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偉大者
“‘觀星者’要死了……”通訊另一頭的聲音有些低沉。
“是嗎……”戴瑟沉吟片刻,轉(zhuǎn)向一旁的工地,工業(yè)機械挖出了一個直徑二十米的大坑,彎曲的巨柱就斜插在大坑中央,下端依舊深埋在土層之中,不知還有多深,“好,我會到現(xiàn)場的?!?/p>
掛斷電話,戴瑟嘆了口氣,揮手叫來一個監(jiān)督進度的學(xué)生,將指揮工作移交給他。
“出什么事了嗎,老師?”學(xué)生問了一句。
戴瑟告訴了他原因,“要一起去嗎?”
“不了,我留在這里收集遺骸數(shù)據(jù)?!?/p>
戴瑟看了眼被工程機械圍得水泄不通,根本無法靠近的大坑,又對工人吩咐了幾句,便走向停在不遠處的汽車,學(xué)生們都看到了他的離開,不過只是看一眼便回到自己的任務(wù)上。
發(fā)動汽車,引擎在片刻的延遲后啟動,輪胎與履帶混合驅(qū)動的車輛沖出積累的沙塵,在兩側(cè)彎曲巨柱圈定的路徑上前行,他們正在挖掘的巨柱便是其中的一根。
越過最后一根巨柱,前方再無遮擋,刺目的陽光從正前方照下,照出一望無際的荒原。
車輛拖著煙塵的尾跡逐漸遠去,開出數(shù)百米后,戴瑟轉(zhuǎn)動方向盤,剛才休息的地方出現(xiàn)在側(cè)面的車窗中。
一根根對生的彎曲巨柱撐起天空,路徑的后方是隆起的山崖,巨人般的骸骨倚靠其上,雙臂張開嵌入巖石,像放大到百米尺度的人類半身,細節(jié)處卻截然不同。骸骨的結(jié)構(gòu)超越了人類最狂野的想象,如同一件龐大的裝置藝術(shù),可它卻是真實的骨骼。
那些巨柱自然也并非巖石,而是一對對肋骨,它們的下半部分在地下聯(lián)結(jié),被巨人的脊椎串起,構(gòu)成了它巨蟒般的下半身體。
粗糲尖銳的骨棘自骸骨的頸部發(fā)散,在腦后形成龐大的冠冕,可本該被冠冕環(huán)繞的頭顱卻消失不見,荒漠正午的陽光自上方泄下,為冠冕鍍上金邊。
骸骨躺倒在無人的荒漠里,盡管已被植物掩蓋部分,它的壯美依舊如同烈日,刺傷觀看者的眼。
這便是泰坦,哪怕只是遺骸,依舊散發(fā)出無與倫比的威嚴。
戴瑟突然劇烈地咳嗽,他反應(yīng)過來,強迫自己移開視線,擴張肺部吸入空氣,以免被泰坦的美奪去生命。
“加冕者”,這具泰坦之骸的名字。因為它那骨棘形成的冠冕而得名,可不知該哂笑還是驚恐,那顆本該承載冠冕的高貴頭顱其實并不存在。
對骨骸形態(tài)與周邊環(huán)境的無數(shù)次研究讓人們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從來就沒有頭顱存在的痕跡,它
并非殘缺,而是從一開始就沒有這個器官。
在這顆被荒漠與沙暴統(tǒng)治的星球上,人類只是過客,亙古以來存在于這顆星球上的泰坦才是一切的主宰。它們那令人驚訝的體型、超乎常理的外表,以及永恒的盲目徘徊。關(guān)于泰坦的一切都是謎團,至今無人能夠解釋。
它們宛如一個黑洞,一切常識在它們面前都失去了效力,否認了人類已知的一切,像是個拙劣的謊言,卻又絕對地存在著,無言嘲笑著渺小的人類。
可現(xiàn)在它們就要死了,死于渺小的人類。
戴瑟閉上眼,掐斷泰坦之骸最后的一點影響,把注意力放回面前的道路上。他啟動車載音響,略有變調(diào)的音樂從老化的音箱中放出,在車內(nèi)流淌。看著愈加澄澈的藍天,戴瑟不由得回憶起了那一天,他人生岔路的原點。
劃破天際的警報聲中,泰坦的跨越城市的圍墻,撞碎周圍的哨塔,任憑其中的人無助地落下。
巨足踏穿金屬的地面,在泥土上留下腳印。濃煙涌起,深處有橘紅的火光閃滅,纏繞著泰坦的腳踝,隨它的動作帶出尾跡,一路上城市碎裂,火光升騰。
無人機騰空而起,城防炮解除鎖定,人們抬起頭,看見彈藥在泰坦暗紅的皮膚上炸開,可那毀滅性的力量卻對泰坦毫無作用。泰坦的軌跡也并未因此做出任何改變,它的巨口中發(fā)出單調(diào)的噪音,緩慢抬腳,落下,移動城市破碎,轟然巨響中,濃煙騰起,升騰至數(shù)百米的高度。
煙霧隆起人形,泰坦巨大的身軀穿越濃煙,再度出現(xiàn)在人們眼前,嚇呆的人群如夢初醒,發(fā)瘋般逃竄。
它畸長雙臂的末端掃到了建筑,將其傾倒,當中還未逃離的人群在恐懼中迎來死亡,可于泰坦的尺度,它只是推倒了一塊積木。
在泰坦面前,人類的造物就像紙殼般脆弱。
金屬撕裂聲中,泰坦步步向前,每一步都踏穿移動城市的表層,而它的腳抬起時,便會撕裂沿途的一切,在地基上留下一個更大的裂口。在它腳邊的人群被震動絆倒在地,哭喊著向前爬行,泰坦只是向前,完全不在意是否有人在它腳下死去。炮火傾瀉在惦身上,只能換來更濃的煙霧。
泰坦抵達城市中心,沉重的腳步踏上了底盤的龍骨??膳碌乃毫崖曋?,腳掌兩側(cè)的地面隆起,金屬不斷崩裂,地面失去固定,連帶著上面的房屋向四周滾去。
下一刻,它被隆起的地面絆倒,壓碎大片的房屋,在地面上留下巨大的人形凹痕,周圍拼成地面的鋼板螺釘斷裂,彈起,將大量碎塊送上天空,一時間,城市的上空下起了堅硬的雨。
在落下的火雨中,泰坦支起身體,想要站起。它發(fā)出的聲音亂了,變得無序,像刺耳的電子干擾聲。
但它失敗了,泰坦再一次倒下,造成更大的破壞,可它仿佛茫然無知,只是一次次站起,再一次次倒下,將移動城市細細碾碎,化為廢墟。
巨響聲中,逃離的人們回望城市,漫天煙塵里,燃燒城市上空露出泰坦的半身,有著五官的面孔透出非人的茫然,毀滅與壯麗交織的畫面烙印在了他們的腦海深處。
這便是泰坦,所經(jīng)之處,人類只能退避。
第二章 癡迷
沙暴中行過的龐大身影、行走的具足山脈、蜿蜒千里的細長骨架……光影在屏幕上變幻,一頭頭泰坦滑過,龐大的奇跡展現(xiàn)在戴瑟面前小小的屏幕上。
這就是泰坦……他閉上眼,無需回憶,那幅畫面就自然而然地浮現(xiàn)在眼前,破碎的城市里,暗紅的泰坦伸手抓撓著地面,發(fā)出無人理解的叫聲。
“車里都熄燈了,別盯著屏幕!”手中的平板被抽走,父親看了眼上面顯示的內(nèi)容,神情變得暗沉,用力摸摸戴瑟的頭,“早點睡……”
戴瑟只是默然點頭,變幻的光芒從窗外映入,追隨著這些光,戴瑟的目光透過玻璃,投至窗外發(fā)光的巨物之上。
龐大的商隊簇擁著蠕行的巨蟲,龐大的體型讓它宛如行走的山脈,變幻不定的生物熒光在它柔軟的脊背上不斷流淌,也流淌在戴瑟的瞳中,變作彩色的萬花筒。戴瑟模糊地回想起白天聽到的對話,這支數(shù)萬人組成的車隊依靠著巨蟲的保護,成為荒漠中的行商,每天重復(fù)著遷徙的日常,只有抵達一座城市才會停息數(shù)天。
泰坦主宰著這顆星球的一切,人類只能在夾縫中流亡,求得生存。
夜很黑,荒原上一片寂靜,唯二的發(fā)光體便是商隊與泰坦,車上載著移動城市逃出的難民,荒蕪的大地自下方掠過,他們便是渡過午夜的行舟。遠方有比夜更黑的影子隱現(xiàn),傳來高遠凄厲的嘶吼,那是“夜嚎者”,它的聲音如它本身一般是個噩夢,幾輛車里響起壓抑的哭聲,又迅速消失。
“變向!”朦朧夜色中,遠方的移動哨塔傳來隱約的喊聲,蟲形泰坦前方,白色的探照燈柱畫出一個大圈。
幾分鐘后,泰坦身側(cè)柔軟的皮膚彼此疊壓,受擠壓處的熒光變得更加明亮,細小的光流從中涌向它身體各處,這證明泰坦行進方向在慢慢改變。又過了幾分鐘,細微的推力作用在戴瑟身上,將他輕柔地推向窗戶。
為什么它會跟著車呢?戴瑟沒有反抗推力,貼在了窗上,著迷地盯著蠕行的泰坦。
在他身后,房車不算寬敞的床上,有壓低的談話片段飄入他的耳中。
“……為什么不管管……誰知道那些東西會不會把我們都毀掉……”
“放心吧,它們沒有智慧……我更擔(dān)心兒子……”
“你怎么知道——小聲點!”
聲音驟然低沉下去,戴瑟再怎么努力傾聽,也只能聽出,對話里帶有泰坦和他的名字。
戴瑟直起身體,低語立刻消失,但他并不在意,只是凝望著夜色中變幻的光芒。
“他們說泰坦不會來這里,以后這里就是我們的家了。”熙攘的人群中,女人拉了拉孩子的手,但戴瑟只是專注地看著身后,遠去的車隊帶起沖天的煙塵,但在“執(zhí)燈者”龐大身軀的映襯下,那不過是山脈腳下的一點濁霧。
“怎么了?”見到兒子這樣的反應(yīng),女人蹲下身,輕輕搖了搖他的身體。
戴瑟沒有回應(yīng),此刻他小小的腦瓜里滿是山脈般的蟲軀,以及流螢般的生物光,孩童難以表述的感受充盈著他的內(nèi)心,讓他無法對其他事情做出反應(yīng)。他現(xiàn)在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摸摸那巨大而偉岸的身軀。
男人蹲下身來,抱起戴瑟,讓他坐到自己脖子上,然后轉(zhuǎn)過身,讓他看著面前的東西,柔聲說道,“看,我們以后就要住在這里?!?/p>
戴瑟轉(zhuǎn)過頭,在灰撲撲的人群攢動的頭顱前方,在起伏的巖石之后,蒼白的巨大骨架編織成籠,支撐起了天穹。
泰坦的骨??!
“啪嗒!”熱熱的水滴打在男人鼻端,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戴瑟已哇哇大哭起來。
戴瑟哭得很傷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沒注意到父母的忙亂。此刻,更多的感情充塞了他的內(nèi)心,讓他無力顧及周圍的世界。
泰坦也有骨頭嗎?泰坦連骨頭也那么大,這是哪里,為什么會有它的骨頭……大聲地哭泣中,內(nèi)心的疑問逐漸清晰,占據(jù)了他全部的心神。
泰坦,也會死嗎?
因找到居所而歡騰的人群中,稚嫩的哭聲分外地不協(xié)調(diào)。
第三章 風(fēng)吟與觀星
“出去玩別跑太遠!”戴瑟抱著書沖出屋門,將母親的告誡甩在身后,“成天跑那么遠干什么?隔壁不是有人能一起玩嗎?”
出門便是一條街道,此刻沒有車輛經(jīng)過,戴瑟走到正中,仰頭,看見了兩側(cè)房屋劃定的狹長天際線,以及橫貫天際線的灰白骨架。
風(fēng)吟城建造在一具泰坦骨骸下方,以泰坦的肋骨與脊椎投影為基準,劃出對應(yīng)數(shù)量的主干道,以此奠定城鎮(zhèn)交通的基礎(chǔ)。
沿著肋骨變粗的方向,戴瑟來到了脊椎的位置,再順著開闊的大道前進,便是風(fēng)吟城的中央廣場。
風(fēng)吟城的交通都是泰坦骨骸的投影,這座廣場也不例外,無需抬頭便能看到懸在半空的巨大圓球,泰坦肋骨上增生的骨質(zhì)將其吊在半空。
骨質(zhì)圓球表面遍布大小不一的孔洞,戴瑟聽說孔洞形成的管道在骨球內(nèi)形成龐大的迷宮,復(fù)雜程度甚至超過了蟻穴。
戴瑟穿過廣場上分隊打鬧的兩群同齡人,彼此視若不見。
此時,正好有風(fēng)吹過,卷起廣場上的落葉。悠遠的音調(diào)自骨質(zhì)圓球中傳出,籠罩了風(fēng)吟城。
這便是骨骸被稱作“風(fēng)吟者”的原因,每當有風(fēng)吹過,屬于這座城市的音樂便會響起。
戴瑟并未駐足聆聽,他沿著對應(yīng)脊柱的道路繼續(xù)小跑前進,抬頭數(shù)著肋骨的數(shù)目,然后轉(zhuǎn)向拐入一條街道,走到底端。盡管城鎮(zhèn)并不大,但自街道中段開始,房屋便已空置,黑洞洞的窗戶沒有一絲一毫的人氣,只有穿堂的風(fēng)與音樂在其中回蕩。
街道到了盡頭,歷史不長的城鎮(zhèn)邊界清晰,房屋之外便是一望無際的荒草,幾百米外,“風(fēng)吟者”的肋骨插入地面,爬藤植物已經(jīng)覆蓋了它粗壯的下端。
越過肋骨圈出的邊界,戴瑟抬頭便能看見那些位于城市邊緣的哨塔,不過本該警戒泰坦的人因為長時間的安逸而昏昏欲睡,于是沒人訓(xùn)斥他,讓戴瑟輕松地越過了邊界。
踏上長滿長草的山坡,他便見到了那個偉岸的背影。
微黑的四肢纖細修長,扁柱形的軀干看不出任何特征,但這樣纖細的軀體上卻頂著一顆不成比例的球形頭顱。
泰坦站在原地,保持著仰望天空的動作,沒人見過它改變動作,像是已經(jīng)在此佇立了億萬年,雙腳沒入地面,被新長的草葉與爬藤覆蓋。
但誰也不能保證它不會在某一天突然動起來,城市被摧毀的畫面依舊烙印腦中,一頭活生生的泰坦實在是太過恐怖的存在,沒人想它出現(xiàn)在自己的窗前,這便是房屋空置的原因。
除了戴瑟。
他坐在了山坡頂端,翻開了手中鼓鼓囊囊的筆記本,微風(fēng)吹過,一個個泰坦的身影出現(xiàn)在散開的紙頁上,這本筆記中記錄著所有公開的泰坦信息,數(shù)百個偉大的生物整齊地排列在方寸之間。
沒人知道泰坦是如何出現(xiàn)的,方舟來到這顆星球時它們便早已存在了漫長的時間,除此之外也沒有任何其他生物存在。
從未有人見過泰坦進食,也沒有生物圈養(yǎng)得起如此巨大的生物,但比起它們的存在本身,這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問題。
泰坦之間沒有譜系,無法被放入進化樹,無法檢出智慧,它們迷一般地存在著,對人類的到來無動于衷。而人類,便在它們的夾縫中生存。
戴瑟找遍了能找到的所有資料,依舊不知道其中任何一個答案。
如果站在它的下方,會是什么樣的景象呢?戴瑟不自覺地站起,想象著自己站在它的腳邊,仰頭看著泰坦纖細的軀干聳入云端。
它站在這里遙望,是在等待著什么嗎?戴瑟微微仰頭,將視線投往遠方。
它踐踏我的家,是在做什么?翻涌的思緒卷起心湖底端的記憶碎片,想象中的纖瘦身影與踐踏城市的暗紅巨人重疊在一起,像是又一次回到那天,毫無保護地直面毀天滅地的泰坦。
恐懼攫住了每一塊肌肉,使雙腿僵直如同鋼鐵,戴瑟被自己的幻想釘死在原地,怎么也邁不出走向泰坦的那一步。
沉默,許久的沉默,戴瑟猛然坐回地面,攤開筆記本,鉛筆在紙頁上畫出粗黑的筆跡,他在戰(zhàn)栗中瘋狂作畫,用雜亂的筆觸將泰坦的身影畫在上面,似乎這樣就能消除腦中那片空洞的未知。
直到白紙染上了黃昏的顏色,戴瑟才收起汗津津的鉛筆,站起,轉(zhuǎn)向城市。但當他回望泰坦的那一刻,他的內(nèi)心忽然涌出沖動,讓他轉(zhuǎn)身,雙手在嘴前攏成喇叭,傾盡孩子的全力發(fā)出大喊。
“你在——做什么——”
稚嫩的聲音劃過草尖,消散在無際的曠野中,喊出之后,戴瑟立即開始狂奔,向著城市,像是身后有巨人追趕,又像是在恐懼著那個答案。即將越過肋骨圈出的界線時,他才回過頭,看向遠處。
纖細的泰坦依舊站在原地,連指尖都沒有動過,如同凝固在了那一刻。
第四章 求知
“為什么要去那么遠的地方讀書?”女人為戴瑟整理著圍巾,這座位于城鎮(zhèn)前方的小站只有一個立牌和簡陋的頂棚,此時天色微明,曠野的空氣滿是寒意。
“媽……沒事的?!彼Я吮?,貼著她微涼的臉頰,“我能照顧好自己?!?/p>
“不是,你為什么非要去學(xué)那什么泰坦,這都不是實用的東西,學(xué)了有啥用?”女人嘟嘟囔囔地說著話,又轉(zhuǎn)向身后不遠處沉默的男人,“你倒也說兩句??!”
“媽……”他張開嘴,想解釋,但萬千思緒堵在喉中,不知道該如何言說,他總不能告訴她,自己覺得曾毀滅了他們的家的泰坦很美,想去了解更多……
“他想去,就讓他去。”男人發(fā)話了,他正站在夜色里,揉著臉頰,“你別管他。”
于是,三人無言,直到雪白的燈光刺破黑暗,灰撲撲的吉普停在車站旁邊,面容粗獷的司機利索地將行李搬上車,坐回駕駛位,“現(xiàn)在附近沒有泰坦,很安全,快走吧!”
戴瑟告別,上車,引擎微微震顫,帶著他駛向荒野。
將明的天光里,他將頭探出窗外,目光在車站前的兩個小點略一停留,然后拉遠,看向佇立城鎮(zhèn)邊緣的高瘦身形,清晨的霧氣在它腳下流淌,那顆碩大的頭顱上,眼瞳從未閉合,此時車輛的行駛方向正好與它的視線方向相同,就好像它在目視著他離開家鄉(xiāng)。
我會回來的。嘴唇無聲地開合。
“這就是那頭直接導(dǎo)致了移動城市毀滅的泰坦,自這件事之后,移動城市被徹底放棄,骸骨城市成為主流?;蛟S你們之中有人曾是它行動的受害者?!比绱私榻B著,教授帶著學(xué)生們走下飛機,從新建的高臺邊緣俯瞰下方。
一眼望去,地面像是被巨大磨盤碾壓過無數(shù)次的谷粒,每一塊磚瓦都被巨力粉碎,變成均勻的碎粒,鋼梁扭曲,團成大小不等的球體,移動城市的龍骨被抽出,連帶著大量附屬系統(tǒng)凸出地面,形成嶙峋的地貌,巨爪刮擦的痕跡縱橫交織,內(nèi)側(cè)凝固著成分不明的漿液。
死去的泰坦就趴伏在被完全摧毀的城市中央,身上糊著厚厚的沙土,體表密集得摞在一起的傷痕被沙塵與體液的混合物填滿,結(jié)成石頭般的痂。
最為可怖的是它的四肢,血肉幾乎剝落,露出完全不同于人類構(gòu)造的骨骼,摔倒時折斷的左腿斷骨支出,早已變作暗黑。
建筑折斷了它的腿骨,在過去的十年中,它就一直待在這里。
移動城市因它的入侵而被放棄,但在城市廢墟周圍,荒原上的流浪者建立了大小不一的聚落和大石壘成的哨塔,利用它的庇護躲避其他的泰坦,哪怕每天都能看見它痛苦地掙扎,聽著從不止息的雜亂音調(diào)。對它的觀測記錄也是來自于這樣的聚落。
“它倒在了城市中,再也沒有爬起來,直到兩個月前它失去活動能力,兩天前徹底失去活性。”直升機掀起的狂風(fēng)里,教授興奮地提高了聲調(diào),“因此,我們的研究課題更改為——解剖泰坦!”
學(xué)生們興奮的高呼聲中,龐大的黑影自高臺后升起,遮蔽了日光。
泰坦的尸體被重型直升機吊起,頸部與雙腕上的鋼索收緊,呈現(xiàn)出十字形,沉重的頭顱垂落,空洞的眼神掃過高臺上的人們,壓滅了興奮的高呼,讓他們感覺到一陣心悸,仿佛泰坦的靈魂仍然存在于這具軀殼,正透過開始腐爛的眼瞳俯視著渺小的螞蟻。
但這種感覺迅速消失了,泰坦的軀體被仰面拋至城市廢墟中,折成不自然的角度,周圍等待已久的數(shù)百臺切割機一擁而上。
圓鋸切入泰坦胸口的皮膚,解剖爪緊隨其后,剝離皮膚與肌肉的連接后,厚韌的暗紅色皮膚被卷起,暴露出黑紅的肌肉與深灰的肌腱,以及同樣暗紅的骨骼。
超聲波刀刺入肋間組織,泰坦太過龐大,如果按標準的解剖方式,一個人窮極一生也無法解剖完一只手,要研究它們,唯有用粗暴的手段剖開軀體掃描,再用計算機重構(gòu)細節(jié)。
肋間組織與泰坦胸骨的連接被截斷,切割機再度換成圓鋸,切入泰坦的骨骼,單調(diào)尖銳的鋸骨聲回蕩在城市的上空。
“咔!咔!咔!”骨骼一根根斷開,當只剩最后幾根時,連綿的爆炸與撕裂聲炸響,肋骨崩斷,聚集在泰坦胸口的切割機同一時刻被掀飛,繃緊的肋骨舒展,泰坦的身體從地上彈起,向后彎出扭曲的弧度。胸腔炸開,附著在胸骨上的組織被撕裂,連帶著將腹腔也撕開縫隙。
泰坦的內(nèi)臟暴露無遺,在肋骨崩開的巨震下被震出胸腔,掛在肋骨之間,粘稠地淌至地面,冒出絲絲縷縷的熱氣。
“這就是泰坦嗎?”“和另一頭類人泰坦完全不一樣!”“論文穩(wěn)了!”……看著那龐大的身軀一點點粉碎,人群再度喧鬧起來,嘈雜的討論聲里,突然有人沖到了欄桿邊上,霎時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轉(zhuǎn)過視線,看向扶著欄桿嘔吐的戴瑟。
食道的痙攣中,戴瑟眼前又一次浮現(xiàn)出了那幅畫面,與面前的景象交疊。曾經(jīng)偉岸如神的泰坦,死去后卻變成如此丑陋的模樣,被任意處置,分尸解剖……
“就這樣還來解剖泰坦?”“……不會是被嚇壞了吧?”竊竊私語傳入他的耳中,戴瑟不自覺地伸手按住了頭頂,指尖用力,插入頭發(fā)之中。
為什么只有他會感到惡心?視線朦朧中,他記起了一些東西。
“一開口就是泰坦,好奇怪?。∥也灰退??!焙孟裼幸粋€影子這么說著,又似乎是很多個,但兒時的記憶除去那頭纖細的泰坦,其他的都已模糊不清。
等到他調(diào)節(jié)好心情,從欄桿上爬起,教授和其他同學(xué)早已聚集到平臺的另一個角落,欣賞著眼前吊起的泰坦心臟。
第五章 離去
運載車到站停下,戴瑟提著箱子走下了站臺,有些茫然地看著周圍大變的景色。
在他登上汽車離家時,這座小站只是荒原里隨意立起的一個站牌,但現(xiàn)在,還是同樣的地方,現(xiàn)代化的車站已經(jīng)搭建完成,銀灰的金屬圍合成寬廣的候車廳,四周的荒原被挖開,新的建筑在大地上生長。
好在地標仍然未變,沿著脊柱下方的街道走向肋骨,戴瑟來到了那棟熟悉的房屋前方,抬手敲響了房門。
指節(jié)與門相擊,門打開了,緊接著便是驚喜的呼喊與一串忙亂的腳步,然后他便坐在了飯桌前,吃著久違的家常飯菜。
“我回來的時候好像沒看到那頭泰坦?!贝魃f道。
母親止住說不完的家長里短,皺著眉頭回憶了一番,“你說那個啊……一個月前突然就動起來了,城里都戒嚴了,現(xiàn)在不知道跑去哪了……”
戴瑟動作頓住片刻,然后,像小時候一樣在母親的喊聲中沖出門外,數(shù)著肋骨找到路徑,越過荒廢的哨塔,爬上鋪滿長草的山坡。
他怔怔地立在原地,起風(fēng)時草葉搖曳的山坡與遠處默立的泰坦共同構(gòu)成了他對童年的記憶,可現(xiàn)在,記憶的畫卷出現(xiàn)了一個難以忍受的空洞。
從小到大,泰坦一直站立在這里,從未移動,他本以為它會一直存在于此,直到他人生的盡頭。他想知道原因,可泰坦從不回答。
一個月前,從未移動的泰坦突然行動,他本該知道的,但那時他被別的事情分散了注意。
當他一臉疲憊地回到家中時,碗筷早已收拾好,放入了消毒柜,父親與母親坐在沙發(fā)上,氣氛凝重,見他回來便立即讓他坐下。
“平時你就是這樣子的嗎?一聽到泰坦的什么消息,說都不說一聲就跑出去,把家里當什么了??。 ?/p>
“就是,天天說忙忙忙,連個電話都不和我們打,成天就知道研究那些沒人懂的東西?!?/p>
“我看你小子就是欠打!”父親說著就要起身,立刻被母親攔下。
“你爸這脾氣……”母親盡力打著圓場,“要我說,你現(xiàn)在不是在研究泰坦的骨架嗎,我們這也有啊,想個辦法調(diào)回來,這樣平時也能見到面?!?/p>
戴瑟沒有回答。
在夢里,他又回到了那個長滿長草的高坡,他在夜色下仰望那沐浴星光的高大身軀,看著它從地下拔起雙腳,大步邁向遠方。
你要去哪?找誰?為什么?泰坦的背影即將消失時,戴瑟伸出手,身體卻被釘在原地,想要大喊,卻無法發(fā)出半點聲音。
門開,門關(guān),他回到了自己家中。
燈光亮起,照出房間里雜亂堆放的文件,僅有靠窗的一小疊因為不常用還算整齊,其他的紙張雪片般淹沒了半個客廳。
上一次整理這些東西還是一個月前,她留下一張紙條,交代了整理好的文件位置,然后就再也沒有回來。
“或許你該找個鐘點工?!彼詈筮@么說。
戴瑟找到一塊沒被文件覆蓋的沙發(fā)坐下,劃亮個人終端,滿滿的日程出現(xiàn)在眼前,通話記錄里同樣滿滿的是各方打來的電話。
泰坦在消亡,這讓他變得很忙,并且越來越忙,沒有心情經(jīng)營自己的生活,人們對他的成果大加贊賞,但沒有人知道,比起民眾,他更加地迷茫。
這么多年來,他們從未理解泰坦,它們?nèi)绾未嬖?,如何生存,又有什么目的,人類一無所知,而且恐怕再也無法知道了。作為這個領(lǐng)域最“頂尖”的學(xué)者,每當他取得的解剖突破被人贊譽,這樣的問題都會在心中回蕩,驅(qū)使著他向前,再向前,哪怕拋棄一切,只要能稍微理解一點,就值得了。泰坦如果有思想的話,也會高興吧,因為終于有一個能夠理解它們的人類。
他抬眼,目光穿過窗戶,遠處的夜霧流淌,像是有龐大的軀體在其中穿行?!坝^星者”,它還好嗎?一個人走了那么遠的路,沒有人相伴,所見皆非所求,從未得到滿足,否則,它早就停下了吧?
它,還有多少時間呢?
第六章 歸來
已經(jīng)近了……黑沉沉的世界里,一塊路牌反射著車燈的光,成為黑夜中耀眼的標識。他還注意到,原本只在城鎮(zhèn)周圍種植的青草現(xiàn)在已經(jīng)蔓延到了這塊距離城市數(shù)十公里的地方,將這顆原本只有荒漠與沙暴的星球變成另一個樣子。
上一次像這樣的夜行是什么時候呢?戴瑟回憶著,卻只能記起一個車窗,以及窗外變換的光澤。
在過去的數(shù)十年中,執(zhí)燈者一直沉默地跟隨著人類的燈光,保護著身邊龐大的商隊,就像一條大船,庇護著人類渡過黑沉的荒原。
但執(zhí)燈者也死了,執(zhí)燈者商隊,那些荒原中的行者便消失了,只剩下一座在泰坦遺骸周圍逐漸擴大的普通城市。屬于他們的執(zhí)燈夜行,也變成了一代人的記憶,與泰坦和這顆星球上的一切一起,慢慢地消逝。
黎明就要到了,他劃亮個人終端,點開屏幕上一連串的氣泡浮窗,那全是泰坦的移動報告,在最近的幾小時內(nèi)越來越密集,達到了兩分鐘一刷新的地步。
泰坦研究網(wǎng)站首頁巨大的地圖上,唯一還亮著的綠點身后拖著長長的行動痕跡。
泰坦們的行動軌跡毫無規(guī)律,同樣奇怪的是,它們彼此之間從不接觸,兩頭泰坦絕對不會進入對方兩公里的范圍之內(nèi),這個守則對泰坦的骨骸同樣有效,所以人類才會放棄移動城市,選擇在泰坦的骨骸下建起城鎮(zhèn)。
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這頭泰坦的移動軌跡變了,雖然仍然像是布朗運動,但那些連綴起來的折線,每一個端點都對應(yīng)著一具泰坦之骸,過去的數(shù)年中,它漫步無盡的荒原,途經(jīng)數(shù)十頭泰坦的埋骨之地。
它似乎是在尋找同類,但可惜……
早在幾年前,它便是這個世界上最后的泰坦了。
車輛輕緩的震動中,戴瑟嘆了口氣。
這一切都是因為人類,來到這顆星球上后,人類開始了對這里漫長的改造,讓干燥的大氣降雨,在地上鋪上綠草。
而就是這樣的改變,讓那些能夠在風(fēng)沙中存續(xù)近乎無窮歲月的泰坦在幾十年里一個個死去,包括“執(zhí)燈者”。
而它們那些存在千年的骨骸,同樣在一場場大雨中迎來了迅速的衰變,因無法支撐自己的重量而倒塌。
草地中的土路到了盡頭,他開上了水泥地,不久則變成了瀝青。遠處的黑暗中,龐然的陰影浮現(xiàn),風(fēng)吟者的骨骸依舊屹立于城市之中,彰顯著前所未有的存在感。
路的兩側(cè),房屋逐漸拔高,就在他沒回來的幾年時間里,城市迅速地發(fā)展,高大的建筑取代了聯(lián)排小樓,盡管最開始的道路規(guī)劃還在,但已很難從樓房的空隙間看到泰坦的肋骨了。
此時已是凌晨,城市仍在沉眠,風(fēng)吟者的骨籠奏出樂音,將建筑浸泡在自己的旋律之中。戴瑟感覺自己像是進入了一個夢里,夢見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與他的家鄉(xiāng)重疊在一起。
是了……父母在之前的信息中提過,他們也搬家了,童年長大的地方已經(jīng)被拆解,戴瑟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無根的游客,誤入了沉睡的異鄉(xiāng)。
但當中央廣場出現(xiàn)在面前時,像是從夢境回到現(xiàn)實,沉睡的記憶蘇醒了,由干癟變得豐滿,他輕車熟路地數(shù)著頭頂依稀可見的肋骨,在街口拐彎,穿過一排排高樓、幾棟破舊的空屋以及在這之后的肋骨,他再次看見了哨塔,此刻的它被一圈更高的樓房環(huán)繞,像一個不合時宜的幽靈,靜靜掩埋在黑暗里。
戴瑟再一次抵達了長草的高坡。
不知為何,城市沒有蔓延到這邊,一層空屋隔斷了它的擴張,讓城市變作別扭的月牙形,中間正是觀星者留下的腳印,人們像是在害怕著什么,不敢離它太近。這小小的幸運為他保留住了最后一點回憶,他將車停在高坡上,打開車門,踏上厚厚的草地。
深吸了一口微涼的夜風(fēng),他慢慢吐出一口濁氣。
此時已接近黎明,星星都消失在了天空中,四下一片深沉的黑暗,只有零星幾點燈光散布在高坡前方的平原上,與他一樣,他們都是前來見證泰坦的研究者。更多的人則沉睡在夢鄉(xiāng)里,對這一切毫無察覺,也毫不在意。
一片寂靜中,戴瑟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心臟的跳動,他無法控制地想象泰坦的心情。
黎明就要到了,它仍在前進嗎?它會恐懼嗎?它會……孤獨嗎?
金紅的光芒灑落,照亮了世界,也照亮了那個高大纖細的身影。
昏紅的天空下,宛若神話的身影在音樂聲中一步步走近,與戴瑟童年的記憶一起,他又感覺到了那熟悉的戰(zhàn)栗。
第七章 淚水
“觀星者”頂著一顆與它身體比例完全不符的巨大腦袋,那張巨大的面孔上只有一顆占據(jù)九成面積的眼球,從不轉(zhuǎn)動,也從不合攏,數(shù)十年如一日凝視著天空。
它曾于風(fēng)吟者的尸骸邊啟程,現(xiàn)在,它又回到了這里。
地面?zhèn)鱽砦⑽⒌念潉?,觀星者偉岸的身影迅速向泰坦之骸靠近,在身后的地面上留下一個又一個腳印。若是在舊世界,這本該是能被吟游詩人傳頌千古的景象,但戴瑟卻只在它的步履中讀出了茫然與倉皇。
起風(fēng)了,低沉婉轉(zhuǎn)的樂聲從城市中流瀉出來,在荒原上盤桓,就像風(fēng)吟者仍活著的時候。
觀星者的步履變慢了一瞬,緊接著,它開始了狂奔,纖長的雙腿跨越遙遠的距離,深深地踏在地面上。
逐漸劇烈的震動中,戴瑟睜大了雙眼,頭顱仰起的角度越來越大,眼瞳中倒映著泰坦的巨足,看著它從自己上方跨過,迎向風(fēng)樂的海潮。
“為什么……”戴瑟無法成言,觀星者……泰坦,頭一次突破了那兩公里的無形界限,奔向了彼此!
在城市前方,觀星者停下了腳步,龐大的身體映襯下,人類建造的都市宛如脆弱精致的玩具,隨時都能被推倒。
但觀星者沒有這么做,它只是伸手握住了風(fēng)吟者的骨骸,用力搖晃,震落灰塵,與之連為一體的城市地基也一同搖晃。
“喀嚓!”巨響傳來,風(fēng)吟者衰變的骨骼不堪它的拉扯,斷裂開來。
觀星者像是明白了什么,后退半步,松開了斷裂的骨骼,粗壯的骸骨落下,掃碎沿途的無數(shù)窗戶,砸落在道路上。
“嗚——”汽笛般的長鳴從觀星者瘦弱的胸腔中發(fā)出,它茫然地回首,一步一步地踱向遠離城市的方向,身體佝僂,疲憊而滄桑。
觀星者的臉上,那顆巨大的眼瞳變得明亮起來,水光填平了角膜表面的凹凸,反射著陽光。
隨即,大顆的液滴從眼球下方灑落,形成數(shù)百米高的瀑布,下半散落成霧,在陽光下形成七彩的虹。
一聲聲震動傳來,觀星者拖著長長的瀑布走向遠方,低沉的嗚咽壓過了風(fēng)吟者的樂音,回蕩在荒原上。
泰坦的淚水,原來是和人類一樣的澄澈透明。
感受到臉上帶著咸味的微濕,戴瑟握緊了拳頭,這一刻,他似乎領(lǐng)悟了什么。
風(fēng)吟者那龐大的發(fā)聲器官,執(zhí)燈者在黑暗中發(fā)光,那是一種宣告嗎?宣告自己的存在,讓其他人知曉,得以安心。
人類至今不理解泰坦,但戴瑟仍然控制不住思緒的發(fā)散,以人類的眼光解釋著泰坦的一切。
也許,泰坦們同樣會孤獨,它們被冷酷地投放在這顆星球上,無人告訴它們自己從何而來,它們亦無法理解自身,于是便游蕩于荒原,尋找同類,卻又被彼此之間巨大的差異嚇退,在兩公里外止步,僅能看到彼此,獲得微不足道的慰藉,就像取暖的刺猬。
風(fēng)吟者哪怕呼吸也能吹奏音樂,執(zhí)燈者跟隨著人類的車隊,或許這就是它們在漫長生命中抵御孤獨的手段……
或許觀星者便是通過那巨大的眼瞳尋找同伴,以此確認自己并不唯一。
但就在某一天,它找不到了……
觀星者開始行走的那天,正是倒數(shù)第二頭泰坦死去的日子,某種感知讓它感覺到了同伴的離去,于是它便開始了尋找,但一路所見,唯有失望,最后在無盡的寂寞中瘋狂。
人類平息了沙暴,在這顆星球上創(chuàng)造了雨,讓風(fēng)沙中長存的一切迎來了迅速的衰亡。
它已是最后的泰坦了。
觀星者停下了沉重的步履,它低垂頭顱,緩緩跪倒在地,膝蓋推開松軟的泥土。它最后一次抬頭,眼瞳中倒映著天邊的朝陽。
像是有什么東西從它體內(nèi)被抽走了。
泰坦向后倒去,纖細的身體并未造成太大的震動,只是騰起一陣煙塵,當一切平息,那顆永遠在遙望的眼瞳合上了,歪向一邊,蒙上了塵土。
最后的泰坦死去了,在這個平常的早晨。
荒原一片寂靜,唯有風(fēng)聲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