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刀
冬天走在路上,看見兩旁的行道樹都還是青枝綠葉的,然而迎面大風吹,好冷好冷,有一種被滿目春色欺騙的感覺,腦海里突然蹦出四個字:春光赴我。所以有了這個自以為春光赴她而來,卻最終發(fā)現(xiàn)只是假象的女主。謹以此標題,許愿春天快點來。
我的呼吸急促,在那一刻遙望他燦爛如星辰的眼睛,怦怦直跳的心變成了一只飄飄欲飛的氣球,充盈著快樂的氣體,被他牢牢攥在手中。
一
從醫(yī)院出來,我買了最近一班高鐵票離開這座城市,走出高鐵站后,打車回公寓,進了門,包一扔,鞋也不脫,整個人直挺挺地埋進沙發(fā)里,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
再醒過來,我頭痛欲裂,恍惚生出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時空錯亂感,坐起身茫然四顧,客廳通往陽臺的落地窗大開著,晚風間或撩動半掩的紗簾,夜色在窗外如潮汐般漲落。天的盡頭,黑與深藍的交界處隱隱透出一圈橙紅光暈,是將要破曉的樣子。
我以為自己不過是睡了一個晚上,從包里摸出自動關機的手機,充上電,屏幕亮起后,隨之而來的是幾十條微信消息提醒和未接來電。毫無疑問,每一條都來自陳之何。
從這些消息的發(fā)出時間來看,我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怪不得他著急,他向來最緊張我,把我看作永遠長不大的彼得·潘,需要他時時刻刻地看顧著、操心著。
我撥通那串爛熟于心的號碼,下一秒,電話被接通,他焦急的聲音傳來:“雙雙,你人在哪?我怎么聯(lián)系不上你?”
“在家補覺,下周要考試了,這幾天睡得有點少,”沒開燈,我坐在黑暗中抱住膝蓋,輕聲回答,頓了頓,又問,“你怎么樣?還疼不疼?”
“早就不疼了。你專心備考,等考試周過去我請你吃大餐?!彼目跉廨p描淡寫,一如往常,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怎么可能不疼呢?我是明知故問,他也是睜著眼說瞎話。
燒傷的痛感有多尖銳和強烈,我是親身體會過的。大一有一次做實驗被濃酸灼傷了手背的皮膚,那種抓心撓肝般血淋淋的疼,至今回想起來我都忍不住要打寒戰(zhàn)。更何況他徒手擋住一根燃燒著倒下的木頭橫梁,整條小臂連著左手,燒得幾乎沒一塊好肉,在ICU(重癥監(jiān)護室)里昏迷了兩天才醒,饒是這樣,醫(yī)生還說他運氣好,再差一點,就得截肢了。
“你別想著來醫(yī)院看我,醫(yī)生說我要靜養(yǎng),我媽也說——”他捏著鼻子甕聲甕氣,模仿何阿姨的方言腔,“雙雙那個愛哭鬼來了,恐怕醫(yī)院能給她哭淹咯!”
此時此刻,這個人正躺在病床上裹得跟木乃伊似的,還想著逗我笑。我心中酸澀難言,忘了只是在通話,忘了他看不見,想捧他的場勉強笑一笑,但嘴角一上揚,眼淚就落下來,一滴一滴重重地砸在手背上。
二
我叫任雙霜,他叫陳之何。如果說我們是青梅竹馬,有一點我占他便宜的意思。他大我七歲,又早慧,印象里他總是干干凈凈、不沾塵泥的一張白皙小臉,襯衣扣子一絲不茍地扣到最上面一顆,板著面孔教育我不要做危險的事,憂心忡忡的模樣像個小老頭。
我們兩家交情匪淺,過從甚密,我上幼兒園學寫字,第一個會寫的人名就是他的名字,因為“陳之何”筆畫寥寥,至少比“任雙霜”簡單得多。
“霜”字太復雜,我只想偷懶,橫橫豎豎涂一個黑方塊敷衍了事。檢查功課的陳之何卻不留情面,把正在客廳里看動畫片看得哈哈大笑的我逮回書桌前,握著我的手一筆一筆帶著我寫。他的字非常好看,一撇一捺遒勁有力,秀氣又不失風骨,是打小練書法練出來的,也多虧他那時的嚴格督促,后來的我才沒寫一手歪歪扭扭的狗爬字。
等我上一年級,他已經(jīng)是個初中生了。我們讀的兩所學校僅隔一條馬路。我冒冒失失,在學校闖禍不斷,怕老師告訴家長,就拉陳之何當擋箭牌,說他是我哥。
要他以哥哥的身份去辦公室領人的次數(shù)多了,他也心生氣惱。出了門他,一邊輕車熟路地接過我肩上的書包,一邊恨鐵不成鋼地揪我的耳朵:“任雙霜,有你這么坑你哥的嗎!”
“痛啊!”我夸張地叫起來,其實他根本沒用力,只是輕輕捏了下耳垂。
“就你嬌氣?!彼焐舷訔?,到底還是怕真的弄痛了我,把我的頭發(fā)別到耳后,彎下腰仔細瞧了瞧。
想來也好笑,我那會兒才多大點啊,那么小的小蘿卜頭就知道害羞了,在他的注視下,兩只耳朵如同被目光觸碰到的含羞草,微不可察地抖了抖,緊跟著慢慢變紅——把陳之何嚇了一跳:“怎么都掐紅了?我沒使勁啊……”
我慌忙捂住發(fā)紅發(fā)燙的耳朵,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見他突然把頭低下去,像是乖巧的大狗狗要討好主人一樣,一頭濃密烏發(fā)探到我的手掌底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要不你揪回來吧?!?/p>
他的發(fā)質細軟,摸起來毛茸茸、暖洋洋的,像太陽底下一吹即散的蒲公英,我愛極了這種手感,但陳之何說摸多了長不高,所以從前都昂著頭不讓我摸?,F(xiàn)在他自投羅網(wǎng),我豈能放過,一通亂揉過足了手癮。
他精心打理的發(fā)型被我揉成了“鳥巢”,全不在意,抬起頭來,一雙含笑的桃花眼眨啊眨,眸光閃閃,像春日里泛舟湖上攪起的一池柔波:“不生哥哥的氣了吧?”
我本來就沒生氣,除了我爸媽,天底下再找不到比陳之何待我更好的人了。
說起來我真是命好,家中獨苗,我爸媽老來得女,四十多歲才有了我,可不把我看成個寶貝金疙瘩,一場小感冒都能讓我媽急得整夜守在我床邊抹眼淚。陳之何家與我家是故交,陳叔叔和何阿姨都是平易可親的長輩,可能是只有一個兒子的緣故,他們格外喜歡我,從小到大,凡是陳之何有的,必少不了我的一份。
上四年級時,老師布置命題作文《我的煩惱》,我咬著筆頭想了半天也無從下筆,我的生活臻于完美——被身邊所有人眾星捧月般寵著長大的“混世小霸王”,能有什么煩惱?因為毫無頭緒,我只好看著空白的作文紙發(fā)呆,看著看著,眼皮一點點耷拉下去。
腦門即將磕向桌面的時候,一只柔軟而溫暖的手及時托住了我的額頭,男生無奈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你啊,這一寫作業(yè)就犯困的毛病,什么時候才能改?”
陳之何就讀的高中是寄宿制,每周日下午有半天的所謂“放風”時間,晚上還要趕回去上晚自習。就這么一下午的工夫,他不約同學出去玩,也不回自己家,反而經(jīng)常溜來我家,還給我?guī)易钕矚g的那家甜品店很難買到的小蛋糕。
我抬起頭揉揉眼睛,沖著他傻笑了一下,把作文本推到一旁,開始專心致志地吃蛋糕,舌尖上滿是甜蜜的滋味,不禁心旌搖蕩起來:“陳之何,你帶我出去玩吧。”
“你寫完作業(yè)才能出去玩。”
“我回來寫也一樣的。”
“不行,”他的態(tài)度很堅決,“我還不了解你?玩完回來你會說等吃完晚飯再寫,吃完晚飯你會說先瞇一會兒再寫,然后悶頭一覺睡到天亮,結果就是交不上作業(yè)被老師教訓……”
在他面前半點花招都使不出來,我抱頭哀嘆:“啊——陳之何你這個人好沒意思!”
“聽話,寫完就帶你出去玩?!彼宓溃缓罄^我捧著臉的左手,將我的袖子卷上去一點,又從桌上抽了張面紙,替我把手腕上不小心蹭到的黏糊糊的奶油擦干凈。
他的動作輕柔細致,背光而立,身后的窗外是響晴天,陽光燦爛,坐在書桌前的我仰頭凝視他,男孩清俊的眉目似乎被蒙上了一層淺金色細紗,面部輪廓模糊柔和,宛如一幅暖色調的古典油畫。
見我盯著他不說話,陳之何擦掉奶油后沒有立刻松手,而是鉤了鉤我的小拇指:“拉鉤保證?!?/p>
再提起筆,我靈感迸發(fā),認真地在空了許久的白頁上寫下第一句話:我的煩惱是一直被當作幼稚的小朋友,好希望快點長大,成為能夠不被一眼看透的很酷的大人!
三
人都是要長大的,是在同一片海域里往不同方向以不同速度航行的船只,許多船被風暴左右,或觸礁、沉底,或擱于淺灘,而我有陳之何,他是護我前行的桅桿和羅盤,永遠在我不遠不近的前方,指引著我,同時我奮力追趕,卻始終不及。
我與陳之何年歲不相近,我上小學他上初中,我步入初中,他已高中畢業(yè),考入大學。念書道路上一直穩(wěn)扎穩(wěn)打、從未出錯的陳之何,在大四畢業(yè)季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跌破眼鏡的決定:他放棄了校招中多家知名企業(yè)遞來的橄欖枝,悶聲不吭地進了市里的消防大隊。
消防員的報考和選拔流程煩瑣、嚴苛,他一定是心中早有打算,并早做準備,卻一直三緘其口,連對我也不透露。我對此感到驚訝,只是驚訝于陳之何這樣歷來循的“三好生”“乖乖仔”,也有踏入雷池的一天——他瞞著父母私自更改了今后的職業(yè)方向。
不過我覺得當一名消防員挺好,在我看來是和警察不相上下的威風職業(yè)??赡嵌螘r間,陳家的氣氛之嚴肅凝重,是我從未見識過也沒料想到的。這種氣氛竟也莫名地感染到我家,每當我問起,爸媽的臉上都會浮現(xiàn)出一種陌生的神情,暗沉的,像是角落的陰影。那陰影里藏著什么,很久以后我才明白。
當時的我是個沒心沒肺的主,他們越是諱莫如深,我越要一探究竟。于是我約了陳之何在家附近的燒烤店見面,仗著他埋單,點起菜來豪氣得不行。填完菜單,陳之何拿過去看,隨手畫掉了我最想吃的招牌菜“魔鬼辣雞翅”,轉頭交代服務員全部菜品都只要微微辣。
我不樂意,他皺著眉提醒我:“你忘了自己吃辣會肚子疼。”
“那次是意外好不好?”我氣得直瞪眼,“那家店本來就很辣,我還喝了很多冰可樂?!闭f著,我把手邊一罐可樂舉起來晃了晃,“你看,我這次特地要的常溫的。”
他絲毫不為所動:“小孩子還是少吃辣,對胃不好,小心不長個子。”
他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講起養(yǎng)生之道與我爸媽那輩人如出一轍,動不動就用“不長個子”來嚇唬我。我依然不服氣:“我不是小孩子了,等暑假過去我就上高一了?!?/p>
夜宵生意紅火,我們只能坐在店外露天的桌椅間,月光投在他長長的睫毛上。他沒說話,嘴角卻噙著一點笑,我知道他一定又沒把我的話聽進去。
點的菜多,不能浪費,這頓飯吃得我好撐,飯后沒走兩步就哼哼唧唧,朝他張開雙臂:“我走不動了,你背我?!?/p>
“嘖,走不動就要人背,還說不是小孩子?”話雖如此說,他還是對我有求必應,在我身前蹲下去,握著我的小腿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匕盐冶称饋怼N曳谒谋成?,能感受到他因用力而緊繃著的上臂肌肉,結實得像兩塊鋼板,著實與他斯文清秀的長相不符。
路燈矗立在夏夜空曠的街道兩旁,投下的光影如兩列井然有序的錫兵,守衛(wèi)晚歸的人。我摟著他的脖子,優(yōu)哉游哉在半空中晃著腿,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陳之何,你怎么想到去當消防員???”
一陣短暫的沉默后,身下的人回答我:“因為有想救的人。”
我傻乎乎地追問:“誰???”
“傻丫頭,”他被這個有點白癡的問題逗笑了,“當然是那些遇到危險的人?!?/p>
天邊掛著明亮的星,一顆連著一顆。地上的人也是,一個依偎著一個,我把腦袋擱在陳之何的肩上,聽他平穩(wěn)的呼吸聲,半晌,自言自語似的叫他的名字。我說:“陳之何,你放心,他們不理解你,我理解你。他們不支持你,我支持你?!?/p>
他明顯愣了一愣,然后低聲應“好”,托在我腿彎處的手往上抬了抬,腳步變得輕快,語氣中的愉悅和寵溺幾乎要溢出來:“我有我們雙雙做后盾就放心了。”
四
暑假過去,我去新學校報到。開學軍訓,我又遇上了陳之何。
我們學校聯(lián)合陳之何所在的消防救援支隊,開展“消防安全進軍訓”系列活動。他事先沒告訴我他要來,因此那一天我渾然不知,還以身體不適為借口向教官請假,一上午都躲在操場旁的體育器材室里休息。
中午去食堂吃飯,路上熙熙攘攘都是穿著迷彩服的學生,其間穿插著幾件深藍色的消防制服便顯得尤為醒目。同行的阮宜捅了捅我的胳膊:“哎,前面那個消防員看背影好帥?!?/p>
我定睛一看,阮宜所指的那個人身材高挑,寬大的制服穿在他身上也不顯得松垮,量身定制一般合適,臂下夾著一個熒光黃的頭盔,走路生風,頭發(fā)剃得短短的,很有精氣神??墒牵以趺纯丛趺从X得眼熟,怎么那么像我認識的人?
正疑惑著,阮宜已牽著我的手快步跟上去,小聲說她的計劃:“等超到他前面,再回頭看看是不是真的帥。”
我被阮宜拽著一路小跑,與他擦肩而過的瞬間,另一條胳膊忽地被拉住:“任雙霜?”
盛夏烈日炎炎,曬得人頭暈目眩,我轉過頭,他高大的影子籠罩下來,我和陳之何異口同聲:“真的是你?!?/p>
停頓一秒后,我倆再次同時開口:
“你怎么不說你要來我們學校?”
“我早上怎么沒在操場上看見你?”
他微微瞇起眼:“你又在偷懶。”
我當即否認:“沒有!”
今早與我一同請假躲軍訓、現(xiàn)在在一旁看熱鬧的阮宜幫我打掩護:“是天太熱了,雙雙她之前中暑過一次呢。”
這么一來,原本下午也打算請假的我,為了和陳之何賭氣,老老實實回歸了隊伍。教官讓我們站軍姿,一站就是一個小時。陳之何其實沒說錯,我打小就不愛運動,是個懶骨頭,偏偏又是個愛逞強的硬骨頭。
下午兩點半,世界像一個熱浪滾滾的大火爐,日光落在皮膚上如火焰燃燒,連呼吸都是滾燙的,隊伍里漸漸有了哀怨聲。教官嚴厲,說“堅持就是勝利”。我心中憋著一股氣,不愿讓陳之何小看,站還站得住,只是腦袋發(fā)蒙,耳朵里嗡嗡響,整個人都要從內部化掉了。
天上開始下起雨來,極細極潤的雨絲,飄飛在臉上,遣散了一點黏膩的汗意。太陽熱度未減,居然下起了雨,令人難以置信。大家紛紛抬頭看,才發(fā)現(xiàn)原來不是雨,是停在操場外的消防車在使用高壓水槍向高處噴灑,細如牛毛的雨絲飄飄揚揚,觸感溫柔而清涼。
大面積的灑水降溫,撫平了因暑熱而躁動的人心,隊伍里又出現(xiàn)了另一種聲音,是小小的驚呼。我循聲望去,只見細密的水珠織出了一片透明的網(wǎng),捕捉陽光并反射,彩虹在晴朗無云的蔚藍色天空中畫出斑斕的弧線。
人工降雨和人造彩虹,我欣賞了一會兒,視線下移,投向這一切的源頭——操場圍網(wǎng)外停著的那輛消防車。在這個蟬聲無盡的夏天,隔著暑氣蒸騰的塑膠跑道,我與陳之何對視。他抱著手靠在紅色的車門上,不知看了我多久,見我望過來,立刻站直了身子,食指并中指舉到太陽穴旁對我飛了個手勢。
隔得遠,我看不清他臉上表情,但他這個傲嬌的手勢已能讓我腦補出他邀功式的口氣:“不客氣。”
我終于忍不住笑了,人生苦短,快樂珍貴而難得,因為有他,變得輕而易舉起來。
五
陳之何上學時從來都是班里名列前茅的佼佼者,有他輔導和督促我學習,我的高中時光過得既辛苦也充實,最后如愿考上了鄰市一所口碑很好的高校,讀的是王牌專業(yè)——生物科學。不過我運氣差,被分配到最老舊的宿舍樓,距離教學樓和實驗室忒遠不說,住在六樓還沒有電梯,每天爬上爬下累個半死。
我同爸媽抱怨了一次,他們便讓我申請退宿,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安保很好但不便宜的單身公寓,幫我交了一年租金,也方便他們時不時開車來探望我。
周末沒課,我經(jīng)常坐高鐵往返于兩座城市之間。
消防站里,他的隊友無一例外都認識了我,一見到我去,就扯著嗓子喊“老陳”:“你妹妹來了!”他瘦了些,撐不起從前合身的制服,也曬黑了,一笑便露出一口白牙:“你們學校食堂的伙食是不是很好?我看著你胖了不少?!?/p>
他不開口還好,一說話就欠揍,我跳起來要打他:“你說誰胖了?!”
他躲開我揮舞的手臂,伸手捏了捏我臉頰上的肉:“胖點好,你胖一點更可愛?!?/p>
聽他說可愛,我又開心起來,想問問他最近怎么樣,消防站的警報器在此時響起長鳴。他們要出警,陳之何來不及和我多說一句,一秒換上嚴肅的表情,跑向了消防車。
我留著沒走,想等他出警回來,下班后一起去吃飯。他的桌子上所有文件都分門別類,從高到低排列,不愧是有強迫癥的陳之何。我抽出末尾一個封面素凈,只有巴掌大的本子,像是私人筆記本。今日留守值班的王哥恰好路過,提了一嘴:“這本子是老陳的寶貝,別人碰都不讓碰的?!?/p>
我嘟囔了一句:“我可不是別人?!崩^而心安理得地翻開了那本筆記本。
原以為會是日記,沒想到里面記錄的都是人名。一頁上只有一個名字,右下角是地址,我上網(wǎng)一搜,發(fā)現(xiàn)都是發(fā)生過火災的地方,不難得知,這些名字應該是他救出過的人。偌大一個城市也不是天天出現(xiàn)險情,所以他工作三年,這本子還沒寫滿。
其中有一頁例外,同一個名字寫了幾十遍,看得我發(fā)笑。水筆快沒墨了,“梧”字總是不能圓滿收尾,缺橫少豎的,我看著紙上反復拖曳的字跡,都能想象出他當時強迫癥發(fā)作,埋頭同一支缺墨的筆較勁的樣子。
這樣別扭幼稚的陳之何我也喜歡,什么樣的陳之何我都喜歡。
我喜歡他,是天經(jīng)地義、順理成章的事情,少女的青春里寫滿了他的名字,再也沒有別的可能。我以為我們在一起也會是水到渠成的必然結果,下個月我就滿十八歲了,此次來也是為了叮囑他提早請好假,“總之我生日那天你一定要到場”,他欣然允諾。
我出生在風和日麗的五月,一年之中氣候最溫暖宜人的月份。以往過生日都是爸媽為我大操大辦,成人禮我想自己籌辦,買了蛋糕,將公寓裝飾一新,然而滿懷期待地從早等到晚,誰都沒有出現(xiàn)。
爸媽打來電話說公司里臨時有事,說禮物已經(jīng)寄出,祝寶貝女兒生日快樂,還給我發(fā)了大大的補償紅包。陳之何也說隊里緊急出任務,人手不夠。
他們不約而同地放了我鴿子,一直等到午夜十二點,我才給茶幾上的蛋糕插上兩根數(shù)字蠟燭,用打火機點燃“18”,沒許愿,也不吹熄,只是靜靜地看著蠟燭一點點燃到根部,滴落的蠟燭油讓平滑的奶油抹面出現(xiàn)了一個小坑。
光潔的大理石地面映著天花板上水晶吊燈的影子,一圈圈重疊,像投石入水后蕩漾開的波紋。我趴在茶幾上,瞳孔里蠟燭的火焰持續(xù)跳動著,像鐘表的時針和分針,一刻不停地計算著我人生的進度條,順風順水走到第十八年,第一次以孤單拉開序幕。
第二天醒來,客廳墻上的燈串和彩紙拉花還是剛掛上去的樣子,只有蛋糕化得不像樣。我走過去用手指挑了一點奶油放進嘴里,沒嘗出甜味,什么味道都沒有。茶幾挨著陽臺,在拔掉蛋糕上的蠟燭時,我聽見樓下一群小孩夸張的起哄聲,似乎在圍觀什么有趣的東西。
小區(qū)里的綠化做得很好,香樟和欒樹間隔著一字排開,都是闊葉常綠喬木,在春天連成一片蔽日的綠蔭。有人的氣球不小心脫了手,飄上去掛在了樹枝上,引得孩子們站在樹底下仰頭看,臉上的笑容天真爛漫。
站在四樓陽臺上,我能俯視龐大如傘蓋的樹冠,纏繞虬結的枝干間若隱若現(xiàn)的紅氣球,像一只只圓鼓鼓的河豚在海面上沉浮,以及樹下那個不斷蹦著高去夠繩子的氣球主人。
清晨的太陽耀眼而寂靜,日光像一條奔涌而下的瀑布,我屢次想出聲,張口卻唯有靜默。等到他奮力一跳,成功拉下最后一只氣球,我才得以大聲喊出心頭的名字。
樹下的陳之何聞聲抬頭,舉著十幾只喜慶的紅氣球沖我揮了揮手。
脫下制服的他穿簡單的白襯衫和牛仔褲,扣子一絲不茍地扣到最上面一顆,像個年輕的大學生。我的呼吸急促,在那一刻遙望他燦爛如星辰的眼睛,怦怦直跳的心變成了一只飄飄欲飛的氣球,充盈著快樂的氣體,牢牢被他攥在手中。
六
他錯過了我的生日,卻在第二天乘坐最早的一班高鐵趕來為我補上慶生。我內心因寂寞而裂開的縫隙,又被他溫柔妥帖地黏合。抱著這種“錯過可以再彌補”的心情,原先打算在生日夜晚告白的我,暫時放下了這個想法,我覺得總還有機會,要等一個足夠浪漫又足夠有紀念意義的時機。
這樣的時機,我再也沒能等到。
五月底過完生日,從六月開始就要著手準備期末考,各門課的考試時間很分散,從月初到月末。還剩最后兩門專業(yè)課考試就要解放的時候,我收到了陳之何隊友發(fā)來的消息。
得知陳之何在執(zhí)行救援任務的過程中受傷入院,我立馬拋下一切趕回老家的醫(yī)院。隊友給我的信息是零散的,只知道是一棟即將拆遷的舊屋,老式結構的木質房屋一點即燃,火情難以控制,他沖進火場救人,不幸被木頭橫梁砸中。
我在手術室外坐立難安,來回踱步,一轉身,看見走廊轉角走來一個高高瘦瘦的女孩,是我從沒見過的生面孔。她也在打量我,試探著問我:“你是,陳之何的妹妹?”
我本以為她是陳之何此次從火場中救出的受害者或其家屬,沒想到她竟然認識我,心頭涌現(xiàn)一陣不安:“你是?”
“他經(jīng)常跟我說起你,說你還在上大學,成績很好……”許是見我的眉頭越皺越緊,她中斷了關于我的話題,自我介紹道,“你好,我叫李恩梧,之前他出過一次外勤,我是采訪現(xiàn)場的記者,說起來那次他還順道救了我一回……”
這名字好熟悉啊,我閉了閉眼,快速檢索腦海里的記憶。
想起來的一剎那,我心中如有巨石轟然滾落,將我砸下世界盡頭的懸崖。陳之何寶貝的那本本子,每一頁記著一個人名,唯有一頁例外,同一個名字寫了幾十遍——總是不能圓滿收尾的“梧”,在紙上反復拖曳的字跡……
我總算知道當時忽略的細節(jié)是什么了,那一整頁的“李恩梧”,不是非要用缺墨的水筆寫出一個順滑完整的名字,而是反復寫著同一個名字寫到了水筆沒墨。
一切都荒誕不經(jīng),現(xiàn)下我沒有力氣去思考或追究什么,只盼著陳之何能安然康復。
他的手術還算成功。
他昏睡的時間里,我壓根沒合過眼,一開始還想著瞞住他爸媽,不過這種英雄事跡隔天就上了當?shù)匦侣劇B動嵹s來的何阿姨眼睛通紅地跑進醫(yī)院,隔著玻璃看見病床上昏迷的兒子,腿腳一軟,幾乎要暈厥過去。
我想把崩潰傷心的何阿姨從地上扶起來,卻被她死死抓著胳膊跪地不起的架勢嚇到了。醫(yī)院走廊里人來人往,冰涼的消毒水味刺激著鼻腔,兩天沒合眼,我腦袋里亂成一團糨糊,只見淚流滿面的何阿姨嘴巴一張一合,在說些什么。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前塵往事如煙如霧,撲面而來。
我隨著何阿姨跪坐在冷冰冰的瓷磚地上,膝蓋跪得生疼,心卻是麻木的。為了逃避那些無法接受的真相,我連夜離開了這座城市,回到了我自認為安全的屬于我也只有我的空間。
七
考試周結束,大學放暑假。我借口有實驗要做,在學校里多賴了一個月,直到爸媽催得不行才打包行李回家,第一次沒告訴陳之何我的行程,他卻不知從哪搞來了我的高鐵班次。我一出站,就有一個高大的人影走到我身旁,順手接過我手上的行李箱:“走啊,說好考完試請你吃大餐的,想吃什么盡管說?!?/p>
看樣子他恢復得不錯,只是大夏天里還穿著長袖襯衫,紐扣一顆不落地扣緊。我低著頭跟在他身后上車,坐在副駕駛座上扭頭望向窗外。下班高峰期,堵在高架上,車河里的尾燈和高樓外廣告牌的霓虹如水流一樣橫穿過城市的脈絡。
他看我一眼,打開了車載音響:“怎么悶悶不樂的?”
我降下車窗,讓風灌進來,堵在胸口的窒息感仍無半分消解?!澳懿荒?,”在悠揚的音樂聲中,我呼出一口氣,慢慢說完,“你能不能不要當消防員了?”
“這次還能算是皮外傷,說不定下次就是鬼門關了?!?/p>
他忽然笑起來:“你現(xiàn)在說話怎么跟我媽那么像?”
我們一左一右坐在車的兩邊,彼此很近,又好像隔得很遠。我也笑起來,一垂眼,眼淚掉進了手心。前方的車河堵得水泄不通,他察覺到不對勁,捏著我的下巴扳過我的臉,指尖碰到濕潤的痕跡。
“雙雙……”他有些不可置信地輕聲喚我,“你哭了?”
“你別哭啊,”他手足無措起來,從小他就最怕我哭,只要我一哭,什么無理的要求他都會答應我,“我真的沒事,你看我現(xiàn)在不是好好在你面前,你別哭了……”
夏日的風吹在臉上也如刀割一樣,我胡亂抹掉眼淚,心一橫,伸手過去解他的衣扣。他一時不察,等反應過來,最上面兩顆已經(jīng)被我解開,露出胸口可怖的白色瘢痕。知道有傷是一回事,親眼見到又是另一種沖擊。我撫過那長長的瘢痕,知道不止這一處有,他左手臂上是新留的,恐怕還沒結痂就又會脫落成這樣的舊日創(chuàng)面。
多少我不知曉的陳年舊事,藏在他們對我的刻意隱瞞里。
我抬起眼,對上陳之何眸中的驚懼之色,與我當日在何阿姨眼中看到的那種分明又強烈的痛苦毫無二致。我清楚翻舊賬對所有人都是一種傷害,一直以來我生活在一顆易碎的水晶球里,被他們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可現(xiàn)在水晶已經(jīng)碎裂了,碎片盡數(shù)掉進我的心,凝固在那里,化作透明的荊棘。
從何阿姨口中,我知道了自己并不是爸媽唯一的女兒,原本還有一個大我十歲的姐姐。由于雙方家長的疏忽,將一起玩耍的年幼的任知霜和陳之何留在了家中,臥室窗臺上的香薰蠟燭引發(fā)了一場火災。兩個消防員搭上救生梯從窗口抱走被困的小孩,結果一個因吸入太多有毒氣體無力回天,一個在胸口留下了災難永恒的印記。
而我,我是一個句號后新的篇章,是第二個“知霜”,他們約好要把這件事忘掉,所有的愧疚和難過都化作洶涌的愛意補償在我身上。但是陳之何選擇做消防員,讓他們驚覺傷痛從未過去。往事是藏在棉花里的針,外表再安全、柔軟,抓一把,也能鮮血淋漓。
何阿姨那天求我勸勸陳之何,說她再也承受不了隨時會以同樣的方式失去孩子的恐懼。
原來成年人的世界一點都不酷,當我終于看透他們時,才發(fā)現(xiàn)人人都在負重前行,卻又假裝若無其事。如果可以,我寧愿永遠自欺欺人下去,寧愿永遠生活在理想的永無島上,做長不大的彼得·潘。
在那個理想的世界里,沒有那一起不幸的事故,我身上沒有另一個人的影子,我擁有的愛,沒有摻雜著愧疚和補償。十八年朝夕相處,陳之何對我無底線的縱容與照顧,也不是出于對童年玩伴的懷念和彌補心理,僅僅因為我是任雙霜,僅此而已。
我深知自己是最沒有資格抱怨什么的人,只是,只是難免會有一點不甘心。
那個失望了一夜之后又重燃希望的寂靜清晨,他在樓下舉著一束紅氣球,奔赴向我,我遙望他燦若星辰的眼睛,曾以為自己將擁有全世界。
可那樣好的春光,到底還是負了我。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