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慶宸
我叫帆揚,是一只奔跑在城市里的猴子。行者是城市打工人最高的自我定位,孫悟空翻個跟頭就是十萬八千里,我們跑不過行者之尊,但步履不停,“跑酷”成為生命狀態(tài),一直跑便無所謂路途幾何,長短皆旅程。
簡單來說,城市猴子是我們剛成年不久的跑酷愛好者成立的小俱樂部,比起湊一伙逛街、購物、喝下午茶的名媛,我們更像是二十年前平房巷子里聚一塊兒的小孩,仍然期待著不定的未來,并且更堅定其不定。
復雜來說,我們是一群在城市里橫沖直撞的猴子,和坐在樓里的人不同,我們跑得更快、更猛,跳得更高、更遠,隊長舛魚說“我們是以史前進化爆發(fā)力進擊在現(xiàn)代的直立石猴”。跑酷在肉體的沖擊下拼湊出日常碎片中被掩蔽的人格,是人類的二次進化運動,簡單說就是“到處跑”——這是刻在人類原始基因里的本能,超越一切障礙,向世界敞開生命無限多的可能。整個城市就是我們的一個大訓練場,一切圍墻、屋頂都是我們攀爬穿越的叢林。不過,我們可不是暴徒或乞丐,我們就是一群生在城市里的追風的猴子,挑戰(zhàn)極限不過是跑酷傳統(tǒng)的一個被狹隘化的側面。受到傳統(tǒng)哲學的影響,城市猴子的自由信條的生命書寫決定要將傳統(tǒng)信念從對抗負面的力量,轉換成“像水一樣的流動”,所謂上善若水,對抗與解釋是最無力的,馴服自己,好好去看這個世界才是我們想做的,不居是我們在巨大城市圍籠下的存在證明。
據(jù)說明天要有一場“惡戰(zhàn)”,有一群和我們差不多的人要搶“城市猴子”的名號。起因是毛松前天回老西倉庫放裝備的時候,發(fā)現(xiàn)闖入者的痕跡——東西倒沒少,反而是多了許多。一進去,倉庫正中央堆了許多畫具,我們訓練的墊子和桿子被擠到豎貼在角落里喂蜘蛛網。
過分!老大在電話那頭停了幾秒,什么也沒說就掛掉了電話,留我們在倉庫門口發(fā)呆。老大從去年年底開始就不怎么來參加訓練了,很奇怪,他這個職業(yè)選手說淡出就一下子消失了似的,縮成一個聲音,不過他仍然是猴子靈魂。
我們都在原地沒動,也都不吱聲,自己看著自己的永遠被修得很短的手指甲和被塵泥嵌成紋路的鞋帶。一分鐘后老大果然來了電話:隔天,倉門下集合,他也會到場,今天大家把道具搬出來繼續(xù)訓練,但新出現(xiàn)的多余的東西,不準碰。
老大不說廢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約上了那群畫畫的。他的做事風格像風,不打雷,所以不存在雨點小的擔憂。預先把自己有把握安排的事安排下來,有什么其他變故可以再調整,至少預計要做的事不會被借口覆蓋掉。酸瓜帶頭往角落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毛松跟得最緊,經過中間地帶的時候有意無意地猛跳幾下,畫架震得直抖,卷筆包從皺巴巴的銹青布包里滾出來,像圣旨展開老長。麗達冷不防對著毛松小腿來了一下,毛松差點對著“圣旨”下跪。哈哈,毛松差點真成“公公”了。酸瓜轉過一半臉來調侃。毛松帶著點早前已準備好的慍怒,聲音發(fā)虛地嚷了幾句。打??!老大讓不要毛手毛腳的,沒有憑空的說法。麗達扭身帶起大步,插著帽衫口袋的右胳膊故意別到毛松前面,毛松如果再動,她胳膊肘隨便一彎就能正對著肚臍把毛松變成血松。
七八塊墊子拖出來拼好。我去年剛來,還在訓練力量和初級Parkour,也就是基礎純跑,幾個前輩在熱身準備做幾組前后空翻,彈跳的激情“砰、砰”地四處亂錘。酸瓜等麗達戴好手套配合著練墻壁翻轉。他們這個是師兄師姐級別的Freerunning(自由跑),更講求自由性和觀賞度,空翻、轉體等動作融入自身風格和對跑酷的理解,根據(jù)場地環(huán)境,自由進行各式動作的銜接創(chuàng)作,把自身的運動思維邏輯通過即興的動作形式具象化,從而形成獨一無二的動作風格,甚至還會不時有創(chuàng)新動作的閃光。兩種訓練都有非常明確的目標性——去不同的地方,嘗試或銜接哪些動作,長度距離或高度距離的計算與突破。并且,沒有任何規(guī)定束縛,我們完全依靠高度的自律性與勇氣。
毛松向樹枝金剛跳,他的滯空意識特別好,知道在空中怎么使自己翻轉過來,有一套目的性很強的實在練習方式,探索身體在各種危險下的應急反應姿勢。據(jù)說他五歲的時候有次奔向在馬路對面招手的媽媽,馬路很寬,車速很快,他才跑到一半,再往前左邊來了輛卡車,趕忙掉頭,后面右邊又闖過來一轎車,他嚇得定在馬路中間號哭,媽媽也傻了,眼睜睜看著哭著等死的小毛松,兩個人愣著都什么也做不了。好在兩個司機都是老師傅,方向一把轉過去,花壇代小毛松死了一次。電視電影里車禍發(fā)生瞬間對主角瞪眼等死的特寫是真的,那時候人是跑不了的。直到接觸跑酷,毛松才意識到我們玩跑酷的會比普通人多一個身體潛意識,這個能力在普通人身上被文明進化掉了。這種能力不是專門練習防身姿勢就能練就的,緊急情況時調整姿勢的方式可以被刻意練習,但避免受傷的意識就像第六感,是身體的蘇醒。
相比之下,老大的純跑極為簡單干脆,點與點間奔跑的爆發(fā)力極強,動作銜接流暢如水,每個抵達對岸的方式都不同,神秘又干凈。如果說前輩們跑出了性格,老大則是跑出了生命。
第二天,老大沒來,唉,好怕他徹底放棄跑酷,總覺得他有什么沒對我們坦白的事情,可是大家在一起挑戰(zhàn)自我界限的日子不快樂嗎?難道還有比友情和超越更痛快的事嗎?
酸瓜和麗達站在最前面,毛松塊頭大,穩(wěn)在后面,其余的人分聚在三步內或近或遠的地方。我蹲坐在邊上的碎石板上面,能看清敵我局勢,順便提前和日后終將能飛躍其上的各個險石培養(yǎng)培養(yǎng)感情。
對方來的人都穿得松松垮垮、老老舊舊的,估計沒事干的時候他們就互相鉆衣服躲貓貓玩。有個沒眼力勁的吊著嗓子質問為什么占他們的地盤和名字。
太囂張了!怒火瞬間上頭,他們這是一上來就要干架的氣派啊,以為老大不在我們就好欺負嗎?酸瓜左臂伸直了擋住毛松,肌肉線條糾纏著青筋根根分明,怎么說也該講先來后到吧?偷偷把我們的墊子和訓練桿從燈下扔到旮旯里就能目空一切了?你們是只能受得住自己一小片鼠目寸光的蠕蟲嗎?
一個修長的女孩抬眼看過來,白嫩的臉脹得通紅,紅里又泛著由于繃得太緊帶出的薄黃白色,本來是靜瑤說得不好,我們也并非準備來以暴力商討,但是侮辱人就是你們的問題了!
雙方的火藥味嗆得我干咳了幾聲,誰知道我這咳嗽好像被當成裁判的發(fā)令槍,剛咳完口水還沒落地,兩邊就都擼起袖子抄拳頭開沖。吵架比戰(zhàn)爭純粹多了,一句話就能引爆兩群人。
一陣警笛由遠及近,在場的人都嚇得一哆嗦,沒反應過來的也被隊友的驚恐臉唬得沒了氣勢。
你們還報警了?酸瓜先反應過來。怎么可能!是你們先露怯打電話的吧?那個女孩臉還是紅透的,近看汗都吸在小巧的鼻尖上,一顆挨著一顆。嗯?我們也怎么可……酸瓜先是大聲回懟,說了一半突然有點猶疑,背過身來看我們,靈活的眼珠像兩滴不知所措的雨,發(fā)出求助的光,他要獲取我們的信任,再由此信任我們。
那邊有個送外賣的側翻撞在紅綠燈桿上了!不知道是哪一邊的人出去打探情況回來。超恐怖,腦殼都碎一半了!周圍的空氣好像剎那間被冰雷劈中,冰碴兒撞開在每張凍僵的臉上,兩邊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跑往警燈頻閃的方向。一條鮮活的生命面臨死亡的威脅,相比之下,打架、地盤、正義還有什么所謂呢?
這不是……老大……嗎?!
舛魚的頭頂被撞得變形了,右邊明顯比左邊低了幾分,一條血帶從頭頂分叉開淌,順著眉毛又合聚成一股側流流出臉外,整張臉沒有一點顏色,有些死相,年輕得恐怖。旁邊還有一只貓倒在他腿下流血,一條腿縮成一點,另一條僵直成棍,交替抽搐,看不出本來的毛色。
毛松“哇”一聲哭吼出來,搶先把我剛要噴射的淚彈嚇回眼眶,順著鼻子內部留到嘴里,可能是混了鼻涕的緣故,咸得發(fā)黏。
我們倉庫生物,簡稱“倉生”,倉庫是我們角落生物的生存空間。我們是立體的、四處張望的眼,把語言畫在城市臉上。齊天大圣是涂鴉老祖,幾百年前,他在佛祖的中指上撒了泡猴尿,寫下“齊天大圣到此一游”——的涂鴉。他是天宮仙境的猴子,我們是城市里的猴子。我們不是被誤解的無政府主義,我們不是無定義,而是所有定義——我們是“道”。
可頌是發(fā)現(xiàn)倉庫的功臣,之前聚會都是在租的場地,又小又放不開,而且房東只要知道他們是玩涂鴉的就都會把他們趕走,他們自然也有一些小室內創(chuàng)作,空白的墻壁、平整的地面和天花板簡直像處女的胴體。每次路過空白天臺、圍墻、一棟棟粉面大樓……我們都會聽到召喚:請求涂抹,不要讓它們繼續(xù)赤裸。
上周我們才做完一個幼兒園的單子,歇兩天再來裝飾新倉庫。倉庫里還有些干凈整齊的運動器材,可頌眼大心散,居然沒看見,我們東西都搬來了,暫且先放下吧,等人家來了再好好說說。說起來,這個倉庫可真是寬敞,墻上蛻皮落色,老成一塊天然畫布。可頌已經搶了角落那一塊帶拐角的畫布,先借那堆器材占住位置,好實踐他的“新派抽象涂鴉”。這家伙迷上了古典工筆畫,在祥云找到宇宙,從時常被遺忘的朵朵歷史里遠遠地飄浮悠游而來,墻面與畫卷一同變成了天空和海洋。新派抽象不是無能狂熱,而是“動蕩不安的爭執(zhí)與嵌合”,是一場期待已久的聚會。我們的涂鴉聚會,需要所有熱愛的人參與,不要一個人孤單地畫畫。
“潑墨式涂鴉”將國畫中最富有表現(xiàn)力的視覺元素融入到涂鴉創(chuàng)作中,這種結合就是太極。樂如本身是心理學出身,她的涂鴉里宗教概念經常出現(xiàn)。最近她和可頌一起搗鼓“國潮禪”街頭藝術,混合猿猴、佛像、鬼神、外星人等象征性表達,讓人總能從其中感受到一種宏大歷史與時代對于禪、宇宙理論以及人類起源的日常思考。生命潛隱在城市街頭的某些角落,尋找某個瞬間的爆炸,現(xiàn)在的我們都太過于完整,變成空心的。我們要用色彩填滿蒼白的“倉生”,即使是肆意涂鴉,也絕不僅是在單純地宣泄,我們在創(chuàng)作中獨自思考,在思考中互相安慰,大自然的光讓我們展示自身色彩的同時,反射出他者的光暈。
我們隨時隨地都處于創(chuàng)作的生存狀態(tài),憑借著對不斷變化的現(xiàn)實的高度敏感,以一種冷幽默的方式強調出當下存在本身的矛盾與荒誕,和在某種失序狀態(tài)下精神深處的焦慮、痛苦與無力,重新質詢那些無所不在的尷尬與敵意。街頭藝術是一種對抗和冒險精神。我們不是要快樂,快樂太簡單,我們要讓自己活得更豐富一些,不痛苦的快樂終將被脫掉殼,殼下還有畏縮的鮮活肉體。
靜遼是功力最深的,學過六年唐卡,色調的調和與搭配超越眼睛的種族。他說,聽見小鳥叫三次,一幅唐卡就畫好了。至于為何要從西藏回來,他說草原天然地冒著藝術氣息,孤獨會讓人充滿靈感,但他城市出身,難以心安,他總覺得自己在偷竊,竊取自然的一切,是個避重就輕的逃避者,整個城市難道都沒有值得作畫的地方嗎?只能在藝術中體會藝術的是偽藝術,藝術要無時無刻都能被創(chuàng)造出來,呈現(xiàn)生命的流動。城市涂鴉是靜遼回應自然的方式。他極厭惡無厘頭地亂涂,那是躲在先鋒與自由陰翳下無恥犯罪,一個人作惡,還讓所有人買單。
靜瑤是靜遼的妹妹,記事沒多久就被離婚的媽媽帶走,新爸爸很寵她,但她親眼看到后爸讓他前妻的兒子滾開,除了錢別想從他這得到任何東西,她有點嬌縱的竊喜,但看著低頭不吱聲的男孩又有些愧疚不安。他確實不會討喜,兩只眼睛永遠藏在暗沉的雀斑里不敢向前向上看,嘴除了吃不會發(fā)出其他有規(guī)律的聲音,個子不高,和靜瑤差不多,但靜瑤更勻稱苗條,細嫩的皮膚襯出一股少女的嬌俏,年齡越大越惹人憐愛。靜遼比靜瑤大五歲,跟著爸爸去西藏教書,也是那時候接觸的唐卡。兄妹兩人一直沒有聯(lián)系,直到去年靜遼的爸爸被自駕游的人撞傷去世,靜遼回故鄉(xiāng)定居,他們才重新,或者說剛認識。
晚上靜瑤去做她的擺攤副業(yè)了,自從靜遼回來,她買什么都是雙份。靜遼在美術館學著修文物,工資至少比她零花錢多,但靜瑤每次都堅持買,她很疼這個哥哥,用這種方式撒嬌。靜遼也很疼妹妹,這是他唯一的親人了,城里和遠方的遷移拂去了太多他周圍的牽絆,時間對他來說是太微薄的東西,還未來得及沖淡他的記憶,就被空間切去了。他原來平時會接些畫墻、定制唐卡、文創(chuàng)、手作之類的工作,現(xiàn)在幾乎不接小“日雜”,畫的東西送給妹妹去擺攤,支持支持地攤經濟。不被裝裱起來的藝術突破封鎖沖回公元前第二個千年之前,沒有被透視放遠的景深效果,直接的觸覺藝術打碎千萬年來的視覺統(tǒng)治。
我們去送第二批物料,油桶和刷子一路上噼噼啪啪撞了一路。倉庫舊主當晚就等在那里,一個臉龐清瘦,四肢修長緊實的青年?!奥犝f你們也是猴子?”
“嗯,你也是?”靜遼接下這個青年的話頭,又丟了回去。
“我是,還有一群兄弟也是。你們,在搬什么呢?”
沒想到他這么直接,但又不冒犯,語氣平和得讓人覺得無論發(fā)生什么都是自己的鍋。靜遼抿著雙唇,瞥了眼邊上的油桶,伸手輕輕摩擦風干了挺立在邊緣的顏料塊,發(fā)出《十面埋伏》里竹林被風吹動的沙聲。
“明晚這個點我們帶上所有同伴見個面吧,有什么事一起聊一聊?!鼻嗄甑难劬芰痢⒑苌?,不知道最底下藏著什么。約定好他就獨自走了,把倉庫留給我們。他身上有一股魔力,讓人開始期待重逢。
對了,我是蒼嵐,小學學過兩年素描的女孩子,樂如是我大學里的好舍友,今年畢業(yè)我就從蘇北老家來蘇南找她,以后也會定居在這里。蘇南并非從每根發(fā)絲到腳趾甲都是發(fā)達的,還有好大一部分勻給了流浪漂泊的旅人。我們不停地路過未來,卻沒法停止。
當天晚上,外賣小哥勇救被虐小貓成了縣里頭條,虐貓兇手被全面通緝,“外賣小哥”被網上渲染成英雄,我們只關心老大還沒醒的事。
監(jiān)控視頻流出來,就在倉庫前面一個紅綠燈,老大急轉彎一個猛子扎到桿子上,那只流血的貓也從懷里飛出來,掙扎著爬到老大腳邊倚著。老大沖的方向并不是往倉庫這邊,我打開高德地圖沿著車禍現(xiàn)場拉大周邊,果然,有一家私人寵物診所??墒?,老大怎么會知道那么偏僻的地方有一家寵物醫(yī)院的呢?貓已經救過來了,送來的時候身上牢牢扎著一枚奇怪的飛鏢,整件事越想越奇怪,我決定下午去那家診所看看去。
診所不大,門口有一對貼在一起的貓狗雕塑,叼著一個挺大的窩,好像是給流浪的小動物提供的臨時住所,雕塑后面有幾個小碗,靠近能聞到牛肉干和小魚的鮮味。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走出來一個年輕的白衣女子,我還沒來得及躲,她說,請問您是在……?我趕忙站起來,下意識地撣了撣褲子,說,隨便看看,這個窩是給流浪貓狗準備的嗎?嗯,可以說是,不過主要還是給被拋棄的孩子多一些,流浪的孩子可以從那個小門直接進來。她頓了頓,眼里盡是溫柔和憐愛,很多孩子生了病就被趕出去了,確診后被丟掉的也很多,從去年年底開始還陸續(xù)有被扎傷的孩子……也不知道那個心善的孩子怎么樣了……
您說的是舛魚嗎?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動作很靈活,還……送外賣?對對!你也認識小魚嗎?聽說他昨天出車禍了,怎么樣了?沒事的吧?說著她拉開門做手勢邀我進去坐下說。我跟著她坐下,屋子里很香,動物身上野性的味道被揉進空氣。他是我大哥,我們一起玩跑酷的,不過去年年底開始……誒!老大難道是為了小貓而退出去送外賣?聯(lián)想到外賣能四處跑,我愈發(fā)肯定這個一閃而過的猜想。
她臉上有些疑惑和訝異,但很快就反應過來,對了,叫我阿晴就好,帶我去醫(yī)院吧,路上我們再仔細聊聊。我點點頭,等她換了件水藍色的棉衣。
第一次見到小魚是他抱著一只和這次差不多的受傷小貓在那邊倉庫門外,我關店回家經過恰好聽見貓貓弱弱的叫聲,就看到小魚拿外套袖子給一只受傷的孩子緊急止血,我趕上去帶他們回店處理。那孩子被一支半掌長的飛鏢射中,小魚看貓一直叫就先試著把飛鏢取出來,誰知道可惡的鏢頭是鋸齒的,孩子的肉和毛纏在一起被拉出這么長。阿晴說到這里有些說不下去,比畫的手停在半空,我看不到她轉向車窗的臉,只看到她的頭發(fā)在上下顫抖。
在這個被喵星人和汪星人統(tǒng)治的時代居然還有虐貓事件嗎?我很震驚。很多,阿晴冷靜了下繼續(xù)說,沒有想到,距離那孩子出現(xiàn)僅僅兩周后,又再現(xiàn)同樣的悲劇,同樣的手法。我們去報了警,但調查難度大,而且人與人之間的事已經處理不完了。沒有辦法,我倆只能自己調查。
我們要了一路的監(jiān)控錄像,天天去堵保安大爺,才終于把那兩天的都弄到手。有了監(jiān)控,我們確實有看到那個人的模糊圖像!兩次都是在凌晨,一個戴眼鏡的胖男子在小區(qū)門口垃圾桶附近轉悠,看得出他目的性很強,就是找貓,用一種類似彈弓的工具,動作熟練,整個過程很快。仔細看畫面里貓在跑動。最后男子追著中鏢的貓出了小區(qū),他還試圖補射時,附近剛好有路人經過,他才立刻收手離開現(xiàn)場。第一次我們查到的是一共射傷了兩只,另一只花貓中的鏢在腳上,第二天被它自己甩掉,我們在垃圾桶附近撿到了那支飛鏢,但是那孩子卻再不肯親人了。
我們從飛鏢入手,搜出來那是魚鏢。網絡上一下子就能搜到了,也能一下子把它賣給任何人。線索到這里就斷了,只能先治療小咪,祈禱悲劇停止。
事情過了幾天有了轉機,小區(qū)自發(fā)組織的動物保護協(xié)會誤以為花花被狗咬了,擔心傳染病,幾人一起幫忙抓到送去了醫(yī)院,醫(yī)生檢查下來說那根鏢從上而下刺穿了貓咪的頸椎,后腿已經無法站立,只能拖著爬,加上多日拖著鏢傷在外風餐露宿,現(xiàn)在還處在病危狀態(tài)。
動協(xié)的小伙伴找到小區(qū)附近的居民、商鋪一一詢問,我們也是這樣認得的,終于打聽到有一群眾目擊了貓咪傷害事件,但他是在晚上看到的,原來那個人已經來過兩次了。
阿晴長舒一口氣,我們那陣子每天都派同伴在小區(qū)門口值班,但連續(xù)幾個月都沒有消息,我一個人開店又走不開,現(xiàn)在就剩小魚還在每天轉著。比起魚鏢人的下落,我們更擔心的是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小動物會慘遭毒手。
到醫(yī)院了,碰上醫(yī)生在交代病情,阿晴止住話茬,趕上去。所幸沒有撞到腦干,毛松搶著說,老大用了我那招“回力后旋翻”!當時在空中老大本會直接墜下去,直直砸在頭中央,但在飛出去瞬間,重新計算墜落的正常軌跡,身體自動回收一些力,擦在桿子側面。我聽了也心潮澎湃,誰說極限運動只會送命了!
病房里聚滿了人,酸瓜和麗達一左一右挨著床蹲在最里面,其余的人我都沒見過。阿晴反倒比我更熟,她招呼道,二喵媽。兩個人對著點頭示意,眼神短暫交流了兩秒。這是動協(xié)王主席、王老師,我是阿晴,小魚的朋友。阿晴,我們鎖定到魚鏢人了。王老師聲音壓低,厚密穩(wěn)實。老大恢復得很好,雖然還綁著繃帶吊著點滴,眼神卻比之前還要銳利,他很警惕地發(fā)現(xiàn)我。靜遼根據(jù)我的描述畫出了像,目擊、愿意提供幫助的人也比之前多。我們晚上去周邊幾個小區(qū)垃圾桶邊上繼續(xù)蹲點,還有件很重要的事,王老師示意把門關上,掏出手機滑到一個界面遞給阿晴,網上也有了線索,社區(qū)刷到一個賣貓的帖子,有人堂而皇之承認自己虐貓,找愿意領養(yǎng)的高價轉讓。
直接承認自己虐貓來道德綁架有同情心的人?等等,之前的眼鏡肥仔只是把貓打傷,并沒有再帶走,之后短時間也沒再出現(xiàn)其他人,難不成有人盯著受傷的貓?還是說這個虐貓的難道另有他人?王老師抬頭看向老大,我們最擔心的情況已經發(fā)生,現(xiàn)在不破案不行了,之前我們沒有揪著不放其實就是有這個顧慮,事情如果鬧大了,可能會有心術不正的人模仿作案。
所以不是因為不重視或者逃避責任。老大從牙縫間輕咬出幾個字,換了口氣,用胳膊搗了搗酸瓜,酸瓜是我們之中身手和組織能力最好的,借給你們,其余兄弟都聽他安排,我等能出院了繼續(xù)送外賣到處看著。麗達你也跟著去,毛松你保護好師姐,麗達柔韌性最好但遇突發(fā)狀況的時候老會愣住,毛松你最擅長避險來,先教她幾招。我下意識地瞥了眼酸瓜,他面無表情,但從頭至尾都沒抬頭看一眼旁邊的老大。大致安排完,老大的神色有些黯然,壞從來不是模仿出來的,壞人本來就是壞的。即便阻止他們用魚鏢傷害,他們還會用刀、用繩子。追查和曝光不僅僅是沒頭腦地堆疊證據(jù),而是在向法律監(jiān)管之外的道德輿論環(huán)境施壓,我們的力量放在整個市里,甚至更大范圍里來看,難免過于單薄。而且就這一件解決一件,潛在虐貓的還大有人在,要讓道德輿論在事前事后都發(fā)揮作用才行。當然,這不過是我個人單純的想法,其實在多起魚鏢傷貓事件發(fā)生后,我也有些自我否定,懷疑我的堅持是錯誤的,但后來花花在醫(yī)院里還是走了,它做錯過什么要被這樣對待?我們怎么能不幫它伸冤!對于試圖用貓來排解寂寞的人來說,貓是一劑藥。但傷貓人越來越多,總有一天人會發(fā)現(xiàn)貓也不靈了,痛還在。
靠著墻一直沉默的靜遼和那天傍晚見到的涂鴉的那群人也聽得很仔細,緊靠著站在靜遼旁邊的女孩是第一次見,她的額角鑲滿汗珠,一會抿嘴一會緊咬下唇。終于等到病房里安靜下來,她深吸一口氣,猛咳一聲:
“不好意思,我有話要說!”
可頌還真是機靈,西倉庫那么隱蔽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的,離夜市又近,晚上把寶貝們運回去就方便多了。
擺攤之前,我早就被這種煙火氣吸引,逛一圈,啥都能買到。每路過一個攤位,感覺像一把勺子攪動過一些人的生活。相比于現(xiàn)代的門市招牌,傳統(tǒng)的攤位像個不修邊幅的原始居民,排設擁擠、陳設混亂,沒有高檔玻璃門窗,也沒有固定不動的店面。攤主們大大咧咧地擺賣,小攤主們跟著耳濡目染提前學習,或許要在未來繼承這口碑和品牌。攤位的自由流動讓夜晚鮮活了起來。人來又人往,在游覽購物的過程中,看到了什么,留下或帶走了什么,體驗了什么,都是一段奇妙的經歷。
我第一次擺攤是正月十五在老家賣孔明燈。這種帶些情調的廢物最好賣,日常生活用品反而顯得廉價,豬躺在豬圈里沒人看,站在風口說不定能飛起來。我看著大家買完,用筆在上面寫上許多大同小異的祝福的話,然后放飛,有種販賣美好的感覺。我常懷疑我賣的和他們買的之間究竟是否對等。
我也考慮過賣花,因為永遠會有人為路邊的賣花人駐足,尤其是夜晚,花迷醉了整個城市。有的時候會為養(yǎng)花賣花的辛苦感到心酸,有的時候又文青心態(tài)作祟,覺得足夠浪漫,但其實,他們的生活我只能臆想,在一個花攤面前,我能做的大概就只有買一支花,聊兩句,記住一些城市角落的香氣。
現(xiàn)在賣的小工藝品終于給我心安與滿足,甚至越賣越發(fā)現(xiàn)自己擁有得多,美在轉移中茂盛,調色與做工是美游歷的物的環(huán)境,故事長短和情感多寡才是美的現(xiàn)身。一堆一堆的古玩里沒有一件是老的,全是低仿,所有地攤的刀幣布幣幾乎全是同種顏色的銹,顯然是一個廠家生產出來的。我第一次明白對市井來說,“歷史是創(chuàng)造出來的”這句話意味著什么。靜遼的涂鴉,在彩色里“廢土”(源于1988年美國藝電公司制作發(fā)售的《廢土》,作品中美國在核戰(zhàn)浩劫后成為蠻荒之地,不像蒸汽朋克那樣“低效能,精神豐滿”,也不像賽博朋克般“高科技,低生活”)得不像樣,末世感在希望里最迷人。
除了攤主的吆喝,夜里最多的是野貓的叫聲,像極了嬰兒啼哭,聽了無數(shù)次還是無法分辨。今晚貓叫得尤其兇蠻,不知道新倉庫那里還順不順利,玩運動的怕是不好惹。
餓死了,外賣還不到。我四處瞅著,垃圾桶旁邊就蹲著個外賣小哥,他還在摸魚!看我不嚇嚇他。我邊想邊悄悄靠過去,“大哥!干嗎呢!”離不到一米的時候我對著他猛吼,他嚇得滾跳著撞翻電動車,電動車連帶著撞翻垃圾桶,垃圾桶里爬出一個人,反把我嚇得半死。外賣小哥急得捶地,也沒看我一眼,扶起車猛把油門拉到最大,懷里好像還抱著什么。我順著他追的方向看到一個黑影在跑,地上留下一條細長的血痕。
我愣住了,這……是怎么回事?我只想吃個外賣啊……對了,剛剛垃圾桶里的又是誰?我反應過來,那個人忙著在拾什么東西,往前兩步伸過頭去看,居然是可頌!他對上我的眼睛,手里的銅幣鐵幣撒了一地。
“你知道的,我……我是個小偷……”可頌幾乎是神智不清地說出這幾個字,我更懵了,兩人站成一雙對峙的木頭。前面?zhèn)鱽硪魂噭×业淖矒袈?,“你幫我看著攤子,我去前面看下,等會回來!”可頌沒想到我還會讓他這個“小偷”去看攤子,我管不了他的不解,急忙向巨響的來源跑去,對我來說他就是那個調皮機靈的可頌啊,怎么就成其他人了呢?我也帶著些不安,擔心也無濟于事,等我再回去,可頌肯定不會還是之前的可頌了。
我趕過去,腳先踩到后視鏡碎片,鏡片伏在地上還是原來的形狀,前面圍著些人,還沒來得及圍滿,警察和救護車也還沒來,我搶上前占了個位置。外賣小哥整個被撞昏過去,帽子歪到臉側面,腦袋左半邊腫起個大包,裹在血和頭發(fā)里看不出顏色。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人驚叫一聲,踩到一條軟塌塌的貓尾,貓發(fā)不出聲,肚子上橫插著一個綠色的東西,血從綠點冒出來了。
地上的喘息,人群的嘈雜,后面太陽還沒落盡,我看見蒙克的《吶喊》,世界被卷入畫中的旋渦,只剩下干澀的顏料。靜遼他們也過來了。有一伙和我們差不多的人從各個方向千奇百怪地跑跳著翻過人群沖在前面,有一個尤其高大的影子從圍墻上跳下來正好踩到我腳尖,一陣酥麻電過全身,他急忙甩頭低下來道歉,又急扭回去,幾滴涼涼的液體飛濺到我臉上,不像是汗。
一只長手搭到我肩上,“靜瑤,你先回去,我們等會也回去。把東西收收,但不要等我了?!笔庆o遼的聲音?!皹啡缒?,你和我一起回去吧?!蔽业囊暰€穿過靜遼的下頜對上蒼嵐永遠波瀾不驚的眼眸,她扶著跑岔氣的樂如?!皪菇憬阋惨黄鸢伞!睒啡缫恢皇掷^續(xù)撐著蒼嵐的盆骨,另一只手從膝蓋上伸過來拉我的小拇指,“我們……一……一起走吧!”
有個高高瘦瘦的女孩把貓抱走,動作熟練得像個母親。我想走到她前面再看她一眼,動腳時一陣低血糖,腿一軟跌坐下去,樂如順勢躺倒,枕著我的膝蓋。蒼嵐直起來活動活動腰臀,向我們平行地伸出兩只手,她力氣好大。
回到夜市,遠遠瞅見可頌罰站似的站在我的小凳子旁邊,我捏了捏蒼嵐的手,停下來,她倆跟著停下?!翱身炗龅搅艘恍├щy,你們開導開導他?!彼齻z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也捏了捏我的手。
上個月,我偷小區(qū)門口的外賣被一個聲音喊住,他沒有戳穿我,斜倚在電動車后視鏡上看得我發(fā)毛,這股力量把我拉回去。我輕輕把外賣擺回原位,看著早上畫在手上的顏料快要哭了。他繞進來,臉故意避開狼狽的我,坐上來吧,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把后座的箱子卸下來疊到腳前。我跨上去,他騎得很穩(wěn),把我放在一個倉庫門口,我還有兩單送一下,等我一會,這個你先多少吃點吧,我還沒動。
他遞過來一個很大的粉色雙層飯盒,就急著走了。飯盒蓋子上有一個很大的太陽,打開,第一層鋪滿牛排,牛排上面整齊排好八只蝦、兩個蛋,周邊墊著一圈生菜,第二層是六個揉緊的雜糧丸子和兩筷子蕎麥面,這是好標準的健身餐了吧。健康的搭配就像自然與童真的顏色,干凈得互不相干。我把面條卷在生菜里吃了,用勺子把丸子壓成飯,蝦剝殼掰成小段,和牛排一起撒在上面,攪碎溏心蛋,拌成一張《哭泣的女人》。
變成韓式料理了啊。是那個人的聲音。我叫舛魚,這個倉庫是我們幾個跑酷愛好者的基地,平時我們會在這里練習,這個地方沒有別人知道。他接過飯盒,先把蓋子翻過來仍然正面朝上,露出正在微笑的小太陽,開始大口吃。
我叫可頌,對不起,我知道自己的行為可恥,可沒辦法。怎么就沒辦法了呢?我家并不窮,朋友們也不知道我是這樣一個人,都覺得我很正面,樂于助人,對生活充滿激情。但我一直沒有安全感,雖然長得不丑,歌唱得也不錯,性格還行,跟人相處也很好,知心朋友有幾個,認識的人、幫助我的人有很多。但我想過,如果更多的人知道這件事情,最終我在乎的很多人會嫌棄我、離開我,我可能沒有勇氣活下去,我需要救贖,可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讓心里安定下來,我害怕我在乎的人看到丑惡的自己。
我又要哭了。
可頌,不要一味地想別人知道你偷東西的話會怎么樣,試著想想這樣做的原因呢?是為了滿足自己的貪欲還是心理需求?別人如果能因為你偷東西而失望,也許也會因你的羞愧而寬恕吧。
一開始拿別人外賣是因為首先我點過一份外賣不見了,心理不平衡了。后來就是口腹之欲的刺激,我吃到了好多我之前從來沒吃過的東西。我我也知道我的方法不對,但我看什么好像都覺得是不公正的,我覺得我吃那些東西都是在“劫富濟貧”。
我們家過得真的太儉樸了。我爸還行,主要是我媽,我都覺得她有點病態(tài)了。她很少給自己買衣服,總告訴我用錢的地方太多,不可以隨心所欲。菜的價格、水果的價格。無論多少錢都要對著我數(shù)幾遍,讓我覺得活得很壓抑。其實錢就算花了,只要努力、勤快就可以賺來的,但我家就一直攢著,一直不花。我太壓抑了,我不能花,可我真的羨慕人家的好日子,我像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我畫了好多美好的生活,但我其實什么都沒有,吃別人的外賣至少能讓我有實感。
我很害怕一個人待在一個地方,這種時候我必須瘋狂提醒自己,不可以去拿別人的外賣。對喜歡的女孩子,我沒有動手,但還是只想跟她道歉,好像我欠她最多,我對不起自己對她的喜歡。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暴露讓我生不如死,不過好在現(xiàn)在我也不是那么難過,總之我跟她說了所有,包括以后相處的擔憂、我害怕的很多東西、還希望做朋友等等的愿望。不過很遺憾,她沒有回復我,我也不知道,該做的我都做了。
你要做的不是去改變別人的看法,而是去面對自己。面對自己的弱小,面對自己的卑劣。然后去接受這所有的事實,包括懲罰。最終建立起你自己的生活。對自己的態(tài)度并不依靠別人給予,自信、平等、自由是你和上帝之間的事,當然,這個上帝也是你自己。
所以我現(xiàn)在要怎么辦,做些什么切合實際的事情?我最看不起自己,我已經沒救了。
心理平衡是現(xiàn)在的平衡,那個曾經的你,那個小男孩是有情緒的,這個情緒在那個時候深埋在心中,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個種子慢慢生根發(fā)芽,你用各種方法去解決它,但是解決的都是表面,根源還在。你愛你自己嗎?這陣子,你要做的不是找到,而是直視。你是你,還是一個既定角色?這樣的個性才能是你嗎?不要把很多問題往個人本質怎么樣,有什么缺陷方面去評判,其實很多人不懂,只是處于一種無知的狀態(tài)而已。去學習就好了,沒什么大不了的。
倉庫角落里漏出幾聲喑啞的貓叫,接著一陣騷動,我們不約而同地望向西北角,一個看上去比我小幾歲的女孩從一堆廢紙箱子里鉆出來。她應該聽了有一會了,看著我們,眼里什么也沒有,但在我身上游離了兩回,就這樣僵持了幾秒??词裁纯?!她惱怒地跳出來快步跨出去,舛魚向我使個眼色,腳一蹬向左后方彈出去,他極熟悉這里亂七八糟的陳設,手不知從哪拉了根桿子借力把自己甩出去,一個后空翻落地正好在女孩前面半步遠。我也拔腿跑向角落,我的天!幾團小毛球擠在一起不同頻率地顫抖,看不出有幾只,有的傷在背,有的傷在腿,好在都不是要害部位。我不由分說抱起它們來準備往醫(yī)院跑。舛魚死死盯著那個女孩,小頌你出門右轉過一個紅綠燈再右轉,那里有人能處理小貓,騎我的車去,我等會過去。
我沒腦子細想,脫下衣服包好懷里的生命,放到外賣箱里,我沒怎么騎過這么大的車,油門只抹了半圈,風的指甲抓撓我兩天沒洗的頭發(fā),幾萬根發(fā)絲一根根站起來,接受清洗,清爽的涼意沁入我的頭皮,一直往下流遍全身。我為這陣舒服懺悔,頭發(fā)也跪了下來。已經到了。
事情還是暴露了,舛魚截住我,還得是他。那個來懺悔的男孩被支走,他才喊了我的名字,
“麗達,一個人啊?!?/p>
“你倒不是一個人?!?/p>
“你要不解釋一下剛剛……”他做出雙手合抱的姿勢。
“你想知道的都被你看到了?!?/p>
“可是我什么都沒看到,只看到了你呀?!?/p>
“就是我,倒賣流浪貓的是我,虐貓的也是我?!?/p>
“是你,也不全是你。告訴我原因好嗎?”
“我倒是希望也有人愿意收養(yǎng)我啊!舛魚,在你選擇一個人,連我們都瞞著的時候,就該料到我們會以各種方式反目成仇。我早知道你這身打扮是為了什么,第一只被射中的花貓不是流浪的,是我養(yǎng)的。我和你一樣把周圍巡了個遍,但我不像你,光在揪兇手,我在意的只有貓。我把所有能碰到的流浪貓做成畫冊,拍出來的效果是一樣的,畫能把特征畫出來。自然我沒這個能耐,我的朋友有。后來,確實,只在意貓是沒法逮住兇手的。我收養(yǎng)的貓也越來越多,只能在網上尋找愿意收養(yǎng)的人?!?/p>
“那剛剛那幾只受傷的是……”
“你別急,我先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一個人愿意接受受傷的流浪貓,他還可能拋棄它嗎?”
“應該不會了,而且會在治好以后更疼它?!?/p>
“沒錯,是這樣的。所以我四處找受傷的貓,沒有的話……我只能幫它們一把了。以后的主人會補償它們的?!?/p>
“你瘋了!怎么可能用虐貓的方式保護貓呢?”
“事實就是如此啊,我這樣做和為了延長壽命而給它們絕育有什么本質區(qū)別嗎?相比之下,我還更人道一些吧?況且苦肉計我們會,貓不會,我要幫幫它們?!?/p>
“麗達!你能替其他生物做決定嗎?你這樣做不道德!”
“我不道德?我想請問你們口中的善待動物究竟是什么標準?給動物結扎算是善待動物嗎?斷尾算是善待動物嗎?違背自然規(guī)律人為影響動物基因算善待動物嗎?某些偽善的貓奴只以自己的喜好對待貓,這本身就是自私的!更何況除了貓,他們對其他動物也是極冷血的。我這點皮外傷是虐待的話,那喂得太胖算不算?不帶出去散心算不算?不陪它玩算不算?聲稱堅決支持保護野生動物和家養(yǎng)寵物,抵制犯法和不道德行為,但卻認為流浪的貓狗和四害沒什么區(qū)別的人呢,道德嗎?”
“那如果沒人來收養(yǎng)怎么辦呢,麗達?”
“不還有我嗎?我會收養(yǎng)的,多少都養(yǎng)!”
“麗達,你究竟是覺得貓不被善待,還是人不會善待,還是你覺得你,沒被善待?”
“……我?善待……你以為我為什么養(yǎng)貓呢?”
“可你不是貓呀,而且雖然你不能像貓一樣被愛,但可以做愛貓的那個人,單純因為貓是貓而愛它,而不是愛自己,愛是只能被發(fā)射和反彈的,是索取不來也模仿不來的?!?/p>
“等別人愛我嗎……我覺得所有人都有點愛我,卻也沒那么愛我。就好像我是一只在雨中被淋濕的小動物,所有人在這種境地下都可以過來用柔軟的毛巾幫我擦擦,卻沒人愿意把我抱回家,明明他們擦拭的動作是真心誠意的。我需要一個情感載體,我曾無數(shù)次嘗試過把一些人發(fā)展成這樣的情感載體。但我太過奢求也太過自以為是,可能沒人能成為我理想中的那個載體吧。我一直在很努力在這種情況下生存下去,可做不到。我實在沒有辦法就會用笑容掩飾,好像自己努力了一樣。可是努力對我來說好痛苦啊,我很努力對抗心里的不安和自卑了,但又被一次次提醒失敗。”
“那就要改變自我內耗,先接受自己呀。跑酷為什么危險呢?因為即使克服了一切恐懼,眼睛計算好所有距離,身體卻還可能在半空中反悔。是因為前面兩項工作做得不徹底嗎?不是的,是你原本選擇了身體所抵制的一條路。你現(xiàn)在的痛苦也是一樣,因為你選擇了一條你自己都不允許自己成功的路,只是茫然地抓住自己認為的一點點正義。但你面對的是整個世界的不公平!”很少看到舛魚情緒激動,“我們不可能抓住所有惡人,伸張所有正義,保持自身的良善已是極大的責任。每個人都帶著讓世界變得更美好的任務來到這世上,我們努力完成任務,不能期待結果,但其實這就是圓滿?!?/p>
“你說的也有道理……老大。對了,還有件事必須說清楚,我只和周圍信得過的人口頭說過賣貓的事,我沒在網上說的?!?/p>
“嗯?那網上現(xiàn)在的消息是……?”
“畫貓冊的人是我!”靜瑤下了一番決心,在座的只有一半人聽懂了。“賣貓冊的也是我!”她一緊張就會像河豚一樣膨脹起來,我摸了摸她的頭?!澳翘煸谝故校袀€人看到我隨手放在旁邊的貓冊,以為也是賣的,倒不是價格給得多高,而是他看出其他攤子上的貼畫、海報、錢板都是廉價的批量制品,而我在播撒藝術,我不是藝術女神,也沒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用美拯救世界的遠大理想,我只是一個純粹的喜歡涂鴉的人。”
可頌眼里一邊放光一邊黯淡,也在下決心似的。“說的是這本吧?!彼麖目诖锾统鲆粡堌埖男は?,“整本的我放在倉庫里沒帶來,這張是我隨身帶的,最像靜瑤的第一只貓。其實舛魚哥受傷那晚,那個垃圾桶旁邊的人是我,一下子撞見舛魚哥,我不敢讓他知道我又偷外賣了……”舛魚往上直了直身子,淺笑著,好像什么都知道?!拔抑雷约盒睦聿唤】怠?/p>
“心理不健康就去調整啊!”樂如抬手逮著可頌背上就是一下?!罢l年輕的時候沒個頹廢期、巨嬰期呢,我以前常常想,自己是如此的自厭,盡管天天在床上躺尸,但是精神一直在旋轉旋轉旋轉,看不到盡頭,迷失在這五彩斑斕的人間,看不清摸不透。但其實也可笑,誰也沒有遭受毀滅性打擊,卻日常自怨自艾。我在想,如果遭受毀滅性打擊,我肯定不會破繭成蝶、涅火重生,相反會選擇結束這一切,去哪個根本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安樂鄉(xiāng)。我對社會充滿希望,同時又對自己感到悲觀,對未來感到迷茫,越能預見前方的道路就越想不清自身的價值以及存在的意義。真的太可笑。什么都懂,但什么都做不到。”蒼嵐一連串說了好多,停下來勻一勻口水,最后補充說,“把活著看作受難,但其實對世界向往得不得了,不過那也是最可愛的自己吧。”
我有點感動,想起從小與自己分開的父母,“爸媽有了自己的選擇后,小時候我常逼問自己,他們?yōu)槭裁匆挛??讓我從小看著吵架、打架,給我留下性格缺陷。為什么在妹妹出生之后立馬離婚,之前不離婚都是為了我,那現(xiàn)在離婚難道是為了妹妹?為什么讓我失去一個完整的家……除了自己,沒有人解答,自己的傾聽就是答案。我慢慢明白人其實很難直接把別人想得很壞的,但也極容易受傷,距離才是持續(xù)最久的東西?!?/p>
“靜遼哥,我懂你的。每年生日,我都要馬不停蹄地奔波在兩個地方,吃兩頓慶生宴、兩個蛋糕,在兩個地方傳話,還要忙著瞞毫不知情的奶奶。我在兩邊都表現(xiàn)出我過得很好,生活充滿熱情,表現(xiàn)兩次,充滿兩次。但我心里總有一個聲音對我說,你沒有家人。這兩個都不是你的家。每年生日我都會在老家開賓館住?!睆念^至尾沒說過話的帆揚比我還激動,眼里一閃一閃的,就要冒出大珠子。
麗達猶豫了一下,握緊手機,打斷溫情:“又多了幾篇聲稱虐貓轉讓的帖子,真的和我沒有關系?!彼峁衔兆∷氖?,代我們大家讓她放心,動協(xié)的一個小隊員突然沖進來大吼:“那個人出現(xiàn)了!”我們一齊點頭示意,是猴子出動的時候了!毛松帶頭沖在最前面,后面是一群跑酷的猴子,我們往監(jiān)控室趕,找影像把兇手畫出來。剩下阿晴留在舛魚床邊,讓他們說說話吧。
調查小組似乎不需開始就已完成使命了,調查會繼續(xù),但我們不再是擔驚受怕的弱小個體,人性改變不了,世上也不會出現(xiàn)新人類,我們努力去創(chuàng)造平等社會,希望大家不用害怕?lián)膭e人??墒牵丝傆辛顒e人妒忌的東西,一個微笑,一份友誼,求之而不可得的東西。在這世上,即使是世界,總是有富有貧,富于天賦,貧于愛情,富于財富,貧于激情。我們具體而普通。一個人在社會中是任何人,但在周圍環(huán)境中,只是一個人,這種直接感受到自己與他人的相互聯(lián)系才組成自己。迷茫正是因為清醒,前人的經歷經驗太豐富了,同時指明的道路又太單一了,我們知道在這個社會里自己的位置在哪里,清楚地看見自己的一生,這種預見性就是痛苦的根源。而這也不全是壞事,會迷茫就會痛苦,會反思,會質疑。我們單純,倒不是什么都信的那種傻,而是在一種太過于穩(wěn)定的環(huán)境里生活太久,誤以為這個世界就應該這樣按部就班地發(fā)展下去。而且這個世界也給出了一套審核標準,所有人都在朝著這個標準走,以至于我們總是想象不到除了這個標準之外的生活方式。與其說年紀輕輕就看透一切,不如說是長在了前人的瞳孔里,沒有出來。
我們終于首先面對面向互相在意的對方交代清楚,然后再一起尋找,我們該尋找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生活,甚至該直接成為或者建立某種傳統(tǒng),就像許多個前幾十年、幾百年,甚至幾千年的傳統(tǒng)一樣,我們要從“猴子”開始完成自己的進化!
責任編輯 張范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