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
在我的“人生最美記憶排行榜”中,父親領工資那天的情景絕對排名靠前。每逢那天,父親就會蹬上他那輛寶貝自行車,從五十多公里外的單位回家。車把手上一定掛著一塊兩斤重的肉,后座上則是一個大蘿卜和一大捆蒜苗,這是當時的經濟條件允許的最奢華的搭配。
到家后,父親將肉洗凈,加上水、姜和花椒,上爐開煮,不一會兒,便煮出滿屋香氣。父親用筷子捅一下肉皮,如果能插進去,就將肉撈出鍋,放到菜板上。那個高度,正是我的眉眼和弟弟額頭的高度,我旁邊站著弟弟,弟弟旁邊站著鄰居家的狗,都盯著案板上的肉咽口水。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覺得切肉是世界上特別美好的事。粉嫩的肉皮、白色的肥肉和淡紅色的瘦肉,都閃著暖暖的油光,鋒利的刀切下去,它們就顫顫悠悠地倒成整齊的肉片,每片肉上都散發(fā)著絲絲縷縷的熱氣。
這肉自然是半生的,只有表皮熟了。那時的我們當然不明白,大半個月沒吃到肉,胃里恨不得伸出一只小爪子。趁父親不注意,我和弟弟伸手各抓了一片肉,囫圇含入口中。一股油爆的肉香,瞬間在口腔中炸開,還沒等久不見葷腥的牙和舌頭反應過來,便已滑入喉中,一路暖暖地沖進肚子。
如果父親發(fā)現(xiàn),一定會及時制止,并擠一擠菜板上的肉片,指著上面冒出的粉紅色血水說:“還沒熟呢!”
我們瞬間就覺得后悔,可這并不妨礙我們下一次再伸手。從那時起,我就依稀知道,人在很多時候都是非理性的。理性告訴我們肉沒熟不能吃,欲望卻總是慫恿我們試試。而我們往往更愿意聽從欲望的召喚。
兩斤肉切開后有很大一堆,再加上擇好、洗凈的蒜苗,足以炒出一大盆回鍋肉。在切肉之前,大蘿卜已變成一堆小塊,乒乒乓乓地滾入鍋中。不一會兒,它們就會變成乳白色湯鍋里漂著的一塊塊軟玉,再撒一場“蔥花雨”,蘿卜湯便溫婉可人,異香撲鼻。
香味是藏不住的。一家炒回鍋肉,不說香半個城,至少大半條街都能聞到香氣,特別是在這條以貧苦之人為主要居住者的小街上。絕大多數(shù)時間,這條街上的空氣都像齋戒過的一樣。肉湯煮蘿卜,已是香得讓人心癢癢了,更何況還有蒜苗和肉那頗具侵略性的香味,足以讓左鄰右舍投來極為復雜的神情。那時,我就無師自通地知道什么叫“羨慕嫉妒恨”了。
父親用小碗給外婆和近處幾家親密的親友和鄰居送去幾份肉湯之后,盆里還有一半多油色紅潤、香氣撲鼻的回鍋肉。這一天,我們不像平時那樣各自一份地分開吃,而是全家圍在桌邊,盡興地吃。這是我們難得的敞開肚子吃東西的記憶。兩斤肉和兩斤蒜苗,一大盆蘿卜湯和飯,基本能被我們全家四人消滅干凈。
通常,這個時候是父親給母親交家用的時候,也是特別有儀式感的時候。父親總是把不多的一沓錢拿出來,像過家家一樣念叨:“這是給我媽的,這是給你媽的,這是給娃兒交學費的,這是在單位買飯票的?!蹦赣H則耐心地聽著,并接過錢點一點、看一看。這些可愛的紙,在她那里只是一個匆匆過客,她必須在它們離開前,細細地看看它們。
這個場景,于我的一生都有意義——父親作為一家之主,將一個月辛勤勞動的收入交給妻子,既小有成就感,又有感覺數(shù)量不多的歉意。母親作為家庭主婦,收到丈夫的血汗錢,既有一種宣示主權的得意,又有一種捉襟見肘的不滿足感。這兩種表情,足以促使父親加倍工作,并在工作之余,帶點家鄉(xiāng)的土特產到單位去售賣,或趁節(jié)假日去打魚或做凳子賣,收到錢之后,風雨無阻地騎行五十多公里回家。
母親說:“發(fā)工資那天,即使天上下刀子,你爸爸也會回來?!?/p>
他知道我們都喜歡這個難得的富足且安樂的日子。
父親的行為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我,讓我在之后的大半生里,每逢領工資那天,一定要買許多平日里舍不得買的好東西,一路哼著歌回家……
名師點評
父親要負擔全家人的生活支出,為家人撐起愛的天空,扛起生活的重擔。兒時有多美好,父親的愛就有多深沉。父親從來沒有抱怨過生活,繼續(xù)風雨無阻地打拼,他的背影成為“我”的精神指引,為“我”樹立了一生的標桿。雖然物質匱乏,但是一家人在一起其樂融融的幸福畫面,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