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太忙,友誼也就成了奢侈。一位沒有忘干凈名字的小學時的同學,想談談:吃著烤白薯走過的胡同,老師的綽號,愛噘嘴的同位子女生。一位老同事,結(jié)婚時吃了許多脆棗,值夜班時六輪手槍走了火……敘舊就像什錦火鍋,好吃,需要吃得起。他推辭掉了。
等離休以后,他一定天天吃什錦火鍋,喝著董郎一類酒懷舊。沖這一點,也得廢除終身制。
但是秘書還是要他接見了她。她老伴十天前死了。死者是無官無名無足輕重的角色,是他的下屬的下屬的下屬。但是死了,重要了最后一回。而且女同志說,有重要的話,面談。
女同志含淚給他鞠了一個深躬。五十多歲的樣子,頭發(fā)差不多都白了,喘氣挺重。他吃了一驚。年輕時候,他們這一輩人對領導倒是衷心擁戴尊敬。輪到他當領導了,他更習慣的是被抱怨,如果不是嘲笑和沒完沒了的糾纏。
“謝謝您!謝謝您!”女同志用嘶啞的嗓音說。準是哭啞了的?!拔艺煞蜃詈蟮臅r刻還說到了您?!?/p>
什么?說到我?怎么會說到我?嚇了一跳。死人的事是很麻煩的,不開追悼會就更麻煩。要停尸談判,訃文上要加更好的形容詞,黨齡要往早里算,不光彩的一切要往沒里平反,還要解決親屬的城市戶口。通往火化的道路坎坷崎嶇。
女同志含淚而又不無欣慰地繼續(xù)講下去:“我丈夫說,他一事無成,他微不足道。但您關心他,您關心了他。您是唯一關心了他的領導?,F(xiàn)在您的職位和聲望更加顯赫了,而他得到了您的關心。您使一個小人物臨終時感到了溫暖。謝謝您!死者感謝您,九泉含笑。后死者也感謝您……對不起,我耽誤了您的時間,再見,告辭了……”
請留步!這是怎么回事!素昧平生,毫無印象,卻奉獻了跨越兩岸的感激之情……無功受謝……但是,怎么辦呢?對一個服喪的未亡人說,不,我根本不認識你,也不認識你的丈夫,你的感謝像是在黃昏,沒有什么值得溫暖和感激的……
“這個這個,”他說,“請保重,請節(jié)哀。有什么困難,有什么需要他們做的……請留下地址和姓名……”他看到了女同志眼里的淚花,他的眼睛也濕潤了。
五天以后,隨著汽車駛過一個坑洼時的大顛簸,他想起來了。兩年前,他擔任廳長的時候,去省委開會,隨著一個顛簸,車拋錨了。司機說,要半個小時才能叫另一輛車來。他沒有法子,便走入附近的一棟居民樓。恰好他的身患不治之癥的一位下屬的下屬住在這棟樓里。他去看望了他。他看到一個蒼白的蓬首垢面的病人,因他的到來而顯出笑容。他永遠忘不了病人從被子下面伸出的細瘦枯黃帶汗的手。那手握他的時候,竟比他的健康高貴的手有力得多?;丶液鬄橄词执蛄巳樯扰葡阍?。他沒有說是因為車的引擎出了毛病。他沒想到這個病人又活了那么長時間。
他不知道應該自責還是自慰。是需要一種古板的誠實、冒著刺傷善良者的危險,退回他不配得到的感激?還是就這樣接受了一個人臨終前念念不忘的刻骨銘心的感情?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覺得掌心發(fā)熱,確實有許多待援的手伸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