的出土實物和研究成果看,隋朝以前中國境內的玻璃實物有國產(chǎn)和進口兩種,大部分為進口。玻璃在當時的中國是一種貴比金玉的奢侈品,大量見諸記載。西晉潘尼《琉璃碗賦》說玻璃碗的進口來之不易,故珍重有加:“覽方貢之彼珍,瑋茲碗之獨奇,濟流沙之絕險,越蔥嶺之峻危,其由來阻遠?!睎|晉葛洪《抱樸子·內篇·論仙》:“外國作水精碗,實是合五種灰以作之,今交廣多得其法而鑄作之者?!边@里的水晶碗應該就是玻璃碗(杯)。葛洪說地處海上絲綢之路的中國交廣地區(qū)“多得其法而鑄作之者”,而《隋書》記載隋代時玻璃制造技術已失傳,于是何稠重新恢復玻璃制造,這就涉及到參照樣本問題。何稠是何妥之兄子,其家族為西域人,而其父何通善于斫玉,何氏屬于昭武九姓之一,可見何稠家族屬于精通工藝的粟特人。何稠所依據(jù)的樣本,一是中國既有的青瓷技術,二是中國貴族所追求的時尚和作為粟特人的何稠所熟悉的日常用品,敞口深腹玻璃杯、敞口深腹高足玻璃杯及收口缽便是其中一部分(本文僅就精細白瓷所涉及的器形而言,其他如青瓷、白瓷還有值得討論之處)。那么,何稠“以綠瓷為之”的物質是什么呢?
圖八 匈牙利塞格德—納吉斯?jié)煽怂魉剐倥踝幽钩鐾两鸨?/p>
圖九 仿玻璃器鑲嵌效果的陶瓷杯
在隋代,使用玻璃器成為一種時尚,仿制玻璃也是一個潮流,而作為粟特人的何稠正好熟悉這種時尚,了解這個潮流,在此背景下,既然中國傳統(tǒng)青瓷不可能直接燒制出玻璃,那么就只有改進青瓷,仿制玻璃,并迎合中國貴族的需求,引入時尚的形制。
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知道,對青瓷的改進就是將釉料、胎土加工得更細,更多次地淘洗以過濾掉其中的鐵成分,并對已經(jīng)制作好的釉料和胎土做更長時間的存儲和沉淀以減少鐵、鈣的成分,增加石英、云母的比重,從而使得釉子呈現(xiàn)白色,胎質更細并且?;?。而到了成坯加工階段,則工藝必須細致,程序一定多道,規(guī)則更為繁雜,這樣以來,一定是成本高昂,但是卻可以制作出一種新的物質,薄可透影,貌似玻璃,呈現(xiàn)出玻璃器的效果。也就是說,何稠“以綠瓷為之”的其實就是陶瓷,只是具有“與真不異”的玻璃效果而已。那么,隋代邢窯和鞏縣窯的精細白瓷很有可能就是何稠研發(fā)的成果,或者可以說精細白瓷是隋人追求玻璃器效果的呈現(xiàn)。在精細白瓷的促進下,中國白瓷開始真正出現(xiàn),并迅速提高和普及,且呈現(xiàn)多樣化成果,中國陶瓷開始了新的一頁。
同時需要認識到的問題是,精細白瓷是僅見于隋代的實驗品,制作復雜,成本高昂,產(chǎn)量少,延續(xù)時間短,至初唐到盛唐時期白瓷普及,開始量產(chǎn)并上貢朝廷,高、精、尖的精細白瓷就完成了其歷史使命而消失了。中國再次出現(xiàn)精細白瓷是在北宋之后,陸續(xù)出現(xiàn)了定窯白瓷、景德鎮(zhèn)青白瓷,至明代成化時期更是出現(xiàn)了精美的脫胎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