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郢

“唐隆政變”發(fā)生于唐隆元年（710）六月，是由臨淄王李隆基和太平公主共同發(fā)起的一場宮廷政變。李隆基以禁軍誅殺韋后與安樂公主，并徹底剿滅了韋氏集團。《新唐書·玄宗本紀》中記此事策劃時稱：“庶人韋氏已弒中宗，矯詔稱制。玄宗乃與太平公主子薛崇簡、尚衣奉御王崇曄、公主府典簽王師虔、朝邑尉劉幽求、苑總監(jiān)鐘紹京、長上折沖麻嗣宗、押萬騎果毅葛福順李仙鳧、道士馮處澄、僧普潤定策討亂?！睋耍兊暮诵娜宋镏粸橥醭鐣?。此人在史錄上著筆甚少，但岱廟祭碑神龍三年（707）高仁敬題記上卻現其姓名，并關涉其人獨特經歷。題記云：

敕使太中大夫內侍省內謁者高仁敬、敕使前上清大三景弟子內供奉朝散大夫守尚衣奉御王崇曄等，粵以神龍三年肇春設祭，式昭歲月，因紀名焉。典內閽人輔馀祚、典令史魏遺處。（〔清〕陸繼煇《八瓊室金石補正續(xù)編》卷二四）

此條題記所述，系唐廷于神龍三年致祭泰山之事，其中出現的王崇曄，不僅姓名與史、鑒相合，職務也完全相同，顯為一人。據碑可知，其于神龍朝已擔任尚衣奉御一職。不過更讓人稱奇的是，此人竟還具有道士身份。碑中所系銜有“上清大（洞）三景弟子”，乃當時道士所受的箓階。道士箓階次分為七等，依次為初入道儀（小兆真人）、洞神部道士（洞神法師）、高玄部道士（高玄法師）、升玄部道士（靈寶升玄內教弟子升玄真一法師）、洞玄部道士（洞玄法師）、三洞部道士（三洞法師）、大洞部道士（上清大洞三景弟子）?！按蠖慈啊笔堑朗康淖罡邔蛹墸瓿蛇@一層級最重要的是受《上清回車畢道券》，表明“道畢于此”。如當時葉法善稱“大洞三景法師”、玉晨觀道士田元素稱“上清大洞三景弟子”，皆屬頂級高道。王崇曄擁有此頭銜，說明他在道教界居于第一段位，具有崇高的地位。

奇特的是，獲得最高道箓之后，王崇曄搖身一變，成為內廷近臣。其所擔任的“尚衣奉御”，據《唐六典》卷一一載：“尚衣局，奉御二人，從五品上……尚衣奉御掌供天子衣服，詳其制度，辨其名數，而供其進御；直長為之貳?！庇纱丝梢姡吧幸路钣币宦毷恰傲小保ㄉ惺?、尚藥、尚衣、尚舍、尚車、尚輦）職官之一，屬“從五品上”。雖然官只中層，但因“掌供天子衣服”，得出入宮禁，多有機會接近皇帝，職位十分顯要。王崇曄作為一介道士，是如何進入宮壸升任要職的，令人頗生疑惑。竊以為原因或在他所擔任的“內供奉”上。唐內供奉官凡有兩類，一是供職于內廷的職官，二是供奉于皇室道場的僧官和道官，著名的“太清宮內供奉”即屬此類。如“鴛鴦碑”大周長安四年（704）中的敕使周玄度，便是“內供奉襄州神武縣云表觀主玄都大洞三景弟子”。足見此時以道士充任內供奉者甚多。而在中宗一朝，特旨簡任道士充朝堂職官者并不鮮見，如神龍元年“術士鄭普思、尚衣奉御葉靜能皆以妖妄為上所信重，夏，四月，墨敕以普思為秘書監(jiān)，靜能為國子祭酒”（《資治通鑒》卷二〇八）。鄭、葉二人皆為道士。王崇曄之任用當與之相同，應是以道士身份受內供奉之職，入侍內廷，得到皇帝垂青，特旨任命為尚衣奉御的（接替葉靜能）。這一身份轉換，實非同尋常。并且他還被授為朝散大夫，作為敕使至泰山主持祭岳大典。從這些地方也可看出，王崇曄在神龍一朝頗受寵信。

如果說正史、碑石中呈現的王崇曄形象兼具高官與高道，而比對他史卻會發(fā)現其還有另一種形象：“時京師有王崇曄者，為尚衣奉御，倜儻任俠，輕財縱酒，長安少年皆從之游。帝乃來求與相見，遂遇利仁府折沖麻嗣宗、押萬騎果毅葛福順、總監(jiān)鐘紹京，言及家國深相款結?！保ā秲愿敗さ弁醪俊すI(yè)第二》）竟是一個類似漢代郭解、朱家的市井豪俠，幾乎很難將他與一高道聯系起來。足見王崇曄其人底色十分復雜，以宗師級高道打入宮廷，同時還深入市井，交結廣泛，可謂身份復雜，是一個“黑白通吃”的人物。難怪李隆基要屈躬往交，引其為政變的得力助手。

那么在唐隆政變中，王崇曄起過哪些作用？《冊府元龜》稱其“廣布腹心，畫策于外”。而其具體事功，也通過岱廟碑石獲得認證。政變成功的一個重要因素，便是韋后一黨的崔日用臨機反水，《新唐書》本傳載：“時諸武若三思、延秀及楚客等權寵交煽，日用多所結納，驟拜兵部侍郎……帝崩，韋后專制，畏禍及，更因僧普潤、道士王曄私謁臨淄王以自托，且密贊大計?！蓖醭鐣显谡分袃H出場一次，神龍見首不見尾。清初學者傅山在《新唐書批注》中首抉此事。其于卷五有墨筆批注：“《崔日用傳》云：日用因僧普潤、道士王曄私謁臨淄王，又不云道士馮處澄，此云尚衣奉御王崇曄，又非道士，紀傳不同如此?！备瞪酵瓶纪鯐霞赐醭鐣?，但其人非并道士，認為史書此處記述歧異。按唐人有雙名單稱的習慣，在吐魯番文書中也常常出現人名省略中間一字的情況。此處之王曄與王崇曄當為一人。而史傳稱其為道士，恰與岱廟祭碑對應。足證二者實為一人。

崔日用投向李隆基陣營，不可能系倉促變易，而當是李隆基一方人物不斷滲透策反的結果。充當這一居間的，顯然便是《崔日用傳》所說的僧普潤與道士王崇曄。王崇曄實際上充當了策反敵隊的內線，其超人能力由此可見。另王崇曄時已任職尚衣奉御，而《崔日用傳》仍稱其為道士，似說明其人雖官內廷，但仍保留道士之身份，處于一種“亦官亦道”的位置。

從唐代立國伊始，道士便已積極參與政治活動；唐玄宗宮變奪位，更多借助道徒之力。此點素已為史家所關注。而王崇曄道士身份之確認，又為唐代道教介入宮廷斗爭，提供了一個極其鮮活的個案。

（作者單位：泰山學院泰山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