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宏妮

短視頻平臺上，戴著黑框眼鏡的白凈青年用手語講述法律常識，這類普法短視頻迄今為止已經(jīng)更新了20多期。除此之外，每半個月，他會在平臺上進行2～4小時的直播，和普法短視頻一樣，直播也全部用手語完成。

這個青年的名字叫做唐帥。嚴肅、專業(yè)、無聲，在喧鬧的互聯(lián)網(wǎng)上，打開唐帥的賬號，總會感受到一股特別的力量。

全國有3000萬聾啞人，他們終日生活在一個無聲的世界。法律給他們帶來希望，讓他們知道，當權益受到侵害時，當面臨紛爭時，還可以通過健全人早已司空見慣的法理和社會規(guī)則來解決。

唐帥，出生于山城重慶一個聾啞人家庭的80后小伙，被稱為中國手語律師第一人，是CCTV2018年度法治人物，也是《小康》雜志社2021年度中國社會發(fā)展十大杰出貢獻人物 。在接受《小康》雜志、中國小康網(wǎng)記者專訪時，唐帥說，所有榮譽或顛簸都只是沿途風景，他始終不會忘記自己想要抵達的終點——讓法律之光照進無聲世界。

重慶大渡口區(qū)一棟寫字樓的14層，是唐帥和他的律所所在地。而這里，也是全國很多聾啞人心目中的“法律殿堂”。

在唐帥最開始做律師時，聾啞人群體對他的稱呼是“唐法律”——由于普遍受教育程度低，加上和健全人世界溝通障礙，聾啞人根本分不清誰是法官，誰是律師，大家分工有何不同。

直到現(xiàn)在，唐帥和他的團隊仍然在為聾啞人群體提供五花八門的法律服務。有聾啞人之間發(fā)生糾紛，到律所來尋求調解;也有聾啞人權益受到侵害時，到律所來咨詢如何報案。唐帥打趣：“基本上公檢法做的工作，我們都要做?！钡屘茙浶牢康氖?，他明顯感到聾啞人的法律意識在逐步增強，前來咨詢的法律問題的門檻越來越高。

從2012年到現(xiàn)在，唐帥已經(jīng)做了10年的手語律師，為全國各地的聾啞人群體提供了數(shù)不清的法律服務，這位同時精通手語和法律的手語律師，為了讓聾啞人感受到法律所帶來的公平正義，幾乎傾盡所有。

一個健全人，為什么會選擇做手語律師？答案讓人酸楚：唐帥的父母都是聾啞人，他從小生活的社區(qū)是福利廠的聾啞人社區(qū)。

雖然一出生就被父親貼上“健全人”標簽，同時為了將他隔絕在一個所謂健全人的世界，干脆交給外婆撫養(yǎng)，但5歲時親眼目睹父親闌尾炎住院，因無法與醫(yī)護溝通，而不得不忍受痛苦，小小的唐帥萌發(fā)了學習手語的念頭。

唐帥父母工作的福利工廠里，300多名員工中，有200多位是聾啞人，“廠里叔叔阿姨覺得我很聰明，偷偷教我手語，只要教一遍就能學會，幾乎是過目不忘”。唐帥說，到6歲時，他基本能用重慶方言手語，與大人進行溝通。

高三時，成績優(yōu)異的唐帥放棄了高考，輟學打工。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幫九龍坡警方做手語翻譯，從此便一發(fā)不可收拾?；蛟S因為有從小和聾啞人一起長大的“天然優(yōu)勢”，在弱勢群體里成長起來的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這個群體的困境。

在接受《小康》雜志、中國小康網(wǎng)記者專訪時，唐帥說，“我不想成為所謂的第一或者唯一，我希望能有更多的人，為聾啞人群體提供更精準的法律服務和法律科普?！?/p>

2006年，唐帥取得了手語翻譯證書，這期間他開始協(xié)助重慶、陜西、廣西等地的司法機關辦理聾啞人刑事案件，主要負責的內容是偵查、審查和起訴環(huán)節(jié)的法律手語翻譯。

做手語翻譯的這些年，唐帥發(fā)現(xiàn)手語翻譯的作用舉足輕重，而懂法律的手語翻譯卻鳳毛麟角。

“如果不拿到法律這把鑰匙，我如何帶聾啞人群體走進法律這扇門？”唐帥為此陷入沉思。

2011年，唐帥順利考入西南政法大學，用兩年半時間，修完了四年的本科課程，又順利通過司法考試，獲得法律執(zhí)業(yè)資格證書，成為一名專職律師，開始為聾啞人提供法律服務。

生活的困境并沒有磨平唐帥的少年意氣。談及過往，他充滿感恩：“老天給了我這份禮物，讓我從小生活在這個無聲的世界，讓我對這個無聲的群體有了不同于一般人的那種同理心，這樣才能夠造就現(xiàn)在的我，成就現(xiàn)在的我。”他將一切艱難歲月均看做寶貴的人生財富。

3月的重慶艷陽高照，滿眼芳菲，唐帥的律師事務所里充斥著年輕的面孔。

其中有一些特別的年輕人：他們有的戴著耳機，正對著電腦屏幕里的法律文書，當你湊近和他們交流時，發(fā)現(xiàn)他們只能對你發(fā)出的聲音報以純真的笑容。有的幾個人湊在一起，在會議室里對著電腦屏幕比劃。這些年輕人是唐帥招來的聾啞人，當初招他們進來的主要工作就是接待、回答聾人群體的咨詢，提供“無縫”的法律援助。

白巖松曾在央視《新聞周刊》節(jié)目中表示：“這不是少的問題，而是如大熊貓一般珍惜，在依法治國的背景下，聾啞朋友在懂得拿起法律武器的同時，也希望法庭上有更多的唐帥?！?/p>

唐帥在接受《小康》雜志、中國小康網(wǎng)記者采訪時說：“我不想成為所謂的第一或者唯一，我希望能有更多的人，為聾啞人群體提供更精準的法律服務和法律科普。”事實上，他不僅在說，也在做。

2017年以來，唐帥開始陸續(xù)招收聾啞人來律所工作學習，聾人女孩譚婷就是其中一個。這位來自四川大涼山的90后女孩，8歲時因為一場疾病而失聰。在唐帥的律師事務所，譚婷一邊工作，一邊學習專業(yè)的法律知識，通過三年的努力，于2020年通過了司法考試，成為全國唯一通過法律職業(yè)資格考試（C證）的聾人。

“以自己為星火，望有天可燎原?！碧茙涍@樣鼓勵譚婷，同時也激勵律所里的其他年輕聾啞人。目前，他們當中仍有4位正在備戰(zhàn)司法考試。唐帥既是他們的領路人，也是給他們提供工作機會和生活保障的老板。

唐帥不愿意做那個第一或唯一的人，同時，他也無意培養(yǎng)所謂的接班人，他更希望建立一個永動機一樣的系統(tǒng)，只有這樣的系統(tǒng)建立了，才能為龐大的聾啞人群體提供源源不斷的法律援助。

令人欣慰的是，目前一切都在朝著他所期待的方向前進。唐帥說：“手語律師加聾人準律師，加長時間辦聾人案件的經(jīng)驗豐富且手語過關的手語翻譯。我們這個團體這三種角色配齊，為聾人帶去精準法律服務和精準的普法，這個雛形已經(jīng)形成?！?/p>

更鼓舞人心的是，不只是唐帥的團隊在努力，一些變化也在專業(yè)的政法類院校里發(fā)生。

2021年1月10日，針對聾人等殘疾群體，西南政法大學開設的“卓越公共法律服務人才實驗班”正式開班，這個班計劃每年在新生中遴選40名學生，培養(yǎng)一批既懂法律又懂手語、能夠直接為聾啞人提供法律手語服務的專門人才。而下一步，他們還計劃招收第一批聾啞人大學生學習法律?；蛟S有一天，將從這里走出更多的譚婷。

不管工作有多忙，每周唐帥都會抽出半天的時間去給母校的這些學弟學妹們上課，也只有在課堂上，他才會卸下一切重擔和壓力。他不無感慨地說：“他們這一批人一旦進入社會，就是構建針對聾啞人群體公共法律服務體系的這一類人群，就是一支生力軍，就是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p>

這些年，唐帥始終過著從律所到家兩點一線、全年無休的生活。即使和父母家僅隔著10分鐘的路程，他也沒有過多的時間去陪伴家人。

說起家人，唐帥堅毅的眼神慢慢變得柔軟。他們既是他奮斗的動力，也是他的軟肋。唐帥出生后，父親翻了一整宿的新華字典，最后指著字典上的“帥”字作為兒子的名字。這個簡單的漢字，有雙重含義，既有帥氣之意，也有統(tǒng)帥之意。顯然，唐帥的父親對兒子的期望傾向后者。

曾把他推向健全人世界的父母，在看到五六歲的唐帥成為廠區(qū)里手語最好的孩子，能為同為聾啞人的街坊鄰居、同事充當小翻譯時，感到非常驕傲，那是他們第一次因為孩子而得到更多的尊重。

在唐帥看來，聾啞人不僅需要就醫(yī)、去銀行，也需要享受教育和法律服務。他認為：“全民在具體的司法案件當中能感受到公平正義的那種幸福感和獲得感的增加，是包括了殘疾人這個群體的，要保證他們跟我們一樣，都能夠有這樣的幸福感和獲得感?！?/p>

在唐帥的手機里，有上百個聾啞人微信群，不論是每晚睡前還是清晨醒來，他都注意處理微信上的未讀消息。

2018年6月，一起專門針對聾啞人的非法吸收巨額資金案浮出水面，被騙的聾啞人達數(shù)十萬，涉及金額數(shù)十億。

在找到唐帥前，受害者已經(jīng)在當?shù)毓矙C關報案，但因溝通不暢，一年多時間過去，案件始終沒有進展。唐帥想盡辦法，與受害者溝通，搜集證據(jù)，將證據(jù)提交給了公安機關，最終案件告破。

為聾啞人充當律師，常常被認為是舉起正義之劍。從2018年至今，唐帥的團隊處理了16萬例案件，如果你問他對哪個案件印象最為深刻，或者是否會因為某個案件的結果不滿意而介懷，唐帥的回答是，“我很清楚我干的這個事業(yè)，我面臨的對象是一個群體，不是哪一個聾人，一個案件的輸贏并不重要。我想達到的目的是通過這個案件給聾人群體帶去宣傳教育，提高他們的法律意識。打這個官司的目的在于，讓他們遇到問題時，依靠社會的法則和規(guī)則去解決紛爭，而不能以牙還牙以暴制暴”。在他看來，這就是法律訴訟設置的目的。

在唐帥律所的墻上，掛著十幾面錦旗，這些是在搬辦公室時團隊隨意掛上去的，數(shù)量是所有收到的錦旗的十分之一。

除了收到錦旗，唐帥也會遭遇質疑和中傷。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某同行對他的評價：“這小伙子很火啊，在我看來他就是一個品牌營銷家?！绷硪粋€是網(wǎng)友的評論：“這個人是手語律師第一人，全國有3000萬聾啞人，每個聾啞人每年掙100元，一年他就能掙3個億，那他可不就是隱形的富豪？”

為了給聾啞人提供精準的法律服務，唐帥團隊創(chuàng)立了一個公眾號“幫眾法律服務”。根據(jù)重慶市有關部門的規(guī)定，法律工作者提供服務的參考價格是200～2000元/小時，但唐帥這個線上平臺的價格是兩小時39.9元。除了這種勉強可以稱之為“收費”的項目，唐帥還貼錢為聾啞人制作普法視頻。在給相當一部分聾啞人提供法律服務時，他并未按市場行情收費。

由于主要服務的是聾啞人這一低收入弱勢群體，金錢并不是這個團隊奮斗的動力。但作為一個自負盈虧的商業(yè)團隊，沒有錢，律所無法正常運轉，因此，唐帥和他的團隊需要接一定數(shù)量的健全人的案子，來幫助整個團隊提高收入。其中的斡旋和平衡，不身處其中，無法懂得。

關于同行的中傷，唐帥笑著回應：“為了運行一個品牌，塑造一個品牌，我需要花十六七年的時間，只能說這樣的品牌營銷家太失敗了?！笔聦嵣?，為了保證律所的運轉，唐帥名下的房產、辦公樓甚至父母名下的房產，都抵押給了銀行。

不論是掛在墻上的錦旗，還是各種流言蜚語，唐帥都能淡然處之?！澳忝鞔_了自己的目標和終點的時候，路上有什么顛簸和景色，都會覺得不重要，也不會給你帶來過多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