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冰
1983年,母親接下編輯出版《巴爾扎克全集》(以下稱《巴全》)中文版的重任,從1984年《巴全》第一卷問世,到1998年第三十卷付梓,15年間,這個早已作古的胖大叔,主宰了我們家的呼吸視聽。俗話說“三句話不離本行”,母親就是這句話的真人秀,就連與我閑聊,也不時蹦出幾句“巴爾扎克說過”,有時,我會產(chǎn)生一種厭煩和妒意,覺得在母親心目中胖大叔好像比我更重要,于是不客氣地稱其為“老巴”。母親非但沒有生氣,還很開心地跟著我一起叫“老巴”,漸漸地,《巴全》圈子里的翻譯家們也以“老巴”來稱呼大文豪了。
老巴對我家的影響當然不只是語言。有一次母親去上海出差,買回一個蒸餾咖啡用的濾壺。那時國人還沒有喝咖啡的習慣,連速溶咖啡都沒有普及,何況是咖啡豆煮出的濾泡咖啡。母親告訴我,當年老巴寫作時就是用這樣的壺泡咖啡。后來她還真的委托出國的朋友幫她買咖啡豆回來,從那時起,我開始跟著母親模仿老巴學喝濾泡咖啡。在我看來是學習小資的生活方式,而母親卻要靠著老巴式的咖啡來完成她的使命。20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即使是“朝內(nèi)大街166號”(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辦公樓)這樣的出版旗艦,仍然和幾十年前一樣用著稿紙和紅筆,沒有電腦編輯和排版,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跟刀耕火種無異。今天用數(shù)秒時間就能完成的統(tǒng)一人名譯名這樣的技術性工作,那時完全要靠編輯睜大雙眼去做。因為經(jīng)常要徹夜改稿,為防半夜風寒,母親自己裁剪縫制了一件又寬又厚的睡袍,睡袍的樣子看上去有些怪異,后來我在一本畫冊上看到羅丹的《巴爾扎克像》,才察覺出那是山寨了雕塑上老巴那件睡袍的式樣,待到全集出齊的時候,它的袖管已經(jīng)千瘡百孔。
《巴全》第一卷出版之際,負責裝幀設計的張守義先生請來黑白木刻大師顏仲創(chuàng)作巴爾扎克像,作品完成后,顏仲先生特意親手印了一幅送給母親作紀念,從此老巴的肖像就占領了家中書房最顯赫的位置,而我因老巴占用了母親的注意力感到受了忽視時,就朝墻上的老巴揮揮拳頭,甚至暗想母親是不是愛上了這個其貌不揚但是會碼字的大胖子。如果是那樣,我應該跟這個胖子決斗!
母親還有一條“規(guī)矩”,就是親自上門給翻譯家們送稿和取稿,盡量不讓他們跑腿,說這是“老文學的作風”。因此“老文學”的編輯工作既是腦力勞動,又是體力勞動。她上下班總是用一個大行李袋裝滿書稿,然后用行李繩捆在自行車的行李架上,我把這種通勤方式稱作“跑單幫”,說她雖貴為“編輯老爺”,出入?yún)s像“陳奐生上城”(典故來自高曉聲的小說)。有一次母親到資中筠先生家送稿,兩人除了切磋翻譯,又海闊天空聊得忘記了時間。母親告辭時已是深夜,社科院宿舍樓下的存車處早已鎖門,母親不愿給資先生一家添麻煩,便扛著稿子從前門大街的社科院宿舍步行走回復興門外的家,凌晨將近兩點,才氣喘吁吁地回到家。
我在北大求學的四年里,為家住北大附近的翻譯家們?nèi)「逅透宓碾s務,自然而然交給了我?!八娜藥汀钡古_后,北大西語系曾誠邀母親回返任教,然而人文社老出版家蔣路先生以解決書荒刻不容緩的使命挽留母親,母親猶豫再三,最終打消了回北大執(zhí)教的念頭。我為此事一直耿耿于懷,尤其是上大學以后,看到其他熟識的北大教職員子弟可以就近每天回家,而我卻每周才能回一次,而且還要搬運小山一樣的書稿,難免怨怪母親做了個愚不可及的決定。
和母親同輩的張冠堯、王文融、袁樹仁幾位教授總是很體諒地把書稿送到我的宿舍,但是母親一再囑咐我,徐繼曾教授是她的恩師、長輩,必須到徐宅去取送稿,而且反復叮嚀要避開午睡時間,不要打擾徐先生休息。本來星期六上午我上完課就可以回城里的家,結果因為母親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我要等到下午四點取完稿才能回城。而且,因為運送書稿的緣故,我也變成了“跑單幫”的“陳奐生”,除了一大包書稿,還有積攢了一星期的臟衣服,行李多擠不上公交車,只好不分寒暑冬夏騎著自行車往返。
編輯《巴全》的那段時間,一貫對廚藝不甚熱心的母親,忽然鉆研起烹飪來。起初以為是為了哄我高興,后來才悟出來,她是為了招待翻譯家們在家里吃飯。雖然主持著號稱中文世界最龐大的全集出版計劃的實施工作,母親手上卻沒有經(jīng)費,上世紀80年代知識分子的薪水養(yǎng)家糊口都十分不易,哪里有余錢在外宴客?為了老巴,只能發(fā)揚南泥灣精神,“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母親自學成才頗有成效,到春節(jié)時做出滿滿一大桌菜,不輸給北京任何一個中檔餐廳,而想到做菜的人是個大半輩子都不想為家務多費一分鐘的人,那簡直是人間奇跡了。《巴全》的編輯工作開張后,每年春節(jié)母親必抽出一天來請編校組的教授們到家中聚餐,而十幾道菜的準備是從年前開始的,我作為幫手,從采買和處理食材,到聚餐過后的洗洗涮涮,要跟著忙一個星期,錯過了跟同學朋友的聚會,心里怨氣沖天。那時我并不知道來聚餐的,堪稱中國法語翻譯界的“天團”:張冠堯、袁樹仁、王文融、羅新璋、黃晉凱、施康強……
1998年,趕在1999年的巴爾扎克誕辰200周年紀念日之前,耗時15年、篇幅30卷、1200萬字的《巴全》整體問世,打破了中文世界出版外國作家全集的紀錄。
作為編輯、翻譯團隊的統(tǒng)領者,母親不僅精讀、研究了巴爾扎克的全部著作,還為全集寫下《總序》和絕大部分篇目的題解,外界報道均將她稱為“主編”,而母親堅稱自己只是個責任編輯。我有一次在電話里與朋友閑聊,說母親是《巴全》的主編,放下電話后便遭到一通責備。母親說,《巴全》的譯者們都是中國法語界的大家,她哪里好意思做主編把名字放在他們前面?從你開始就不許說我是主編,聽見別人說也要立刻糾正……我馬上舉出日本出版界的慣例,說這種情況不說是主編至少也是個“監(jiān)修”,為他人作嫁衣的編輯實在太不劃算了。母親說,“老文學”就是這樣的。她舉出了兩部上世紀50年代盡人皆知的長篇小說,告訴我這兩部書原本都不被其他編輯看好,是人文社老編輯龍世輝化腐朽為神奇,將退稿變成了當代革命文學的經(jīng)典,而龍世輝一輩子默默無聞?!爸辽傥业淖g者都是一流的,沒有讓我心累。我比龍先生幸運多了,還有什么好抱怨的?!?/p>
從那以后,我遵母命四處糾正“主編”之說, 一邊糾正,一邊看到洪水泛濫一樣的“主編”各領風騷,總是不由得想起母親掛在嘴邊的“老文學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