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
許子東: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華東師范大學紫江講座教授、中國文藝理論研究學會副會長。著有《郁達夫新論》《張愛玲的文學史意義》等作品。
我只是參與了一些公共話題的討論。在錄制節(jié)目談這些問題的時候,我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公民,在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從我的個人體驗出發(fā)來討論一些問題。很多問題超出了我的專業(yè)范疇,如果我以專家的立場和口吻來談問題,那恐怕不合適。
《檢察風云》:您認為當下中國文學的使命與時代精神應該是怎樣的?
許子東:時代確實在變化,第一就是科技的變化,大家的閱讀方式變了,所以文學在這個社會中的功能變了。第二是國家變化了,成為世界第二大經(jīng)濟體。第三讀者也變了,不僅閱讀工具變了,閱讀心態(tài)也變了。今天的年輕人平視世界了,或者說有了更多的自豪、自信和夢想。而在變化中,作家依然要堅守某些東西。文學就應該是作家的血肉,是他最真誠的東西,不然也對不起他的社會責任,對不起他的使命感。
《檢察風云》:您常年在大學教書,跟年輕的學生們交流應該挺多的,就您對學生或年輕人的了解,這些人對魯迅作品的閱讀狀況是怎樣的?
許子東:如果他沒有仔細去讀,就會有審美疲勞,因為聽得太多了,而且現(xiàn)在關(guān)注魯迅的作品基本上就是《吶喊》《彷徨》加上《朝花夕拾》,他早年很好的散文基本上都沒有被廣泛閱讀。我去書店也很少看到。我特別去過深圳的某個書城,有麥家專柜,有余秋雨專柜,但沒有魯迅專柜,也沒有他的全集。
《檢察風云》:您說“《狂人日記》是整個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總綱”,為什么會這樣說?
許子東:《狂人日記》我用了一句話概括,叫“士見官欺民”。這里面涉及三方面:“士”,知識分子;“官”,官府,當然是一個中性的概念;“民”,一般民眾,當然主要是農(nóng)民。在整個20世紀,這三種人是貫穿小說的主人公。
這是我的《重讀20世紀中國小說》里可能會引起不同意見的一個觀點,因為學界共識是現(xiàn)代文學最成功的主人公有兩種,知識分子和農(nóng)民。比如魯迅的《故鄉(xiāng)》,閏土是農(nóng)民,“我”就是知識分子。閏土一叫老爺,兩個小孩就分化成兩個階級了。以后一直到知青文學,作品里的主人公不是知識分子就是農(nóng)民或者民眾。但我認為20世紀中國小說中的第三個人物系列是官員。任何作品中這個三角關(guān)系都存在,這個三角關(guān)系的最基本模式,特別是在晚清階段,就是士“看見”官“欺”民。一個事件怎么變成一個小說?如果有一個執(zhí)法人員在打一個過路人,你作為一個讀書人說“住手”,小說就成了。這里面少一個都不成。沒有人喊“住手”不行,沒有人打不行,打的主角都是農(nóng)民又不能成為故事?!犊袢巳沼洝肪偷湫偷馗爬诉@個公式??袢送檗r(nóng)民,農(nóng)民要害狂人、要吃他,但狂人說這些人自己老婆也被人搶了、家里的東西也被人砸了,其實他們都是受官府欺負的??墒撬麄儽黄圬摿诉€不知道,他們還要來幫讀書人醫(yī)病。魯迅后來的小說,乃至整個中國小說基本上都沿著這一個格局做了很多的變化,到《活著》《白鹿原》《平凡的世界》,都是這種三角關(guān)系,所以我說《狂人日記》是總綱。
《檢察風云》:您之前曾擔任《鏘鏘三人行》的嘉賓主持,參與了很多話題的討論,能談談節(jié)目和感想嗎?
許子東:我只是參與了一些公共話題的討論。而且,在錄制節(jié)目的時候,我從來不會擺出我是教授、我是學者的派頭來,在談這些問題的時候,我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公民,在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從我的個人體驗出發(fā)來討論一些問題。
很多問題超出了我的專業(yè)范疇,如果我以專家的立場和口吻來談問題,那恐怕不合適。我們?nèi)齻€人,沒有那么一本正經(jīng),有點像是朋友聊天聚會。如果有人談到了一些關(guān)注度很高的民生事件,比如牛奶致癌事件,那我肯定會有反應,會有話要說,其實我要扮演的就是這樣的一個角色,在這些問題上,我并不比公眾的認知水平更高。
也有很專業(yè)的學者在一些電視節(jié)目里談問題,我看過國外一些電視臺請一些猶太問題的專家出鏡,可能他們只談了10分鐘,可從這10分鐘,你可以判斷那是真正對這一問題有深入研究的人,那種十年如一日在研究這一問題的學者,他們的一席話會讓你受益匪淺。但我就不是那種專業(yè)知識分子,我們只是在參與討論。
一些學者學術(shù)研究的意義和價值跨越了他們的專業(yè)領域,對世界產(chǎn)生重大的影響,這是非常了不起的,比如馬克思,他的政治經(jīng)濟學研究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的研究方向,并改變了整個世界的格局。
《檢察風云》:在您的講稿第二卷《張愛玲·郁達夫·香港文學》中,有一篇文章專門談了香港純文學和通俗文學的現(xiàn)狀,就您看到的,現(xiàn)在從事純文學寫作的香港年輕人多嗎?
許子東:香港的文學有兩條道路。一條是純文學的道路,一條是通俗文學的道路,也就是金庸、李碧華、亦舒的道路。顯然,通俗文學在香港非常發(fā)達,武俠、言情很盛行,讀者眾多,而純文學就相對有些寂寞。這也正常。
《檢察風云》:從文學性的角度來看,您對金庸的小說怎么評價?
許子東:很難說。20世紀90年代,金庸曾經(jīng)在北京大學和美國科羅拉多州立大學辦過兩次研討會。這兩次我都沒有去。
金庸的小說實際上是五四之前的舊白話的延續(xù),是張恨水、還珠樓主、演義、話本那一脈小說的繼承者。他和胡適、魯迅之后的五四新文學并不一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金庸的小說可以說是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主流。但是從文學性的角度來說,如果你細讀金庸的小說,就會發(fā)現(xiàn)很多讓你不滿意的地方。其他的不說,《鹿鼎記》里的韋小寶第一次殺人的時候,怎么可能如此冷靜?一點都不感到害怕?他是個超人嗎?細節(jié)上的不真實、從一個小人物到武功蓋世的大英雄的小說套路,都使得他的小說存在很多問題。
《檢察風云》:在內(nèi)地,對于通俗文學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比如說金庸,原來是將其歸入通俗文學的范疇加以討論的,但從1994年《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大師文庫》出版,將金庸列為小說家第四名之后,金庸有被經(jīng)典化的傾向?
許子東:對,內(nèi)地的情況是希望將其納入一個一元化的框架中來討論問題。通俗文學是通俗文學的寫作,純文學是純文學的寫作,大可以將其分割開來。為什么不能分開,一定要在一元化的框架中來討論呢?《哈利·波特》再紅,劍橋大學也不可能專門開設課程來討論和研究《哈利·波特》。在劍橋,學生研讀的肯定還是莎士比亞、狄更斯、笛福、喬叟這樣的經(jīng)典作家。
《檢察風云》:在第二卷里,有相當大的篇幅談了張愛玲。在文學性上,我們當然要肯定張愛玲的價值,但是問題在于,在大眾眼中,張愛玲更多的是一個小資教母、一個時尚(Fashion)的象征,您怎么看這個問題?
許子東:張愛玲也非常復雜。對于大眾來說,他們把張愛玲視為小資教母加以推崇,比如他們看到的是“出名要趁早”那急功近利的一面,喜歡她華麗的文字,可是看不到張愛玲的嚴峻和蒼涼,把她當成一個流行小說作家來看待,那是和氛圍息息相關(guān)的。
學術(shù)界在這兩者之間就有點尷尬,老一輩的學者,比如王瑤、嚴家炎,或者我的老師錢谷融先生,都沒有專門評論張愛玲的文章。錢理群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30年》,也沒有專章論述張愛玲。
她的身上當然有非?,F(xiàn)代性的一面,但也有從舊白話小說和《紅樓夢》中延續(xù)下來的文脈,她的有些小說早期就發(fā)表在鴛鴦蝴蝶派的刊物上。所以,她的身上交織著新舊兩種文化,很復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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