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永珍
公元1247年,西藏宗教領袖薩迦班智達和蒙古汗國皇子闊端,在涼州(今武威)白塔寺進行“涼州會談”,宣告西藏正式納入中國版圖,史稱“涼州會盟”。每次穿行河西走廊時,我都會朝著白塔寺的方向,一再回味那段刻骨銘心的歷史,并且用文字記錄下來,好讓后來的人們知道“祖國之大,但沒有一寸土地是多余的”道理。
公元2021年6月,我從寧夏西海固直奔武威市天祝藏族自治縣,和天祝的眾弟兄一起迎接《西藏文學》主編次仁羅布兄,當金黃的哈達掛在胸前,當河西的陽光照在羅布古銅色的臉上,我似乎完成了一次重要的承諾。之前,羅布在電話告知,他在寫一部長篇小說,是關于西藏并入中國版圖的故事,想親身感受薩迦班智達走過的路。正好我要寫一部長詩,河西走廊是繞不過去的重要素材,于是相約成行,共赴一場歷史的盛宴。
一個作家,一個詩人,面對一段歷史的取舍,各自有各自的側(cè)重。
那一年,王維來到?jīng)鲋輹r,我以上描述的時代還沒有誕生,會盟事件還沒有發(fā)生。但冥冥中有一股力牽著我。
我總想把最優(yōu)秀的寫作者邀請到西海固,用他們的如椽之筆寫下西海固的命運與喘息,搖曳與心跳。借著這次難得的機會,考察結(jié)束后,我拽著羅布,深入十萬群山包圍的西海固,互相接受靈魂的洗禮。
因為張承志的《心靈史》,沙溝拱北要去。因為秦始皇,秦長城要去。因為王維,蕭關必須去。
晚上接風,羅布有點搖晃,拍著胸脯說,蕭關太知道了,王維的偉大詩篇《使至塞上》就寫到蕭關了嘛!永珍,明天我們到遺址處看看。
我說,必須要去,不懂西海固,就不懂西北;不讀詩歌,就不懂文學。固原是中華文明的一處要穴,古往今來,多少文人雅士的身影穿行在這條大道上,多少詩篇埋在黃土之下,我們還有什么理由不去呢!
羅布點點頭,口齒伶俐地背出《使至塞上》。
次日,攜帶一夜的沉醉,舟車蕭關遺址,一路檢索從漢樂府到清代關于蕭關的詩詞,重溫半部中國文學史。
蕭關門前,一派寂靜,鮮有人來此憑吊。院子里,就我們一行,多少有點孤獨。
那就從漢樂府的《上之回》開始吧,沿著古代詩歌的脈絡,重新發(fā)現(xiàn)西海固。
移步至王維的《使至塞上》前,羅布再一次輕輕吟出那輝煌的詩句: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好一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那盛大的景象似乎在眼前又一次徐徐鋪開。我想,全中國的小學畢業(yè)生,都會對這兩句詩不陌生吧。可能大多人熟悉王維的山水田園詩,但對王維的邊塞詩,這首《使至塞上》,至少能記得??!
在命運不濟、人生悖逆的時候,王維的筆下自然會生出悲涼。這似乎是慣性,我讀中國詩歌史,從屈原以降,那些青史留名的大詩人,大多是在生命轉(zhuǎn)折的時期,豐富和供養(yǎng)了詩歌的寶庫。
王維也不例外。唐玄宗李隆基時期,奸臣李林甫當權,張九齡等一批重臣被貶,朝廷人心惶惶。王維郁郁不得志,接到敕令,以監(jiān)察御史的身份出使涼州,慰問戰(zhàn)勝吐蕃的將士。
金秋時分,長安城的落葉簌簌飄零,曾經(jīng)的報國之地,而今竟是傷心之所。與其和當政小人迂回茍且,不如奔赴曠野,看一看遼闊的河山和遍地的人民,給苦寒之地的勇士們帶去安慰。
一行人出發(fā)了,一輛輕便馬車,沿著咸陽、奉天、安定、原州的地界,眼見烽燧狼煙,落日沿著黃河的支流清水河滾圓落下,此情此景,不禁讓王維感慨萬千。畢寶魁先生在《人間最美是清秋——王維傳》這樣描述當時的場景:
王維看得出神,車輪依舊向前滾動。這時,只見從正面跑來三匹馬,馬上是全副武裝的士兵,馬跑的速度不太快,在有一段距離處站住了,其中一個高聲問道:
“車上是什么人?快快通話?!?/p>
“這是從朝廷來的監(jiān)察御史王大人,你們是什么人?”王維的隨從反問道。
那三人一聽是朝廷來的官員,立即下馬,牽馬走上前來見禮,并答道:“我們是駐守蕭關的隊伍,奉將軍命巡視偵察邊境。王大人從京師趕來,一路辛苦了!”
“原來是幾位候騎,你們久戍邊防,為國效力,也很辛苦。請問,河西節(jié)度使崔希逸將軍在涼州嗎?”王維先禮貌性地宣撫兩句,再問情況。
“回稟王大人,崔大人不在涼州,率軍到燕然(今蒙古國杭愛山)去了。不過,崔大人已去很長一段時間,估計王大人到?jīng)鲋輹r崔大人也該回來了,王大人鞍馬勞頓,趕快到蕭關驛站休息吧!”
當晚,王維就住在蕭關。燈下,思緒翩翩,思前想后,一首中國詩歌史上的經(jīng)典之作就在那時完成了。蕭關有幸。固原有幸。
我問羅布,王維此去何干?
羅布說,慰問唐軍。
我問,為何慰問?
羅布微微一笑,指著我說,你這家伙,不就是戰(zhàn)勝吐蕃,贏得勝利。
我想起《三國演義》的第一回,羅貫中這樣下筆:“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蔽迩У闹袊鴼v史,正是應了這句話。
二十多年了,自從我定居固原在此謀生,無數(shù)次經(jīng)過這古代的關隘,想想那些通關的僧侶、商賈、從軍者、文人、販夫走卒、盲流……這絲綢之路的重要節(jié)點上,不知道演繹了多少人間的喜劇和悲劇。
要知道,漢唐時期,富庶的關中地區(qū),有多少異族的眼睛盯著那塊肥肉。因此,歷朝的戰(zhàn)略家明白關中的重要性,北蕭關、西散關、東函谷關、南武關,四大關隘死死地守護著帝國的心臟。
而向北的蕭關,出關便是黃沙漫漫、戈壁浩瀚的游牧草原了。“鐵馬秋風大散關”,用南宋陸游的一句詩總結(jié)唐代邊塞詩的美學特征,應當足夠了。
站在新修的城墻上,羅布說道,向北是漠北的蒙古高原,向西是河西走廊偏西的西域,偏頭西南,就是我的家鄉(xiāng)拉薩了。
我說是的,從固原飛重慶,重慶飛拉薩,一頓功夫茶的時間,我們隨時就見到了。
姑且在蕭關城頭醉一回,我從包里拿出本地的上等美酒金糜子,一人一口,迎著和煦的風。
而今的蕭關,是今人為了旅游,根據(jù)史書的記載,推測出的大概位置。新修的城墻、新建的亭閣、今人粗糙的書法、七扭八歪的浮雕,讓人對遙遠的歷史產(chǎn)生輕浮之感。任何對歷史的修飾都是對自己的不尊重。
盡管蕭關消失在歲月的塵埃里,但當你打開中國歷史,中國文學史,那撲面而來的詩文仿佛讓人置身火熱的現(xiàn)場,欲罷不能。
從武威到固原,次仁羅布和我,似乎走過了三千年的路程。
多少故事,多少煙云風流散去,唯有文字,依然會照耀著一代又一代人。何況蕭關在我心里。
不如去看看對面的瓦亭古城,斑駁的黃土墻會告訴我們曾經(jīng)的以往,至于那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也就是想想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