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谷

我想，大概是因為有老黃在，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個人無條件相信我，那我還有什么事干不好呢？

老黃是我爸，一個四十好幾卻白了頭發(fā)，大了肚腩的中年司機。

沒啥錢，沒啥本事，開了二十幾年車，早年捯飭過生意，賣過車，走南闖北游蕩過，最后還是回來待在小縣城里開著車，每周回家睡一覺給我們做好吃的。

最值得驕傲的莫過于有一位好妻子，也就是我媽，還有一雙好兒女，我和我弟。

老黃不良嗜好挺多的，愛抽煙，煙癮比我年紀還大。我勸過很多次讓他少抽點少抽點，他從來不聽，只是瞇著眼在煙霧里說：“開車的有幾個不抽煙的？不抽煙提不起精神，你以為你爸這么多年安全駕駛是怎么得來的？”說得人一愣一愣，你抽煙你還有理咯，我噘嘴懶得理。

牌癮也很大，通常沒事干時就是一屁股坐在麻將館里通宵達旦地搓麻將。贏錢了就回家樂呵呵給我們零花錢，輸了就灰溜溜滾床上睡覺。我當年青春叛逆期，一言不合就跑到麻將館掀桌子和老黃對罵。氣鼓鼓的像只奓毛刺猬，我以為他會大手一揮給我一巴掌，然而他只是牽著我回家，轉(zhuǎn)身彎腰給人家麻將館老板道歉。

“我遲早要炸了你們這臭地方！”

被拽著往回走的我，還不忘惡狠狠地沖著老板娘撂狠話，一副身上背著幾斤炸藥舍生取義的英勇就義范兒。

很久很久后，久到我都出落成大姑娘不沖動不毛躁，街坊鄰居還會拿這事開我玩笑。

所以，從小我就不怎么樂呵老黃。

特別是他從小就喜歡抱我用胡須扎我，把我的氣球給扎破后，說好的賠我一個還有買薄荷糖補償我都沒實現(xiàn)，我就決定不能再愛他了。

小時候的不愛就是不給抱，哭，鬧，天天吵得無法無天。

老黃更利索，我媽上班，他就直接把我朝街上一放，自個兒打牌去了。我就在大街上玩泥巴，和一群男孩子在小鎮(zhèn)里走南闖北，在屋頂上攀爬。

反正老黃不管我，我也不搭理他。

老黃真的不會當?shù)?，別人家的爹對閨女都是捧在手上，花衣服洋娃娃一個勁兒地買，往死里打扮成美美的。老黃帶我就像帶著小狗小貓一樣，放養(yǎng)，哪有泥巴哪有水哪就有我?；丶乙彩橇嗟剿堫^下，衣服都不用脫的一個勁兒地沖一遍，身上衣服上的泥巴草屑什么的全部都沖洗干凈了。

末了還站在天井里大笑，問我今天都去哪里水庫玩了。

老黃盡管對我的生活關(guān)心并不多，可是對我的學習卻是狠打狠地抓得緊。小學我就得每天抱著個小算盤去老師家學珠心算，回到家后被關(guān)在小房里對著墻壁上的聲母表背。好在小時候聰明，一學就會，成績也是班上前幾名。

后來因為學珠心算導(dǎo)致語文成績實在差了太多，老黃又讓我退了珠心算，晚上搬個小板凳坐在飯桌前指導(dǎo)我默寫生字詞。

不知道是因為那段時間的狠抓，還是因為放棄珠心算的生活開始更偏向于看書。小學五年級我的語文成績竟然空前變得好起來，就連想象力還有作文水平都是班上數(shù)一數(shù)二。還在某著名小學讀物上發(fā)表了文章，得到了人生第一筆稿費。

我與文字結(jié)緣，就來自于此。而老黃，在我整個成長階段興趣愛好里面最支持的就是這一項。

初中時，老黃出事了。

一直都以老司機著稱的他，開車這么久來從沒出過事，這次卻直接從馬路邊上開到了路邊坡下，整輛車倒扣，他困在駕駛座右腿被擠壓動彈不得。

去處理事故的人從上午十一點一直忙活到下午五點才把老黃從車底下弄出來，我媽趴在坡上邊哭邊說謝謝地趕過去扶著他，我?guī)е暧椎牡艿苷驹谶h處觸目驚心沒了表情。

那一周老黃瘦了十幾斤。

本來一百六十多斤的大胖子，活生生地瘦到了一百四十多斤。腰圍都明顯小了一圈，臉更是老了十歲。我那個時候處于叛逆期，整天在學校和同學吵架，回家賭氣不說話和我媽對著干。

老黃無奈地看著兩個都愛的人互相傷害，想管教我卻沒有十足的底氣，想好言勸我卻發(fā)現(xiàn)我冷漠到蔑視一切。

我那個時候是很討人厭的年紀，成績差，不聽話，動不動就奓毛，在家里剪掉所有和我媽的合影，在墻壁上寫著許多惡毒詛咒的話語，全世界的人都不愿意靠近我。哪怕是我媽，都整日整日不和我多說一句話。

可是老黃一瘸一瘸走進我房間，坐在我床鋪上慢慢和我說話時，我那不可一世的眼睛里一遍一遍滾動著熱淚，默默坐在書桌前掉眼淚，用背影用沉默回應(yīng)著老黃的話語。

他告訴我說，他曾經(jīng)也不懂事過，被大伯伯送去當兵，他賭氣暴走幾十公里。在部隊里被老兵欺負時沒掉眼淚，上戰(zhàn)場打仗受傷時沒哭，卻很沒骨氣地在收到我奶奶寫給他的一封信時哭得稀里嘩啦。那個時候奶奶家多窮啊，幾雙兒女全靠她一介婦女怎么養(yǎng)得活？其他人都在家餓得吃一碗又一碗的紅薯渣，送他出來當兵至少餓不死呀。

“你媽罵你不是覺得你討厭，她每次說你之后回房里都會哭，你去上學后她默默幫你收拾房間看到那些話，還有照片，一天一天地流眼淚。為人父母的，哪里會嫌子女？你再怎樣都是我們的女兒不是？老爸相信你?！?/p>

其實他不知道，他閨女當時多感謝他說的那句相信，才讓一個曾經(jīng)對自我如此否定的小孩，慢慢成為現(xiàn)如今這般堅強、勇敢的女孩。

可是老黃溫情也有，暴躁脾氣也不少。

初三快中考時，我成績?nèi)耘f不穩(wěn)定，糾結(jié)著上重點高中這樣不確定性太大而左右搖擺要不要去上個普通高中時，飯桌上的老黃直接摔筷子沖我吼：

“你以為上個好高中我們開銷不大？！你以為你去那種免學費的普通高中我們不會輕松多少？！可是，讀書是你自己的事啊，你爸已經(jīng)只能在底層打拼，你還想這樣？！好高中更有壓力，可是師資力量更強，你的眼界會更遠。你不要惦記這幾個小錢，你以為你能省多少？我們是砸鍋賣鐵都會送你去讀好高中好大學的，首先你自己不能放棄！你放心大膽地去考，我相信我閨女！”

當時我被嚇得一愣一愣，眼淚鼻涕橫流。我媽都怕影響我成績，而怒吼我爸?？墒聦嵶C明，老黃的信任是正確的。

就連高考都如此。

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有告訴老黃當年我高考寫的作文是關(guān)于他，寫到最后自己都趴在桌上掉眼淚。

那年湖南卷是“一雙手”的開放作文，我寫老黃的手長滿老繭，會開車，也會修理各種家具，做各種好吃的菜，還會彎腰替他閨女剪腳指甲。

我的腳指甲遺傳老黃，指甲長到肉里，一定時間就得剪掉，不然會化膿腫起來特別嚴重。高三那年我一個月才回一次家，忙碌到洗衣服都沒時間，更別說花時間細細地挑腳指甲，耐心地剪掉拔出來。所以等我回家的時候，一雙腳已經(jīng)腫到鞋都穿不進去。

老黃看到后直接打了一盆水過來，彎腰在我面前讓我泡腳。那一瞬間，我突然有點不知所措。這場景好像回到我很小很小時他幫我洗澡，給我打水。當年那個還青著頭發(fā)，眉眼里帥氣的爸爸已經(jīng)變成身材臃腫的老黃。而這么多年我從沒給他打過一盆洗腳水，當時感動得有點想哭。

把腳放在他腿上，他小心掰動幫我挑出那長到肉里的指甲，然后剪掉。給我擠掉膿水時，溫柔得一點都不像暴躁兇人的老大叔。

有一點點又愛上了這個老男人的感覺，覺得老黃在，一切就會好。

我和老黃的關(guān)系時遠時近，上大學后更是如此。許久許久都可以不打電話，而一旦打電話過去，老黃就會戲謔地說是不是又沒錢了，他不知道這樣開門見山讓他家閨女很沒面子嗎？

回家時見面也是父女倆邊吃飯邊聊人生，老黃很時髦地學上網(wǎng)，完全不用我教無師自通。和我聊起時事要聞來有理有據(jù)的，問他一些專業(yè)問題也能答得我一愣一愣的。我有時都覺得要是我弟再長大點，估計他倆就能湊一塊兒邊嗑瓜子邊看籃球賽邊杠上。

近期一直在忙著找實習單位，因為不想以后從事自己所學的專業(yè)，所以無比頭痛地在弄轉(zhuǎn)行。我媽一竅不通，只是有點擔心地問我：“不找自己專業(yè)的工作，大學不白讀了嗎？”

老黃很果斷，只是一句：“你想闖你就去闖，闖出去了就贏了，沒闖出去還有我們?！?/p>

他沒提他已經(jīng)四十好幾，還在強打精神開著貨車。

當時我感動得一塌糊涂給老黃微信發(fā)了一個痛哭流涕的表情，老黃直接高冷地回：“哭啥哭?！?/p>

后來投簡歷，面試，折磨得不成人形。在微信里給老黃抱怨，說公司好的崗位不適合，遇到崗位合適的呢又太壓榨。老黃直接撂話說：“別去，要去你最想去的，猶豫的都不行?！?/p>

我可憐巴巴地問：“那要是以后遇不到比這更適合的崗位呢？”

“別急，會有的，我相信我閨女，老爸不會騙你?！?/p>

一語中的，直接就拒絕了那幾家公司。

這段時間一直很無助，一個人沒有方向地問學長學姐，坐很久很久的公交和天氣做斗爭輾轉(zhuǎn)面試，折磨得回到學校話都不愿多說?？墒牵幌氲嚼宵S說的，他相信我，整個人就覺得身上有個地方在發(fā)光，源源不斷地供給能量與動力。

從小到大，認識我的人都會問我說為什么你這么自信，對未知的事情從來不懼怕？

我想，大概是因為有老黃在，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個人無條件相信我，那我還有什么事干不好呢？

老黃，盡管你的性格并不討喜，未來我想嫁的老公也一定不要是你這樣的。可是，你要知道你閨女很愛很愛你，她可能嘴上不說行動不表達，可是心一定是最真切最感激也最喜歡你的。

所以，我愛你老爸，父親節(jié)快樂。

張彥摘自《每一個認真生活的人，

都值得被認真對待》（四川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