醬茄子是東北人的家常菜，咸香、味厚，做法簡單，大家都愛吃。這個菜要起個油鍋，油要多放點(diǎn)兒。茄子先煎至金黃，再加上家里的大醬、蔥花、蒜片炒一下。全程小火啊，否則就煳了。愛吃香菜、辣椒的話，出鍋前撒上一把。就算家里沒葷菜，醬茄子的油大，也算是葷過了吧。

茄子在油里滾過，在醬里翻過，咸香，小香菜濃烈的氣味，小辣椒清脆的辣，配上電飯鍋里剛蒸好的白米飯，還真是好吃，瞬間能回魂。

快入秋了，風(fēng)有一點(diǎn)兒涼，可陽光卻是暖的。三姐坐在院子里，眼見著大女兒一臉沮喪，推開院門進(jìn)來了。大女兒明顯帶著點(diǎn)兒“破罐子破摔”的心態(tài)回到家，她告訴三姐，中專沒有她的份兒了。雖然文化課、術(shù)科都過了分?jǐn)?shù)線，區(qū)里的兩個女同學(xué)分?jǐn)?shù)卻都比她高。如果真的去讀中專，也可以看看外縣的名額，只是頂了外縣的“缺兒”，以后要到外縣工作，她不想去。三姐也沒接話頭，只是讓她去菜園子摘了茄子、香菜、小辣椒，她要燒個醬茄子吃。

小菜園的黑土地在暴曬下，散發(fā)出一種肥沃的泥土味道，混著陽光的泥土味道。西紅柿的秧子有一種氣味，有點(diǎn)兒像青草，又有點(diǎn)兒不像青草的氣味。蔬菜們掛在各自的秧子上，太陽曬得它們蔫頭耷腦，也熱。大女兒慢悠悠地摘了最新鮮的紫茄子、綠葉子香菜、一根小蔥和一大把小尖椒。太陽太晃眼，那孩子晃出了淚水，慢騰騰地流了一臉。太陽太大，淚水流下，就蒸發(fā)了，好像誰也沒看到。

孩子沒考上，可三姐也沒嫌棄，她什么責(zé)怪的話都不說。她只是告訴大女兒說：“你長得瘦小，干不了重活兒，去讀高中吧?？疾簧洗髮W(xué)，讀大專也可以。”

風(fēng)吹過來，一點(diǎn)點(diǎn)涼，但是太陽曬在身上很舒服。步入中年，三姐曬著這樣的太陽，心里也是安寧的。大女兒聽了媽媽的話，心里也是安寧的。

三姐家是半個廠子的人，三姐的丈夫是個農(nóng)民，三姐是個工人。半個廠子的人沒有整個廠子的人過得好，只有半個家能依靠廠子這個巨大的機(jī)器，另外半個家都在農(nóng)田里，需要自己種、自己收，自給自足?？扇闱诳?，夫妻倆只要賺錢，什么都去做，養(yǎng)牛、拉貨，甚至去做生意，三姐夫差一點(diǎn)兒就去俄羅斯種地了。只是俄羅斯太遠(yuǎn)，三姐沒同意。

可沒想到，半個廠子的人也是一種保障，下崗潮襲來的時候，三姐至少還有來錢的土地啊。三姐沒怪過什么，但總感覺自己怎么走，都是差了“點(diǎn)子”，總比旁人不順利一些。

三姐還是三丫頭的時候，響應(yīng)國家號召下鄉(xiāng)了。比她大三歲的姐姐不用下鄉(xiāng)，比她小兩歲的妹妹也不用下鄉(xiāng)，獨(dú)獨(dú)是她要下鄉(xiāng)。三年后，突然被電報(bào)叫回家中。父母給三丫頭介紹了門親事，生產(chǎn)隊(duì)李隊(duì)長的大兒子。他們不想三丫頭在農(nóng)場遭罪，他們擔(dān)心三丫頭一輩子不能返城。

三丫頭在農(nóng)場總是鬧病，經(jīng)常住院。每住院一次，他們的心就急迫一次，等到急迫得熬不住了，就到處給她說親?？赊r(nóng)場戶口的女孩子在城里找不到什么好人家。他們想到了小城里的莊稼人，莊稼人不會嫌棄在農(nóng)場的三丫頭，莊稼人不會嫌棄生病的三丫頭，莊稼人不會嫌棄沒有正式工作的三丫頭。

三丫頭是個知識青年，開始是死活不同意找個莊稼人。父母沉下臉，施加各種壓力，她還是屈服了。姐妹們?yōu)槿悴恢?，可是也覺得好，至少家里好吃的東西多了。隔三岔五，生產(chǎn)隊(duì)隊(duì)長李大爺趕著毛驢車送來一筐一筐的新鮮蔬菜，就都放在倉房里。每天上學(xué)時，小七、小八都能在倉房偷拿根黃瓜，或者是個大柿子，一邊吃一邊走。

三丫頭結(jié)婚過得沒那么順。剛回城，收入不高，兜里沒錢。在公公家吃大鍋飯，再加上生活習(xí)慣不一樣，總是和丈夫吵架，和公公慪氣。有次回娘家，看到自個兒媽媽在煎荷包蛋，香噴噴，油汪汪，一煎煎了二十幾個。這些荷包蛋是給老八的同事們吃，媽忘記給老三夾個嘗嘗味道。三姐卻也咽了唾沫，心里說自己也不稀吃。她心里不是滋味，同樣一家姐弟，她吃個雞蛋都吃不上，老八的同事卻能隨時登門，隨時吃。

三姐沒轍，也不求人，靠自己的骨氣和力氣，有雞蛋就吃雞蛋，沒有雞蛋，咸菜大醬的，也吃自己的。她覺得自己不丟人，雖然一出門，就好像在丟人，畢竟這世上沒有人會認(rèn)為一個出力氣的窮人體面。這真是操蛋的邏輯。

三姐回城的工作落實(shí)后，就和公公分家單過了。一個三輪車?yán)镅b著所有家當(dāng)，手里牽著老大，懷里抱著老二，回了娘家。此后，蓋房置辦家具，從頭開始。最初，三姐在鈑金廠工作，做了兩年電焊工。后來，三姐調(diào)進(jìn)了水泥廠。水泥廠工作真不輕松，且不說轟隆隆的震耳欲聾的車間，也不說巨大、冰冷的，一直翻滾著的機(jī)器，單說車間里到處充斥的粉塵就讓人受不了。三姐上班必須從頭到腳全副武裝，還要戴著防塵面罩，一天下來，灰頭土臉，耳朵眼里都是粉塵。

車間里工作了幾年，三姐被調(diào)到了食堂工作，那可舒服多了。為什么說舒服呢？一套白色食堂工作服干干凈凈穿在身上，終于不用披著粉塵工作了，能不舒服嗎？大家都說，在食堂工作，對身體更好。三姐也很滿意，畢竟在食堂工作輕松一些，家里兩個女兒要照顧，還有兩頭牛要養(yǎng)呢。

同事們都和三姐開玩笑，說她是“萬元戶”?？纱蠹叶贾廊阈量?，她賺錢不容易，要工作要養(yǎng)牛。天不亮就開始忙碌，凌晨要給牛添飼料，還要擠牛奶、給奶站送牛奶。別人下班是休息，三姐下班后繼續(xù)上班。三姐不易，可也從來沒聽她抱怨過什么。三姐也和大家一樣，一起干活兒，一起閑聊，嘻嘻哈哈，一起鬧個“渾和”融洽勁兒。

大家知道三姐不缺錢，都看不上三姐的節(jié)儉。除了給孩子添置一些時髦的衣物，三姐對自己的穿著打扮毫不在意。工廠里興過多少時髦的風(fēng)潮啊，都是三十出頭的小媳婦，只有三姐不好打扮，從來趕不上時髦。三姐說自己眼光不好，不會打扮，太土。所以每日里，她只穿一身工作服，戴個工作帽，就連理發(fā)錢都省了。那些年的夏天里，沒有人看到三姐穿過裙子。在大家的印象里，她始終穿著那么一套水泥廠的工作服，勞動布洗得發(fā)白。一提起那個灰藍(lán)色的影子，大家就都想起了三姐。廠里人年年去南方療養(yǎng)，三姐從來不去，卻一直讓人給孩子買衣服。三姐“三班倒”，遇到夜班，一大早就偷摸兒趕回家，給孩子梳頭發(fā)。大家都笑話她，姑娘都要上初中了，居然不會梳頭發(fā)。三姐的兩個女兒一直都很嬌慣。給姑娘梳了頭，還把姑娘的書包放到自行車筐里，再給姑娘準(zhǔn)備了早飯，她才又回去上班。

那些年，三姐回到娘家，也不提氣。父母的生日宴席上，請了人來拍照。三姐和三姐夫是畫面里最突兀的存在，全家人都喜氣洋洋，紅光滿面，只有老三兩口子最老，最黑，最瘦，最苦相。修理地球的兩口子，咋看咋活得窩囊，咋看咋不如意。只是兩個姑娘，養(yǎng)得水水靈靈，健健康康，漂漂亮亮。

每次的知青聚會，三姐都是拒絕參加的。只是有一次，因?yàn)辄c(diǎn)兒事由，三姐必須去。臨要出發(fā)前，三姐發(fā)愁了，她沒有一套好看的體面衣服。還好，家里條件最好的老五“雪中送炭”，一套白色開衫，配一條黑色針織裙，加一雙最流行的肉色長筒襪。那衣服，三姐穿了真合適，好看，可就是哪里有點(diǎn)兒怪。是氣色，常年干活的樣子，歷經(jīng)了世間的風(fēng)霜，這種辛苦勁兒是藏不住的。

三姐穿了這身借來的衣服參加了知青聚會，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伙伴，也是很多的辛酸。酒一喝多，大家都話多，話多就難免說錯。一個老同學(xué)，大著舌頭問三姐，當(dāng)初在農(nóng)場，那么多條件好的人追求你，為什么都不行？難道是為了后來嫁給一個種地的？難道是為了過現(xiàn)在的日子？

三姐面上笑一笑，打個哈哈就過去了。酒話嘛，當(dāng)不得真。那天散伙的時候，三姐推著自行車獨(dú)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這句話卻一直在心里回蕩，為了什么呢？為了什么呢？三姐流了一路的淚水，到家也就干了。她脫下這套借來的衣服，洗干凈衣服，毫不留戀地還給老五，日子還得過啊。

三姐不喜歡種田，可下崗了就必須去種田。三姐沒有土地，就去租土地，租來就去種。白天干不完，就夜里干，夜里干不完，就雇人干。三姐舍得撒化肥，撒了化肥，黑土地里產(chǎn)出蔬菜多。蔬菜多，錢也會多。車間里家境差的人，都來她家打工，幫著干農(nóng)活兒，賺點(diǎn)兒生活費(fèi)。不管咋說，除了工錢，臨走時，她會給每個人拎走一些蔬菜呢。三姐夫不喜歡工廠里出來的小工，說他們干活兒慢，不會干活兒，干活兒不仔細(xì)。可他們不干農(nóng)活兒，還能干啥呢？

那些年，下崗職工有外出打工的，技術(shù)工種出去也吃香?？赡切﹦傔M(jìn)廠就下崗的人就虧了，他們還沒有過硬的技術(shù)。上有老下有小，家里離不開?。≈荒苋シN田，去割稻，出路并不太多。也有大姑娘小媳婦，去了南方謀了別的出路。

大女兒沒考上中專，被三姐送去重點(diǎn)高中。兩年后，三姐卻沒法送二女兒讀高中了。二女兒的成績在學(xué)校里一直都是前幾名，中考時卻意外失利，離重點(diǎn)高中只差了三分。交一萬元就能讀重點(diǎn)高中，不交錢只能讀普通高中。供不供二女兒讀高中，三姐心里糾結(jié)。

小城唯一的高中，出了一件大事兒，一樁駭人聽聞的奸殺案。那女孩，家里人都認(rèn)識，花朵一樣的孩子就這么沒了。區(qū)公安局費(fèi)了好多力氣，也沒破案。高中離家遠(yuǎn)，放學(xué)時間也晚。三姐決定讓二女兒讀中專，一是怕她不安全，二是普通高中讀出來，考大學(xué)太難了。

三姐心里難過，她湊不足兩個孩子讀大學(xué)的學(xué)費(fèi)。東北經(jīng)濟(jì)形勢太差，家里親屬都下崗很多年，真想借錢也很難借到。一個人時，她會經(jīng)常想，成績單上缺少的三分和為了孩子安全的理由，讓她有了理直氣壯的借口，但這個理由不讓女兒讀高中是多么虛弱啊。她愿意給女兒們最好的一切，可是做不到啊，做不到啊。賺錢太難了，生活中都是求而不得，多數(shù)底層人都只能退而求其次。

三姐想盡辦法，讓二女兒讀個最好的中專，來彌補(bǔ)她的愧疚。那一年，她花了比讀高中還要多的錢，給二女兒買了最時興的皮夾克和金項(xiàng)鏈、金耳環(huán)，并讓二女兒讀了她認(rèn)為最好的專業(yè)，畢業(yè)會包分配的專業(yè)。

三姐把對二女兒的羞慚換算成二女兒喜歡的東西，一點(diǎn)點(diǎn)兒地送給她。那些年，她無法面對二女兒，好像一看到她，就會涌出壓抑不了的愧疚，那些愧疚，層層疊疊涌出來，悲傷就會淹沒她。

三姐之所以犧牲了二女兒，是因?yàn)槎畠簤驈?qiáng)，不論身體還是智力。三姐覺得是金子總會發(fā)光的，三姐覺得二女兒不讀大學(xué)也能過。

孩子們長大的速度真快。三姐苦熬，也熬出來了。二女兒先工作，果然能干，有本事。二女兒在哈爾濱一家度假村做總監(jiān)助理，而她的中專同學(xué)基本都做服務(wù)員。那家度假村要和二女兒簽約，還請了媒體來采訪。這個商業(yè)活動很熱鬧，三姐也作為榮譽(yù)家屬被請到哈爾濱。采訪中，他們說不僅為中專人才簽訂勞務(wù)合同，還將他們的戶口落入省城。

第二天，三姐買了份晚報(bào)，在角落里找到豆腐干大小的新聞，主要講某度假村與某學(xué)校的協(xié)議，來哈務(wù)工的幾個優(yōu)秀員工得到了落戶支持。“來哈務(wù)工”幾個字刺傷了三姐的心。這讓她痛哭不止，她心里覺得對不起老二，讓老二過早進(jìn)入社會，過早辛勞。三姐哭了很久，她一直在想，那幾年咬緊牙關(guān)，去借貸送老二讀大學(xué)，她會不會已經(jīng)考上了大學(xué)？會不會就能成為一名白領(lǐng)？三姐知道，老二讀初中一直是學(xué)校的前幾名，大學(xué)一定能考上。但總有個聲音替她回答，不會的，借不到錢的。

三姐覺得這也是命，是自己的命，也是老二的命，她沒辦法的。改變不了的現(xiàn)實(shí)，只能接受，擦干眼淚，繼續(xù)過日子吧。

三姐是姐妹中最先離開東北的人。她操勞半生，處處矮人一等，只是沒白受苦，沒白受累，兩個姑娘懂事，都早早頂立門戶：一個在北京做生意，一個在南方賺工資。三姐一貫節(jié)儉，卻早早給自己留了后路，她賣掉家里的房子，再加上積攢的辛苦錢，在北京為自己買了一套房。她拿著退休金，去那邊生活了。

三姐走得很迅速：房子火速賣掉，家里舊家具、舊物件送一些，扔一些，收拾一點(diǎn)兒日常能用的，看得過去的東西，就搬走了。三姐兩口子風(fēng)一樣的速度去了北京，他們在五環(huán)以外安了家，開始新的生活了。臨走時，老三人生中第一次高調(diào)地說話，她說的是：“死冷寒天的地界，根本不適合生活啊。過冬還得買煤球，還得買白菜土豆，還得燒火燒炕燒火墻子，還得露出屁股凍得哆哆嗦嗦地在外面上廁所?！?/p>

也是，東北零下三十度的冬天，入冬就開始積攢柴火，就要買煤球，每天要燒炕燒火，一天天的多了不少活兒。就算人不在家住，也必須找人生火，暖和房子，要不然，哼，水管說凍裂就凍裂，水缸里都結(jié)上冰碴子，窗戶上糊滿冰霜，家里就和冰窖一樣。唯一好的是，不需要冰箱，冰箱冷藏溫度還沒有室外的低呢。住平房的人，在外面上廁所，脫了褲子露出屁股，能不冷嗎？

臨走前，三姐去了小城最高檔的浴室，也放得開地瀟灑一次。在嘎嘎冷的東北小城，去浴室洗澡絕對是一種享受。東北人喜歡去浴室洗澡，一來老式樓房里衛(wèi)生間小，不具備洗澡空間，二來浴室可以可勁兒禍害水，能蒸能泡，不心疼水費(fèi)。不講究的人，內(nèi)衣褲都在浴室里洗了，雖然遭到些個白眼，也要占盡這一點(diǎn)兒便宜，水費(fèi)不是錢??？以前，三姐都去家附近的小浴室，洗洗干凈得了，這次她要在洗浴中心放開消費(fèi)一下。

浴室里還有專門的搓澡行當(dāng)，保準(zhǔn)能把你搓個渾身通紅，通體舒坦。價格不貴，就算三姐，也能享受。浴室的搓澡專門有張床，赤身裸體躺上去之前，搓澡師傅會鋪個一次性塑料布，讓你看“干凈、不埋汰”的意思?！按暝鑳x式”啟動，搓澡師傅用盛水的塑料勺子在塑料桶里盛上一瓢熱水，嘩啦啦往三姐身上澆點(diǎn)兒水，然后就動手了。不管后背還是前胸，不管胸部還是屁股，搓澡師傅運(yùn)籌帷幄，保準(zhǔn)每個犄角旮旯、低谷山丘，都給你搓到位了，人家心里有譜、有順序、有章法。搓澡師傅那也是雷霆之力啊，三姐身上積攢的油泥，隨著搓澡巾在人體上的起伏，從身體上卷起來，翻滾再翻滾，直到滾成屑屑末末，簌簌被搓澡巾掃落，隨著浴室里源源不斷的水滾到水溝里，流走了。

搓澡師傅就穿著內(nèi)衣褲，各個都膀大腰圓的，各個都滿頭大汗，各個被蒸得滿面紅光，日日夜夜地?zé)崴糁?，日日夜夜地力氣花著。不為了賺錢，誰能吃得了這種苦。據(jù)說花力氣的師傅每天也要和坐月子一樣，吃上幾個雞蛋，力氣才找得回。搓澡師傅，一邊搓還要問一句：“勁兒夠不？”油泥搓下，你敢說你不輕松，不干凈，不痛快？

也有一點(diǎn)兒巧活兒，搓澡師傅也給客戶敷個面膜，拔個火罐，但是生意非常少。為啥呢？舍得花錢的人必是有錢人，有錢人哪里愿意在浴室干這些？沒錢人有時候也想享受，可沒錢人的享受是有一搭沒一搭兒的。有一搭沒一搭兒的生意，搓澡師傅也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兒地做。

那天，三姐不僅搓了澡，還做了面膜。好像半輩子的疲憊，都在浴室里蒸騰了、消散了。搓下滿身的油泥，她又去汗蒸房里躺一會兒，烙一烙酸痛的腰和腿，好像半輩子的酸苦都熨平了。那天，她破天荒在汗蒸房點(diǎn)了飲料，再也不用供孩子讀書，再也不用節(jié)儉過日子了。洗過這個東北澡，三姐就搬家到北京。住了帶衛(wèi)生間的新房，不用去公共浴室了。

過苦日子總要學(xué)習(xí)，過好日子卻不需要。三姐火速融入新環(huán)境，開始了新生活。三姐參加了社區(qū)文藝匯演隊(duì)伍，也在奧運(yùn)會時做過志愿者，還在2020年疫情時在小區(qū)服務(wù)過?，F(xiàn)在，三姐每天很忙，她做了樓長，還是小區(qū)垃圾分類志愿者。三姐除了接送外孫上下學(xué)，就是逛北京附近的各個景點(diǎn)。春天去過了，夏天、秋天還能再去。只要和小區(qū)的老人們在一起，她總是高興極了。按她的話說：每天都過得很充實(shí)。尤其遇到年節(jié)假日，三姐就格外忙，她是社區(qū)文藝隊(duì)匯演的骨干，合唱、舞蹈、打腰鼓，場場表演都落不下她，五一、國慶、中秋，這些節(jié)日里社區(qū)的表演，都是她日程表里的大事兒。

年輕時候沒有穿過的衣裙，年輕時沒來得及得到過的歡樂，她在一一享受。她燙著滿頭卷發(fā)，特別喜歡穿裙子，有夸張的長到腳踝的連衣裙，也有旗袍和高跟鞋;她還買了不少化妝品，隔離霜、口紅、眉筆……她甚至在六十歲的時候，去文了眉毛，可誰又能笑話她呢？在她的人生里只有這些年最體面，最有奔頭。她再也不用一分錢掰成兩半花了，不再借別人的體面衣服了，也不是那個藍(lán)灰色的影子了……

前幾天是重陽節(jié)。三姐和三姐夫跟著社區(qū)歌唱隊(duì)的老人一起去八達(dá)嶺登高。是的，自從日子好過了，老兩口再也不吵架了，他們步調(diào)一致，做什么都是為了開心。兩個人都有愛好，性格隨和，都能找到事兒做。三姐夫不打乒乓球，也會和三姐一起去唱歌。他是不會跳舞的，但是看看也好的。那天野餐，三姐帶了一盒子醬茄子，雖說醬是買的豆瓣醬，但是炸得香香的，一起去的老姐妹們都夸她的手藝好。三姐說：“能不好嗎？油放得夠，還多切了不少肉末呢！”

鲇魚燉茄子

“鲇魚燉茄子，撐死老爺子?！边@句東北俗語奠定了鲇魚燉茄子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那就是——好吃，賊好吃。我老舅最喜歡吃魚，尤其這道鲇魚燉茄子。

新鮮鲇魚去掉內(nèi)臟，處理干凈，斬成厚段;茄子用手掰成大塊，切一把大蔥段、姜片、蒜，配料備齊，就可以起油鍋了。熱鍋里下油，先爆炒大蔥段和蒜片，再下鲇魚翻炒。炒到魚塊變色，水和姜片、料酒都加進(jìn)去，開燉。香氣燉出來了，就把茄子塊加上，可略加點(diǎn)兒小辣椒和家里的大醬，繼續(xù)燉。香氣四溢，讓人垂涎欲滴就可以出鍋了。愛吃香菜就撒點(diǎn)兒，這樣這道菜才圓滿了。

這道菜有葷有素，魚段鮮嫩、肥美，茄子軟爛，吸滿魚湯，實(shí)在是香得不行，下酒下飯總相宜。

老舅在吃上不嫌麻煩，他這輩子很少做家務(wù)，燉魚他卻很拿手。我老舅喜歡吃這道菜，也喜歡一些費(fèi)勁巴力的菜，比如蝦和螃蟹。蝦和螃蟹在東北并不多見，但是江魚沒問題。鲇魚和茄子都很家常，不是啥貴重食材，容易獲得。在快入秋的日子里，他總歸是要做上幾次鲇魚燉茄子，一邊吃菜，一邊喝酒，而我總歸是吃過的，所以腦海中留下了他在灶臺旁忙碌的身影。

姥姥姥爺一輩子養(yǎng)活了九個孩子，老舅是他們的第八個孩子，也是唯一的兒子。由此可知，作為家里唯一的男孩，他是備受呵護(hù)長大的人呢?；蛟S家里女人太多，對老舅的關(guān)懷也太多，老舅小時候有點(diǎn)兒“窩囊”，不會和別人臉紅，更別提打架。遇到街坊鄰居的男孩子和他發(fā)生不愉快，自然有姐姐妹妹們“橫空出現(xiàn)”，家里姐妹多，哪怕沒有男丁，也沒讓老舅受過屈兒。

老舅不是讀書的料，也可能是趕上的時候不好。姥姥姥爺不指望他如何光耀門楣，只希望他平安快樂。老舅讀了六年初中，因?yàn)樗踔挟厴I(yè)，大家都不忍心他出去工作，就和學(xué)校商量了一下，讓老舅重讀了一次初中。老舅的人生都被家里那些愛他的人預(yù)訂好了，我并不知道老舅愿意不愿意，喜歡不喜歡。

六年初中都讀完了，家里也沒法子了，也該讓他上班了。于是，姥爺提前退休，老舅頂替他成為一個國營工。按照姥爺?shù)囊馑?，老舅?yīng)該給廠長開小車，學(xué)點(diǎn)兒本事，容易長進(jìn)，畢竟領(lǐng)導(dǎo)身邊機(jī)會也多?？衫暇烁刹涣?，他喜歡“大解放”。日常里，老舅開著“大解放”在小城的馬路上呼嘯而過。

時間回到八十年代初，老舅是小城里的“富帥”。因?yàn)樯砀邉倝蛞幻灼咚?，在東北實(shí)在談不上高。帥是老舅干凈，一張臉白白凈凈，沒個疤點(diǎn)兒痦子，一頭黑發(fā)洗得清清爽爽。他喜歡穿黑面白底的懶漢鞋，必是黑的鞋面，白的底子，總歸黑是黑，白是白，就算脫下鞋，翻出鞋墊，也是干干凈凈。干凈總歸是個好習(xí)慣。

說起來“富”，要先說職業(yè)。老舅收入大約馬馬虎虎，但他的花銷，根本不靠工資?？空l呢？靠姥爺唄，姥爺對老舅沒什么脾氣，罵歸罵，依歸依。作為小城里的時髦“公子哥”，老舅吃喝玩樂樣樣精。八十年代初期，他是第一批開日本進(jìn)口摩托，玩獵槍，買德國蔡司鏡頭照相機(jī)的小伙，也是第一批穿最流行的喇叭褲、牛仔褲、皮夾克、運(yùn)動鞋的小伙。齊齊哈爾市的俄國餐廳，他是?？?，啥時上前菜，啥時端上紅菜湯，咋吃牛排，老舅門兒清。年輕的時候，老舅每個月都要光顧幾次西餐廳?？珊退粯幽昙o(jì)的人，每個月只能拿幾十元的工資，誰都有養(yǎng)家的壓力，哪里顧得上吃喝玩樂呢？老舅豪氣，結(jié)交的兄弟和他半斤八兩，能一起玩，卻很難一起做成什么事兒。當(dāng)然，所謂的“成事兒”，這種要求對老舅來說有點(diǎn)兒高了。

老舅年輕時，日子過得很是舒服。八十年代中期，老舅結(jié)婚了。日本進(jìn)口的遙控彩色電視機(jī)、冰箱和洗衣機(jī)，摩托車、變速自行車、相機(jī)……時髦東西一應(yīng)俱全。老舅經(jīng)常騎摩托車，背著獵槍出去玩，雖然我沒見到他打過任何東西。

日子過得舒服的老舅，待人很好，尤其對待我們這些外甥外甥女。我一直記得，一個春季的暴土揚(yáng)塵的下午，八九歲的我，在家門口的路邊玩，忽然面前停下一輛“大解放”，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抬頭一看，是我老舅。我上了車，老舅卻啥話也不說，一腳油門，轟地一下開走了。駕駛室太高大，我小小的一個人，縮在副駕駛，不知道老舅要帶我去哪里，老舅開車太快，我也沒顧得上問他。在我印象里，這是我第一次乘坐“大解放”。坐在車上，四處看啥都很新奇，我眼看著家附近的房屋樹木，朝我的身后消失，“大解放”風(fēng)馳電掣帶起北方干燥的塵土，后視鏡里都是白茫茫的灰土。

春天的風(fēng)真是暖啊。我就這么被老舅開著“大解放”帶走了，也在這樣的暖風(fēng)里睡著了。我被老舅喚醒時，“大解放”停在了市里的聯(lián)營商場門口，那是我第一次逛商場。老舅帶我去食品柜，讓我隨便挑選。我雖然年紀(jì)小，還是有點(diǎn)矜持的。滿柜臺的食品，看得我眼花繚亂，不好意思選。老舅一再鼓勵我，我選了兩盒漂亮的餅干。一盒是鴛鴦夾心餅干，黑白兩色的餅干;一盒是奶油餅干，小小的圓餅干上粘了一坨堅(jiān)硬的奶油。我第一次擁有那么可愛的餅干，心里很興奮，卻表現(xiàn)得很克制，我什么話也沒和老舅說，甚至沒有道謝。

離開食品柜，老舅帶我去了文具柜臺，也是讓我隨便選。我依舊眼花繚亂，不好意思選。大約是我猶豫的時間有點(diǎn)兒久了，老舅幫我選了一盒彩色的水筆，這是我擁有的第一盒彩色水筆。老舅愛畫畫，我也愛畫畫，老舅送了我一盒特別豪華的水筆，一共有十二個顏色。這盒筆的價格很貴，是新華書店里售賣的水彩筆的好幾倍。從這個角度講，這盒從商場買的水彩筆是我人生中第一種“奢侈品”。

買好東西，老舅又讓我上車，我暈乎乎地抱著我的“寶貝”，又稀里糊涂睡著了。再醒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家門口。老舅放我下車，然后去上班了。我抱著一堆“寶貝”回到家，完全被驚喜嚇傻了。在物資不豐富的年代，這些禮物像另一個世界的大門，那個世界充滿想象力。

那個午后溫馨又美好，充滿著春天塵土的味道，游蕩著春風(fēng)的觸覺。那是老舅“不務(wù)正業(yè)”的下午，遇到疼愛的外甥女，開著公車，去了三十多公里以外的市里，只為了給孩子買點(diǎn)小玩意。盡管，整個行程中，舅甥之間幾乎沒有對話。

某種程度上講，去掉“公子哥”習(xí)氣，老舅真的是個善良的好人，他最大的缺點(diǎn)是不會賺錢。老舅除了開車，只對花錢在行。

老舅被家人眾星捧月般地養(yǎng)大，可終究要中年受苦。姥爺去世以后，已近中年的老舅才不得不自立，必須頂立門戶，獨(dú)自養(yǎng)家了。然而，即便他自顧不暇，過著借錢的日子，遇到年少的我回到家，總歸是偷偷塞點(diǎn)兒錢，不過是五十或是一百的鈔票，每次都囑咐我：“不要告訴你舅媽?！蔽揖藡屧趺垂艿昧怂?，又怎么會管。

我飛快地長大，老舅也在摸索中長大。那些年，我們舅甥見面很少，我不是那種會打電話噓寒問暖的溫柔性格，可我們之間有其他方式來表達(dá)我們相互的感情。我知道老舅做什么生意都不順利，就算出門做大卡車駕駛員，他也并沒有賺回很多錢來。

老舅孝順。姥姥癱在床上有四年時間，老舅在外面賺錢，每次回家必然會陪姥姥。昏暗的小房間里，四十幾歲的兒子點(diǎn)燃一支煙，吸出火星，然后遞給八十幾歲的老娘——我姥姥，這是他們母子的相處方式。

我已經(jīng)自立了，在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南方城市。每年，我一定會抽出幾天回老家看我姥姥。那幾天，如果能見到老舅，我一定會約好時間，陪他走一段路。凌晨五點(diǎn)多，我會趕到家門口。眼看著老舅晃晃悠悠，穿著黑面白底的懶漢鞋出來，我默默陪著他走到家附近的火車站。老舅要乘火車去哈爾濱，從那里開上十八米長的大卡車，開往全國各地，不管是新疆，還是廣東。中年的老舅是辛苦的，為了家里的開銷，不得不拼命賺錢。

臨上火車的時候，我會塞給老舅兩百元錢，讓他買點(diǎn)兒好吃的。和多年前他塞給我零花錢的樣子一樣。我總是狼狽地扭頭就走，我怕老舅尷尬，也怕自己尷尬。給老舅零花錢，總歸是尷尬的。送走老舅，在趕回家中的路上，我會默默灑淚。不知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老舅。走回家，迎接我的是舅媽溫和的眼神，她知道老舅沒有白疼我們。

姥姥去世后，我不再回老家，也多年見不到老舅。這兩年，東北的寶石Gem突然有點(diǎn)兒火，有次我聽他的歌，聽到了那段：“快點(diǎn)說，打麻將呢。喂，老舅……咋的，又沒錢啦？不是，他騙我……知道了，你在哪兒呢？……”這段對白太經(jīng)典了，先是把自己整笑，然后就猝不及防地淚流滿面。老舅就是那種人，好像我遇到困難，有了難處，打個電話過去，千里萬里，他都能趕來，好像他一來，什么都能解決。實(shí)際上，我當(dāng)然知道，老舅只能給我最淺的溫柔和呵護(hù)，沒有實(shí)際用處，卻讓人有滿滿的幸福感啊。

當(dāng)小城舊有的一切逐漸凋零，眾多親人離開東北，老舅依舊留在原地。那臺進(jìn)口的彩色電視機(jī)，老舅用了二十多年。當(dāng)其他人陸續(xù)購進(jìn)新家電，過更好的生活時，老舅已無能力更替了。常年的酗酒、抽煙，終究一次性清算了，五十多歲的老舅突然患了癌癥。我們每個人都那么愛他，謝天謝地，經(jīng)歷了一系列治療后，老舅的身體好起來了。

生病后，老舅在家安心養(yǎng)身體，不再出去工作了。他很快找到了新的樂趣——騎行。大表哥給買了全套的衣著裝備，二表哥給買了最專業(yè)的自行車，老舅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經(jīng)常一個人，帶著一袋干糧，就騎著自行車出發(fā)了。最遠(yuǎn)一次，甚至騎到了哈爾濱。老舅的日子過得還是輕松自在。不久前，老舅難得地在家人的微信群里發(fā)了一張圖。他穿著全套專業(yè)裝備，參加了自行車騎行比賽?？傊?，經(jīng)歷跌宕起伏，老舅算是老有所樂了。

想起來，有一年老舅和舅媽來杭州看過我。那幾天，我每天都要給他買螃蟹和蝦，換著樣地買，我知道老舅就喜好這一口。老舅也下了廚，沒有鲇魚，就燉了茄子，味道也好。世間百般滋味，老舅就像鲇魚燉茄子，總是最溫馨的人間煙火氣兒。

送他們?nèi)チ烁哞F站，我還沒到家，就收到老舅的短信：“柜子上有五百元錢，給孩子買書本用。”

老舅啊，還是那個敞亮人。

作者簡介：肖于，本名王雪飛，杭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入選浙江省第八批“新荷計(jì)劃”人才庫。文章散見于《解放日報(bào)》《杭州日報(bào)》等，著有《都是好時光》《世間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