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靜怡
上海漢口路,有家安徽夫婦開的包子店,鮮肉包子蒸屜出鍋,熱氣騰騰,一咬爆汁,全天供應。
可若你是周末晚飯時間趕來,可能要失望了。1月8號是個周六,晚上7點剛過,包子店半拉下門簾兒。26歲的店家小妹笑眼盈盈,正戴著手套洗刷桌面,又是早下班的一天。上百個包子、200多個雞蛋已經(jīng)賣了個精光。
好生意來自小店正對面的亞洲大廈。
白天,這幢灰白色建筑看起來平平無奇,傳統(tǒng)的辦公室、旅行社和理發(fā)店正在營業(yè)??梢坏酵砩?,夜色魅惑,霓虹亮起,有至少16個演出在此上演,光是音樂劇就有5部,一票難求的《阿波羅尼亞》就在其中。樓里還有舞劇、脫口秀和金廣發(fā)相聲。
觀眾匆匆趕來看劇,沒有時間吃晚飯,小店的包子雞蛋自然成為首選,同樣受歡迎的還有亞洲大廈一樓茶餐廳的菠蘿包、斜對角的南昌拌粉。
包子店小妹雖然從沒進過亞洲大廈,但她掌握里面的“秘密”?!栋⒉_尼亞》的演員李磊喜歡吃牛肉包子,“最近他喉嚨上火了,改吃鮮肉包子?!毖輪T李秋盟經(jīng)常來他們家買包子,因此小店和粉絲形成默契,只要一提李秋盟同款套餐,就是“倆肉包子、倆雞蛋”。
以亞洲大廈為中心,輻射出一個魔都演藝圈。向北穿過南京路,走路8分鐘是中國大戲院,一個周末下午五點半,剛看完鄭云龍主演音樂劇《阿加莎》的觀眾,都會把路口堵得水泄不通;向南沿廣西北路走10分鐘是上海大世界,一晚有3部音樂劇上演;另外3個新劇場馬上要裝修好,切割木頭的聲音撞擊著天花板。深夜十點半,城市開始入睡,在上海大世界,音樂劇《危險游戲》的午夜場才剛剛開始。
若把音樂劇從業(yè)者比作逐水草而居的魚兒,那亞洲大廈儼然是水草最豐茂的水域,演員、編劇、制作人和五湖四海的觀眾正在涌入這里,享受著屬于他們的春天。
當晚,一束羞答答的紫色鈴蘭溜達進了亞洲大廈,那是獻給演員的心意。
1月8日晚,演出前兩小時,狹小的化妝間內,李秋盟一邊化妝,一邊大口地吃著“李秋盟套餐”,倆肉包子,倆雞蛋。36歲的他眼睛不大,下巴留著小胡茬,穿著白背心,一開口就是低沉渾厚的“霸道總裁腔”。他畢業(yè)于上海音樂學院音樂劇專業(yè),今年是入行的第8年。
這8年,可窺見一個傳統(tǒng)音樂劇演員的人生軌跡。剛畢業(yè)時,全國一年只有四五部劇上演,他去影視劇組當場記,只要能磨練自己,有工作就行;2016年,他在音樂劇《猶太人在上?!防镅菀粋€中國人,全場只有一句獨唱;到了《泰愛你》時,終于演上了主角。他給自己定了小目標,30歲之前積累,35歲爆發(fā)。
小目標如愿實現(xiàn)了,2020年8月,他主演的《阿波羅尼亞》一炮而紅,戲約不斷?;瘖y間一面寫著“小酒館勞?!钡腻\旗形容的就是他——他同時在演6部戲,可他開始害怕失去自己。
“這算軋戲嗎?”我問。
“算,太算了,”李秋盟說,“快被填滿了?!?/p>
有段時間,李秋盟腰椎間盤突出犯了,腿麻沒有知覺,但《阿波羅尼亞》的票早已售出,觀眾們?yōu)樗鴣恚腥松踔临I了高價票,臨時換演員對他們不公平??衫钋锩艘獔猿植蛔×?,“我沒辦法讓自己開心,我只能想盡辦法讓別人開心?!?/p>
他明顯察覺,軋戲太多的自己有點透支,總愣神兒,一次演《宇宙大明星》,“在臺上完全沒有辦法去進入那個角色,也不知道自己在那干什么?!币晃灰魳穭∶园l(fā)現(xiàn),原本業(yè)務能打的李秋盟有些高音唱不上去了,她體諒地說道,“不要說1個人打6份工,1個人連上6天班也不行啊?!?/p>
看起來,他似乎有些“報復性接戲”。疫情爆發(fā)后的頭半年,李秋盟原計劃中的四五十場巡演全部取消,要靠花唄、借唄過日子。當疫情好不容易平穩(wěn)后,他要消弭自己的不安全感。
若把音樂劇從業(yè)者比作逐水草而居的魚兒,那亞洲大廈儼然是水草最豐茂的水域,演員、編劇、制作人和五湖四海的觀眾正在涌入這里,享受著屬于他們的春天。
音樂劇出品公司“七幕人生”的創(chuàng)始人楊嘉敏(攝影:蘇里)
軋戲更像是沒有辦法的選擇。王明龍是上海視覺藝術學院的音樂劇老師,2021年,一位學生畢業(yè)時告訴他,“要回家開面館了”。他怒其不爭,又完全可以理解。他算了一筆賬,即使在行情尚好時,一位工作不少的普通演員靠演出費,軋戲一個月能賺兩三萬,可下一個月可能就沒戲演了,而排練期持續(xù)至少兩個月,每天收入若只有100元,刨去生活費,連上海的一個單間都租不起。
在一個仍屬小眾、尚不穩(wěn)定的新興行業(yè),演員們就像一條條小魚,在寒冬時蟄伏,待到春光燦爛、水草豐茂時,則用盡全力地吮吸、積蓄,抓住一切機會將自己喂飽,增加抵御風險的能力。
晚上7點半,一束光打在了李秋盟身上,換上了黑色西服的他跳上一張貫穿整個復古酒吧的長桌,這就是他的舞臺,不遠處放著浴缸、酒水、貝殼燈。《阿波羅尼亞》演出要開始了。
這是一個關于紐約20世紀30年代的故事,黑手黨勢力壯大,占領了小酒館阿波羅尼亞,不得已兩位常駐歌舞演員要進行告別演出,黑手黨成員闖入,3人一起演了一出戲,最后結局迎來大團圓。
一年多以前,《阿波羅尼亞》在亞洲大廈首演。曲落劇終時,觀眾熱烈鼓掌,歡呼聲不絕于耳,李秋盟和漢坤知道,這部戲“成了”。
34歲的漢坤是《阿波羅尼亞》出品方“一臺好戲”的創(chuàng)始人,2018年,他創(chuàng)立公司,最初和劇場談排期時屢屢碰壁,作為處于談判權力下方的剛創(chuàng)業(yè)公司的老板,彼時他的愿望只有一個,“想要一個自己的劇場”。
時機到了。2019年5月8日,上海市演出行業(yè)協(xié)會出臺《上海市演藝新空間運營標準(試行版)》,增加“演藝為主營業(yè)務的新型演出場所”,根據(jù)政策,除了原來的那些傳統(tǒng)劇院,還可以將辦公樓改造為劇場,進行演出。
這一政策可以溯源到2017年,上海市發(fā)布“文創(chuàng)50條”,提出上海要打造亞洲演藝之都,文化內容和消費得達到一定規(guī)模。上海演出行業(yè)協(xié)會會長韋芝用日本東京舉例,2017年,東京全年有4萬演出場次,上海只有一半,原有的劇院一晚上“全部加起來有50個亮燈就了不起了”。想增加場次,就得增加演出場所。1月13日,韋芝語速飛快,“魔都的魔力在什么地方?應該是多元。”“利用廠房、廣場,改造小劇場?!毖菟囆驴臻g政策應運而生。
2019年底,漢坤第一次走進亞洲大廈,觸目所及是一間間逼仄的老式辦公室,有著上世紀90年代的裝修遺風,黃色大理石,大吊燈。4樓是一家美容院,漢坤進去時,里面的人還貼著面膜。
2020年6月,等漢坤第二次踏入4樓時,這家拆到一半、天花板掉下一半、灰塵滾滾的美容院已成為《阿波羅尼亞》的演出劇場,由于空間狹長,傳統(tǒng)鏡框式演出后排觀眾體驗不好,漢坤和團隊打算搞點“有新意的”,而這也成就了《阿波羅尼亞》的亮點,環(huán)境式音樂劇——現(xiàn)場觀眾們手持酒杯,360度圍坐在舞臺四周。
疫情緩和以來,上海的演藝新空間政策并未受到太大影響。當疫情不嚴重時,劇場會針對性調整觀影比例,但保持不關門。2020年,亞洲大廈附近出現(xiàn)確診人員行動軌跡,但《阿波羅尼亞》依舊上演,“一臺好戲”運營總監(jiān)袁肘肘記得,相關部門安慰他們,“能防住,好好演,別恐慌?!?/p>
去年10月底,上海迪士尼出現(xiàn)確診病例軌跡,封園做核酸,但煙花照放。音樂劇演出是一個極需要安全感的行業(yè),演出籌備周期長,劇場和演員檔期相對固定,如果劇場動輒關停,“前期投入可能至少得四五百萬,丟進去就回不來了”,所以觀望和等待,“什么都不做,茍到?jīng)]事那一天”,才是理智制作人的選擇。
隨著上海音樂劇市場的繁榮,這個此前不被看好的小眾行業(yè)終于被資本關注到了。2020年《阿波羅尼亞》爆火后,投資人蜂擁而上,紛紛前來問詢,還有此前看不上音樂劇的投資人來找漢坤要票。不止一位音樂劇圈人士表示,現(xiàn)在“錢能買的基本都到位了”。
以亞洲大廈為發(fā)源地,新空間蔓延生長開來,越來越多的音樂劇公司參與進來?!栋⒉_尼亞》成為上?!靶强臻g1號”后,1樓的《火焰》、2樓的《燈塔》,還有上海大世界的《小說》、《危險游戲》,越來越多的音樂劇公司入駐。截至2021年底,已有上百家掛牌小劇場,蔚為壯觀。
在業(yè)內人士看來,這場疫情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中國音樂劇行業(yè)的城市布局。大麥網(wǎng)顯示,2022年3月11日,上海原本預計有9部音樂劇上演,而北京只有3部、廣州0部,深圳0部。1月3日,據(jù)北京市文化和旅游局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2021年全市舉辦營業(yè)性演出20597場。而上海演出行業(yè)協(xié)會數(shù)據(jù),全年營業(yè)性演出為38366場。
繁榮演出市場帶來了機會和人才。從2019年到2021年,上海戲劇學院音樂劇專業(yè)報考人數(shù)由641人快速增長至1037人。王明龍在劇組里發(fā)現(xiàn),很多其他城市的演員朋友們有點蠢蠢欲動,想要駐扎到上海,有的房子租好,已經(jīng)搬過來了。
“演員是很漂泊的,哪兒暖和去哪兒?!蓖趺鼾堈f。
然而,2022年3月,全國多個省份疫情出現(xiàn)反復,上海也未能幸免,線下演出暫時停止,暖流遇上了倒春寒。
資本也嗅到了水草豐茂的氣息。
在很長時間內,“錢”都是音樂劇制作人頭疼的問題。音樂劇出品公司“七幕人生”的創(chuàng)始人楊嘉敏早在2012年就踏入了音樂劇賽道。最初,她的策略是引進西方經(jīng)典成功劇目,比如《我,堂吉訶德》《Q大道》。她覺得這些劇目是海外驗證過的,再做漢化,失敗率低,可當找投資人投資時,“真的沒有人相信”。
漢坤也有同樣的經(jīng)歷,創(chuàng)立公司的第2年,他頻繁地見投資人,“每個人都潑涼水,要不就是文化行業(yè)暫時不看,要不就是商業(yè)模式很傳統(tǒng)。”漢坤問對方:“那你教教我?”沉默,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尷尬。
作為前投資人,楊嘉敏很清楚,相比于其他產業(yè),音樂劇不算是風投的香餑餑。這是一門“時間換空間”的生意,從原創(chuàng)孵化或引進版權,到籌備團隊、節(jié)目成型,再到一輪一輪演出,收回成本,賺取收益。最后,若能像《獅子王》一樣成功,累積100億美金票房,用時需20年。
可是沒有多少資本有耐心能等超過10年。孫越是一名曾經(jīng)關注文娛領域的投資人,他解釋,很多人民幣募資機構,一般募資投資期限就是5年,最多再加2年。甚至有的要求團隊業(yè)績承諾,不達標需回購股權。顯然,孵化一部優(yōu)質的原創(chuàng)音樂劇需要更多的時間。
“大家都想著要賺很快的錢。當然這也能理解,因為市場風險很大,還存在政策波動的可能,所以必須得在政策(變化)前趕緊撈一波,然后撈完就走,”孫越說,“這樣對小眾行業(yè)來說還挺打擊的。”
“一臺好戲”的創(chuàng)始人漢坤
隨著上海音樂劇市場的繁榮,這個此前
不被看好的小眾行業(yè)終于被資本關注到了。
2020年《阿波羅尼亞》爆火后,投資人蜂擁而上,紛紛前來問詢,還有此前看不上音樂劇的投資人來找漢坤要票。不止一位音樂劇圈人士表示,現(xiàn)在“錢能買的基本都到位了”。
可與此同時,新的問題開始醞釀。1月8日,我參加了一場關于12月份上海演出品質的“吐槽大會”,5位“在亞洲大廈買了月票”的劇友犀利且直接,評價有的音樂劇“如坐針氈、如鯁在喉、如芒刺背”“簡直催命”。
作為圍觀者,我有些懷疑這些資深劇友是否要求過高,直到1月16日,我也買票去看了一場劇,才真正體會到什么叫坐立難安。演員不停地卡詞;女主坐在桌子上,打算抱男主,卻不知道腿怎么放,先屈起右腿,不對,面向觀眾會擋住左腿,趕緊換一下,疑惑從我心中升起,“這么出戲嗎?”兩人明顯不熟,努力飾演親密,堆砌假笑,卻透著客氣與分寸。我在心里吶喊:“兩位,你們是情侶啊!”
“吐槽大會”主持人、播客“魔都劇好看”主理人梵一如做過統(tǒng)計,去年的某個晚上,上海有25部音樂劇上演。另一個早上,光他在朋友圈看到的,就有3部新劇官宣。
資本追逐之下,泡沫迅速膨脹,采訪中,不止一位制作人提及,現(xiàn)在市場上很多時候已經(jīng)不看演員與角色是否合適,有時間能來演就不錯了,不用再面試,有人甚至懷念起當年市場蕭條但“團隊專注”的時光。去年,梵一如去看一場音樂劇,實在受不了了,走出來遇到劇方人員,問及為什么會選這樣的演員,對方苦笑,年底演員都沒有檔期了。
最夸張的,甚至一部戲還沒導演、沒編舞,可票已售出,就無法停下,只能“湊班子”“硬著頭皮上”。李秋盟發(fā)現(xiàn),有的演員剛畢業(yè)就被拉來演主角,“專業(yè)水平真的就低到離譜,像個外人”。
資本追逐的另一個影響顯而易見,投資人“只投爆款”。《阿波羅尼亞》是引進韓國版權的作品,爆火后,韓國作品被大量引進,期待同樣以兩三個男演員的模式復制爆款,版權價格翻了3倍。漢坤說一部劇可能會有四五家公司競爭,被“卷”起來了。
戲劇審美也愈加趨同韓范兒,追求臉小而精致,演員用著越來越白的粉底,畫著像漫畫一樣的眉眼。
1月15日,上海一晚上有14部音樂劇上演,不少作品長相相似。在“吐槽大會”上,劇友們總結了韓國作品模版公式:鋼琴、打字機、懷才不遇,人格分裂,最后回歸愛與美好,兩三個男演員,西裝三件套?!袄咸茁?,明明在看的是這部劇,但會跳戲到另一部作品中?!币晃灰魳穭∮^眾說。
“我可以吐槽一下今年演的中文版《羅密歐與朱麗葉》嗎?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不尊重(觀眾)的演出。雖然他們用了很多所謂劇圈大咖明星、音樂劇頂流,但群演的戲編排真的差到地溝…….如果說只是像割韭菜一樣賣幾個演員的話,你大可不必做一個戲,你做演唱會就可以了?!?/p>
“吐槽大會”中,一封場外來信引起共鳴,觀眾Danny發(fā)出一聲嘆息,她也看過這部劇,“很煎熬,坐在那兒很難受”,她一度甚至想走,而鄰座的妹子打開手機,聽起原版。
中文版《羅密歐與朱麗葉》的主演是阿云嘎。他和鄭云龍是當下音樂劇圈如日中天的頂流。二人在音樂劇圈已經(jīng)深耕多年,在圈內頗有名氣??芍钡?018年湖南衛(wèi)視《聲入人心》的播出,才開始破圈、圈粉。
節(jié)目錄制期間,我和另外幾家媒體一起采訪過鄭云龍,他聊起來在哈爾濱演《媽媽再愛我一次》時,下面只有10個人,“我演《變身怪醫(yī)》,我畢生所學,我的身體,我的靈魂都給予這個戲,票房也不是特別好,”鄭云龍說,“那種失落感,你真的……”他沒繼續(xù)往下說。
他當時或許還沒意識到,屬于他和音樂劇的命運轉折點即將到來。《聲入人心》的影響力立竿見影,鄭云龍主演的《信》2018年10月份第一輪開演,票房“最多是五成”,年底《聲入人心》播出過后,《信》在次年第二輪開票,一分鐘內售空。鄭云龍在微博有感而發(fā),“這一分鐘,我等了10年,謝謝你們?!?/p>
當年4月份演出時,上海云峰劇場1800人的座位座無虛席,落幕后,所有觀眾打開手機的手電筒,照向舞臺,演員們也坐在觀眾中間,像置身于漫天繁星。李秋盟的妻子也在《信》中參演,但他只能去看合成彩排,因為票已售罄。妻子演完興沖沖告訴他:“前所未有的盛世?!?/p>
《聲入人心》對音樂劇進行了一次科普,一批人成為了劇場的新觀眾。人們發(fā)現(xiàn),原來音樂劇演員也能成為流量明星,但作為一個依舊小眾的演出類目,“你不與這個節(jié)目相掛鉤的話,依然沒有人認識你?!痹庵庹f。因此,音樂劇制作公司會更傾向于用參加過這檔綜藝的演員,被稱為“梅溪湖36子”的《聲入人心》成員成為兵家必爭之地,阿云嘎和鄭云龍更是處于云尖。
他們不得不考慮新的命題,是否需要對粉絲“一律下跪”?“粉絲對各個領域指手畫腳,覺得全世界只有我對我家哥哥最好,”梵一如說,“這樣的飯圈現(xiàn)象到哪兒都一樣,德云社也一樣?!?/p>
看起來,他倆已是水域中所向披靡的“大魚”、佼佼者,然而,他們也無法完全獨善其身,有時不得不隨波逐流?!堵暼肴诵摹凡コ龊螅嵲讫埍话才旁诤闲l(wèi)視跨年晚會上唱《嘴巴嘟嘟》,據(jù)當時媒體報道,當記者問其心情時,他苦笑直言:“沒怎么想,說了你也不能播。”
短時間內,許多集齊了《聲入人心》音樂劇演員的拼盤演唱會、制作粗糙的音樂劇緊急上馬,雖然票房成績都不錯,但在袁肘肘看來,這無異于殺雞取卵,“行業(yè)內的人浮躁了,過多消耗了剛剛進來觀眾的熱情。”
鄭云龍和阿云嘎主演的音樂劇票價被爆炒。2019年,由鄭云龍主演的《謀殺歌謠》在1月9日舉行的上海場票價最高不過260元,可2月25日,北京場大麥網(wǎng)開票,票價最低380元,最高880元。大幅度提價被觀眾質疑,認為是“坐地起價”。而據(jù)文匯報報道,阿云嘎主演的《威尼斯商人》880元的票,被炒到13000元。
粉絲文化的滲入,能帶來票房的高漲,也會帶來反噬,狂熱下引發(fā)一場又一場罵戰(zhàn)。在《阿波羅尼亞》最火爆的時期,漢坤微博私信不斷收到謾罵,“對家人的問候,對生死的詛咒”。因為能買到票的總是同一撥粉絲,其他人卻買不到,他被指控與黃牛勾結。漢坤只能把私信關閉。
“市面上只要找出來任何一張票,能證明一臺好戲或是我漢坤和黃牛勾結的,我可以退出這個行業(yè)?!睗h坤至今忿忿。
粉圈“怪現(xiàn)象”在音樂劇圈屢屢重演。有觀眾吐槽,“正看著劇呢,旁邊的小姑娘突然吼一句,‘×××,媽媽愛你 !’”一名音樂劇演員因為曾與某頂流在一部劇中飾演同一個角色,不幸“被狙”,微博私信長期收到該頂流粉絲的咒罵。
不止一家音樂劇公司出品人袒露自己的緊張,若是流量演員沒有站C位、沒有足夠精美的物料,沒有好排期,公司就會被詛咒“倒閉”。他們不得不考慮新的命題,是否需要對粉絲“一律下跪”“粉絲對各個領域指手畫腳,覺得全世界只有我對我家哥哥最好,”梵一如說,“這樣的飯圈現(xiàn)象到哪兒都一樣,德云社也一樣?!?/p>
1月6日,《阿波羅尼亞》演出前,全體工作人員嚴陣以待,今天是音樂劇圈新秀郭嘉軒的場次,同場次的另一位演員從下午4點開始不斷唉聲嘆氣,焦躁不安。因為有位郭嘉軒的“唯粉”曾在他表演時沖他吐口水,他站起又坐下,緩解自己的緊張,“唉”。
今年1月,我在上海參加了音樂劇《粉絲來信》媒體見面會,現(xiàn)場有超過10家媒體,參加過《聲入人心》第二季的人氣男演員徐均朔
和劉巖頻繁被媒體點名,“可以談談你們的合作嗎?幾年前你們曾經(jīng)住在一起”“結尾有個摸頭殺,你們有設計過嗎?”……
當所有男演員被提問完一輪,最后面的問題,才輪到女演員,“請互相評價一下。”
如果說,音樂劇這片水域日漸溫暖,但陽光并未普照。鄭云龍和阿云嘎占據(jù)了最佳棲息地,稍外幾圈的,是帶票的男演員,而最邊緣的,則是音樂劇女演員。
不止一位女演員表示,在這個職業(yè)里堅持了這么久,為的只是觀眾能夠買票進到劇場里面,承認自己??涩F(xiàn)實卻讓她們有點難過,因為有的音樂劇制片人會說,“男演員要找誰誰來演,女生沒關系?!?/p>
在上海采訪期間,我一共看了14部音樂劇,大多數(shù)都只有男演員。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這14部中,有39個男性角色,只有19個女性角色,其中有的還可以替換為男演員,而且里面的女性角色多是“誰的女兒”“誰的媽媽”這樣依附性的角色。有位觀眾形容,什么是音樂劇,“就是唱唱歌、跳跳舞,兩個男人在賣腐?!?/p>
為什么趨向于做男演員的作品?制作人大多直言不諱,“男演員帶票?!备苯拥倪壿嬍牵杂^眾多。一部音樂劇演出時,制作人會把劇場里一部分男廁貼上女廁標簽,3層樓只設置一個男廁,其他5個全是女廁?!盀槭裁??因為完全夠用。我們服務的是(性別)比例完全失衡的觀眾群體?!?/p>
很難說,這一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到底是女性觀眾多,制作方愈發(fā)討好,所以制造了大批男性角色為主的劇,還是市面上大量這樣的劇,培養(yǎng)了這樣的觀眾群體。這恰恰是這個行業(yè)的吊詭之處,明明是女性觀眾撐起了這個行業(yè),但并沒有使女性演員真正獲利。
我把男女演員不平等的問題拋給一些男性業(yè)內人士。有的表示詫異:“哦,是嘛,我不知道?!庇械闹苯踊貜棧骸皼]意義,市場在發(fā)展過程中,我不想音樂劇那么早就背負這種整個社會都扯不清楚的事?!薄罢局f話不腰疼,反正虧的又不是她的錢?!?/p>
采訪中,談及這個話題時,不少女演員顯得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或是不斷強調,自己不是女權主義者,并非想要女演員壓過男演員,只是想自己的價值受到肯定,或是因為擔心被業(yè)內抵制,拒絕發(fā)表自己的言論。我順著一位女演員的視線看向窗外,街道對面的墻面,正好寫著白底黑字的文明標語——“男女平等”。
音樂劇女演員的困境并非沒有人意識到,但市場卻是逐利的。2019年,音樂劇出品公司“魅鯨文化”的總經(jīng)理王作文和團隊看了一部講述母女情的音樂劇作品《最美的一天》:父親無故消失,母親獨立撫養(yǎng)女兒長大,卻罹患了不治之癥,女兒慢慢認識和接受母親的死亡與別離??雌瑫r,身為制作人的王作文很分裂,一邊欣賞劇情,一邊計算成本,“先看天上多少燈和設備,環(huán)顧臺下有多少人,看一下上座率”。
可這部作品不用算,肯定不會賺錢,因為這是個全女班作品。全劇一共4位女演員,分別飾演女兒、媽媽和影子,無一男性。王作文很糾結,沒有男演員“帶票”,票房估計不會好,可這部作品和市面上其他作品不一樣,沒有太多繁雜刺激的東西,“很干凈”,他被打動了。糾結到最后,他還是打算嘗試一次,“我們希望把它做好,帶動其他同行看到,原來這東西可以做,大家不要怕?!苯Y果意料之中的讓他失望了,也再一次告訴同行,別碰。
1月9日,我去看了《最美的一天》。劇中生病的媽媽有一長段獨白,“本想陪你長大,看你穿上白紗,沒想到就這樣結束”。身邊響起抽泣聲,一位觀眾已經(jīng)哭得不能自已。曲終人散后,她說,這個故事讓她思考母親這個角色的意義,她希望有更多的男觀眾也來看這部劇,可小劇場87人的座位,那天只有第一排坐滿了,都是女觀眾,上座率不及三成。
覃子瑄既是《人鬼情未了》的女主,又是出品人。身兼兩種角色,她深知女演員角色的困境,女性角色多數(shù)都是“深情、勇敢、正能量的,(但)不太獨立”,又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帶票還是得靠男人,這是現(xiàn)狀。”
她只能期待通過男演員的表演,帶動觀眾進入劇場,“慢慢發(fā)現(xiàn),女演員也很好”。
市面上靠男演員“以人帶劇”的模式,投資人孫越并不看好,“流量其實是聚集在人身上,而不是聚集在內容身上?!薄叭藭龀舐劦?,人會跟你解約的,人會老了病了死了,人的價值是不持久的?!?/p>
“尤其在中國,男藝人風險多高?!睂O越補充道。
2002年,音樂劇《悲慘世界》第一次被引入上海,連演21場,場場爆滿,許多人是第一次看到音樂劇。當時的新聞片鏡頭一掃,男女老少皆在歡呼。20年過后,這批觀眾卻在現(xiàn)在的音樂劇劇場中消失了。
謝幕時,觀眾們使勁吶喊,尖叫聲似乎要沖破口罩,“演員在臺上哭,觀眾在下面哭”?!爱敃r看那個景象,我覺得這個東西真的不再單純地只是一件文化消費產品,”梵一如說,“能夠進到劇場,對疫情當下的人來說是一種心理慰藉。”
上海文化廣場劇院管理有限公司副總經(jīng)理費元洪的辦公室會客廳里貼有一張《悲慘世界》的海報,在他的理想中,正常的劇場生態(tài)應該像百老匯一樣,老中青觀眾都有,人們把觀看戲劇當作一種正常的生活方式,可當下的音樂劇市場中,往往只有年輕人喜歡的東西,中老年人無法共情,比如他自己。
“(雖然)市場朝氣蓬勃,但都是年輕人在看,過10年20年他是不是會繼續(xù)看?”費元洪說,“他們可能再次被迭代掉?!薄爸袊囊魳穭∮^眾是一代滅了一代,”費元洪質疑,“如果沒有中老年觀眾,我們的戲是不是能長遠?”
為了讓更多圈層的觀眾走進劇場,制作人楊嘉敏做了個大膽的嘗試。2021年,“七幕人生”推出音樂劇《近乎正?!罚v的是一位37歲家庭主婦的故事。劇中,媽媽在窗邊看著剛步入花季的女兒談戀愛,人生熱烈而高低起伏,可自己的生活卻似一潭死水,她悲從中來,情不自禁地唱了首歌,I Miss theMountains(《想念群山》)。
楊嘉敏很想讓女主的同齡人走進劇場,可這部分觀眾“有了孩子,還要兼顧工作,給自己的時間是很少的”。于是,“七幕人生”辦了一個活動,在女性觀眾觀劇的兩個小時內,幫她們托管孩子,“哭也好,笑也好,這是屬于你自己的時間”,名字就叫“想念群山”?;顒咏Y束后,有女觀眾找到楊嘉敏,“能不能再辦一次?”
梵一如聊起當初創(chuàng)辦“魔都劇好看”播客的契機,回憶了一個畫面。
2020年5月29日,上海文化廣場舉辦了一場音樂劇拼盤演唱會,名字就叫《二零二零年五月二十九日》。這是國內疫情暴發(fā)后的第一場商業(yè)演出。根據(jù)30%上座率的防疫要求,1949個座位只開放了481個。
大幕緩緩升起,藍色的燈光輕柔地拂在13位音樂劇演員身上,戴著口罩的觀眾,每隔兩個座位坐一人,像散落的星星。梵一如坐在臺下,明明臺上演出的是很快樂的曲目,可身邊的觀眾都在哭,“一直用紙巾在口罩和眼鏡的夾縫中擦眼淚,整個人在抖”,謝幕時,觀眾們使勁吶喊,尖叫聲似乎要沖破口罩,“演員在臺上哭,觀眾在下面哭”。
“當時看那個景象,我覺得這個東西真的不再單純地只是一件文化消費產品,”梵一如說,“能夠進到劇場,對疫情當下的人來說是一種心理慰藉?!?2022年3月11日,亞洲大廈停演,暗下的那個夜晚,觀眾到“一臺好戲”微博下留言,“我們連個做夢的地方都沒有啦”。
我問一位刷了9遍《阿波羅尼亞》的觀眾,白天上班這么累了,為什么晚上還要跨江搭地鐵來看劇呢?她說:“白天工作的時候,過的就是打工人的生活,可當燈光暗下,在舞臺下時,會覺得我做的是自己,我是在生活。”
在采訪中,我問過很多人,這塊剛剛迎來春天的水草豐美之地,會走入夏天嗎?
音樂劇出品公司“魅鯨文化”的總經(jīng)理王作文
一位觀眾喜歡《最美的一天》,在她心目中,這部劇像“一朵不起眼的白色小花”,靜靜地開放著,她期待能看到更多不同類型的優(yōu)秀劇目,也許那時就是夏天了。
“現(xiàn)在數(shù)量起來了,但很多罵聲。等到市場里形成良性競爭,出品都是個頂個的,實打實的,受到觀眾認可,我覺得這才叫夏天。”漢坤說。
袁肘肘預測,經(jīng)過泡沫瘋狂的2021年,2022年會是音樂劇行業(yè)的一個“小年”,經(jīng)營不善或跟風撈錢者會離開,但暫時的凋零是為了醞釀秋天的收獲。
2022年3月11日晚上,李秋盟在亞洲大廈已經(jīng)化好妝、試好麥克風,穿著白體恤牛仔褲,正準備登臺演《宇宙大明星》,因為疫情反復,停演的通知來了。受影響的不止是音樂劇,據(jù)中國演出行業(yè)協(xié)會的數(shù)據(jù),至3月底,全國取消或延期9000場演出,占一季度專業(yè)劇場、新空間演出總場次的30%。
他的心情有點低落,“演員能在舞臺上,就是夏天?!彼麘涯畲饲皝喼薮髲B霓虹閃爍的日常。2022年1月8日的深夜,剛演完《阿波羅尼亞》的他下班去坐地鐵。上百位觀眾在門口等演員們下班,他們真切地期待,中國音樂劇能好。
那束淡紫色的鈴蘭在期待的眼神中遞了上去。
(實習生王煥熔對此文亦有貢獻,特別感謝眾多音樂劇業(yè)內人士對本文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