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浩明小說基于精英化的敘事立場,對于大眾敘事自覺地疏離卻又不自覺地接近,試圖在“載道”與“消費”的兩難之間找尋平衡,而隨之而來的“熱銷”與“誤讀”的背后,體現(xiàn)了轉(zhuǎn)型時期知識分子身處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之間的尷尬情境。
盡管唐浩明多次強調(diào)他的歷史小說書寫的是傳統(tǒng)文化浸潤下的晚清士人,寫他們在歷史變遷之際的“沖突與苦難”“迷茫與探求”,針對的讀者群體是“喜歡歷史又關注現(xiàn)實”、有一定文化修養(yǎng)的知識分子,但實際上,他的“晚清系列”的受眾十分廣泛,不僅熱銷海內(nèi)外,而且在讀者群體中既有較高文化層次的人,也有“小車司機”。甚至有人說“當官要讀《曾國藩》,經(jīng)商要讀《胡雪巖》”。針對這一市場對作者主體意識存在誤解的文化現(xiàn)象,本文認為這與轉(zhuǎn)型時期知識分子遭遇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之間的兩難處境有關,作者希冀在“載道”與“消費”的兩難之間找尋平衡,于是疏離與接近的尷尬就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了。
唐浩明對中國歷史與傳統(tǒng)文化有著濃厚的興趣。1984年,他開始編輯《曾國藩全集》,在閱讀歷史文獻的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與他過去認識中全然不同的曾國藩。文獻當中的曾國藩既不是“劊子手”,也非“大漢奸”,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人,于是引發(fā)了他研究這一段歷史及這個人物的沖動。通過研究,他發(fā)現(xiàn)曾氏“實際上是一個封建末世的悲劇性人物。他的悲劇表現(xiàn)在他的理想與現(xiàn)實的嚴重背離。而他同時也是最后一個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大成的人物,甚至可以說是傳統(tǒng)文化的化身”。20世紀80年代是精英的時代,“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口號使知識精英們終于揚眉吐氣起來,在他們的作品里,洋溢著強烈的責任意識、啟蒙意識和精英意識。精英文學歷來有“文以載道”和“以詩言志”的傳統(tǒng),而知識分子代表的精英文化歷來是“經(jīng)典”和“正統(tǒng)”的解釋者和傳播者。[1]唐浩明進行小說創(chuàng)作的動力應該由此而來,如同20世紀80年代其他知識精英一樣,表達重回政治中心一展抱負的志向。而曾國藩這個歷史人物,他自拔流俗,堅忍卓絕,從一個普通農(nóng)家子弟變成清王朝的“中興之臣”,以一介文臣封侯,在近半生的戎馬生涯中留下大量的文字。其“三立”完人的形象無一不符合對傳統(tǒng)文化有著特殊感情的知識精英們的自我期待,對其成功之道與心路歷程的書寫自然更能引起人們的閱讀興趣。
作者因為歷史文獻與當時主流讀物的差異而燃起了對歷史研究的興趣,這樣一個“求真”的心理過程帶來的閱讀體驗與一般的閱讀體驗是大不一樣的。因為,追求真相是人的本能,而這種本能不分精英與大眾。因此,“借助我的那些輕松可讀的文字和今人喜聞樂見的表達方式”[2],還原一個真實的曾國藩成為作者創(chuàng)作的主體意識?!对鴩访媸篮螅粫r讀者爭相閱讀,尤其受政界、商界人士的推崇?!对鴩返臅充N與作者精英文化的敘事立場密不可分。小說出版在20世紀90年代初期,正是知識精英意氣風發(fā)而大眾文化悄然萌動的時候。精英式的思想內(nèi)核與傾向于大眾文化的通俗表達是唐浩明的作品在這一轉(zhuǎn)型時期獲得各界一致好評的主要原因。與20世紀80年代知識精英的無限風光相比,20世紀90年代以后,大眾文化迅速崛起,一舉顛覆了幾千年精英文化的主流地位,一時間流行音樂、暢銷小說、影視明星充斥大街小巷。一向以教化大眾、傳道解惑而自信的精英文化瞬間成為了邊緣化的角色,而大眾文化攜現(xiàn)代化之勢而來,憑借都市生活消費觀念的興起及大眾傳媒的發(fā)達,似乎短時間內(nèi)其洶涌勢頭不可逆轉(zhuǎn)。兩種文化地位的懸殊,在出版市場更為明顯,一邊是言情小說、成功寶典、日本漫畫前的門庭若市,一面是魯迅、卡夫卡、通鑒前的冷冷清清,作為出版社的資深編輯,且又是負責古典經(jīng)典書籍部分的唐浩明,對于精英文化遭遇的生存困局應該是深有體會的。
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陸續(xù)創(chuàng)作的《楊度》與《張之洞》中,唐浩明對晚清士人身處近代轉(zhuǎn)型之際的精神困頓與悲劇命運進行了更深一步的思考和探究。作品不再局限于歷史人物為功名拼搏的心路歷程,透過那些時而激昂、時而沮喪的身影,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又一個惶惑且?guī)в衅R獾撵`魂。那些義理與時勢、學問與政治、人生與事業(yè)之間的困惑與掙扎于20世紀末的知識分子心有戚戚焉。
從思想內(nèi)核來看,唐浩明歷史小說關注的是士人的思想軌跡、悲劇命運,他們在追逐事功之時不脫文人情結(jié),是深沉悲涼的,而大眾敘事往往趨近于直觀的、狂歡化的,這些無疑都是對大眾文化的疏離。但是,從敘事方式來看,它沿用通俗文學“講史”的言說方式,又是接近大眾審美的。
一、傳奇手法
傳奇是古代小說的傳統(tǒng)敘事模式,歷史小說引入傳奇的手法無疑是題中應有之義。在唐浩明的小說中,它主要表現(xiàn)在故事情節(jié)的構(gòu)建上。這也是傳奇深受大眾青睞的特點之一。在《曾國藩》中,這種手法比較常見,尤其是在曾國藩對于人才選拔的描寫上。小說開頭“波濤洄涌的洞庭湖中,楊載福只身救排”,見義勇為的俠義之士以一人之力于洞庭湖中拉排救人、仗義疏財,這些都是傳奇小說中必不可少的元素。在《擺棋攤子的康?!分?,我們看到一個落魄書生因籌集回家旅費而擺設棋局的情景:“他的腳邊用石塊壓著一張紙,上書:‘康福殘局。勝一局收錢十文,敗一局送錢二十文?!倍c趙烈文的相遇則是“荒郊古寺遇逸才”。此三人后來都成為曾國藩的心腹。楊載福、趙烈文是確有其人,康福的原型是章壽麟,他們贊襄曾氏幕府卻都是他人推薦。小說傳奇手法的運用,讓讀者浸潤于一種古典的情景之中。
小說《楊度》中對傳奇手法的借用,體現(xiàn)在楊度與靜竹的愛情邂逅的描述上。京師城外的江亭,名落孫山的失意舉人意外遇見不幸墜入風塵但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靜竹。落魄書生與紅粉佳人,絹扇題詩,羽觴定情,這樣的愛情模式與唐中期的傳奇相差無幾。靜竹雖然品行高潔,不甘沉淪,大膽追求自己的愛情并且矢志不渝,但最后卻所托非人,含恨而逝。靜竹的愛情悲劇為構(gòu)建楊度的人格增添了審美內(nèi)涵。
二、描摹小傳統(tǒng)
在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中,歷來有大小傳統(tǒng)之分。小傳統(tǒng)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較符合大眾的閱讀習慣。在民間傳統(tǒng)文化中,占卜、命相、讖語被廣泛用于日常生活中,這源于對祖先的崇拜﹑神話以及流傳甚廣的天命觀,人們認為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掌控世間的一切,但它往往又是有征兆的。人們通過對這些征兆的捕捉來窺探天命之所在﹐于是,陰陽家的風水、地仙、占卜等應運而生。唐浩明小說對這一文化現(xiàn)象用墨較多。例如小說中曾國藩守喪之時,陳廣敷以風水地說游說其出山,以幫其母看“吉壤”和骨相、天象三個方面來說明曾氏將以平亂之功發(fā)跡,有封侯之富貴,而眼下正是他應詔天命之時。
作者在小說中對于讖語也多次提到?!对鴩分校趦山偠降臅坷?,曾國藩與趙烈文通過對朝廷高層人事的探討,對慈禧、恭親王等人為政的分析,認為他們都不是中興之人,表達對國事惆蔽的擔憂及失望。趙烈文得出大清亡于五十年的結(jié)論。《楊度》中,寄禪大師道出悟宇長老關于王朝亡于旦夕之間的三個征兆:“得之于攝政王,失之于攝政王。得之于孤兒寡母,失之于孤兒寡母”,“十帝在位九帝囚,還有一帝在幽州”,京城西南宣武門預示王朝滅亡的皇帝年號。如果說趙烈文的讖語是建立在他作為曾國藩的心腹幕僚對于統(tǒng)治高層的分析及官場的觀察基礎之上的話,那么悟宇長老的讖語則是作為一個歷經(jīng)四朝的士人對于世事變遷及民間眾生的體悟??此菩茫瑢崉t它又像陳廣敷所說是通過博覽歷代典籍,“推究古今成敗”得來,是對歷史變遷的感悟,對世態(tài)人情的洞悉。
小說也描述了命相、占卜的虛誕。在《楊度》開頭,作者描寫碧云寺泥塑羅漢占卜,楊度數(shù)到的是甘耳尊者背靠白云,演珠和尚解卜說這是以后做宰相的預兆。這一次占卜給楊度一生帶來極大的心理暗示,加強了他性格中自命不凡的一面,他更加認為自己就是那個奉天承運的“王霸之才”,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天命觀更增添了其悲劇色彩。唐浩明通過骨相、算命等大眾熟悉的風俗描寫,將其同王朝、個人的命運及抉擇聯(lián)系起來,具有濃厚的民間文化氣息。
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以來,官場小說的濫觴成為一個突出的文學現(xiàn)象和文化現(xiàn)象,而唐浩明小說中關于清末官場權(quán)力文化的表敘無疑在某些質(zhì)素上與這一類型小說有重合之處。從“晚清三部曲”里,我們似乎看到一條條官場“潛規(guī)則”。曾國藩在與趙烈文談到王船山時,談到為文與做官的區(qū)別,認為“作文以見深識閎為佳”而“做官以曲折迂回為要”。此番議論實乃曾氏的經(jīng)驗之談。在與太平軍作戰(zhàn)初期,他不容于湖南、江西官場,后在守喪期間,回思以往種種不順,在陳廣敷的提點下,大徹大悟,關于“曲折迂回”之論是他對黃老思想體悟而來。而《楊度》中,唐浩明對于袁世凱的為官訣竅總結(jié)為:官場最大的本事在于“裝假的做工技巧”,憑著這一條“金科玉律”,袁世凱陸續(xù)取得李鴻章、榮祿、張之洞的好感,一步步接近權(quán)力的核心。在《張之洞》中,作者在張之洞出場之初就介紹了其 “為政之道不得罪于巨室”的信條。任京官清流期間,他與其他清流黨(如張佩綸、黃體芳等)專以參劾大員為己任不同,他“重在言事而少言人”,他與堂兄張之萬、醇親王結(jié)成的三角權(quán)力同盟關系成為其蒸蒸日上的基礎。
精英化的思想內(nèi)核與大眾化的言說方式相結(jié)合的敘事立場為唐浩明小說贏得了各階層的讀者和在市場上的暢銷﹐但由此也出現(xiàn)了精英與大眾之間立場不同的尷尬。文化精英們,尤其是學院派知識分子,在肯定小說呈現(xiàn)的濃郁厚重的思想文化底蘊的同時也認為其存在“質(zhì)勝于文”的不足。而在一些大眾讀者的眼中,《曾國藩》《張之洞》等作品則成為“官場寶典”“成功勵志法則”之類的功利性商品。
在傳統(tǒng)社會,政治意識是寓于歷史意識之中的,一部二十四史儼然就是一部古代政治史,儒家文化則以政治道德倫理為基礎,因此,中國文化中有著濃厚的政治情結(jié)。唐浩明的初衷是揭示傳統(tǒng)文化的“真相”,官場文化是其中的重要部分,小說中跌宕起伏的官場生態(tài)及叢林法則恰好符合大眾對于官場的歷史想象與文化消遣,這也就不難理解讀者試圖從中領略“仕途智慧”的閱讀心理了。但如果僅僅將小說看成是對權(quán)力文化的書寫,顯然是對小說的誤讀,因為,唐浩明的士人書寫是指向現(xiàn)代化敘事的,即在近代化的歷史語境中士人的精神困境與悲劇命運,而晚清的官場恰恰是導致士人精神萎縮與人格變化的重要原因。聯(lián)系作者的創(chuàng)作時間將作品進行先后排序,我們可以探究到作者創(chuàng)作的思想軌跡。從《曾國藩》中,我們分明察覺到強烈的功名事業(yè)抱負和精英意識。到了《楊度》,我們看到的是官場對人格的侵蝕。小說描寫楊度,一個情深意重的好丈夫、好兒子﹐在官場的迷幻之下,政治主張反復變更不說,還拋棄妻子,遠離家庭,連基本的人情味都沒有了。及至《張之洞》,我們顯然從中看到了官場的虛妄。在晚清政壇,中法戰(zhàn)爭是醇親王與恭親王權(quán)力斗爭的法寶,維新變法也成了帝后兩黨之爭的工具,修盧漢鐵路不過是張之洞爭天下第一督撫的策略之一。而張之洞本人何嘗不是慈禧用作制衡李鴻章與翁同和的一枚棋子?“悲涼”與“虛妄”的底色背后,展現(xiàn)了轉(zhuǎn)型時期知識分子處于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之間的尷尬情境。
基金項目:湖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項目“唐浩明小說研究”。項目編號:17C0985。
[作者簡介]余安娜,女,湖南長沙人,湖南師范大學國際漢語文化學院講師,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華文化與中國文學對外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