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參天,廣西玉林人。曾發(fā)表和出版小說、劇本等若干文學作品。
“哎呀,都說不用買青菜的啦!”我一進家門,就被老媽劈頭嘮叨一番。
近幾日,我下了班,就到萬達廣場的菜行里要了幾樣葷菜素菜拿回家,可總是被老媽如此這般的埋怨。
“平兒,你看,你劉叔種的小白菜多好??!比商場買的強多啦!”老媽走進廚房,捧出幾株小白菜讓我瞧,她的臉上溢滿著贊許的表情。
我曉得劉叔是住對面樓房的一個小老頭,蔫蔫的沒啥神氣的,近年才搬來這兒住的。
“媽,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人家送的東西不能隨便要,這幾蔸青菜值多少錢呀,你何必欠這個人情呢?!”我發(fā)覺老媽是越老越糊涂了,我實在忍不住了,便說她幾句。
“平兒,你這腦袋是被牛踢傻了嗎?什么都講錢錢錢的?”說罷,老媽捧著那幾株小白菜,轉(zhuǎn)身走進廚房,把我摞在廳里,不理我。但我還是沖著廚房高喊:“媽,你記住啊,下次別要劉叔送的青菜啦,要不你就稱斤論兩,給人家付錢?!?/p>
第二天下班,路過萬達廣場的時候,我猶豫著要不要進去買青菜呢。我干脆找個位置先將車停好,便掏出手機給老媽打電話,先撥她的手機,好久沒人接,又撥家里的座機,也好久沒人接。
“咦,怪了,這老人家到底忙啥去了呢?”我心里暗忖,“不會又到對面小老頭那兒串門了吧?就是串門她也該帶上手機的呀,會不會是……”此刻我的心怦然懸了起來。我知道老媽近年來患上了高血壓,得不時吃降壓藥,而且腰椎手腳常有病疼。我和愛人在單位的工作都是挺忙的,外差又多,有時恰巧遇上雙方都要出差,剩老媽一個人在家里小樓爬上爬下,還真讓人擔心。
“算了,不買了!”我馬上啟動小車,想趕快回家去看個究竟,大不了今天不吃青菜罷了。
我一進一樓大門,就大聲喊,“媽——,媽——”我家小樓共四層半,地皮是工作單位早年統(tǒng)一為職工征來的,我在父母親的資助下,又掏空我夫婦倆的積蓄,還向親戚借了些錢,才建起了這幢小樓。小樓面積空間不大,在一樓大聲一喊,四樓樓頂都能聽得到。
“媽——,媽——”我又高喊了幾下,還是沒見她回應。我又掏出手機一邊撥打老媽的手機,一邊往樓上走。
“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我隱約聽到老媽手機的鈴聲從三樓傳來,可就是響個不停,依然沒人接。我連忙沖進三樓,只見老媽的手機就擱在她臥室的桌面上,可尋遍房間、廳堂和陽臺走廊都不見她的蹤影。我又直沖樓頂,還是不見她!
“咦,都這個點啦,她還上哪兒去呢?”我愈發(fā)感覺蹊蹺。
我怨怨艾艾地往樓下走,剛到一樓,就見到大門外有人在插鑰匙開門,我趕緊上前去。
“哎呀,叫你別亂串門就是不聽!”我一邊拉開門閂,一邊嘟噥著。
“什么?你叫我不串門,你想讓我喝西北風呀?”門一開,迎面站立的卻是老婆小茵,她杏眉倒豎,噴我道,“你今天發(fā)什么癲???我今早去前男友公司那兒,那是單位派去聯(lián)系業(yè)務的,你瞎想什么啦?嗯?”
我愣了一下,連忙說:“哦,沒有沒有,我不是說你,我是說老媽的……”
“說老媽?那你干嗎對我亂吠?”小茵說,“你該在家里噴她呀!”
我尷尬地笑道:“老媽出去啦,我以為是她回來的,誰知是你……”
小茵推著她那輛小電驢進門來,轉(zhuǎn)身把門關(guān)上,就聽到老媽在外面敲門:“喂,小茵,別關(guān)門……”
“吶,這才是她?!毙∫疝揶淼溃耙f就去說吧?!?/p>
我又將門打開,卻見老媽拎著滿塑料袋的菠菜,一臉興奮地站在門外。
“哎呀,你們今天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我還沒發(fā)話,老媽倒先發(fā)制人了,說,“飯還沒做呢?!?/p>
看著老媽手上的菠菜,我好想對她發(fā)飆,可當著掛在廳堂墻上的父親遺像,我只好咬咬牙把火辣辣的話吞了回去,只是對老媽苦笑道:“哈哈,是我們回來早了?還是你回來遲了?”說著,將我的手機給她看一下。
“哎,都怪我老糊涂了,出門沒帶手機。”老媽臉上還是喜氣洋洋的,又說,“今早呀,你們劉叔教我不少種菜經(jīng)呢!”
“媽,你是不是聽得入迷,忘了回家做飯?”小茵插嘴問。
“是呀,我忘帶手機,你劉叔的手機又沒帶上樓頂,所以聊著聊著就忘了時間啦?!崩蠇屢贿呎f,一邊匆匆趕往廚房。
“去幫幫手呀!”小茵輕輕地踢了我一腳,催我去幫老媽做飯。平常,我只負責買菜,都是老媽動手做飯的,我和小茵下班回來,洗個手,涮把臉,基本上就可以上桌吃飯了。
“要幫你幫!”我沒好氣地說,我看見老媽又拿劉叔的青菜回來,心底里已窩了一把火。
“去幫幫嘛,老公——”小茵停好小電驢,就靠過來扯著我的衣袖發(fā)嗲,小嘴巴嘟得三尺長。面對這個兒子都讀大一了的女人,還這般撒嬌,我往往是繳械投降的。
“去嘛,老公——,我得準備一下下午的發(fā)言材料呢,又要開匯報會啦。”
我走進廚房,看見老媽正舀米進鍋,準備煮飯。
“媽,讓我來做吧?!蔽艺f。
“去,去,你不是放水多了,就是放水少了,我可不想吃你做的夾生飯!”老媽嫌我不會做飯,就說,“要不,你去幫洗一下菠菜吧?!?/p>
“我才不洗呢!”我一見菠菜又來氣,便說,“媽,我叫你不要老是要人家送的東西你偏不聽,為什么呀?是你兒子買不起青菜嗎?”
“你這兒子,你信不信我給你一鏟?!”老媽舉起鍋鏟向我亮了一下,說,“你劉叔種了滿樓頂?shù)那嗖?,送幾蔸青菜很過分嗎?我要給他錢,他就是不肯收呀……”
“哼,不肯收,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我振振有詞,“媽,你不好好想想,他干嘛天天給你送菜,他不會有什么企圖吧?”
“有什么企圖?你說,你說啊,我一個退休老太太的,他能有什么企圖的?”老媽逼著我回答。
“是啊,會有什么企圖呀?”我倒反問起自己來。
劉叔的兒子劉大成,是做建筑工程生意的,他的五層小樓老早就建好框架,近兩三年才裝修入住的。因為我在市政府建設部門供職,我家小樓又與他家的隔街相望,真?zhèn)€是“門當戶對”,所以我倆早就熟識了。以前就聽劉大成說過,他爺爺在1919年就從六萬大山里的荔枝村,搬到如今市郊的溪兒村生活了,他爸劉叔就是在溪兒村出生的。不幸的是,大成未滿十八歲時,他媽就病逝了,留下他姐弟倆陪伴劉叔。就在一年前,大成才將他爸接進城里小樓住。
夜里,我摟著小茵躺在床上說話,我問小茵:“老婆,你說對面樓的劉叔整天給老媽送青菜,這是啥意思呢?”
小茵說:“有啥意思呀?人家種得多,吃不完,送送鄰居唄!”
“恐怕沒那么簡單吧?”我說。
“老公,你是不是想多了?”小茵用手指點了一下我的腦袋,突然又若有所悟地說,“唉,對啦,那劉叔會不會是打老媽的主意呀?”
“打老媽的主意?有可能哦……”我也若有所悟。
老爸在三四年前就光榮殉職,離開了我們,之后老媽一個人跟隨我們生活。如今她已經(jīng)五十六七歲了,可她并不顯老,身材高挑,不胖不瘦,飽滿的瓜子臉還時有紅暈,看起來頂多四十出頭。相反,那對面樓的小老頭,且不說他那武大郎般的小個子,就是那蔫蔫的樣子就讓人看著不爽。這樣的小老頭,難道也敢對老媽動心思嗎?哼!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我決定去探個究竟??蛇@種事,哪好意思直接問老媽呢?于是,我和老婆合計了一下,看看如何向劉叔探個深淺。
周末到了,我叫小茵起早一點兒做早餐,往常都是老媽幫做的。
老媽起床洗漱后,正想走進廚房做早餐,小茵已捧出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粉,放到桌子上后說:“媽,吃早點吧。”
“哦,你們起得那么早啊!”老媽顯然受寵若驚了,又問,“這是什么粉呀?”
“牛腩粉?!?/p>
老媽立馬說:“哎呀,我都不吃牛腩粉的呀!”
小茵一拍腦袋,懊喪地說:“對對對,我都忘了?!崩蠇屝欧?,不吃牛肉之類的。
“我還是吃我的蛋花面吧!”老媽說著,就要走進廚房煮。小茵忙阻攔,說:“媽,我來給你做?!?/p>
“不用,我自己做得啦?!崩蠇屵€想自己動手做。
我忙說:“都別做了,小茵,你待會兒不是要帶媽上街嗎,市里恰巧舉辦購物節(jié),全國各地的美食小吃都有擺攤,你帶媽去嘗嘗吧,吃飽了再去買衣服?!?/p>
“是的,媽,走吧!”說著,小茵就湊近老媽。
“購物節(jié)?買衣服?”老媽一臉懵。
我忙解釋說:“是呀,媽,今天小茵休息,趁購物節(jié)給你挑兩三件過冬的衣服呀。”
“哎呀,還買什么過冬的衣服,去年買的夠穿夠換的啦!”老媽還是坐著不愿起身,還說,“有錢也不能亂花??!”
“媽,走吧,花不了幾個錢,你整天待在家里的,出去逛逛也好,看見有合適的就買,不合適就不買,走吧?!毙∫鸶纱鄤邮秩シ隼蠇屍饋怼?/p>
“好啦好啦,我還沒老到不能走!”老媽掙脫小茵的攙扶,怏怏地站起來,往外來。
“給你,鑰匙——”我把小車鑰匙遞給小茵。平時,我上班地點較遠,家里小車一般都是我開的。小茵也有駕照,偶爾才給她開,她一般都是騎那輛小電驢出入的。
我望著小車的屁股消失于街道拐彎處,我才關(guān)起門,吃過牛腩粉,上到二樓小書房,從書架上隨便抽出一本書,隨意翻開一處,心不在焉地讀著。這小書房是弄給寶貝兒子的,他到了桂林上大學后,就常??罩?。
“滴滴滴,滴滴滴……”一樓大門門鈴叫了起來。
我心底立刻泛起了波瀾。我連忙趕下樓,將大門打開。
一位蔫蔫的小老頭果然站在大門外,手里拎著滿塑料袋的大白菜,黝黑的臉上跳出兩顆驚訝的眼珠,綴著花白胡子的嘴唇在囁嚅著:“她?……她?……”
“哦,你是說我媽嗎?”我連忙說,“她,她上街了,你進來坐坐吧,一會兒她就回來了。”我將門開得大大的。
“哦,不了?!眲⑹宀蝗莘终f,將那袋大白菜塞給我,轉(zhuǎn)身就走。
“哎,哎,劉叔,你回來……”我一個勁兒地叫。
劉叔仿佛耳聾似的,頭也不回地走回對面小樓,咣當一聲關(guān)上大門,甩給我一街來往穿梭的車輛。
小茵和老媽從街上回來了,看見老媽一副高興的模樣,我就放心了。
“平兒,你看看,怎么樣?這件好看吧?”老媽穿起一件粉紅的呢大衣,在我面前像模特走臺般轉(zhuǎn)了幾下,問我。
說實話,老媽以前都喜歡穿冷色系的衣服的??衫习肿吡艘院?,她好像一改從前風格,卻喜歡上暖色系的衣服了,這的確也讓她顯得更年輕了。
“唔,很好,很漂亮!”我鼓著掌說,“老媽,你又年輕了十歲!小茵,這是你給媽挑的嗎?你真有眼光!”
“哪里哪里,是媽自己相中的!”小茵說,“媽,你穿上這些靚衣服呀,不知贏得多少回頭率啊!”
“哈哈,笑話!”老媽說,“都七老八十了,不讓人吐口水嫌棄就好了,還說什么回頭率?!”
我說:“怎么不說呢?多不多且不說,起碼有一個人會回頭看的!”
“有一個人?誰呀?”老媽忙問。
我本想說劉叔,可話從口里滑出來卻變成了:“我?。 ?/p>
“你耍什么貧嘴!我懶得理你們了,我做飯去了?!闭f罷,老媽又往廚房鉆。
“怎樣了?有情況吧?”小茵看見老媽走開了,便湊過來問我。
我聳聳肩,攤攤手,無奈地說:“那劉叔不愿與我說話,計劃落空啦!”
小茵和我一樣都一臉失落。
“平兒,平兒,你過來!”老媽的聲言從廚房那邊傳來。
“怎么啦,媽——”我邊應邊走過去,問,“要幫手,對嗎?”
“幫,幫你個頭?”老媽在噴我,“我問你,今天的青菜呢?”
“青菜?我沒出去買呀?”
“誰叫你買啦?你劉叔送來的呢?”
我已故意將劉叔送來的大白菜藏了起來,心里有點兒虛,只好先與老媽兜圈子。
“媽,你就那么喜歡劉叔種的菜呀?”我故意答非所問。
“肯定喜歡啦,現(xiàn)在不是流行什么綠色食品……什么原生物食品嗎?”
“媽,哪有什么原生物食品?”小茵也湊過來了,“那叫原生態(tài)食品?!?/p>
老媽說:“對,對,別管它叫什么,你劉叔種的青菜呀不打農(nóng)藥,施的都是農(nóng)家肥,真正是綠色食品?!?/p>
“媽,別信他亂吹,這城里哪來的農(nóng)家肥呀?”我馬上打斷老媽的話。
“哼,你不信,我是親眼看見的!”老媽說,“你劉叔呀,開上摩托車到郊外農(nóng)村的雞場,花點兒小錢買了幾大袋雞屎回來,然后給青菜施肥;還有,他特地準備了一只大木桶,把他平時拉的尿積攢起來,再加水稀釋后拿去淋菜?!?/p>
“完了!完了!”我心里暗暗叫苦,“劉叔連拉尿屙屎的事都跟老媽講了,他們之間會怎樣……”我已不敢往下想。
“平兒,你傻愣什么?”老媽見我走神,忙問,“你今早是不是趁我不在家,拒絕了劉叔送的青菜?是不是?”
“你……你就那么肯……肯定他會送菜來嗎?”我變得口吃起來了。
“肯定會送呀!他兒子兒媳在外跑生意,經(jīng)常不在家,滿樓頂?shù)那嗖怂粋€人怎么吃得了???”
“那,那可以拿去賣呀?!毙∫鸩遄煺f。
“人家才不賣呢,你劉叔已經(jīng)賣了大半輩子的青菜啦!”老媽說,“好啦,不跟你們啰唆啦,我親自過去拿,哼,真是的!” 說罷,老媽就要下樓去拿。
“媽——,你別急嘛,我又沒說劉叔不送菜來?!蔽疫B忙阻止老媽說,“青菜放在一樓裝空調(diào)機的空紙箱里了,忘了拿上來而已,我這就去拿?!?/p>
“哼,就是嘛,老劉說話還是算數(shù)的嘛!”老媽臉露喜色,仿佛是在自言自語,轉(zhuǎn)身又回廚房忙活去了。
我和小茵在廳里面面相覷。
“真奇怪,說什么老媽還算一個不折不扣的美女,讀書時還是好多人追求的校花,現(xiàn)在怎么就看上那么一個沒文化的小老頭呢?”我偷偷與小茵議論著,直搖頭,“真是想不明白?!?/p>
“也許……也許老媽單了幾年……”小茵小心翼翼地說。
“哼,那要找也找個條件相當?shù)穆铮 蔽艺嬗悬c兒生氣了,“找那樣的人做老伴,那可是鮮花插牛糞,傳出去不讓人笑掉大牙才怪?!?/p>
“吃飯啦,吃飯啦!”老媽將幾盤小菜端上了餐桌,催促說,“你們哼哼唧唧的談論什么呀,還不趕快洗手吃飯?”老媽從小就叫我洗手吃飯,一叫就是幾十年。
“唔,今早的大白菜特別鮮脆!”老媽的嘴巴嚼了幾下,夸獎說,“快,你們嘗嘗!”說著,老媽還夾了一筷子的大白菜放進我的飯碗。
“媽,不用給我夾,我自己夾,你孫子都讀大一啦!”我推辭說。
老媽說:“你先嘗嘗你劉叔種的菜吧,看你整天說三道四的!”
我把飯碗里的大白菜夾進嘴里嚼了幾下,正要往下咽,突然想到是劉叔用雞屎和人尿培育出來的青菜,不禁一陣惡心,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你怎么啦?”小茵連忙拍打我的后背。
“我,我……我吃得太急了……”我只好掩飾說。
老媽說:“好菜要慢慢品嘗,急不來的。對啦,我要告訴你倆啊,我準備叫你劉叔教我在樓頂種菜,到時候好菜天天都有啦?!?/p>
我和小茵對視了一下,一時真不知如何回應。眼下,我家樓頂只種些花草盤景,平時大多是我抽空打理,老媽最多有時候幫澆澆水,種植呀、施肥呀、剪枝呀等等等等基本上都是我做的。不知為何,這回老媽倒熱心起種菜來了。
我想,老媽已經(jīng)是走火入魔了,從她這邊做工作是收效甚微的了,得另辟蹊徑才行。
我先打劉大成的電話了解情況,誰知他一聽我說到他爸種菜的事,就大發(fā)牢騷起來:“哎呀,我爸真的是命賤,在村里種了大半輩子的菜還不嫌辛苦,現(xiàn)在卻種到城里來了!”
“這樣好啊,天天有農(nóng)家菜吃呀!”我是言不由衷。
“好個啥,我都接了不少投訴電話啦!”劉大成在電話那頭的怨氣我都讓聞到了,他說,“平兄啊,我家老頭就是個牛脾氣呀,叫他不干偏要干!好端端的衛(wèi)生間他不用,他跑到木匠鋪去弄了個大馬桶回來,說什么用來積攢農(nóng)家肥,天天往桶里撒尿,完了就拿尿去淋菜,弄得左鄰右舍都飄滿尿臊味,一個個電話就沖我來啦,說什么我家是不是天天砸碎夜壺啦?!?/p>
我被劉大成說得笑疼了肚子。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特意挑一個劉大成不在家的日子,去會會那個小老頭。
劉大成家沒裝門鈴,我只好抬手敲門:“篤篤篤,篤篤篤……”
“哎,來啦來啦。”門里傳出劉叔興沖沖的聲音,“有好消息,正等著你過來呢……”
大鐵門打開了,劉叔看見站在門外的不是我媽而是我,他立馬張目結(jié)舌:“你……”
“唉,是我,我想找你家大成……”我放了個煙霧彈。
“他,他不在家……”說罷,劉叔就要關(guān)上大門,我連忙出手抵擋,并說:“劉叔,你不是說有什么好消息嗎?讓我分享一下。”
“哦,你不喜歡聽的……”說著,他又要關(guān)上門,我還是出手抵住,還說:“你不說,怎知我不喜歡呢?”我一邊說,還一邊往里走,生怕劉叔把我關(guān)在門外。
他望著我,遲疑了半刻,才說:“我,我想說種菜的事,你們年輕人不感興趣的,甭提啦?!?/p>
“不,不,劉叔,你講你講,我喜歡聽,你天天給我家送菜,我還沒機會感謝你哩!”
“哎呀,不用客氣的,我家樓頂多的是青菜!”說起種菜之事,劉叔黝黑的臉龐便舒展開來了,他說,“我要說的好消息,就是我試種的大肚瓜今早結(jié)出第一只瓜兒啦!”我們本地產(chǎn)的大肚瓜,是一種好難種活結(jié)瓜的蔬菜。
“哦,是嗎?”我順水推舟說,“能不能帶我去看看?。俊?/p>
“好啊,我們上樓?!?/p>
我們走樓梯,劉叔在前面走,我在后邊跟,他走得很輕快,一口氣就上到了五樓樓頂,臉不變色氣不喘。我也緊緊相隨,可上到四樓時,已開始大喘氣,腳發(fā)軟。
“劉叔,你的腿腳真靈便,我比你小二三十年,還跟不上你呢!”
“嘿嘿,我這是勞動鍛煉出來的!”劉叔一五一十地給我說,“剛?cè)氤悄菚?,兒子兒媳就是讓我做做飯,別的活兒都不干,可閑壞了我,不是胳膊酸就是腿腳疼……”
“哦,哦……”我不停地點頭。
“可我干回了老本行,在樓頂繼續(xù)種菜,咦,身上的毛病全跑了!唉,看來我就是個勞碌命呀!一輩子做習慣了的事,哪能說停就能停的?”
這時,一陣風吹來,風里夾雜著尿臊味,直鉆鼻孔。我特意仔細地觀察樓頂上一塊兒接一塊兒的菜畦,滿眼都是青蔥翠綠的。
“劉叔,你從哪弄了這么多的泥土上來建菜地呀?”我問。
劉叔說:“這些泥土呀,都是我用摩托車從溪兒村的坡地挖好運來的?!?/p>
“哦,那你干嗎不繼續(xù)在村里種菜賣呀?”我問,“是不是大成把你接進城里,不讓你再在村里種了呢?”
劉叔馬上感嘆道:“唉,那是沒辦法的事,村里的田地全部被征去開發(fā)商品樓啦,我想種都沒個地方種??!”
“哦,原來是這樣的。”我也不禁感嘆道,“幸虧大成還給你備有個樓頂哦?!?/p>
“是的,你看,樓頂種出來的青菜也不錯吧?”劉叔指著那幾畦青菜說,“哦,對了,你家樓頂也可以種菜的,你媽就想學種呢!”
“哦,是嗎?”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這回終于扣到主題上來了!
我忙推托說:“她哪行啊,她都退休年紀了,又有高血壓,腿腳不靈便,哪干得了這些粗活呀?”
劉叔馬上反駁我說:“你媽有我年紀大嗎?還小我不少呢!她就是以前整天坐辦公室上班,勞動少,才落下那些毛病的?!?/p>
“哦……”我只是一味地“哦”下去。
“不過,有句閑話不知該不該講?”劉叔似乎在賣關(guān)子。
我心想這小老頭終于露狐貍尾巴了!
“劉叔,要是你不把我當外人,你就盡管吩咐?!蔽乙驳靡馕业某歉畞砹?。
“你們年輕人啊,有時真不了解老年人的事?!眲⑹甯┫律碜?,將大肚瓜跌落的長藤掛回木架上,又挺起身子說,“你媽啊,就是缺個老伴,你們得幫她找一個跟她一樣有文化的人才是……唉,不像我這樣,男人嘛單著就單著,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聽得有點兒云里霧里了,這小老頭到底對我媽動沒動心思?我是不是錯怪這位老人家了?但我一想到老媽的身體狀況,我還是央求說:“劉叔,改天方便的話,那你就教教我媽種菜唄!”
回到家里,老媽知道我們贊成她向劉叔學種青菜,心里樂開了花,連做飯炒菜都哼起了家鄉(xiāng)的鷯劇曲調(diào)兒。
我利用自己的一點兒小特權(quán),叫搞工程的朋友用鏟車鏟了半斗泥巴過來,又雇人一一挑上樓頂鋪設成菜畦。之后,才請種菜大師劉叔大駕光臨!
“嘿嘿,你家我還是第一次進啊,比我那邊寬敞啊!”劉叔的確是第一次走進我家,平時送菜也只是送到大門口,一只腳都沒踏進過我家。他似乎好奇地東張西望,突然把目光停留在廳墻上掛的父親的遺像上。
我父親生前是一個警察,黑白遺像中雖然沒穿警服,但眉宇間依然散發(fā)出人民警察的英武氣質(zhì)!可惜他幾年前就病逝了。
“他,他是……”劉叔指著遺像問。
“他是我父親!”我回答說。
“什么?他是你父親?”劉叔臉上的眼珠又要跳出來了。突然他臉一沉,喃喃自語似的說:“不行,不行,我可幫不了你們的忙啦”他邊說邊走出了大門,又匆匆趕回對面小樓。
“這是怎么啦?”我和老媽、小茵都驚呆了!
“媽,你還愣什么,趕快過去問個究竟呀?!毙∫鹫f。
“哎,我就去,我就去?!崩蠇屵B忙出門。
左等右等,老媽終于從對面小樓回來了。據(jù)老媽說,早年,劉叔除了自家田地外還租用上百畝別人的田地,利用溪兒村靠近城區(qū),溪水長流,澆灌便利,大片種植蔬菜進城賣。隨著城市的發(fā)展擴建,市郊溪兒村也成為開發(fā)對象。當開發(fā)商征用溪兒村土地時,劉叔有點兒不理解,曾煽動一些村民集體鬧事抗拒,被我爸當場抓走,關(guān)了一陣子。這么多年過去了,劉叔雖然已認識到當初沖動的不是,可內(nèi)心里還是想忘掉那段不快的往事。他怕看到我爸的遺像又勾起回憶,所以,他不愿再進我家的門;但他答應我媽,愿意在他家樓頂菜地傳授種菜技術(sh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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