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很大,總得去看看。
哪個城市曾留下你的足跡?你又曾站在哪片天空下遙望故鄉(xiāng)的方向?
離開時,你舍棄了什么?歸來時,你帶回了什么?
你站在世界一隅,你仍然是你。你已不再是你——你看過的世界都成了你。
聊起德國,我竟一時語塞,大概是因為,想說的太多。
喜歡光是叫著名字就覺得洋溢著水果香氛的 “菠蘿的?!保ú_的海),喜歡叫做“海蒂”的女孩兒而神往阿爾卑斯山,喜歡哼唱《萊茵河畔》,覺得它流動的韻律都是華爾茲……略過中學課本大篇幅的歷史章節(jié)不提,我曾在一家德國辦事處短暫工作過。老板博格樸素而實在,就算是和同事一起吃飯、卡拉OK也從不開玩笑;頭一次送大家禮物,每人送了一把刀。跟博格一起工作的受益之處是,我成了一個高效自律的人;后遺癥是,我很長時間沒有了幽默感。
誰家孩子要是鬧著說英語難學,建議他先學德語去。咱也不知道誰規(guī)定的,狗是公的,貓是母的,公貓也是母的(注:德語中,貓不分公母)!美國毒舌馬克·吐溫就曾寫下《可怕的德語》的討伐檄文。沒有對比就沒有自信——相較于學德語有可能還沒學會就先崩潰,學英語那真就叫做“一小塊蛋糕”!
如果國家也分性別,那德國必須是一個鋼鐵直男:冷靜刻板、四平八穩(wěn),人狠話不多,一切實力說話!2300多個世界名牌,不管是工業(yè)設計還是機械制造,甚至連家居用品領域,全能叫板硬剛;嚴謹?shù)綐O致的民族性格,造就了享譽世界的“德國制造”。整個國家全面品牌化,不是誰都來得了的。但是,簡單地把德國氣質(zhì)歸結(jié)為冷峻酷炫似乎并不全面。文化學者王鑫,以攝影師的眼光游走德國四城,挖掘出德國氣質(zhì)中更多的層次感,還有那些深藏不露的感性與溫暖。
大約100年前,我的祖父只身一人從江蘇農(nóng)村的一個小鎮(zhèn)出發(fā),前往大上海討生活。十數(shù)年以后,他從最初級的學徒成長為一家德資企業(yè)的高管。晚年時的他,愛坐在自己親手制作的藤椅上喝著家鄉(xiāng)的小酒,風輕云淡地講起年輕時的點滴,西門子電話、奔馳牌轎車一再出現(xiàn)在他的故事里。我問他,戰(zhàn)亂的年代里,又在德國人開辦的企業(yè)工作,遇到過困難嗎?祖父淡然一笑說,那時候中國災難深重,內(nèi)憂外患,苦是肯定要吃的,但中國人從來不知道什么是苦;德國人經(jīng)歷了兩次世界大戰(zhàn)和各種饑荒瘟疫,歷經(jīng)磨難,但德國的企業(yè)就不知道什么是失敗。如果把中國人比喻成一棵棵有韌性的竹子,那么德國人就像是一部部精密永動、永不服輸?shù)臋C器。
德國在哪里?這究竟是怎樣一個國家?從此我的書架上多了歌德、席勒的詩集,我的隨身聽里多了巴赫、莫扎特和貝多芬,我的大學課程選擇了日耳曼文化研究。兩年前,我把積攢許久的年假用在前往神交已久的德國一探究竟。我從法蘭克福出發(fā),途徑海德堡、斯圖加特抵達慕尼黑,于四城采擷獨特的德國氣質(zhì)。
在前往德國的飛機上我突然意識到,我們的日常生活與法蘭克福有著諸多關聯(lián):這里是歐洲中央銀行所在地,現(xiàn)在歐洲所用的歐元都出自這里;這里有全世界讀書人都知道的法蘭克福書展,因此被視作“世界書柜”;隨著中國文化在歐洲盛行,季羨林、馮至、莫言等大家的作品在這里的書展上熱銷。
放下行李,我顧不上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飛行和時差,立刻跑到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起來。法蘭克福是一座既時尚又古老的“雙面之城”,擁有全歐洲最高的大樓、大型購物區(qū)“采爾步行街”和國際著名的展覽會,也有古老的桁架結(jié)構(gòu)建筑矗立其中。這里不僅是德國的經(jīng)濟中心,還因為是世界文豪歌德的故鄉(xiāng)而成為文化名城。我留意到,大多數(shù)德國人穿著樸素而略顯沉默,手里總是捧著一本本厚厚的書在讀;而年輕人總愛歡笑不停,他們常常穿著隨意,席地而坐,有說有笑,每人手里拿著個啤酒瓶——這也許就是德國人的生活了,有人沉靜有人醉。富有傳統(tǒng)又充滿現(xiàn)代感,商業(yè)氣息濃郁又很有文化氣質(zhì),忙碌著且安逸著,這些有趣的對比,讓這座城市妙趣橫生而又值得玩味。
已近晚上10點,街邊的小店還沒有打烊,店里一排排高大的冰柜中整整齊齊碼放的全是啤酒,像極了德國衛(wèi)隊的歡迎儀式。店員正專心地看著電視中的德甲聯(lián)賽,似乎都沒有注意到我的出現(xiàn)。路上的行人步履匆匆而神情愜意,居然是人手一支啤酒!啤酒加足球,看來這是德國周末夜的標配??!轉(zhuǎn)過街角,一座璀璨的鋼鐵建筑豁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略通德語而又對畫面極為敏感的我一眼就認出這就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雜志上的法蘭克福交通樞紐——中央火車站。這個火車站有著135年的歷史,是典型的文藝復興哥特風格,結(jié)實的鋼鐵構(gòu)架、全玻璃穹頂、花崗巖立面,像是一首凝固的交響樂,將一段歷史記憶定格。我站在宏大、壯美的站臺上,看著飛馳而來的紅色“德國鐵路”巨獸,被這樣的德意志工業(yè)杰作深深震撼。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看法蘭克福最負盛名的羅馬廣場,街對面有我心心念念的歌德住所。我竊喜著前去,想要從中捕捉歌德過往的影像。歌德在德國文壇的聲望,相當于孔子在中國人心目中的地位。在海外學習中文和中國文化的學校,首屈一指的是孔子學院;而在中國,最權威的德國語言文學研究圣殿一定是歌德學院,這足以證明歌德在德國文壇的地位無人能撼。
歌德故居位于商業(yè)中心采爾大街附近。盡管居于鬧市一隅,但走進這座四層的小房子,仿佛穿越了時光,回到了歌德生活的年代。1749年8月28日,歌德就出生在這里。這是一個富裕的家庭,歌德的父親約翰?卡斯帕?歌德博士系皇帝顧問,是一位有教養(yǎng)的律師,母親則是鎮(zhèn)長的千金。當時按照父親的意愿,歌德本該成為一名法學家,但從小就顯示出超凡詩歌天賦的歌德,最終義無反顧地走上文學之路。他的 《葛茲?馮?伯里欣根》《少年維特之煩惱》讓他聲名鵲起并成為 “狂飆突進運動”的主將。1775年末,歌德離開法蘭克福前往魏瑪。因為歌德對中國文化情有獨鐘,德國歷史學家們親切地把他稱為“魏瑪?shù)目追蜃印?。歌德的故居里保存了大量歌德的手稿、書籍、藝術藏品等,二層設有典雅迷人的紅色廳——北京廳。北京廳被布置成深紅色,用來接待貴賓或舉行家庭慶典。屋內(nèi)那耀眼燦爛的深紅色家具、高貴而富有質(zhì)感的深紅色窗簾、極具東方色彩的深紅色裝飾品以及印著中國特色花紋圖案的淡黃色墻布,讓人倍感親切。我就像走進一個18 世紀的中國官宦家庭,回味著綿長悠久的中國往事。
歌德與中國有著不解之緣。雖然他從沒有到過中國,但這并不妨礙他對中國的喜愛。晚年時期他閱讀了大量的中國書籍,從豐富的中國文化中汲取創(chuàng)作營養(yǎng)。他的《中德四季晨昏雜詠》14首詩是反映中德文化相互影響的范例。在詩歌《闊夫塔之歌》中,歌德寫“你必須上升或下沉……你必須是錘或是鐵砧”,這與《孟子》中“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絕物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歌德曾說過:“中國人在思想、行為和情感方面,幾乎和我們一樣;只是在他們那里,一切都比我們這里更明朗、更純潔、更合乎道德……”
歌德故居四周散落著大量的書店。我很遺憾錯過了法蘭克福書展,但我多少了解些印刷、出版在歐洲的變遷。我們從小就知道,畢昇的活字印刷術是中國古代四大發(fā)明之一;而在歐洲,人們認為古騰堡是活字印刷的發(fā)明者。位于德國美因茨的古騰堡博物館每年在法蘭克福書展上的展位都會吸引無數(shù)人駐足。最引人入勝的就是身著中世紀服裝的博物館員工帶領觀眾體驗傳統(tǒng)印刷術的活動。2018年的時候,這一體驗項目加入了中國元素,究其緣由,是因為博物館從這一年開始將展覽主題定為:“確定是古騰堡嗎?”展覽不僅體現(xiàn)了印刷術對歐洲、亞洲社會和文化發(fā)展產(chǎn)生的影響,還特別對歐洲觀眾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古騰堡真的就是活字印刷術的唯一發(fā)明者嗎?
如今的法蘭克福是歐洲的金融中心和圖書博覽中心,錯落有致的摩天大樓將城市的天空勾勒出時髦的線條,散落于城市各個角落的古老文明默默散發(fā)著沉靜的書卷氣息。二者毫無沖突,反而悄然融合。我買下一本德文版的《少年維特之煩惱》作為紀念,便默默地與這座散發(fā)著獨一無二書香韻味的城市作別。
小時候我最喜歡聞的味道,除了奶奶燒的海派紅燒肉,就是新書散發(fā)出來的墨香。對于歐洲,印刷術的誕生相當于打開了其通往文明之路。15世紀中期,住在法蘭克福附近的約翰?古騰堡發(fā)明了印刷術并第一次出版了印刷本《圣經(jīng)》。此后,西歐的出版業(yè)欣欣向榮,報紙、期刊等不斷被催化出來,人們有了越來越多的閱讀載體。印刷術的發(fā)明得以讓古代的書籍留存下來,大大加快了學術思想的傳播,擴大了文學作品的影響力。當書籍價格大幅下降,平民也可獲得大量書籍來閱讀時,便有越來越多的作家涌現(xiàn)出來;由于機器打印在頁面上的文本是恒常不變的,各種語言出版物的詞匯、語法、結(jié)構(gòu)、拼法日趨一致,從而促進了歐洲各國語言的標準化和系統(tǒng)化;印刷術對于教育和文化傳播產(chǎn)生的極大影響更是毋庸贅言,德國在1619年就建立了兒童義務教育制度,當教科書大批量地低價生產(chǎn)出來,西歐的基礎教育水平、民眾識字率大大提升,社會由此飛速進步。
如今,海德堡被稱為德國的“印刷之都”?!坝∷ⅠR”佇立在海德堡印刷傳媒學院的廣場上,總重90噸,是全世界最大的馬塑像,也賦予這座城市一種浪漫氣息。印刷馬的典故出自古希臘神話中的神馬——詩人騎著身有雙翼的飛馬。但時至今日,詩人僅憑飛躍的想象力不足以傳播自己的思想,凸版印刷的發(fā)明幫助詩人實現(xiàn)了傳播思想的愿望。印刷技術讓歐洲的科學民主思想得以遠播世界,進而影響到中國近代民主主義革命。
歌德曾經(jīng)浪漫地說,他“把心遺失在海德堡”;美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奠基人馬克?吐溫則含情脈脈地說,海德堡是他“到過的最美的地方”。那些偉大的人們,都曾經(jīng)被海德堡的美麗浪漫深深打動,何況吾輩之凡人!萊茵河支流內(nèi)卡河穿城而過,神秘莫測的中世紀城堡藏著傳說,此外,這里還有歐洲最古老的教育機構(gòu)之一——建于14世紀的古老的海德堡大學。海德堡大學位于老城區(qū),1386年成立時只有神學院、法學院、哲學院和醫(yī)學院四個學院。到16世紀時,這座聞名遐邇的大學讓海德堡成為歐洲文化重鎮(zhèn)。來自歐洲各地的學者會聚于此,著名思想家黑格爾、哲學家伽達默爾、社會學家哈貝馬斯和卡爾—奧托?阿佩爾、1817年發(fā)明自行車的卡爾德萊斯以及浪漫主義詩人艾興多夫等人都曾在海德堡大學學習和工作。
夕陽西下,內(nèi)卡河上沒有一絲風,鑲了金邊的紅頂小屋在兩岸的綠樹縫隙中隱約可見。時間好像在這一時刻凝固了,海德堡的寧靜讓我駐足屏息。這種寧靜,似有一種隱秘卻永恒的力量,清澈而純粹。不管你從何處來,不管你的心情如何焦躁,都會在這種寧靜中清醒而睿智起來。我想,那些曾經(jīng)在這里學習、工作、游歷過的人物,應該都會在這樣的寧靜中,感受大自然的豁達,客觀地看待世界,平靜地思考問題,開放地悅納一切吧!德國著名詩人、西方現(xiàn)代哲學的開創(chuàng)者尼采也該曾經(jīng)這樣與大自然對話。他一生苦悶自閉,始終認為“更高層次的哲人獨處著,不是因為他想要孤獨,而是在他周圍沒有同類”。他只有在哲學意義的博弈中才能得到快慰與愉悅,雖然不免顯得過于偏執(zhí)和特立獨行,但那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般淡然超俗的境界,想必只有在海德堡般的寧靜中,才能夠達成??!
(未完待續(xù))
王鑫,東西方比較文化研究學者,曾供職于國內(nèi)知名媒體,行走拍攝者。小魔杖,編審,作家,譯者,文化項目策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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