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臨近,天邊堆疊起片片紅霞,明熠灼目。霞光咕嚕咕嚕傾瀉大地,五堡洲濃烈如釅茶。聒噪了一天的蟬,安靜下來。我們挨著樹蔭走,腳下的麻石蒸騰著熱氣。行至數(shù)分鐘,迎面看到一個社廟。廟邊上有株香樟樹,老得明顯,樹皮暴突皴裂。枝葉紛紛探向社廟,一縷一縷的光在地面上不斷地變幻疊影。風(fēng)吹過來,濃的或是淡的光影如同水中觳紋,蕩呀蕩,就散了痕跡。廟內(nèi)非常簡陋,除了條狀石碑豎立著,空無一物。夕照從墻縫中漏進(jìn)來,石碑上金光隱現(xiàn)。碑上的字跡漫漶不清,仔細(xì)辨認(rèn)許久,遂看出供奉著“本境期思上社社公(社媽)神之位”。碑頂上掛滿祈福的紅綢帶。其中有一部分失去艷麗的色彩,泛著灰撲撲的凝重。社廟雖小,但祭祀久了,人們所供奉的對象成了“神”。自然,香火也就旺盛了。
佇立于五堡洲的社廟前,我想起在《鉛山縣地名志》讀到的一段描述:“五堡洲,在鉛山河西岸,四周環(huán)水的沙洲上?!碑?dāng)然,我也想起了辛棄疾。一個地方的文化存在,往往得益于某些人文元素的成全。五堡洲的聲望來自于辛棄疾。辛棄疾是宋代豪放派詞人的代表,家喻戶曉。上中學(xué)時,語文老師讓我們背誦“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qiáng)說愁”,知道了辛棄疾。記得語文老師在課堂上頗為得意地說,鉛山的山水非同尋常,留住了閣老的心,是后人的大幸。在閣老不朽的詩篇中,人們能尋訪到舊時瓢泉、五堡洲的美麗。語文老師是辛棄疾的“超級粉絲”,習(xí)慣和家鄉(xiāng)的村人那樣稱其為閣老。時隔多年,我依然忘不了當(dāng)年語文老師對辛棄疾的尊崇之情。那是發(fā)自肺腑的情感,很真實很自然,一點(diǎn)也不矯作。后來,受老師的影響,我愛上文學(xué),逐漸有了對辛棄疾深入了解的興趣,知道五堡洲有辛棄疾的起居處,遂萌生拜謁之念。
盤桓片刻,我們繞過社廟,往辛棄疾的起居處走去。四周寂靜,只聽見不遠(yuǎn)處傳來的數(shù)聲鳥鳴。鵝卵石小徑像是從五堡洲深處鑿出的一股細(xì)流,曲折蜿蜒。兩旁的雜草長得茂盛,葉莖上開著淡白淡黃的小花。雜草即便成長在別人遺忘的時間或是空間里,始終記得歲月有序,該舒葉就舒葉,該開花就開花,很坦然的樣子。飛蟲由草間鉆出來,粘著人,在眼前飄來蕩去。拐過一道彎,忽然看到坡上木柵圈著一個破敗不堪的院子。柚子樹高出院墻,斜斜生在溝沿邊,結(jié)著青澀的果子。想象著柚子花開時節(jié),五堡洲定是氤氳在芬芳的清香之中吧。一俟柚子日趨碩大,踮著腳尖采摘果子,那又是一番何等天真爛漫的野趣圖。同行的朋友指著院子,笑著說:“到了,這就是辛棄疾的起居處。”
我極其詫異。如果不指明是遺址,壓根兒不敢相信此處即是辛棄疾晚年臥云歸隱的地方。讀辛棄疾的詞作,我們知道他熱愛園林,善于經(jīng)營住所,曾在形如荷葉的沙洲上,建了三進(jìn)九廳的起居處和“有誰共聽潺潺”的秋水長廊。打量四周,只有一間夯土的房子立于黃昏中茍延殘喘。墻面上爬著水漬,瓦上長滿狗尾巴草。西邊的三根木頭柱子,布滿裂縫。苔蘚蔓延其上,猶如綠色絲絨。底下磉墩半截埋于地里,凹槽處雕刻精致的祥云圖案,猶自遺留大戶人家的風(fēng)范。東邊草木深深,木頭隨意堆放在殘垣斷壁上。破損的石板、磉墩、宋磚,到處散落,流露著它們的哀傷。建筑乃是易毀之物。許多古代建筑群在建造之前,似乎就有了結(jié)局。它們多半逃脫不了兵燹和時光侵襲的宿命,辛棄疾的起居處也不例外。它在風(fēng)雨飄搖中逐漸消逝,真實的過去被時間沉淀起來,悄無聲息。我不愿踏前一步,無法逾越內(nèi)心不可名狀的惆悵。殘存的遺址收納了太多的久遠(yuǎn)歷史,風(fēng)輕輕一喚,迅疾滿溢出來。
辛棄疾,一出生就被祖父推到了歷史的大風(fēng)大浪面前。辛家世代做著宋朝的官,祖父辛贊卻成了金國的“虜官”。頗受爭議的身份,給辛棄疾日后的仕途埋下了隱患。單是看辛棄疾的名字,有一種強(qiáng)烈的宿命氣息撲面而來。祖父給他取名“棄疾”,實際上是替他設(shè)置了人生——學(xué)西漢霍去病,做一個英雄。祖父給予的“英雄”這顆種子植入辛棄疾的心底,張開根須,從他的骨血中延伸舒展。就此,辛棄疾的人生軌跡循著“英雄”成長,從未偏離過。二十歲出頭,他深入險境,活捉叛徒,立下奇功。然而,人生的軌跡若一條拋物線,高低起伏不平。南歸后,辛棄疾憑著出色的才干,位居帥鎮(zhèn)一方的封疆大吏。但尷尬的“歸正人”身份“剛拙自信”的英雄性格,做事極其較真,以及在政治上趨向理想化,都是不合流俗,注定他與南宋的官場格格不入。在十年間,辛棄疾曾數(shù)次向朝廷上書獻(xiàn)計,并沒有受到預(yù)想中的重視。淳熙八年(公元1181年),一場改變辛棄疾命運(yùn)的災(zāi)難來了。他遭遇同僚莫須有的“貪酷”彈劾,落職。辛棄疾百口難辯。現(xiàn)實給他上了一堂教訓(xùn)課。叵測的人心有時比官場險惡得多。要知道,一個人一心許身抗金報國,卻無端地遭受懷疑,潑臟水,將自己置于欲進(jìn)則無路,欲退則萬般不甘心的境地,換作誰都覺得冤屈和難受。辛棄疾陷入泥淖,孤獨(dú)地掙扎。失意和憤懣像是無數(shù)塊磚頭壘砌在他的胸口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完成一個人內(nèi)心的掙扎,辛棄疾決意換一種活法——離開官場是非之地,投入到和鷗鳥相伴的生活中去。次年,他住進(jìn)上饒的帶湖山莊,自號“稼軒”。
辛棄疾選擇上饒隱居,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他不愿意真的隱遁。南宋時期,靠近行都臨安的上饒,風(fēng)景秀麗,富庶安寧,正是南遷而來的中原望族定居的絕佳之地。我們都知道,辛棄疾的身上烙著“英雄”的印記。英雄的屬性是,縱使遇到大挫折,也是引而不發(fā),不會亂了“大謀”。謫居上饒,辛棄疾看似放下自己的志向,過上放浪林泉的隱居生活。事實上,他經(jīng)常參加當(dāng)?shù)毓賳T、社會名流之間的社交活動,接觸官場人物,打探朝廷中的時事信息。重返屬于英雄舞臺的執(zhí)念,時不時的像擦亮的火柴,照亮辛棄疾一度晦暗的心靈。你看,辛棄疾面對政敵的打擊,仍舊抱持英雄的風(fēng)骨,堅守他固有的東西。英國著名歷史學(xué)家卡萊爾說:“英雄之所以成為英雄,就在于他永遠(yuǎn)不會沉淪和放棄,并把眾人引領(lǐng)到一個安寧祥和的境地?!?/p>
可是,辛棄疾明顯是太理想化了。南宋主和派占據(jù)主導(dǎo),他幻想收復(fù)失地如水中撈月,鏡里觀花。年表上如是記載:慶元二年(公元1196年),辛棄疾的知音范如山卒。范如山是辛棄疾的妻兄,兩人脾性投合,相得甚歡。范如山的去世,讓辛棄疾倍感凄涼。十月,辛棄疾再次遭際彈劾,官職全失。屋漏偏逢連陰雨,船遲又遇打頭風(fēng)。一個冬夜,他所居帶湖雪樓失火。雪上加霜的重重打擊,使得辛棄疾身體每況愈下。每個無眠的夜晚,他撫摸派不上用場的魚腸古劍,久久地凝望廟堂的方向。英雄最怕無用武之地,最怕歲月空老。得不到施展其才能的舞臺,就等于空有英雄抱負(fù),終將淪落為平庸之輩;病榻上的衰老,則讓英雄氣短,承認(rèn)自己向時間繳械投降。辛棄疾的身上一直背負(fù)著濃重的英雄情結(jié)??梢韵胂?,這些帶給他的壓力有多么沉重。人生的郁悶到達(dá)了一個頂點(diǎn)。這一年,辛棄疾五十七歲。只要想起易逝的韶華,想起屢次被皇帝毫不留情地踢出局,他就傷心透骨,生出無限的悲意。辛棄疾的悲是人間的一種清醒,是對皇帝和朝廷的絕望,也是對現(xiàn)狀的厭倦?!袄献悠缴?,笑盡人間,兒女怨恩。況白頭能幾,定應(yīng)獨(dú)往,青云得意,見說長存。抖擻衣冠,憐渠無恙,合掛當(dāng)年神武門。都如夢,算能爭幾許,雞曉鐘昏。此心無有新冤。況抱甕年來自灌園。但凄涼顧影,頻悲往事,殷勤對佛,欲問前因。卻怕青山,也妨賢路,休斗尊前見在身。山中友,試高吟楚些,重與招魂。”辛棄疾哀嘆當(dāng)世志同道合的知音太少,只能借山林自問自悟。我猜測,在上饒的人生轉(zhuǎn)折之期,辛棄疾一定替自己的余生思考了許多??傊?,他結(jié)束了長達(dá)十年退而不隱的生涯。回到北方的故鄉(xiāng)無望,辛棄疾去了鉛山瓢泉,那里是他值得托付的地方。后來,他在與瓢泉隔河相望的五堡洲蓋了起居處。辛棄疾遷到瓢泉和五堡洲,意味著真正意義上的隱退。這場隱退,也許是必然的,辛棄疾把鉛山的文化歷史拉向了悲涼的方向。
天未完全暗下來。鄉(xiāng)下人晚飯吃得早,村莊里有人家生火做飯,炊煙裊裊升起,有如蒼穹新長出的一縷華發(fā)。我們離開辛棄疾的起居處,沿著田埂路,信步向河流走去。水聲潺湲,像是誰的目光,由遠(yuǎn)及近一直引領(lǐng)著我們。田里的禾苗在夏天來臨之前,攢足力氣瘋長,濃密而旺盛。河邊的菜地里,匍匐著南瓜藤蔓。南瓜學(xué)會了躲藏,把果實長進(jìn)了密葉間。菜地周圍扦插著木槿,用以作籬笆。白色、粉紅色的木槿花開得熱熱鬧鬧的。木槿花可以食用。我采摘一朵,放入嘴里慢慢嚼。空氣中彌漫著微醺的芬芳,帶著甜絲絲的感覺。大自然的美好消弭了時間,消弭了空間,令人安靜,很容易忘卻人生的悲喜,歲月的更迭。
穿過田埂,看到一條小河。河面不寬,水淺,小魚在水草間嬉戲。河中央有一塊桌子般大小的烏黑石頭探出水面。朋友開玩笑說:“天做被,石當(dāng)床。無需舉頭邀明月,月就在眼前;聽星星叮叮當(dāng)當(dāng)落入水中,小河靜靜地流淌?!币恢话橈w出林子,站在那塊石頭上,朝我們展示出好看的剪影。辛棄疾說懂得了白鷺,就懂得了“要物我、欣然一處”。白鷺的眼中汪著一泓屬于自己的山水。我脫掉鞋子,卷褲腳下水,試圖靠近白鷺,它凌空飛起,嚇我一跳。白鷺拖著兩根筷子似的細(xì)腿高飛,漸漸變成一道虛影,一個墨點(diǎn),消失在我們的視野中。暮色中看萬物,朦朧而清晰,親近又疏離。水杉、香樟樹、楓楊樹、鹽膚木、寒芒簇?fù)碓诤影渡?,被暮色染成一團(tuán)墨綠,倒映在水中。光與影的交織,勾勒出一幅靜穆的丹青畫。
河的對岸是瓢泉。瓢泉望向五堡洲,眼眸再挪不開。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相看兩不厭。朋友告訴我,辛棄疾卜居五堡洲,因為沒有做官,失去豐厚的薪水,一度為了生計,不得已在瓢泉開館招收學(xué)生,干起教書的行當(dāng)。據(jù)《鉛山縣志》記載,辛棄疾死的時候,家里沒有多余的錢,只有歷年寫的詩詞、各類書籍和給皇帝的議事奏章等。聽罷,我唏噓不已。想想都替辛棄疾喊冤,白白擔(dān)了“貪”的虛名。
遠(yuǎn)處的林子里有斑鳩的“咕咕”叫聲。一只斑鳩叫,另一只呼應(yīng)。風(fēng)不動聲色地吹著身旁的楓楊樹,樹葉簌簌作響,猶如聲聲嘆息。里爾克說:“一個人只有在第二故鄉(xiāng),才能檢視自己靈魂的強(qiáng)度和靈魂的承載力?!蔽也挥X陷入沉思:一個經(jīng)歷過“壯歲旌旗擁萬夫”的英雄,面對故土的淪陷,個人仕途的失意,身處偏僻的山鄉(xiāng),英雄之心會不會泯滅?他又會做些什么呢?
在他的前方,陶淵明歸隱田園,種下五棵柳樹,觀照內(nèi)心,抵達(dá)一種豐富而寬廣的精神世界。辛棄疾下定決心徹底歸隱。他是真的熱愛田園生活,曾給十個孩子取名都帶“禾”字偏旁。他喜好山水,聽說哪里有美景,興沖沖地前往。青松、翠竹、清泉、溪流、野地等讓他覓得趣味。閑時看望朋友,偶爾傾吐一下滿腹心思。如果辛棄疾就這么享受恬靜的隱退生活,文學(xué)史上或許只是多了一個隱士而已。
辛棄疾無法戒掉“英雄”癮。一旦機(jī)會來了,癮就在他的體內(nèi)躍躍欲動,并牽引他的軀體,奔向廟堂。翻開年表,嘉泰三年(公元1203年),朝廷起用辛棄疾,擔(dān)任兩浙東路的安撫使,可謂位高權(quán)重。這次起用,讓辛棄疾看到實現(xiàn)夢想的希望??伤蛟诔⒅芯捅狈ゴ笥嫲l(fā)表過一些具體的看法,和主和派之間發(fā)生分歧,不到半年,又被派出臨安,到鎮(zhèn)江當(dāng)知府。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辛棄疾沒能得到真正的重用。辛棄疾并不以為然,把心力放在應(yīng)敵的武裝力量上??嚯y似乎和辛棄疾的命運(yùn)膠著,如影隨形。到了開禧元年(公元1205年)七月,辛棄疾遭受彈劾,于秋天回到了五堡洲。彼時的辛棄疾已是六十六歲,垂垂老矣!開禧三年(公元1207年),辛棄疾病卒??滴酢稘?jì)南府志》中《人物志》稼軒小傳記載,辛棄疾彌留之際,曾回光返照,大喊幾聲“殺賊”。然后,帶著他的英雄夢歸于沉寂。
辛棄疾這個北方游子,一生都在英雄的路上踽踽獨(dú)行。喧囂污濁中,他的生命、骨血流淌著“英雄”的豪情,使得他的詞構(gòu)成了別具一格的英雄情調(diào)。
月亮升起來了,身后的五堡洲沉入另一個世界,散發(fā)著夢幻般的光澤。我們沿原路返回。奇異的光照耀著,仿佛給小路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銀霜。白日的熱浪被夜色稀釋了。月色從香樟樹的枝葉間漏下,一地全是沁涼。倏然,晚風(fēng)吹過來,落葉翩然飄下。我們感到?jīng)鲆怅囮?。身邊的友人提醒,還有兩天就立秋了。“覺人間,萬事到秋來,都搖落?!毙翖壖驳脑~情不自禁地吟出聲。
天上的月亮靜靜地朗照。人間的晚風(fēng)緩緩地吹著。
(王俊,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散見《散文》《草原》《山東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人民日報》等,作品曾多次獲全國散文征文獎。)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