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浩勇
一
老黃離開排坡村后不久,又到舊石村來扶貧。
本來這一次單位是不打算派老黃去的。駐村扶貧是個苦差事,鄉(xiāng)村條件簡陋,蹲點要在村里與村民同吃同住,要深入田間地頭指導生產(chǎn),縣支行里很多人都不愿吃這個苦。而且,為保證實效,上級對駐村干部還規(guī)定了具體的量化指標,簽責任合同書,完不成任務是要挨批評的。老黃本來就是農(nóng)金員,上次在小黎村那里還受了點兒委屈,領(lǐng)導的意思是讓他休整一下,歇一口氣,不再派他去。可是,一連征求過幾個人的想法,一個個都有借口或理由,不是家里有老人孩子需要照顧,就是自己身體有宿病,或者老婆頭痛腦熱,總之是不下去或下不去。沒辦法,領(lǐng)導只好再找老黃,征求他的意見。老黃沒二話,說他去,不需要休歇,還說他就喜歡下鄉(xiāng)。
平日里,小鎮(zhèn)上的人常見他騎一輛小摩托,不是下鄉(xiāng)歸來就是準備下鄉(xiāng),夏天戴一頂草帽,冬天披一件風衣,兩邊褲腿卷起,一邊高一邊低,人看上去粗糲黝黑,像鄉(xiāng)下的老農(nóng),不認識的還以為是進城來走親戚的呢。別說是帶著任務下鄉(xiāng),就是在平時,哪個村里搞場晚會要他幫忙,或者村莊規(guī)劃設(shè)計請他指導,他都是隨叫隨到,樂此不疲。平時下鄉(xiāng),別人總是能趕回城里就趕回城里的家,在外睡不踏實。他不一樣。去的時候,先在菜市場里買二斤豬肉,進村時將豬肉往村民手里一遞,就去忙事。忙完之后就在村民家里吃飯、聊天,國家大事、政策法規(guī)、鄉(xiāng)規(guī)民俗、人情世故……什么都聊,晚上就住村民家里,要是人家實在騰不出床鋪,那也不要緊,跟大爺睡一張床,和小孩蓋一床被子,樣樣都行,身板子放倒,肚腩疊平,鼾聲便起,睡得香甜,跟在家里沒什么兩樣。
既然老黃喜歡,領(lǐng)導又能夠鎮(zhèn)政府和鄉(xiāng)村兩邊都有交代,何樂而不為?所以,這一次到舊石村的駐村扶貧任務,又讓老黃大包大攬,還說,你悠著點,注意勞逸結(jié)合。
老黃騎著小摩托到達舊石村村口時,尚在前半晌。天空萬里無云,太陽暴曬著,氣溫迅速升高,路邊的樹葉草尾已經(jīng)被曬得蔫蔫的。村里人做農(nóng)活,春怕干旱秋怕臺風,現(xiàn)在正是四月,一年中最干旱的時候。有個年過百年身板硬朗的農(nóng)伯站在路邊瞅著檳榔林,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檳榔是本地特有的經(jīng)濟作物,村里人視為“搖錢樹”,一家子油鹽醬醋的花銷、人情往來的薄禮,全指望著檳榔的收成。這時節(jié)正是檳榔樹揚花掛果的關(guān)鍵時刻,可因為干旱,檳榔樹一棵棵全都蔫頭耷腦,一副半死不活的枯干樣子。
“要是下場大雨就好了。”農(nóng)伯又望向天空,似乎在自言自語。
“是啊,今年好像特別干旱?!崩宵S應聲附和了一句,表示關(guān)切。
農(nóng)伯扭過頭來看向老黃,仿佛是猜到了來人的身份,就問是不是來村里扶貧的?一早就等候在這了。老黃說是,又簡單地做了自我介紹。農(nóng)伯就握著老黃的手,說歡迎歡迎,然后也做自我介紹,說他叫于德貴,大家擁戴德貴當村主任。老黃感覺到,德貴村主任嘴上說歡迎,態(tài)度卻表現(xiàn)平淡,好像有點兒他來駐村扶貧可有可無的意思,心里就納悶,德貴村主任是不是不歡迎他這個駐村干部?于是心頭就浮上了壓力,要是沒有德貴村主任的大力支持,今后的工作怎么開展?事后他才了解到,在他之前,村里已經(jīng)來過好幾撥扶貧干部。
一開始村民也很期待,以為扶貧干部能帶領(lǐng)大家做幾件實事,通過努力奮斗改變山村面貌,提高村民的生活水平??墒牵芸焖麄兙桶l(fā)現(xiàn),扶貧干部有的不過是例行公事,配合上面有關(guān)部門做些諸如上傳下達、組織技術(shù)培訓、發(fā)放免費種苗的工作,期滿便走人。扶貧干部來了,又走了,一撥又一撥,鄉(xiāng)村的面貌依然,漸漸地,村民就看淡了。
老黃當然不會這樣,他來了是要做實事的。
二
在村里住下沒幾天,老黃就看出了問題,找到了關(guān)鍵。在鄉(xiāng)村開展工作,他是個很有辦法的人,這在單位里是大家公認的。上一回在小黎村也是剛住下才幾天,他就找到了脫貧的好辦法。
村里幾十畝紅堿地一直撂荒,他卻一眼就看出那是種香菇難得的風水寶地,于是就發(fā)動村民大種香菇,又多方聯(lián)絡,提供種苗、技術(shù)和銷售等方面的支持,紅紅火火,干得不錯。
如果不是最后發(fā)生了一點誤會,主要是銷售權(quán)不在自己手里,否則,他在小黎村的扶貧應該是很圓滿的。
舊石村坐落在四英嶺的一塊坡脊上,村里百十戶人家。村后不遠處便是高高的山巒,有靠山吃山之便利。村子周圍有大片肥沃的土地,種果樹瓜菜,種橡膠檳榔,種甘蔗番薯。從山上流下的一條小河在村前的坡底蜿蜒東去,傍著小河有大片田地,每當收獲季節(jié),稻浪翻滾,遍地金黃。這樣優(yōu)越的自然條件,在周邊十里八村中,也找不出第二個村子。
老黃住下的第二天,恰巧房東大嫂腳崴了,要做飯,水缸里卻沒有了水。老黃二話不說,找來扁擔,挑起兩個水桶就要去挑水。房東大嫂不讓,說你大哥很快就到家了,讓他去,你歇著,最后拗不過,只好給他指路。
出了村口,老黃按照房東大嫂的指點,順著一條羊腸小道往下走。小路凹凸不平,曲曲彎彎,兩邊灌木叢生,樹枝旁逸斜生,多有掛礙。走了有十來分鐘,始終不見水井的影子,他懷疑是不是走錯了,可路上不時可見有人挑水歸來,這才打消了疑慮。
又走了幾分鐘,便到河邊。河邊修了石階,沿石階下去,河床上有個幾平方米的水坑,水坑外面是一道石堰,有人正彎腰雙手用力將水桶壓進水坑里,灌滿水,然后直起腰身,挑起滿滿的兩桶水,蹬著臺階走上來,從水桶里漾出的水滴把路面都打濕了。他看明白了,根本就沒什么水井,舊石村百十戶人家,平日里吃的就是河水。
老黃小心翼翼地給水桶灌滿水,然后憋足一口氣直起腰身,頓時兩腿打戰(zhàn),左右前后平衡了一會兒才站穩(wěn)身子。一路上,基本都在爬坡,他累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脖頸上青筋暴凸,一條吱扭亂叫的扁擔不停地在兩邊肩頭換來換去,兩只水桶拉拉扯扯旋轉(zhuǎn)著跟路邊斜出的樹枝較勁。終于到房東家了,兩桶水剩下兩半桶。
坐在條凳上喘息了半天,緩過來的時候,老黃想,舊石村要想脫貧,必須先解決村民吃水的問題,最現(xiàn)實可行的辦法,就是在村邊挖口水井。
事不宜遲,老黃立馬去找德貴村主任。
德貴村主任正坐在家里發(fā)愁,說錢收不上來,還差二三十家呢!老黃問收什么錢?德貴村主任說是歲修的錢。原來,每年四月,正是天干土旱的時候,村里照例要修整那條通往河邊的小路,該填土的地方填土,該墊石塊的地方墊石塊,清除路邊的雜草,砍掉躥出來的枝葉;那個水坑要清理淤泥,拓寬拓深;水坑外面的石堰因為大水沖刷,松了垮了的地方也要用石塊充實加固,做這些事除了自己出工之外,還要花錢,所需花費,村里是按人丁分攤來籌集的。老黃說:“德貴村主任,這個歲修就不要再搞了,我們干脆就在村邊打一口水井吧?!?/p>
“什么?打井?”德貴村主任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見德貴村主任不同意,老黃就跟他算一筆賬:村里到河邊一里半,一擔水來回就是三里路;一個普通家庭,再怎么節(jié)省,一天也得用兩三擔水,加起來就是十幾里的路程,不用說挑水,就是空手走路,也得個把小時。一個家庭,光是為了吃水,半個勞動力就沒了……
“你說的這些我們比你清楚,”德貴村主任沒等老黃說完,便打斷,“我們不是沒有努力過,問題是,你在舊石村打不出水井。”他向老黃介紹,說舊石村就臥在一塊大石板上,隨便你在什么地方開挖,最深不過三五米,便是巖層?!安灰姵鏊扔鰩r層,你說這井怎么打?”
“你們以前是人工挖,人家現(xiàn)在是用機器鉆,不同的。把巖層打通,水就冒出來了?!崩宵S說。
德貴村主任還是搖頭,就好像打井是個禁區(qū),碰不得。于是老黃便大費口舌,想方設(shè)法要說服他。德貴村主任呢,各種解釋,不是這個理由,就是那個借口,倆人你來我往,都認為對方是榆木腦袋。說著說著,德貴村主任就說漏嘴了。
原來,十幾年前,村里曾大張旗鼓在村前椰林里那塊峪地上挖井,不及一丈,便出異象,先是從井里挖出血紅的泥漿,接著,村前的小河河水變濁,水位陡降。當時,村里人不當回事,繼續(xù)開挖,結(jié)果接連出了兩條人命:先是有個青壯男人到河邊挑水,莫名其妙就滑倒淹死了;過兩天,井架突然坍塌,又壓死了一個年輕后生。
村里人這才忽然醒悟過來,憶起祖輩傳下來的說法:舊石村臥在一條石龍上,石龍下面的河里住著河神,你鑿痛了青龍也就得罪了河神,它們不懲罰你才怪呢!于是便回土填了井。說來也奇怪,剛把井回填好,河里的水位也跟著回漲,河水又變得像先前一樣清澈了。
“要不是老道人梁三婆道行高深,及時點醒,又作法代祝,安撫了石龍河神,不定還要死多少人呢!”說起這件事,德貴村主任至今還心有余悸。
老黃聽說過這個梁三婆,她常裝神弄鬼,騙人錢財,偏偏有人對她的胡言亂語深信不疑,方圓幾十里,常有人到她那里問卦求神。
“那是封建迷信!怎能當真?!崩宵S說。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钡沦F村主任還是固執(zhí)己見。
“你想啊,”老黃放緩語氣,耐著性子說,“事情是明擺著的,要是不打井,村民連吃水都成問題,就別談什么脫貧了!可如果打了井,吃水的問題就解決了,以后我們還要像城里人建水塔,鋪水管,村里人就再不用費力去挑水了,在家里,水龍頭一開,井水就嘩嘩地流出來。到那時,不光吃水不成問題,多出來的水還可以用來澆園,種點瓜種點菜,像現(xiàn)在這種天氣,還可以用來澆檳榔頭……”
“你說得那樣生動,好像真的一樣。真要那樣的話誰不想?可我們村里人哪有這才情!”德貴村主任顯然是心動了。
“村里有困難,政府可以幫助啊!問題是咱村里先要努力,自力更生。如果連口水井都不想打,又怎么會有水塔和自來水呢?”老黃說。
“問題是我們現(xiàn)在連打一口水井的錢也湊不起來?!钡沦F村主任說。
“錢的問題可以想辦法解決。”老黃說,“我還聽說,現(xiàn)在打井隊可以先打井后給錢,而且打不出水可以不給錢。為什么我們不試一試呢!”
德貴村主任一聽說打不出水可以不給錢,嘴里生津了:“有這等好事嗎?這……也好,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那就試試?”
三
一連數(shù)日,天還是沒有下一場透雨。每天一大早,太陽露臉的時候,天邊干凈得連一絲云霞都沒有;到了晌午,氣溫飆升,悶熱異常,天空偶爾會浮起一片烏云,村人紛紛翹首額手,指望著它能越堆越多、越堆越大,然后突降甘霖,萬物解渴??墒牵柕耐μ土伊?,那片好不容易冒出來的烏云在人們的注視下,非但沒有越堆越大,而是不可挽回地一點一點兒消散,然后,天空又是萬里無云。
一個晌午,聚在村頭樹蔭下納涼閑聊的村民,突然看見一輛大卡車開到了村邊,車廂里裝滿了機器設(shè)備,還有帳篷和炊具等一些雜物。卡車停下來時,老黃從駕駛室里跳出來,然后指引著倒車,到了那塊椰林峪地才停下。
正準備卸車時,村主任于德貴大喊著跑了過來,手里拿著一本破舊發(fā)黃的《羅傳烈通書》。“不能在這里!”他說。
老黃說:“打井隊的人看過了,這里是最佳地點。”
“我不管什么最佳不最佳,反正不能在這里!”德貴村主任的口氣很堅決,沒有半點商量的余地。
老黃說:“那你說應該在哪?”
德貴村主任抬手一指,說:“就那邊那塊檳榔園!”
老黃猜想,德貴村主任大概還是忌諱這塊椰林峪地,料想再說也是白費功夫,沒辦法,只好依了他,讓打井隊的人將卡車開到那塊檳榔園里。
打井隊一安頓下來,將設(shè)備安裝調(diào)試好,便開始動手鉆井了。那臺動力柴油機從早到晚轟鳴聲不斷,幾個工人圍著井架忙個不停,沒幾天,鉆機就開始刨蠻石層了。
村里人好奇,沒事便踱到井架前圍觀,一邊議論一邊詢問鉆井工人:“那么硬的巖層能打通嗎?”
“打通了巖層就有水冒出來嗎?”
“那水大不大?好不好喝?”
鉆井工人各自忙著自己的事,其中有個愛說話的,一邊手里忙著一邊與村民搭話,說這點巖層不算什么,就是隔山隧道,他們也能打穿;說巖層下的地下水就像被堵住的河水,打井就是給它開個口子,把井打通,水就會洶涌而出;說村里人以后吃的都是礦泉水,用的是礦泉水,還可以用來澆菜等。
村里人聽了,高興得手舞足蹈,早有人把煮熟的雞蛋塞到鉆井工人手里,也有人端來香噴噴的熟芋頭,還有人爬上高高的椰子樹,砍下好幾串椰子送來,說椰子水更能解渴。
老黃每天都到工地上了解情況,他最關(guān)心的是能不能打出水來。工人們告訴他,說這個你大可不必擔心,你最應該操心的是湊夠錢了沒有,別到時候井打好了錢卻拿不出??吹竭M展順利,老黃很高興,心里想,只要能打出水來,一切都好辦。錢不是問題。就在剛才,他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朋友告訴他,說舊石村申請的打井專項資金已經(jīng)批準了,不久便可到賬。
村里人見了老黃,都豎起大拇指,說他和前面那幾個扶貧干部不一樣,是真心為村里人著想,給村里人辦實事。老黃聽著心里美滋滋的。
就在一切都非常順利的時候,突然就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四
那天,晌午時還是晴空萬里,一轉(zhuǎn)眼便是烏云密布,村子里黑黢黢的瞬間白晝變夜間?!稗Z隆隆——”幾聲炸雷響過,瓢潑大雨就下個不停。到了傍晚時分,山洪暴發(fā),山下的小河水位猛漲,汪洋一片,混濁的河水泛起泥沙,裹挾草木,浩浩蕩蕩向下游奔流而去。
翌日一早,到河邊挑水的人意外發(fā)現(xiàn),水位迅速下降,河水變枯變淺了,水堰里打不到水,只能到河道中間汲水。有個人一不小心跌落水中,幸虧現(xiàn)場有人發(fā)現(xiàn),及時搭救,要不然早淹死了。這件事在村里一時傳得沸沸揚揚,以為怪異。老黃想到河邊探個究竟,剛走幾步,便被德貴村主任喊住。
德貴村主任急匆匆地趕上來,說:“這井不能再打了!”
老黃問:“為什么?”
德貴村主任說:“你都看見了,兇兆已出,再打井的話就要出人命了!”
老黃感到不可思議,“這跟打井有什么直接關(guān)系呢?”
這時,聚攏上來的村里人越來越多,七嘴八舌,都說這井不能再打了,再胡鬧的話,村里人連河水都喝不上了。
有個鶴發(fā)童顏的老人捻著胡須說:“其實,挑一趟水也就那么幾里遠,只有懶鬼才嫌……我十二歲開始挑,不都挑過來了。”眾人紛紛附和,說是啊,祖祖輩輩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德貴村主任的老父親也來了。老人顫顫巍巍,指著兒子罵:“你懶得挑水……但慢慢地也就挑慣了,你不應牽頭打什么井,坑人!”
老黃意識到,現(xiàn)在就說服大家是不可能的,便要大家靜一靜,然后說:“大家不要激動,要不要繼續(xù)挖井,這件事等大家冷靜之后再議?!?/p>
從人群里出來,老黃直奔河邊,看見河水真的像村里人所說的那樣變得枯淺。水位會突然下降得這么厲害,他實在無法理解。他想探個究竟,便騎上摩托車,沿著河邊的道路去往下游。在離村子八九公里遠的地方,他看見一座叫加樂潭的水庫,正在開閘放水。水庫的一位管養(yǎng)工作人員告訴他,汛期馬上就到,水庫要騰空庫容,應對汛期。原來是這么一回事!他心中有數(shù)了,覺得自己可以有把握說服村里人了。
老黃傍晚才回到村里,他聽說中午時村里人差一點兒與鉆井隊的人打起來,鉆井隊的人被趕跑了,井也被填了。他跑去井邊一看,還真是,挖了丈余深的井坑已被亂石和垃圾填埋了大半。他急忙去找德貴村主任,卻沒找到德貴村主任的蹤跡。
第二天,晌午時分,老黃的老婆找到村里來了,經(jīng)人指點,她徑直找老黃住處去,引路的人逗趣:“你多日不回城交公糧了?嫂子都尋到鄉(xiāng)下……”沒想到生得恬靜的她當著眾人,忽然一點面子都不給就開始數(shù)落老黃:“你一個月就給我那幾個錢,養(yǎng)家糊口都不夠,還凈要我給你擦屁股……”原來,昨晚鉆井隊的人去找老黃的老婆了,說老黃在村里打井,欠了他們一萬多元,卻躲起來了。又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要老黃的老婆還錢。剛才逗趣的人討個沒趣走了。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老黃的老婆又說:“放著好好的辦公室不坐,總愛往鄉(xiāng)下跑。下鄉(xiāng)來要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扶貧也就算了,偏偏愛瞎折騰。上一次在小黎村種菇,不明不白欠了銀行五千多,要我把那窟窿補上。到現(xiàn)在還不到兩個月,你在舊石村又……”說著兩眼紅紅,不管不顧就哭了起來。
老黃拉著老婆的手,悄聲說:“你不了解情況。這事我會處理好的。如果你這樣鬧下去,不定就真的給他們訛上了呢!”又說了好多軟話,連哄帶騙,最后才把老婆勸回去了。
三個日日夜夜,老黃翻來覆去為打井的事而發(fā)愁。當初,老黃為了讓德貴村主任同意打井,說順了嘴,就把有些問題說得簡單了,真要做起來,事情并沒有那么容易。比如,打井的花費,那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他建議德貴村主任將未來三年歲修的錢做一次性收齊,答應村民今后永遠不再收取,可就算是這樣,那點錢也遠遠不夠。他想過向單位領(lǐng)導提出在單位里發(fā)動捐款,也想到向政府有關(guān)部門打報告申請專項撥款支持,等等。但這些都是八字還沒一撇,不確定因素很多,能不能拉到贊助支持還是個未知數(shù)。
盡管如此,他還是覺得,先干起來再說!如果等籌足經(jīng)費才開工,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十有八九會泡湯。又比如,打不出水不給錢,這話他只是在茶余飯后的閑聊中聽聞而已,真實情況如何并不清楚。
那天,他去找打井隊。他說他要打井。人家說在哪?他說舊石村。人家說,行!大概全市的地質(zhì)資料人家打井隊是掌握的。他一聽,很高興??墒?,人家要求預交部分費用。他說,不是先打井后給錢,而且可以不出水不給錢的嗎?人家說,有過,但只是個例。他說,舊石村也可算個例嘛。人家不肯。他便軟磨硬泡,說村里不久就能籌足費用,說能夠爭取政府有關(guān)部門的撥款,說他是某某單位下鄉(xiāng)扶貧的干部,可以用自己的工資做擔?!材芟氲降乃颊f了,總之是錢不成問題,盡管放心好了??扇思沂冀K是那句話,交了預付款再說。他托了關(guān)系說情,又立下字據(jù),打井隊才同意來打井的。
他將自己封閉在住處,發(fā)狠地吸起紙煙,熏燒自己的思緒,在一次又一次死結(jié)般的不解之后,忽然計上心來。
次日一早,老黃就孤零零一個人拎著挎包下山回鎮(zhèn)上去了。
五
三天后的一個黃昏,又有一輛卡車開到了村邊那塊檳榔園,車廂上站著打井隊那幾個青壯后生。村里人以為他們是來拉走鉆井設(shè)備的,幾個愛湊熱鬧的便跟過去圍觀,卻發(fā)現(xiàn)他們并沒有要拉走設(shè)備,反倒從車廂上卸下幾個笨重的油桶,然后是各種大包小包,有大米豬肉蔬菜,也有鋪蓋衣服鞋帽??礃幼?,他們是要繼續(xù)住下來,繼續(xù)打井的。
老黃從駕駛室里跳下來,隨之跳下來的還有個女的。那女的一臉濃妝,頭戴星冠,身披黃羅帔,背插四桿令旗,神情杳渺,目中無人。德貴村主任從村口那邊大步走過來,顯然是有人給他報信了。
“老黃,你……”
到了跟前,他口氣很橫,像是要詈罵什么,突然與老黃后面那女的打了個照面,一愣便打住,仿佛矮了三分。
猶疑了一下,他把老黃拉到一邊,悄聲問:“你這是——那是誰呀?好眼熟!”
“你該認識,是梁三道婆?!崩宵S說。
“還真是她呀!她來干什么?好神氣?!?/p>
“作法消災,鎮(zhèn)妖驅(qū)邪。”老黃說。
德貴村主任不再說什么了,他掉過頭來朝梁三道婆憨憨笑一笑,然后走過去送上一支煙,接著手抖抖地給打火點上。老黃忙介紹:“這是于德貴村主任——”
德貴村主任又嘿嘿一笑:“有什么話,同老黃說就行!我們?nèi)迓犓摹!?/p>
一開始,圍觀的村民吵吵嚷嚷,有的還要阻止鉆井隊的人安頓下來,當聽說前面那個怪模怪樣的女人就是梁三道婆之后,場面立馬變得鴉雀無聲。梁三道術(shù)高超,靈符應驗,他們是見識過的,那年,鎮(zhèn)上來到村里征收公購糧,他家家戶戶說政策講國法,可百十戶人家還是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動聲色,待到請來道婆梁三,村前村后,村左村右,巡了一圈,末了,在土地廟前燒起一柱裊然的香燭,誰都不敢得罪神靈,生怕惹火上身……征糧的事便順當了。
鉆井隊的人擺起香案,燒上香點起燭,在一碗白花花的米飯里,放上三顆熟透的紅辣椒。
梁三道婆登場了。只見她手拿香束,口中念念有詞,“呀——”的一聲之后,突然撲倒在地,緊接著又一個鯉魚打挺跳將起來,然后腳下狂跳不停,又從背上扯下令旗,“呼呼”地揮舞,口里“呀——呀——”地大聲喊叫。有人捉住一只小公雞,手一抹,鮮血四濺,滴往井里。梁三道婆這才慢慢消停下來,念一道咒、畫一道符,如此再三,然后叫人把符紙燒了。
這時,不知從哪躥出一只發(fā)情的公貓,急煎煎就吃了那碗白米紅椒飯,吃完之后原地打轉(zhuǎn),不出三圈便倒地,七竅流血,腳就直了。
“啊——”圍觀的村民驚悚地睜大眼睛,靜靜地觀看梁三道婆作法,誰都不敢造次,屏著呼吸,不敢大聲出氣。
“噼噼啪啪——”一大串鞭炮響過之后,鉆井隊的鉆機又響了起來。鞭炮的硝煙消散后,打井隊開始清理井架下的垃圾,村里人再尋梁三道婆,卻早不見了蹤影。
井架邊香案每天香火不斷,每天有人守著續(xù)備接香。村里人眼看著打井隊的人忙前忙后,再不敢放聲出氣。
井繼續(xù)深挖,鉆筒上有了巖石條,五天后鉆穿了巖石層,便有一股清亮亮的泉水噴涌而出。鉆井隊的后生好一陣雀躍,又燃起了一大串鞭炮再度慶祝。聞訊而來的村民們自然也是十分高興。有人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到山下的小河一看,河水未見枯淺,還是那樣清悠悠地流淌不斷。
這時候,村里打井的專項扶貧款已經(jīng)到賬,結(jié)賬的時候,打井隊的人提出,因為水井被無故填埋,耽誤了工時,增加了工作量,要額外收費。德貴忙不迭地點頭,說:“給!這事怪村里,孝敬石龍河神的錢不能省,就是勒緊褲腰帶也要給!”
鉆井隊撤走前的晚上,村里擺了一大桌酒席送行,座上有鉆井隊的人,村里除了有德貴、村里的會計出納,還邀請了村里幾個德高望重的長者,十多個人擠一擠就坐下了。德貴起頭,簡單說了幾句,感謝打井隊兄弟的辛苦付出,然后大家就吃喝起來。席上,村里人七嘴八舌,又提起梁三道婆,說她的咒符好靈驗,居然鎮(zhèn)住了石龍,搞定了河神。
德貴村主任說:“這事還得感謝老黃!當時我們就知道要填井,除了老黃,沒一個人想到要請梁三道婆?!?/p>
“是??!是??!”眾人齊聲附和。
德貴村主任舉杯敬老黃酒,又說:“老黃,想不到你是無神論者,也如此相信梁三道婆。”
老黃先是笑而未答,末了說:“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說,有時候做就得靠笨辦法,但能辦好事就是好辦法!”
旁邊一個鉆井隊的人忽然說:“你們還不知道呢,那道婆梁三是老黃讓人裝扮的。”
德貴村主任盯著那人說:“你胡說什么?這不可能,我當時看得真真切切,那個身段,那個作態(tài),那個聲調(diào),不論怎樣看,都是梁三道婆!”
老黃拉著德貴村主任說:“你坐下吧。他喝多了,別聽他亂說?!?/p>
新井落成后,舊石村像城里人建起水塔,鋪了水管,村里人就再不用費力去挑水了,在家里,水龍頭一開,井水就嘩嘩地流出來,像老黃當初提出打井說的一樣,不光吃水不成問題,多出來的水還可以用來澆地。
德貴村主任逢人就說,老黃是舊石村的大恩人。老黃嘴上謙讓著,心里慶幸為村里辦了一件實實在在的事。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