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家康
孫中山
梁啟超
孫中山早就有意與康有為、梁啟超合作,當他在廣州、澳門活動時,曾專程去萬木草堂拜訪康有為,有意洽談合作事宜??煽涤袨閰s傲慢地提出,合作要有一個前提,那就是孫中山必須拜康有為為師。后來,孫中山在廣州辦農(nóng)學(xué)會,給康有為送去請?zhí)?,仍然遭到了康有為的拒絕。
盡管如此,孫中山一直在尋找機會與他們合作。1896 年春節(jié),興中會會員謝纘泰經(jīng)朋友介紹,與康有為的弟弟康廣仁結(jié)識于香港品芳酒樓。此時正值公車上書后不久,維新變法的呼聲遍布中國。謝纘泰傳遞了孫中山欲與康有為、梁啟超等人聯(lián)合行動、共同救國的意愿。
康廣仁雖表示贊同,卻遲遲得不到康有為的回音。這年9 月,也許是謝纘泰的誠意打動了康有為,康這才與之相會于惠升茶行。可當謝纘泰轉(zhuǎn)述孫中山的合作意愿時,康有為卻顧左右而言他。
次年8月,謝纘泰再約康廣仁,重提聯(lián)合的話題??祻V仁坦言相告,康有為仍然忠心?;?,不贊成革命,專注于以改良的方式解決中國問題。事實上是,此時康有為的改良方略已得到朝廷重臣張之洞的青睞,這更促使康有為要與革命黨劃清界限。戊戌政變后,康廣仁血灑菜市口,興中會失去了一個最合適的中介人。
戊戌變法失敗后,康有為和梁啟超受清廷通緝而流亡日本。此時,孫中山等人也在日本流亡。于是,謝纘泰又致書康、梁,再提聯(lián)合之事。孫中山認為,既然同是朝廷通緝的逃亡者,就該風(fēng)雨同舟、同仇敵愾。孫中山主動托日本友人宮峙、平山周等人,向康有為表示拜訪的意愿??煽涤袨閰s將孫中山拒之門外,并表示自己有所謂的清廷密詔,以示與革命黨涇渭分明的政治分野,再次關(guān)閉了合作的大門。
梁啟超比孫中山小七歲,當他剛嶄露頭角時,孫中山已是家喻戶曉的革命黨人了。此時許身政治的梁啟超,已經(jīng)開始關(guān)注孫中山。他在給友人汪康年的信中說,孫中山是“略通西學(xué),憤嫉時變之流”,追隨孫中山的一些人都是分布在“南洋、亞美”的商人和留學(xué)生,且多是廣東人,“他省甚少”??梢钥闯鏊麑O中山及其追隨者有所研究,對與孫中山的相會,懷有一種期待的心情。
此時,在日本橫濱的康、梁的追隨者們與孫中山等人打起了口水戰(zhàn),極不友好。梁啟超為此憂慮不已,而他又與孫中山疏于來往。他想起了他們共同的朋友犬養(yǎng)毅,便給犬養(yǎng)毅去信詢問他最近是否見到孫中山,如果見到,請轉(zhuǎn)達與之會面、洽談的意向,希望犬養(yǎng)毅施以方便。
在給犬養(yǎng)毅的信中,他發(fā)出如此悲切的感嘆:“敝邦有志之人既苦疏,何可更如此相仇!”同是天涯淪落人,在異國他鄉(xiāng)卻如同寇仇,這令他十分痛心。他有意跳出宗派的圈圈,故而向犬養(yǎng)毅表示了與孫中山見面的愿望,并希望他予以引見,“先生有暇日,約見于此間可乎?”
不久,宮峙又在康有為、孫中山之間撮合,康有為拗不過情面,只得派梁啟超與孫中山、陳少白相會。他們這才在早稻田大學(xué)犬養(yǎng)毅的家中會談,氣氛融洽。這是孫中山、梁啟超的第一次相會。
梁啟超自會晤孫中山后,便對孫中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建言康有為應(yīng)與孫中山相會??煽祬s居高臨下,拒絕與孫中山合作。
梁啟超雖仍謹遵師命,唯康有為馬首是瞻,沒有出格的行為,可心底已有了與孫中山合作的意愿。這年夏秋間,康有為離開日本游歷美洲。遠隔千山萬水的康有為對梁啟超已是鞭長莫及了,梁啟超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孫中山、梁啟超開始頻繁接觸,二人都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梁啟超走出了康有為的陰影,正式與孫中山訂交,“日倡革命排滿共和之論”。孫中山也說,他和梁啟超之間“另有秘語,非局外人所能知道”,這“秘語”就是革命排滿之論。他們相約共同創(chuàng)辦《中華秘史》二期,以宋、明亡國的教訓(xùn),揭露列強亡我之野心,激發(fā)國人的愛國熱情。
梁啟超服膺孫中山的革命思想,稱“大為所動,幾盡棄所學(xué),由是乃高談破壞”。這“破壞”便是革命。他給康有為去信,大談排滿革命、民族精神,欲喚起民族精神,“勢不得不攻滿洲”。他還委婉地說服乃師,改良已落后于時勢,“中國以討滿為最適宜之主義,弟子所見,無以易于此矣。滿廷之無望,久矣”。
梁啟超不僅舍棄改良而主張排滿革命,甚至要舍棄自己曾經(jīng)鼓吹的理論,“以為欲救今日之中國,莫急于以新學(xué)說變其思想”“孔學(xué)之不適于新世界者多矣,而更提倡保之,是北行南轍也”。他想集數(shù)年之學(xué)力,專著一書,“揭孔教之缺點,而是以正之”。
康有為
孫中山給他來信,對他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非常欣賞。梁啟超自省此前?;矢牧嫉闹鲝?,實是“狹隘之見”,但并沒有到執(zhí)迷不悟的程度。他的政治主張從不一成不變,而是情隨事遷,順應(yīng)潮流,故有善變之謂,但萬變不離其宗:“唯務(wù)求國之獨立”,“但可以救我國民者”。
梁啟超大有“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的感慨,感到許多話沒與孫中山說盡,便給孫中山去信說:“與君相見數(shù)日,究未能各傾肺腑。今約會晤,甚善甚善!唯弟現(xiàn)寓狹隘,室中前后左右皆學(xué)生,不便暢談。若枉駕。祈于下禮拜三下午三點鐘到上野精養(yǎng)軒小酌敘譚為盼?!彼麄兙瓦@樣越走越近,終于可以“暢談”,可以“各傾肺腑”了。
他們達成共識后,共同把兩黨合作重組的事提上了日程。1899年夏秋間,孫中山、梁啟超來往頻繁。梁啟超受孫中山的影響,告別改良,贊成革命。同時,他身邊的同學(xué)韓文舉、歐榘甲、張智若、梁子剛等也極力擁護革命,態(tài)度堅定,無保留地支持梁啟超。一切似乎已水到渠成了,眼看合作重新組黨的事就要付諸實行了。
他們議定,這個新成立的組織以孫中山為首,梁啟超為副。梁啟超覺得似有不妥,怎么沒有老師康有為的位置?他問孫中山:“如此則將置康先生于何地?”孫中山回答說:“弟子為會長,為師者,其地位豈不更尊。”
犬養(yǎng)毅
梁啟超知道這些具體事宜并非一時半會就能敲定,于是暫時擱置不議。他認為當下最重要的就是啟動兩派合作重組,便專為此事來到香港,與陳少白談判合作的細節(jié),態(tài)度誠懇,并對往后的愿景充滿殷切期待。
當組黨之事日見眉目時,梁啟超的決心更堅定了,他料定康有為決不會安于“師尊”的虛位,而會竭力阻撓。他告訴孫中山,若康有為不答應(yīng),那么“唯有請康先生閉門讀書,由我們出來做去。他要是不答應(yīng),只好聽他,我們也顧不了許多了”。除此之外,他還和周圍的同志聯(lián)名給康有為去書,勸告乃師勿要過問政事,“大可息影林泉,自娛晚景”。
康有為根本不打算與孫中山合作。1899 年7 月,他前往加拿大組織“保救大清光緒皇帝會”(?;蕰r,礙于日本友人的一再撮合,兼之時間不濟,才讓梁啟超出來敷衍,誰料想梁啟超竟假戲真唱,真搞起了合作,這是他不愿看到的。
謝纘泰
當孫中山、梁啟超緊鑼密鼓地籌辦組織時,康有為正在新加坡。留在日本的康有為的弟子徐勤、麥孟華堅決反對與孫中山接觸,雖是多次勸阻,都沒能阻止梁啟超與孫中山的接觸。徐、麥二人只得給康有為寫信,說:“卓如漸入行者圈套,非速設(shè)法解救不可?!弊咳缂戳簡⒊?,行者則指孫中山。
康有為得信后勃然大怒,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得意門生竟會走得那么遠,立即派葉覺邁前來日本,轉(zhuǎn)達康有為的指示,勒令梁啟超立即前往檀香山辦理?;适聞?wù),且不得以任何借口稽延。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边@是中國知識分子恪守的傳統(tǒng)信條,盡管梁啟超心有怨氣,但還是悄然打點行裝,準備其遠涉大洋的行程。
臨行前,梁啟超與孫中山多次會談,雙方仍表示要“合作到底,至死不渝”。孫中山對梁啟超的檀香山之行充分同情和諒解,對其為自立軍“勤王”募集資金的做法也表示理解和支持。檀香山對于孫中山來說是再熟悉不過了,那里是興中會的發(fā)源地,有許多他的追隨者,孫中山和哥哥孫眉在那里有很大的影響。
熱心的孫中山特意給其兄孫眉和檀香山興中會寫信,希望他們接待和幫助梁啟超。持有這樣的介紹信,梁啟超自然受到華僑的熱情接待。孫眉更是對其待若上賓,將其留住家中,并令兒子阿昌和侄子孫科拜其為師。梁啟超在諸事安頓妥帖后,便給孫中山去信說:
此間同志大約皆已會見,李昌兄誠深可以共大事者,黃亮、卓海、何寬、李祿、鄭金皆熱心人也……弟此來不無從權(quán)辦理之事,但兄須諒弟所處之境遇,望勿怪之。要之我輩既已訂交,他日共天下事必?zé)o分歧之理。弟日夜無時不焦念此事,兄但假以時日,弟必有調(diào)停之善法也。
他在信中告訴孫中山,自己來檀香山是受老師康有為之命。他會“從權(quán)”,也就是采用變通的辦法處理師命,還望孫中山不要見怪,理解他“所處之境遇”。他的允諾得到了孫中山的理解和支持。孫中山盼望他能盡快拿出兩黨合作的“調(diào)停之善法”。
不料,梁啟超開始以孫中山的名義,在華僑中游說,宣稱他與孫中山已建立協(xié)作關(guān)系,“雙方殊途同歸,名為?;?,實則革命”。
當時,檀香山剛經(jīng)歷一場瘟疫,美國政府為撲滅瘟疫,任意縱火焚燒,使華僑的財產(chǎn)蒙受了巨大損失。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僑商對清廷懷有復(fù)雜的情感,既怨恨清廷不能保護僑民利益,又期待清廷重振國威,為自己撐腰壯膽。梁啟超正是利用僑商這種矛盾和焦慮的心態(tài),在華僑中鼓動說:“大家餉助起兵勤王,保護海外僑民利益?!彼K于亮出“勤王”的旗幟,公開號召僑民募捐以起兵擁戴光緒皇帝。
興中會會員因為他的言論,不少人加入?;蕰踔翆O眉也入套中。孫中山知道后,極為氣憤,立即給當?shù)嘏d中會寫信,希望他們不要上當受騙,并對梁啟超的所作所為提出嚴厲批評?!吨腥A民國開國前革命史》這樣寫道:
梁居檀數(shù)月,漸以組織?;蕰f進,謂名為?;?,實則革命。僑商不知其詐,多入彀中,捐助漢口起事軍餉逾華銀十萬元。中山聞之,謂梁失信背約,馳書責(zé)之,然已無及。自是檀島興中會員多為?;蕰?,與橫濱興中會如出一轍。
當年的早稻田大學(xué)
孫中山、梁啟超的合作注定夭折。這是因為梁啟超只反西太后而不反光緒,就在他最激進憤慨的時候,鋒芒所指也僅是慈禧和奸臣,即他所切齒的“逆后賊臣”,而對光緒仍有“忠主”思想;他理想中的“大中華民主國”,是要讓光緒當總統(tǒng),而不是像孫中山那樣“傾覆清廷,創(chuàng)建民國”。
孫中山出于聯(lián)合的需要和考慮,一開始并沒有過多深究,這就為他們?nèi)蘸蟮姆值罁P鑣埋下了伏筆。梁啟超發(fā)展到后來已是回避和懼怕革命,不談“共和”理想,孜孜以求的是“開明專制”。從1902 年起,他就革命話題發(fā)表了諸多文章,專門闡述自己的意見,指出革命必亂,革命會帶來恐怖,中國不能走革命的路,挑起與孫中山為首的革命黨的論戰(zhàn)。
梁啟超把革命分解為“社會革命”“種族革命”“政治革命”,并否定這三類革命在中國同時實行的可能。他反對“社會革命”,因為“社會革命”就是要“平均地權(quán)”“土地國有”。在他看來土地私有是歷史產(chǎn)物,且有其存在的生命意義,如若改變,那就是不人道,就有了“豺狼性”,社會將因之而滯礙和退步。
他反對“種族革命”,是因為他曲解了孫中山的“民族主義”,以為“民族主義”就是漢人對滿人的“復(fù)仇主義”,而根本不顧及孫中山還說過這樣的話,“就算是漢人為君主,也不能不革命”。他還危言聳聽地鼓噪,一旦“種族革命”,就會亂敵四起,亂民蜂擁,國無寧日,民不聊生。
明眼人不難看出,梁啟超這是在批評孫中山的“三民主義”。他反對“社會革命”,就是反對“三民主義”中的“民生主義”,也就是“平均地權(quán)”“土地國有”的政策;他反對“種族革命”,則明顯地背離了歷史的必然性,說到底仍是一往情深地效忠于清王朝。
當然,他是贊成“政治革命”的,但那也有著嚴格的政治界限,就是他所說的“政治革命者,革專制而成立憲之謂也,無論為君主立憲,為政治立憲,皆謂之政治革命”。萬變不離其宗,其意就是實現(xiàn)他夢寐以求的“開明專制”“君主立憲”。
梁啟超以為自己覓得了救國良方,并想以此影響孫中山。他寫信說服孫中山道:“古人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勢。’弟以為宜稍變通矣。草創(chuàng)既定,舉皇上為總統(tǒng),兩者兼全,成事正易,豈不甚善?何必故畫鴻溝,使彼此永遠不相合哉?!彼J為改良比革命更容易實現(xiàn),我們何不“乘勢”和“變通”呢?
梁啟超不愿將矛盾表面化和公開化,仍想影響孫中山。他給孫眉去信說:“弟此行歸去,必見逸仙(孫中山),隨機應(yīng)變,務(wù)求其合,不令其分?!笨伤麉s擅將檀香山僑商的十萬元巨款,用于資助國內(nèi)“解救光緒”的“勤王”運動,并以兩黨合作的名義,將一批興中會會員拉入保皇會。
1903 年冬,孫中山特意來到檀香山澄清事實,并宣布與梁啟超絕交。之后,他們再也沒有直接的交往,曾經(jīng)融洽的關(guān)系已如明日黃花,愈發(fā)黯淡枯萎。
1905 年8 月,孫中山在東京成立同盟會,高舉反清革命的旗幟。梁啟超又回到原點,堅守改良主義立場,鼓吹開明專制。孫中山、梁啟超二人,一主民主共和,一主君主立憲。他們分別以《民報》和《新民叢報》為陣地,視對方為政敵,唇槍舌劍,打起曠日持久的筆墨官司。
中華民國成立后,梁啟超由海外歸來,受到各派政治勢力的歡迎。梁啟超也因勢而變,提出“慰革”的口號,再次向?qū)O中山伸出橄欖枝,希望得到孫的諒解。孫中山對此作出了積極反應(yīng),國民黨本部決定再也不攻擊梁啟超。
1925 年3 月12 日,孫中山在北京逝世。梁啟超得知后十分悲痛,專程去孫中山行館吊唁,向?qū)O中山遺體告別致哀,又向守候在旁的汪精衛(wèi)了解孫病逝時的情形。當汪精衛(wèi)告訴他,孫中山彌留之際仍在呼喊“和平,奮斗,救中國”時,他的心情極為沉痛,深情地說:“此足抵一部著作?!彼麑O中山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奮斗精神,由衷地欽佩和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