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
傳世的文藝作品,一定是有思想的大徹大悟而不是不走腦的大歌大頌。
孟京輝對經(jīng)典的解讀從來都沒有停歇過。從1991年剛出道時的《等待戈多》,到2022年在北京公演的《紅與黑》。這期間,每一部作品都是謹慎而又相對有棱角有個性的解讀,這是一個有責任、有底線的藝術(shù)家的“初心”價值。
司湯達在《紅與黑》的最后一頁注解了這么幾個字:“獻給少數(shù)幸福的人”。
孟京輝在《紅與黑》的三個多小時中,仿佛是在用盡平生的智商和情商,來繪制一幅驚世駭俗的智殤與情殤之畫卷,這畫卷用各種詭異而淺顯的肉眼可見,鋪滿了兩個似字非字的字——“情欲”。
情欲,當然并不只是字面上的或是通常認知的“情欲”。
被尊嚴裹挾的情欲,被愴痛裹挾的情欲,被幸福裹挾的情欲,早已不是動物原發(fā)、物理質(zhì)感的那個所謂情欲了。
盡管對這種情欲的表達,只是類同于羽毛球場上的點殺,還披著一個貌合神合的“后現(xiàn)代”的外殼,但隱匿著的犀利和硬朗,是揮之不去的。關(guān)于“紅與黑”的吶喊,關(guān)于“紅與黑”的放縱,關(guān)于“紅與黑”的社會稀釋,關(guān)于“紅與黑”的自我救贖,也是揮之不去的。
難得的,就是這種“揮之不去”!
難得的,就是這種對戲劇本就該有的樣子的堅守。
客觀地說,當下絕大部分的戲劇家是無法留進戲劇史的,屈指可數(shù)的幾位,孟京輝一定是赫然在列。作品是一方面,思想和氣質(zhì)以及個性,更重要!比如這部《紅與黑》。
此劇在孟京輝的所有作品中到底處在什么位置,定論尚早。但這是一部經(jīng)過思想之后的作品,顯然是無疑的。
司湯達的這篇百年巨著之所以“永垂不朽”,“意識流”也好,“心理系”也罷,跨越時空和國界的共情共理才是根基。75個章節(jié)的恢宏架構(gòu),散文化的夾敘夾議,給予文學的是飽滿而立體的豐盈感和通透性,給予戲劇的則是無與倫比的改編走向和視聽可能。于連這個貌似無拘無束卻又時刻被各種無形的理念和力量約束著的“少年野心家”,他的軀體和靈魂的哲學意義,是參透歷史的,也是直抵未來的。
我們常常掛在嘴邊的所謂“現(xiàn)實主義”,它的內(nèi)涵和外延,它的特質(zhì)和品質(zhì),到底應(yīng)該如何定義,如何釋義,《紅與黑》是絕佳的范本之一。
源起層面,有資料記載說,該作品的“原型”是1828年2月29日《法院新聞》所登載的一個死刑案件。
影響層面,紅與黑分別特指“軍隊”與“教會”這兩個當時法國青年上進上升的唯二渠道,當年甚至有“不讀《紅與黑》,就無法在政界混”的新民間諺語。
主旨層面,小說以“1830年紀事”為副標題,19世紀初的法國的政壇民間及社會境況躍然紙上,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奠基品相水到渠成。
以上三個層面可以佐證的是:好作品一定是執(zhí)筆者有感而發(fā)的深思熟慮,而不是跟風,不是盲從,不是媚時媚世的功利起意。當然跟風跟不出于連,盲從盲不出司湯達,媚惑也媚不出孟京輝。
《紅與黑》的階級觀是跨時空的,亦可以說是伴人類的。
于連出身卑微,志存高遠,與德·瑞那爾夫人和瑪特爾小姐的兩段情事,成全了他,也毀滅了他,最終充溢著幸福感的斷頭臺,是塵埃落定還是涅槃重生,或許已不重要!奮斗了就好,又有幾個奮斗不是以失敗告終的呢!
尤其以愛情為底色的“政治小說”,以及以此為藍本的當代戲劇。
原作中的三個場景是絕對獨立又相對開放著的,維利也爾小城、貝尚松神學院和巴黎莫爾侯爵府,封閉且獨立,但因有了于連這顆不安分的心的闖入,一系列偶發(fā)事件所形成的必然邏輯,把政史與情史勾勒得驚心動魄、蕩氣回腸。于連與兩個女人的糾葛,所闡釋出的上流與下作,高貴與卑賤,浮華與塵埃,理智與失智等等,都是與現(xiàn)當代所共情互通的。
由此出發(fā),孟京輝的這版《紅與黑》,以“情欲”為支點的改編是聰慧的,是恰如其分的,是最容易引起當下年輕人共鳴的。
當然,前提是你要了解并喜歡孟氏的那套視聽語境及審美套路。
否則,退場或者吐槽或者詆毀,也是可以想象的。
個人觀點:孟京輝的這次創(chuàng)作依托起原作的底蘊和承載力,把所有的宣泄和叛逆以及囂張,統(tǒng)統(tǒng)稀釋于司湯達的深刻和內(nèi)斂之中,這樣的中和,成就了這一次的孟京輝。
以于連的連番炸裂包容孟京輝的屢次噴薄,交集起所有的波瀾壯闊和野心勃勃,用心比天高的于連的毀滅,托舉其心比天高的孟京輝的神壇靜坐?;蛟S,這就是最理想的舒適。
這種舒適,最貼切的張武的舞美架構(gòu),百余根鋼鐵支架搭起的情欲樓閣,禁錮著一顆普世的腦回路,其間的醞釀和迸發(fā),就是永恒的人間輪回。
中國戲劇的近30年,孟京輝是個繞不過的關(guān)鍵詞。
你可以根據(jù)傳聞中的只言片語來斷章取義地否定他排斥他不喜歡他,但你不能否定他的存在,不能否定他自食其力的存在,不能否定他在恪守初心底線基礎(chǔ)上的自食其力的存在。
你可以像這次《紅與黑》的現(xiàn)場,半小時內(nèi)就有觀眾陸續(xù)退場。但你不能否認“孟氏審美”或者說“孟氏套路”的魔力,該走的少量觀眾走掉之后,近兩個半小時的后續(xù)演出把留下來的近九成觀眾牢牢“控制”在座椅上,與角色同呼吸共命運。
要知道,幾乎所有觀眾都是購票入場的。
要知道,少量贈票也都是極為挑剔極為苛刻極為不給情面的內(nèi)行人士。
要知道,京城的“主流”戲劇演出,組織觀眾已成定式,這種定式對戲劇生態(tài)的破壞顯而易見,卻又無心無力去遏制。
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僅有的少量商業(yè)演出在勉力維護著戲劇的尊嚴。孟京輝及他的團隊是其中的典范,《紅與黑》以及由此劇而引發(fā)的爭鳴是其中的璀璨之珠。
關(guān)于劇壇的孟家軍,的確是一個獨立的存在。他們的表演體系完全沉浸于孟京輝的導(dǎo)演美學,張弌鋮、羅歡、李智浩、楊佐夫、呂京、郭炳琨、張功長、陳育新、劉爽、張亞茜等,這些“空花”嫡系準確而完美地承載起孟京輝的舞臺光芒。
當然,《紅與黑》的看點,也離不開梅婷。她的美,是克制而又灑脫的,尤其最后的那場舞臺下三人緊張對峙的“尬聊”,呼吸間的神韻和情致以及隨時準備著的靈魂掃蕩,徜徉在咫尺間的不動聲色和四兩撥千斤的惜字如金。這是明星話劇中不多見的高質(zhì)量。
總之,這場《紅與黑》,依舊張揚,貴在克制,對名著的個性解讀值得嘉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