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木
“哇嗚……”一陣啼哭驚醒睡夢中的曉艷(化名)。她用手臂把六個月的小兒子攬到胸前,一邊喂奶一邊迷迷糊糊摸索枕邊的手機。屏幕顯示,凌晨1點。盡管眼皮打架,曉艷還是刷了一會兒短視頻。這是一天中唯一屬于自己的時刻。
屏幕的另一端,1500公里之外的浙江義烏,劉婉婉剛剛收工——她是曉艷關注的一名快手電商主播,小時候留守河南農村、長大后獨自在義烏打拼、撫養(yǎng)兩個孩子的單親母親。
此時的山東臨沂,徐敏仍在忙碌著。在鏡頭前亢奮地持續(xù)直播7~8個小時后,喉嚨都已嘶啞。這個1994年出生的女孩,從農村長大,進過工廠、做過售貨員、開過工廠。但她更令人熟知的身份,是快手上擁有千萬粉絲的“徐小米”,一個銷售量過億的主播。
一塊屏幕,在凌晨時分跨過數(shù)千公里,跨越東部與西部,鄉(xiāng)村與城鎮(zhèn),連接并改寫了曉艷、劉婉婉與徐敏們的命運。
十字路口
“別人玩快手是‘努力了就行,我是拼命”,劉婉婉自嘲,聲音嘶啞、語速飛快。她不想再經(jīng)歷像2017年1月時的“凜冬”——和丈夫的十年婚姻走到盡頭,靠父母資助開辦的游樂場瀕臨倒閉。每月7000多元的房貸、獨自撫養(yǎng)兩個子女的日常開銷,壓得她喘不過氣。游樂場關閉后,劉婉婉只好當起了臨時工。做過快遞員,但因為上夜班,不便照顧兩個孩子,她只能白天當貨車司機,晚上從市場帶回小手工品做加工。
在另一個十字路口,徐敏也遭遇了人生中最重大的危機。 那時,她還沒有成為“徐小米”。只是一個在魯南村莊里一邊干活一邊照看弟妹中度過童年的農家姐姐。17歲時輟學打工,靠著在鄰村的食品廠記賬、到電子廠安裝組件,到縣城銷售油漆、販賣家具等各種零工,徐敏積攢下2萬元。
揣著積蓄和30多萬元銀行貸款,徐敏和朋友合伙開了一家汽修廠,每天五六點開車出門,到交警隊、到工廠推銷業(yè)務。不料市政建設,廠門前新建起的高架橋攔下所有的來人和車輛,修理廠生意日漸蕭條瀕臨倒閉。而同一時間,父親在照顧生病的祖父之際,也突發(fā)腦炎失去了全部勞動力。
23歲的徐敏意外地迎來“中年危機”。弟弟還在上學,母親在外打著零工,只有她一人往返醫(yī)院照顧生病的父親和祖父,面對工廠倒閉后三十多萬元的債務。
一個機會
對于劉婉婉和徐敏,轉機都源自一場直播。
劉婉婉無意間在快手上刷到同城的一個寶媽直播,發(fā)現(xiàn)她僅靠展示自己的日常生活、在直播間里和網(wǎng)友們聊聊天,就能賣貨掙錢?!凹热粚殝寕兣呐娜粘I钅芑?,帶孩子上班干活做飯能上熱門,我為什么不試試?”劉婉婉立刻買了支架,拍攝并上傳自己的日常生活視頻。劉婉婉把自己的快手賬戶名,鄭重地改為“婉婉吖單親媽媽生活日常”。她想在荊棘叢中,也蹚出一條路。
2019年11月,模仿著拍幾個鏡頭、解說產(chǎn)品后,劉婉婉開啟了自己的主播生涯——平日白天上班,晚上一邊做手工活,一邊就擺上手機支架,開著直播和天南海北的網(wǎng)友聊天。剛開始,自己的視頻沒登上過熱門,也沒有什么粉絲。雖然每天只掙10塊、30塊,卻也是額外的驚喜。這意味著,每個月可以多1500元收入,可以在捉襟見肘的日子里,給孩子們加個菜。
而讓徐敏最終成為“徐小米”的,則是另一場直播。一個朋友的妻子在直播平臺上賣服裝,能同時向六七千人展示。朋友建議,“說不定這是以后的趨勢,你年輕還漂亮,試試唄?”
工廠倒閉后,不愛說話的徐敏做過微商、試過地推,每月只能靠信用卡度日。已經(jīng)窮途末路的徐敏,決定一試。貨是老板宋健臨時找的,房間是找開酒店的朋友借的,在不到30平米的屋子里,把床搬出去,衣架拉進來,點開一盞環(huán)形燈,第一場直播就倉促開播了。
沒有推廣也沒有運營,右上角的小頭像跳來跳去,在線人數(shù)最高也沒超過15人。不過徐敏和宋健沒想到,竟然賣出1700元。
試播一周后,銷售額破萬。徐敏和老板宋健合計:這件事能做。對于徐敏而言,這是最后一個機會:成為主播“徐小米”。
追尋光 成為光
劉婉婉和徐敏的篤定與拼命,在2020年的雙十一結出果實。
雙十一時,正值各類優(yōu)惠活動疊加,半年里在摸索中積累了經(jīng)驗的劉婉婉,在一周時間里掙得了2萬元。這幾乎是她打零工一整年的工資。
也是在這個雙十一的“徐小米·112超級寵粉日”專場,徐敏化身的“徐小米”,從傍晚6點直播到次日凌晨2點,在鏡頭前不停地介紹商品,聲音從高亢到嘶啞。直播間的在線人數(shù),從平日里兩三萬,漲到四五萬,最高時達到了十三四萬,剛上線的商品,幾分鐘內就被一搶而空。在運營人員的電腦上,銷售額一路上揚,最終,熒幕里的數(shù)字定格到“億”元級別。
徐敏終于不再擔心負債,但她不管上節(jié)目、接受采訪,就穿店里幾十元一件的衣服。買過唯一的奢侈品是房子?!霸瓉泶蚬さ臅r候,看到城里燈光這么多,我就想,那么多燈光,什么時候有一盞燈是屬于我的。”
這盞光,她以另一種方式,帶回了從小生活的村子。她給老家捐資安了路燈,過年時除了給鄉(xiāng)里的老人送米送面,還給不少家庭送了棉被?!巴聜儾焕斫?,因為我們那邊要不留守兒童、要不留守老人,很多人蓋的被子棉花都露在外面,發(fā)硬結塊了。咱們被子賣得挺好的,讓他們也蓋著試試”,徐敏解釋。
我們就是她們
在某直播平臺,劉婉婉、徐敏這樣的電商女主播目前一共有超過1300萬,她們一半以上出身小鎮(zhèn)鄉(xiāng)村。這里,也聚集了數(shù)以萬計的農村寶媽、單親母親、卡車司機、工廠小妹等。
劉婉婉發(fā)現(xiàn),自己正不自覺地參與到一個循環(huán):在人生的至暗時刻,因為一場寶媽的直播,抓住了“希望”,逃離了困境。而如今在自己的粉絲里,她發(fā)現(xiàn)了許多人,也和曾經(jīng)的自己一樣,深陷泥潭但又不甘命運。
曉艷就是這樣的粉絲之一。在一個喂奶后失眠的深夜,曉艷給劉婉婉留言,“婉姐,我可不可以像你一樣?我就是一個草根,我也想像你一樣,通過直播,改變自己?!?/p>
循環(huán)的一端是“看見”與“信任”。通過一塊屏幕,一段視頻,一場直播,那些通??床灰姷霓r村寶媽、單親母親、卡車司機、工廠小妹,可以發(fā)聲,被看見,形成彼此支持的社群。另一端則關乎“價值”與“重生”。同樣借助這塊屏幕,那些來自鄉(xiāng)間、工廠、家庭里的經(jīng)驗,借助帶貨,重新獲得在傳統(tǒng)市場中難以被認可的價值,轉化為經(jīng)濟收益,獲得經(jīng)濟自主的可能。
摘編自《南方周末》2022年3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