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中山裝的上衣口袋里站著一支鋼筆,金色的筆蓋露在外面——這不是一個教書先生,這是我爺爺日常的穿戴,他只是一個普通的炊事員。他的鋼筆經(jīng)常用來記錄多少個雞蛋,多少斤肉,每個月開銷多少等,我們曾在某個小本子上看到那些流水賬。
不過現(xiàn)在,他不在我們眼前。他正在給鄉(xiāng)政府的工作人員煮飯?,F(xiàn)在是早上大概八點鐘。我們走在上學的路上,我們的上學之路必須經(jīng)過鄉(xiāng)政府,爺爺煮飯的廚房就在這條路的坎下,炊煙就像其他人家的炊煙一樣,總是樸素地流到天上去。炊煙里有肉味傳來——肉質偏紅的臘肉(他們多數(shù)時候在吃這個),新鮮的紅辣椒和綠辣椒,新鮮的蒜頭,晾干了水分但麻味不減的大紅袍(花椒),然后是燒燙了的油鍋,所有食材依次放到鍋里翻炒,我爺爺?shù)膹N藝非常好,他一定是這么做的,我們通過嗅覺已經(jīng)“看”到那盤漂亮的菜起鍋了,香氣四溢地擺在灶頭一角。
我們不肯離去,站在路上,伸著鼻子,天不亮時下著雨加雪,現(xiàn)在完全只在下雪了。身上披著父母用破膠紙為我們制作的“風雪大衣”?!霸龠^幾天就放假了,知道嗎?熬一熬就過去了,知道嗎?”父母總會這么說,只要下大雪,他們就這么說,已經(jīng)懶得找新鮮的話了,如果覺得很愛我們的時候,才會低頭伸手抱一抱。我們踩在雪上,身體之外的地方還飛著雪花,包括炊煙,也被大雪打亂;我們有時睜不開眼睛,只能盡量睜開鼻子,讓它在爺爺此時翻炒出來的香味里,不僅僅找一點想象中的溫暖,也找一點飽腹感。走了一段長路,我們又累又餓,但盡量不說話,挪動腳步也不敢大聲,我們的爺爺不太喜歡我們站在廚房背后聞炒菜的味道,這個樣子只會讓他覺得丟臉,讓他以為我們又要像去年或者前年的某一次,跑到他的廚房里偷東西吃,他會睜著那雙祖?zhèn)鞯拇笱劬Φ芍覀兊难劬?,再瞪著我們的嘴巴,他大概希望我們把吃掉的食物都吐出來。就是那樣,我們的爺爺脾氣好大,他跟別人的爺爺不太一樣,我們都覺得他身上有大雪的味道,有時候更會堅信,我們的爺爺是個雪人。
我們不肯離去,就像這兒有一把刀子逼著我們的脖子,如果誰的頭往前伸一下,誰的腳往前走一步,腦袋就會從上面滾下來。
鍋里“欻”地一聲,我們聽見一瓢水下了鍋,我們跟著一陣激動,因為接下來,爺爺會走到廚房門口大喊一聲“吃飯了”。這三個字會把我們的心喊得“亮”起來。他會把這幾個字的音調拖得盡量長一些,讓每一個字都傳進那些工作人員的耳朵里。
“吃——飯——咯——!”聽吧,他開始喊了,用標準的方言那么有勁兒地喊道,像一只打鳴兒的老公雞,在這個地方喊了差不多十年啦。我們聽到了,一字不差地聽到了,但,當然啦,就像我們媽媽說的,太陽照在每一個人身上,但幸福并不照在每一個人身上,我們爺爺?shù)暮奥暷苈牭降娜硕寄苈牭?,可并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跑過去吃飯。我們站在這塊地方還不能使他發(fā)現(xiàn)呢,最好住在鄉(xiāng)政府旁邊的人家也不要發(fā)現(xiàn),否則他們就會喊著我爺爺?shù)拿终f:“嗨,那不是您的親孫子嘛,哈哈哈,您的幾個兒子給您帶來了不少后代呀,您可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啦,只是他們看上去好像有點兒可憐。您的兒子們都是窮人,您的孫兒們走這么遠的路去上學,到您這兒正好走了一半,肯定是餓了,他們在家里也吃不到什么好東西,應該吃不到什么好東西對吧?就算吃了一大碗玉米糊糊,幾泡尿就尿完了,恐怕大人走到這個地方也餓了,您是不是應該讓他們進去吃點兒東西呢?您以前一定沒少讓他們進去吃飯吧?瞧瞧,您在這兒煮飯,廚房里什么都不會缺,您隨便勻一勺就夠填飽他們的肚子,您不要覺得過意不去,這是人之常情嘛,您是一個受人尊敬的老炊事員,我們這些人知道了也不會說什么,坐在那兒吃飯的人知道了也不便說什么,他們才不會計較那么一勺兩勺飯,對吧……您一定經(jīng)常接濟您的兒孫們吧?”我爺爺會在那些人說了這么一肚子話走了之后……“哈哈哈哈!”……他會笑得比平時大聲,讓那些人走去老遠還能聽到,隨后臉色就沉下來,就像我們傷了他的心那樣,黑洞洞的夜空似的臉龐上那雙發(fā)光的眼睛,直戳戳地看著我們,看得我們的汗毛都要立起來,他會什么都不說,或者問我們的爸爸干什么去了,是去哪兒要飯了還是怎么了,怎么就沒有人管,任由我們在這兒晃來晃去,像是來這里故意“戳”他的眼睛。
他最好別發(fā)現(xiàn)我們呀!
我們聽到吃飯的人已經(jīng)走到廚房門口了。大人們的嗓子里像是塞滿了炸藥,他們有時候說話特別大聲。我們聽到有人抽拿碗筷的聲音,然后抽拿凳子的聲音,隨后,我們就開始想象到,那些一個一個的屁股落座上去,開始扒飯,開始夾菜,開始咀嚼……噢天吶,香味貫穿他們!
我們的爺爺是最后一個上桌吃飯的人,出于一個老炊事員的本分,他要先看看吃飯的人的表情,看他們是不是吃得很滿意,從那些愉悅的表情中,他可能會獲得某種成就或幸福感;畢竟他最看重的也是自己的廚藝,即便真正的職業(yè)其實是木匠。
我們稍微挪了一下腳步,輕微地,不踩出雪的聲音,此時只剩下三個人了,我們的哥哥已經(jīng)忍受不了吃飯聲,拔腳走了。后來只剩下兩個人——我,還有弟弟。我們兩個站在雪地里不肯離去。主要是我弟弟不肯走。
他也不是不愿走,是他的腳不愿走。
我們姐弟只有一雙鞋子,換著穿,大概每個人可以穿著鞋走兩百米,然后脫下來給另一個人,反正總是有一段路,我們兩個都要輪流打赤腳。輪到他赤腳的時候恰好走到爺爺?shù)膹N房背后。他還剩下大約一百米的樣子才有鞋穿呢。
本來我們各有自己的一雙鞋,他那雙徹底壞了,鞋底不僅脫落,還碎了。是他一次一次往返在上學的路上給踩碎了。我們翻著那雙破鞋仔細研究了一下,找根草捆綁也不行,完全沒用了,就算我們的媽媽看見了也無可奈何,它甚至碎得有點可笑,因為實在是太碎了呀,那會兒我們實在忍不住笑起來,要不是天氣冷得把笑聲凍住,還打算多笑一會兒呢。我弟弟將鞋子抓起來,扔到了路坎下。我們的媽媽還以為那雙鞋子至少還能穿一天,她明天再去借錢或者想辦法縫一雙。呵呵呵,她總是低估這些山路,就像我們的老師說的,人總是低估了生活……生,然后活。
我們聽到有人吃完飯出了廚房。他們一定很暖和了吧,不僅腳感到暖和,整個身體都會暖和,對于他們來講,天空也不再下雪了吧。
我弟弟的腳早已不知道冷,可能一個人要想暖和,只好與“冷”合二為一,成為“冷”本身。他跳了跳腳,有點站不動了。香味在風雪中早就散了,是我們的想象中還縈繞著那種豐富的味道。
我們稍微往前走了幾步。
“該走了,”我說,“要遲到了。”
我弟弟繼續(xù)跳腳,像是要在這兒玩雪。
“往前走一百米,你就有鞋穿了?!边€以為這句話會給他帶去多大的吸引力。
“再聞一會兒吧?!彼f。
我們的媽媽說得對,食物才是人類的天堂。難怪她們成天在莊稼的叢林里忙得像只狗熊。
我們的爺爺突然就出現(xiàn)在眼前,他從斷墻那邊過來,斷墻里面種了他的蔥和蒜以及芫荽(這是以前,現(xiàn)在這個天氣里啥也沒有了),他肯定是在斷墻圍著的那一小塊菜地里散步,背著雙手,略微彎腰,在里面轉來轉去,就像村里那種轉圈圈追自己尾巴的狗。他低頭看著我們,就像老天爺下大雪覆蓋我們。
我們應該這樣做的,如果弟弟愿意配合的話,他這個時候最好突然咧嘴大哭,我再裝模作樣氣呼呼地給他臉上來一小巴掌,讓爺爺認為這是兩個孫子走到這兒鬧矛盾打架了,不是刻意站在這里聞別人的菜香。可是弟弟今天跟往日不太一樣,他居然是一副有點氣勢洶洶的生氣的面孔,他不是那種特別會表達自尊心的孩子,他只是氣鼓鼓地,用這種方式讓別人想象他的怒火到了哪種程度。
爺爺非常淡定,不慌不忙地問我弟弟:“你咋啦?”
現(xiàn)在可有好戲看了,一個從來不會問我們“咋了”的人,居然問了,一個從來不表達憤怒和傷心的人,居然也表達了。我有點激動。
“我問你咋啦,你咋不說?”爺爺必須得到答案的語氣。
弟弟抬高了腦袋,就像大雪覆蓋的細草費勁但勇敢地鉆出雪地,把腦袋的尖子戳到天上去了。
“你宰雞給那幾個人吃!”
“你說啥?”
“某某某家的娃兒!”
爺爺臉色陰沉沉。哈哈哈,我就知道,他會是這個樣子。他最聽不得我們提起某某某家的娃兒,那三個孩子可是寡婦某某某的孩子,他對他們比對他的兒子們都好,風言風語早就彌漫到每一個角落,他雖然一點兒也不顧什么,可是如果他的孫兒——我們——只要誰嘴巴里冒出相關的一個字,他就總會生氣。他有一次殺雞給那三個孩子吃,而當時,我和弟弟本來也很餓了,故意走到廚房門口,看看是不是可以弄到一口吃的,可我們看到的卻是那樣的場景——三個孩子正在狼吞虎咽。那三個孩子都是我們的校友,其中一個女孩子是我的同桌,隨后,事情過了好幾天,就在我們的課桌上,我有很多次幾乎從她的嘴角邊看到我爺爺宰給她吃的雞爪子;反正,看到她的嘴我就生悶氣。“他媽的!”這本來是我弟弟愛說的臟話,后來天天掛在我心里。我們的友情變得很尷尬,本身我是多么喜歡她,喜歡跟她一起聊天,喜歡與她去松樹林找菌子,喜歡談成年以后要去遠方,并且,我也喜歡她的媽媽,那個可憐的喪偶的中年婦人,她總是一個人在地里干活兒,我們路過她家門口,她會喊我們進去吃飯,有時候我們故意進去找水喝。有人跟我們說,你們一定要天天進去找水喝,沒準兒能遇見你們的爺爺,當然自從有人這么指使我們進去找水喝以后,我們就不去了,大人們的心思總是比我們的心思復雜并且令人討厭。后來就完蛋了,我和我的同桌,兩個人坐在一張桌子上根本無法正常交流,她知道我看見她吃雞了,我也確實看見她吃雞了,可她不知道如何解釋那只雞,我也不敢問。
我本來強制性地忘記了這件事,可是弟弟居然又把舊事翻出來,呵呵,就在這個時候,他赤腳站在雪地上,一副什么都不害怕的樣子。
我們的爺爺臉色陰沉沉,我就篤定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還不快走,你們要遲到了!”
爺爺丟下這句話就走了。茫茫的背影留給我們,后背上落滿了雪花,其實啊,他也孤零零的,有些可憐呢,大雪下在他身上,他又繼續(xù)把雪下到地上,他只要回家,我們的奶奶就會無限次地數(shù)落他,說他是個野人,他也確實越來越像個野人。野人大概是不需要回家的吧,或者他時常覺得回家沒有意義;可是野人也需要有人愛他吧,在這個世界上,他孤零零的,在此刻的大雪中,他孤零零的,只要有人愛他,是什么人又有什么關系呢;可是野人肯定沒有人真正愛他,至少無法真正愛他,那些愛只是一場大霧,不然他為什么像個雪人一路掉著雪花,孤零零的??晌也荒馨堰@些話說給任何人,他們說,我們這樣年紀的孩子什么都不懂。
弟弟吸了一口冷氣,等到爺爺走得看不見身影,我們才從廚房背后離開。走了大概一百米,我把鞋子脫下來遞給他,上學的路還很長,但是,沒關系,我已經(jīng)弄明白了,一個人只有走很遠的路,才能走出一條自己的路。
我們被大雪覆蓋,路也被覆蓋。
(阿微木依蘿,彝族,自由撰稿人。已出版小說集五部、散文集兩部。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等獎項。)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