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
一個關于“記憶丟失”和“反復相愛”的故事,也是一個發(fā)生在海島上的故事。寫“作者有話說”的前一天,我剛好又去了一次廈門,又一次被浪花挽住了腳腕,在我心里,這一年已經(jīng)可以完美結束了,閱讀愉快。
她又愛上了同一個人。
01
2019年的最后一天,無極島難得地飄了點小雪,空氣里竟然隱約有了北方的感覺。
葉覃坐在窗邊發(fā)呆,冷風吹得她鼻頭紅紅的。手邊那杯瑪奇朵早就涼了,葉覃低頭晃著攪拌勺,想起從前陪她在這窗口看花的人。
掙扎了一下,她還是在日記本上寫道:
“我背叛了一個人?!?/p>
“因為,我愛上了黎行之?!?/p>
02
五月一貫是葉覃最喜歡的月份,島上的紫藤樹剛開始開花,空氣里能嗅得到夏天的味道,海浪一層一層地舔過沙灘。從前念書時她最喜歡搜索與大海相關的白噪音,塞上兩只劣質(zhì)耳機,就好像真的能聞到咸咸的海風一樣。
而現(xiàn)在,葉覃的花店就開在岸邊,海浪聲大到連窗戶都擋不住。因為神經(jīng)衰弱,所以她每晚都要戴著耳塞睡覺。睡前她總是想,把大海關在耳朵外面,這實在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葉覃一直安慰自己,她之所以總是對黎行之念念不忘,是因為他出現(xiàn)的時機太過巧妙——五月的最后一天,一整年里葉覃最難忘的時候。她知道,邁進了六月,無極島的風就會變得灼熱起來,所謂的旅行旺季也要來了。雖然小島算不上商業(yè)化嚴重的地方,但接下來還是會遇見很多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一想到這個,葉覃就有點頭痛。
隔壁海鮮店的大媽對此很不理解:“葉小姐,我不懂啦,有客人來我們才能賺錢嘛,你怎么會和錢過不去呢?”
葉覃有時候也不是很懂自己。
荷蘭白芍藥、吸色郁金香、厄瓜多爾玫瑰……她從來都選最好的花材,也不管是否有人買,碰上心情好的時候,白送的情況也不是沒有。
有一回店里來了一對情侶,女生似乎很想買花,然而男生卻一直不耐煩地皺著眉頭:“有什么好買的?不就是騙你們這些傻姑娘嗎?”
“就一枝也好啊,我從來都沒有收到過花?!?/p>
“有那個錢,不如多吃一頓燒烤。”
……
葉覃實在聽不下去了。她從吧臺后面站起身,拿了一大捧包好的卡布奇諾玫瑰塞到女生手里:“這些花送你,以后別在垃圾堆里找男朋友了。”
女生有些不知所措,男孩卻立刻反應了過來,怒目圓睜的:“你罵誰是垃圾?”
葉覃也不怯場,她長得高挑,反而比那男孩還高些,一個眼神掃過去,美得甚至有些凜冽,倒是看得人一下住了聲。
后來,故事就在女生反復道謝的聲音里結束了。
葉覃癱坐回沙發(fā)上,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心出了一層冷汗。
從前,沈愈就是這么保護她的。她從小吃不胖,看起來總比同齡人瘦兩圈,福利院的小孩欺負她,罵她是“猴兒”,阿姨也不怎么待見她——“這么瘦一把,像是我們虐待你一樣”……
每回她咬著嘴唇躲進墻角里,沈愈都會從天而降。他比她大兩歲,個子又高,早早就抽出了少年的身條。沈愈神情嚴肅地望向那群起哄的人,大家便都怯怯地散了。
他轉過身安慰葉覃:“像猴有什么不好的,不然怎么那么多人都跑去山上看金絲猴?我就覺得可愛得很?!?/p>
“但我是人,不是金絲猴?!?/p>
葉覃小聲囁嚅著。
沈愈沒繃住笑了:“你叫什么名兒?”
“葉覃。”
“——好名字,對了,我是沈愈。”
葉覃一時沒聽清,還以為是神諭。那會兒沈愈站在窗邊,黃昏的夕陽濃郁得像撒了金粉一樣,他整個人籠罩在那陽光里,真的仿佛從天而降的神祇。
03
因為沒由來地想起故人,葉覃只好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了自己的寶貝盒子。無極島被海水包圍,又多雨,連帶著木質(zhì)盒子摸起來也是潮濕的。她卻還是舍不得換掉,只為了這小盒子是從前沈愈送的。
葉覃打開已經(jīng)有點生銹的銅扣,再從保鮮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照片——十年前他們在福利院門口拍的。
葉覃的眼神掠過瘦小的自己,再釘?shù)脚赃叺纳蛴砩?。攝影師對焦的技術不怎么好,以至于沈愈的面目有些模糊——就像她的記憶一樣。
葉覃一直不太好意思承認,自己已經(jīng)記不得沈愈的臉了。她能清晰地回憶起他們的相遇,一起說過的傻話,牽手時手掌的形狀,還有最后的分別里,那場大火的溫度。但是她想不起他的臉,他們之間每一個重要的相處場景,葉覃都能完美無誤地還原出來,除了沈愈的長相。所以,比起大海撈針,也許她是在大海里尋找一粒沙子。
葉覃去看過醫(yī)生,對方說,這是因為她遭受了某種不可逆的創(chuàng)傷,所以大腦啟動了防御機制,讓她把最重要的事情忘記了。
葉覃想,大腦真蠢。
“有人嗎?我來買花。”
樓下的聲音打斷了葉覃漫游的思緒,她匆匆收起照片,“噔噔噔”地跑下閣樓。
黎行之站在花架前面,一件純白T恤勾勒出好看的身體線條:“我來買花,有什么推薦嗎?”
“是送人還是自己養(yǎng)?如果是送女生的話,今天早上有剛到的荔枝玫瑰,送長輩的話有火靈鳥和蝴蝶蘭,想要酷一點的也可以選黑玫瑰……”
葉覃介紹了一串,黎行之都沒什么反應。末了,他盯著她問了一句:“那么,你最喜歡什么花呢?”
倒是第一次有人問葉覃這個問題。
“我嗎……”葉覃把黎行之帶到角落,“我最喜歡的是琴葉珊瑚?!?/p>
“很不起眼的小花,”葉覃用手指輕輕撥弄著紅色的花瓣,“不管是插花還是送人,都很難有人選中它。不過,它的花期很長,幾乎一年四季都在開。所以我想,也許有一天,地球上的一切都滅絕了,琴葉珊瑚就是宇宙里最后一朵花?!?/p>
一不小心,葉覃把自己的心里話講了出來。
說完后她才意識到有點傻,沒想到黎行之當即就做好了決定:“那就選它吧,把這些都包起來?!?/p>
葉覃抱著一大捧花坐到工作臺前,黎行之摘了墨鏡站在她對面。葉覃這才終于抬頭看了一眼來人,他有一雙很誘人的眼睛,只是看著你,就好像要把全天下最動人的東西都許諾給你。
彼時店里正在放一首意大利歌曲,葉覃聽不明白,但卻很喜歡它的旋律,搖曳得仿佛一艘夜行的小船。
“這句歌詞是說,如果你恰好也看到了夕陽,那么今天我們就算見過面了?!?/p>
也許是看葉覃無意識地哼出了聲,黎行之才解釋了這么一句。
一首歌放完,葉覃把包好的花束遞給他。黎行之付了錢,卻又把花反推了回來:“送給你?!?/p>
葉覃一愣。
“不是你說的,最喜歡琴葉珊瑚嗎?”
黎行之說完,葉覃在心里偷偷鄙夷了一句“老套”,看起來這樣瀟灑的人,也還是會用這么落俗的方法撩妹。不過也是,哪能人人都比得上沈愈呢?
04
第二天早上,黎行之出現(xiàn)在店門口的時候,葉覃正躺在沙發(fā)上看一份舊報紙。
“早?!?/p>
黎行之沖她打了個招呼。
葉覃沒說話,只是把報紙翻出了點聲響算作回應。
“你好像很討厭陌生人。”
“不討厭陌生人,也不討厭熟人,只討厭中間區(qū)域的,不怎么認識卻偏偏要裝熟的人?!?/p>
葉覃故意氣他,把報紙蓋在臉上,聲音悶悶地傳出來。
黎行之倒也不尷尬,氣定神閑地接了招:“那么,我只好真的跟你變成熟人嘍?”
他不認生,踱步到吧臺前,數(shù)著葉覃那一排漂亮的波子汽水:“真巧,你也喜歡喝這個牌子,跟我一樣,小孩子似的?!?/p>
“我不跟壞人一起喝酒,不跟無趣的人一起喝汽水?!?/p>
“你怎么知道我無趣呢?我知道很多有意思的故事?!崩栊兄檬种篙p輕敲著玻璃瓶,“畢竟,我可是個精神科的醫(yī)生呢?!?/p>
葉覃終于從沙發(fā)上坐了起來:“那么,你常常會遇到很多精神病嗎?”
——她說話常常得罪人而不自知,但認真論起來,葉覃真的沒有惡意。
“不能這么說,”黎行之好脾氣地解釋著,“他們只是比較特別的人而已?!?/p>
葉覃選了桃子和百香果口味的,黎行之選了蜜瓜和青檸口味的,四只瓶子擺在一起,葉覃又拿來了冰桶和薄荷。兩個人在窗前坐下,黎行之問她:“想聽什么樣的故事?”
“我聽說,有的病會讓人永遠停在某個階段。像金魚一樣,只有很短暫的記憶,經(jīng)歷過之后又很快忘記,永遠沒辦法長大。”
“是這樣的,之前我有過一個二十六歲的病人,但是她一直以為自己只有十六歲。
“家人找關系送她去念高中,男朋友穿著校服陪她約會,二十幾歲的人了,周末出去玩還要假裝躲著老師。她記憶的保質(zhì)期只有一年,也就是說,每到年末的時候,她就會以為自己又該念高二了。而那個總是陪她約會的男孩,對她來說也不過是個陌生人而已。
“我見過那個男孩一面,他說,沒關系,她每忘記我一次,我們就會再重新認識一次,我知道她每次都會愛上同一個人?!?/p>
“所以,這個病沒辦法治好嗎?”
“目前來說是這樣的?!?/p>
葉覃托著臉頰,似乎是在發(fā)呆。
窗戶外面路過兩位少女,盯著花壇里的幾捧繡球流連忘返。
黎行之說:“我猜,她們正在猶豫要不要把花摘回家。”
葉覃點頭表示同意。
她拉開窗戶,朗聲對著兩位少女喊:“有花堪折直須折,喜歡的話就帶它回家吧!”
黎行之微微吃驚:“你倒是很不像一位花店的老板?!?/p>
“怎么?”
“通常情況下,大家都會教小朋友不要亂摘花,這樣花朵生長的時間也會更久一點吧?!?/p>
“這是沒有用心對待花的人才會說的話。我倒是覺得,對于一朵花來說,沒有人喜歡才是最遺憾的事情呢?!比~覃喝掉最后一口汽水,“那位永遠十六歲的女生,應該是覺得這段記憶很寶貴,所以才總會忘記吧?!?/p>
——因為太害怕失去,所以下意識地會忘記,因為還想重新經(jīng)歷,所以下意識地會忘記。
“能跟自己愛的人一次又一次重新認識,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呢?!?/p>
葉覃望向窗戶外面的大海,似乎滿臉憧憬的樣子。
她還有剩下的半句話沒講——知道自己有一位喜歡的人,卻怎么也找不到他,是比生病還要更可怕一點的事。就好像,你知道有風存在,但再怎么追,都只是徒勞。
05
往后的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黎行之都會準時到葉覃店里報到。
葉覃有些不耐煩:“我說,再好看的花,也總會有看煩的一刻吧,你怎么天天賴著不走?”
“那你還不是一樣,每天對著這些花發(fā)呆?!?/p>
“我……當然是不一樣的?!?/p>
不光對著花,對著照片、對著大海、對著那點早已被回味過無數(shù)次的記憶,葉覃都能發(fā)上半晌的呆。她像是一頭笨拙的駱駝,反芻了無數(shù)次,試圖翻出一點新的花樣,可惜每次都是徒勞無功。
說起來有點奇怪,黎行之出現(xiàn)的那幾天里,葉覃總是能夢到沈愈。
沈愈并不是孤兒,相反,在那個北方的小城里,他算得上家境優(yōu)渥。
葉覃第一次見到他,便知道他不是福利院里的人。不然他的襯衫不會白得那樣亮眼,身上也不會沒有膩膩的油煙味——福利院面積有限,后廚就連著他們的大通鋪,每個人的衣服、被子上都沾染著辣椒、洋蔥或者是豆角的氣味,想知道那天的菜譜是什么,只要隨便拉一個小孩出來聞一聞就好。葉覃的嗅覺天生比旁人靈敏,聞到油煙味便覺得惡心,為此沒少被阿姨罵“狗鼻子”。
第一次見到沈愈的時候,葉覃正被一群半大孩子圍在墻角奚落,她正手足無措時,沈愈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一個眼神就幫她趕走了壞人。
此后她便常常跟在他身后,像個小尾巴似的。福利院的阿姨也喜歡沈愈,因為他長得好看嘴巴又甜,熟門熟路地夸這個阿姨的新發(fā)型,那個阿姨的新裙子。
葉覃鄙夷,面無表情地問他:“你真覺得好看嗎?”
沈愈壓低了聲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一邊說著,他真的俯下身子,縮短了他們之間的身高差。
少年的聲音陡然被放大,顯示出一點親昵的意味:“而且,她們看我順眼一點,連帶著對你也會好些。”
那會兒他們都還沒長大,生活尚未被握在自己手里,但沈愈還是一點一點地用自己的方式照顧著她。
他們兩個的學校只隔了一條街,但面貌卻大不相同。葉覃在灰禿禿的房子里上課,沈愈的學校卻仿佛哈利·波特的世界,栽著成片的法國梧桐,歐式城堡上方有著著高高的塔尖。他們的校服也特別,女生是紅色的格子裙,男生要穿藏藍色的西裝。
頭一回見到沈愈穿著校服來見她,葉覃甚至愣了一瞬:“真好看?!?/p>
沈愈低下頭問她:“你喜歡???那就試試我的嘛?!?/p>
但沈愈比她高太多,衣服寬寬大大地掛在身上,顯得鏡子里的人越發(fā)滑稽。
葉覃明顯有些沮喪。
而后又過了幾天,沈愈竟然拿了一套女生的校服給她:“送你?!?/p>
葉覃吃了一驚:“你從哪里弄的?”
她知道他們的校服都是按照學生人數(shù)定制,外面買不到。
“我對老師說,我有個智力有缺陷的表妹。她很喜歡我們的校服,卻不能來這里念書,老師就送了我一套?!币贿呎f著,沈愈雙手合十放在胸前,“希望我表妹永遠都不要知道這件事?!?/p>
葉覃把那套衣服收進了箱底。而后她長高長大,那套校服一直沒什么機會穿,但無論輾轉了多少個城市,她始終都帶著它。
后來,葉覃像是被金手指點了似的漂亮起來,從一個灰撲撲的小孩長成了惹眼的天鵝,身邊多的是要給她獻殷勤的人。他們送她昂貴的禮服、亮晶晶的高跟鞋,她一次都沒收過。她心里惦記的,始終只是那一條已經(jīng)不合身的百褶裙。
06
對于少女葉覃來說,沈愈就是她生活里,如同神諭一般的存在。
他帶她吃麥當勞,帶她去學校后街的二手店里淘唱片,帶她在桂花飄香的城南路上敲螃蟹……因為有了沈愈,葉覃才知道,原來人可以這樣輕盈而自在地活著。
暑假的時候沈愈的文章得了獎,拿到獎金后的第一件事是送了葉覃一瓶香水。
沈愈心細,知道她總是為了衣服上的怪味頭疼。
他選了某個以留香持久而出名的牌子,又耐心地聞遍了每一個系列,最后才挑中了白茶調(diào),足夠蓋住油煙氣味,卻也不至于太過濃郁。
玻璃瓶子晶瑩剔透的,映襯著里面那一汪淺綠色的液體。銀色的蓋子被雕刻成繁復的形狀,肉嘟嘟的小天使托著臉頰,一臉無邪。
葉覃認得那牌子,她一時有些怯懦:“太貴重了,我不能收?!?/p>
可是沈愈一定要交到她手里:“這是我自己賺錢買的,不是我爸媽的錢?!?/p>
“那我就更不能收了。”
“葉覃,你有沒有聽過這么一句話?禮物不是為了取悅收到它的人,而是為了讓送出它的人開心。能送你禮物,我很開心?!?/p>
沈愈從來都這么體貼,體貼地照顧著她分外脆弱的自尊心。
葉覃仰著頭問他:“為什么對我這樣好?”
“我看過這么一段話,每一個人都是一顆小行星,存在著獨特的磁場和運動軌跡,這些磁場和軌跡彼此重合、相互影響,最終才交疊形成了宇宙。葉覃,我們就是這樣兩顆相鄰的行星。”
黎行之走進來的時候,葉覃正躺在沙發(fā)上喃喃地念著沈愈的名字,她眉頭緊鎖,聲音越來越急促,甚至開始失聲尖叫。
“葉覃!葉覃!”
黎行之蹲在沙發(fā)前,提高了音量把她叫醒。
葉覃出了滿頭的汗,錯把他當作沈愈,結結實實地撲在他身上:“沈愈,你救救我?!?/p>
黎行之的手指僵了一下,還是在她背上一下一下地拍著,輕聲安撫道:“別怕,我在這兒呢?!?/p>
半晌后葉覃終于回過神來,她推開黎行之:“不好意思,我做噩夢了?!?/p>
葉覃的表情有些凝滯,她盯著地板上的某處:“黎行之,你是精神科的醫(yī)生對吧?如果,我總是夢到一個故人,卻又記不得他長什么樣子,是不是就說明,也許這人根本就不存在,一切都是我臆想出來的?”
“怎么會。”黎行之停頓了一下,思忖著應該怎樣安撫她,“人在壓力大的時候是會這樣的?!?/p>
但葉覃顯然不那么好糊弄,黎行之再次蹲下來,盯著她的眼睛:“葉覃,我是醫(yī)生,相信我。
“今天晚上海邊有燈會,和我一起去參加吧?!?/p>
黎行之伸出手,語氣間有種近乎委屈的祈求,他甚至沒用問句而用了祈使句,生怕留了余地葉覃就會拒絕。
07
葉覃來到無極島已經(jīng)快兩年了,島上大大小小不知舉辦了多少次燈會,她一次都沒去過。
一是覺得沒用,二是,葉覃一直執(zhí)拗地覺得,老天爺是不會平白無故地賜給人間那么多好運的。她相信能量守恒的定律,得到了什么,就一定要拿同樣的東西來換。在這件事情上,葉覃迷信得近乎天真。
但是那天不一樣。在她又一次夢到了沈愈,又一次尖叫著從夢中醒來之后,葉覃覺得,也許有些事,只靠人力是無法完成的,她需要那么一點希望。
晚上的大??値е撤N不可言說的意味,岸邊的燈火星星點點,怎么也照不穿無垠的黑暗。
他們來得晚,放孔明燈的人早已散了大半,沙灘上只留下一連串亂七八糟的腳印。
大家都用記號筆寫,但是葉覃特別,專門從店里帶來了毛筆。
“這樣顯得比較特別,也許老天爺會優(yōu)先實現(xiàn)我的愿望?!?/p>
黎行之幫她打著手電,葉覃伏在小礁石上,仰頭囑咐他:“你可不能偷看?!?/p>
黎行之嘴角帶著笑,順從地閉上眼睛。
葉覃猶不放心似的,抬頭盯了他一小會兒,果然看見黎行之偷偷瞇縫著眼,兩個人的眼神正好在空氣中交匯。
“你耍賴!”
黎行之被抓了個現(xiàn)行,忍不住笑出聲來:“沒有,我是夜盲?!?/p>
葉覃睜大了眼睛瞪他。
“好、好、好,我轉過去,不看了?!?/p>
葉覃總算放下心來,一筆一畫地在紙上寫著心愿。從前她和沈愈一起練過行書,現(xiàn)在雖然長久沒有拿筆,肌肉記憶倒還保留著。她寫得瀟灑,濃墨在橙紅色紙張的映襯,倒顯得有幾分禪意。
落了筆后,葉覃四處張望著選中了一塊幾乎一人高的礁石:“黎行之,我想去那塊石頭上放?!?/p>
黎行之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拿著手電晃了晃:“好啊,我?guī)闵先ァ!?/p>
兩個人一路踩著粗糙的沙礫,黎行之細心地幫葉覃拎著人字拖。
他常年健身,有時間還會跑去攀巖,那么一塊石頭,十分輕松地就爬了上去。黎行之拉過葉覃涼津津的手腕,但葉覃疏于鍛煉,即便有了借力也還是沒能爬上去。
他索性彎下腰,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啊——”
葉覃一時受了驚嚇。
下一秒,她的腳已經(jīng)感受到了礁石粗糙的觸感。
“這么輕?!崩栊兄铝藗€評論,“以后要記得多吃點?!?/p>
葉覃把孔明燈撐開,黎行之替她點燃蠟燭,燈芯在夜色中噼里啪啦地響了兩聲。
“扶我一下?!?/p>
葉覃踮起腳,小心翼翼地把燈托舉起來。
孔明燈順著晚風搖搖晃晃地起飛時,葉覃心想,她只要能見沈愈一面就好,只要見到他,問他一句“最近怎么樣”,甚至于,只要看他一眼,什么話都不說也可以,再或者,她只求自己能想起他的臉。
明明還記得牽手時掌心的溫度,接吻時心跳的頻率,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對方的模樣,甚至連一個模糊的輪廓都沒有。
08
即便已經(jīng)時隔多年,葉覃也還是能清晰地回憶起那場大火。
升入大學后的第一個暑假,沈愈約她去廈門旅行,盛暑的天氣,海島上到處都是人。但年輕的戀人從來不會覺得掃興,兩個人膩歪地挨在一起,手牽著手在發(fā)燙的沙灘上幻想未來。
大到要去哪一座城市定居,小到廚房的地磚貼什么顏色,葉覃每提出一個建議,沈愈都會微笑著說“好”。
葉覃忽然賭氣一般地問他:“你怎么不來和我一起念法學專業(yè)?我們班上有一對情侶,每天都能一起上課?!?/p>
“因為我知道,有的人明明愛生病卻很討厭去醫(yī)院,我想,如果我是醫(yī)生的話,她應該不會討厭我吧?”
葉覃的耳朵陡然紅了,沈愈偏過頭來看她:“你說是不是?”
落日時分,粉色的晚霞一直鋪到天邊,葉覃用向日葵擋住兩個人的臉,在疾馳的公交車上問沈愈:“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吧?”
“當然了?!鄙蛴鸬脹]有半分猶疑。
海天相接處,最后一點夕陽寬容地照耀著他們,少年人還不知道將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葉覃記得火焰的顏色,就像那晚的夕陽一樣,紅得耀眼而刺目。
她第一反應是叫沈愈的名字,聲音大而委屈,然而一開口,就被滿室的濃煙嗆了好幾口。
葉覃努力回憶著那間民宿的地形,床的右邊是沙發(fā),路過沙發(fā)就是門口,打開房門,穿過走道,正門應該在……
滾滾的黑煙里她逐漸不能呼吸,近乎絕望的時候,總算聽到了沈愈的聲音,他遞給她一塊浸濕了的毛巾:“拉著我。”
沈愈說。
葉覃的心一下安定下來,哪怕身處烈火之中,她也相信,眼前這緊握著她的手可以拯救她,就像從前每一次他所做的那樣。
沈愈沒有讓葉覃失望。
葉覃似乎聽到了周遭嘈雜的人聲,混亂之中有人高聲喊著:“救出來了!”
她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如果可以,葉覃寧愿自己沒有睡過去,她寧愿再強撐著看他最后一眼,哪怕只有影子也好。
醒來時葉覃看到了潔白的天花板,醫(yī)院的一切都白得觸目驚心。
“沈愈呢?”
“你說和你一起來的男生???他的情況比較嚴重,已經(jīng)轉院了。”
護士只留給她這么一點信息。
而后沈愈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消息不回,電話不接。出院后葉覃跑回故地,瘋了一樣地詢問沈愈往日的鄰居,大家面面相覷:“他們搬走了呀,你不是他女朋友嗎,你都不知道,我們又怎么會曉得……”
葉覃的手機和電腦都在大火里不知所終,所有的合影都沒有備份,而當負責給尋人啟事畫人像的畫師說出“你總得告訴我他長什么樣子”的時候,葉覃才驚覺自己已經(jīng)不記得沈愈的臉了。
她開始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逼著自己看了許多醫(yī)生,每個人講的話都大同小異,各色藥片一罐一罐吃下去,竟然也挨到了今日。
葉覃時常幻想,若是給她看病的是沈愈,不知她的失眠會不會好得快些。若是真的找到了沈愈,不知道她會不會就此痊愈。
可惜,一切都只能是個幻想,她不知道沈愈身在何方,不知道他有沒有從醫(yī)學院畢業(yè),順利地成為一名醫(yī)生,甚至,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
……
葉覃仰頭看著孔明燈越飛越遠,直至變成黑夜中一個看不見的小點,她臉上的光也消失了,唯有眼睛還亮晶晶的,滿心期盼。
但,人間每寄千般愿,天帝難平萬種愁。
09
放完孔明燈回去的路上,葉覃不知怎么崴了腳,黎行之幫她簡單包扎了一下,硬要拉著她去醫(yī)院。葉覃不樂意,他用一句“我才是醫(yī)生”就把她噎了回去。
葉覃只好認命地去做檢查。
向主治醫(yī)生表明了身份后,黎行之仔細翻看著葉覃以往的病歷,那醫(yī)生見他認真,打趣著問:“女朋友?”
“不是?!?/p>
“哦,那就是下一任女友嘍?”
“前女友?!崩栊兄X子一轉,嗆了那醫(yī)生一句,“從頭到尾就只有這么一位,沒有下一任?!?/p>
從醫(yī)院出來后已經(jīng)是深夜,葉覃行動不便,晚上又打不到車,黎行之只好扶著她慢慢往回走。
一排路燈沉默著站在路邊,小路上明暗斑駁,夜色里浮動著紫藤花幽微的香氣。
走到某一塊路燈照不到的黑暗處時,黎行之忽然開口:“葉覃,我明天就要走了?!?/p>
葉覃偏過頭,卻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輪廓——她幾乎快忘了,對于她來說,黎行之只不過是個游客而已。縱使他每天都在她店里坐著,陪著她看花、看海、放孔明燈,他也終有一天會離開的。
“怎么?是不是有點舍不得我?”
葉覃沒有答話,只是仰頭問他:“黎行之,你有秘密嗎?”
“秘密?”他遲疑道,“沒有。那你呢?”
葉覃沒有答話,兩個人一路沉默。
到了花店門口,黎行之幫葉覃推開那扇有點沉重的木質(zhì)門,暗香撲面而來,葉覃按住了他停在開關上的手。
月光皎潔,透過落地窗照進來,灑在地上像兌了水的牛奶一樣。
葉覃說:“我有秘密——因為,我背叛了一個人?!?/p>
黎行之的手臂似乎是僵了一下:“我也有秘密,不過,要過一段時間才能告訴你?!?/p>
“你還會回來嗎?”
“會的。”
“騙人。”
葉覃的聲音委屈得像個小孩,黎行之拍了拍她的腦袋,重復道:“會回來的?!?/p>
他的秘密,講起來并不復雜。一場火災帶走了他大半的皮膚,他在醫(yī)院住了整整兩年,才把壞死的皮層一一切除,又移植上正常的皮膚。
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生活不能自理,甚至不能如常人一般行走。
母親帶他換了城市,又給他改了名字:“我就說你那個倒霉爸爸的姓不好,以后你就跟著我姓——黎明近在眼前。”
女孩的信息一條一條地彈出來,他很想回復些什么,只是,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他想,這個樣子會嚇壞她的,何況,是她執(zhí)意要住那間民宿,看到自己的樣子,她只會加倍內(nèi)疚。
于是他就那么等啊等,在黑夜里忍著劇痛等,在手術臺上對著明晃晃的無影燈等。等到后來,他終于恢復成了一個完好如新的人,擁有了新的名字,新的發(fā)型,就連聲線也因為長期沒怎么開口而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他重新回到醫(yī)學院念書,盡管生活被暫停了兩年,他也還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學生。后來,他順利地畢業(yè),成了科室里最被看好的年輕醫(yī)師,她卻再也沒有消息傳來了。她大約,已經(jīng)忘記他了吧?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黎行之原本已經(jīng)做好了此生都不會再遇見她的準備,然而,他旅行時路過無極島,只在櫥窗里瞥了一眼便覺得那個背影無比熟悉。
他走進來問她:“你喜歡什么樣的花?”
她告訴他是琴葉珊瑚,眼神沒有波瀾,和對待一個普通的游客沒什么區(qū)別。
他設想過那么多重逢的場面,卻唯獨沒有想過,葉覃已經(jīng)記不得他的臉了。即便后來知道她一直在找沈愈,他也還是沒有勇氣對她說一句:“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彼^的“近鄉(xiāng)情更怯”,原來是這個意思。
直到葉覃在滿室的暗香里告訴他那個秘密。
黎行之才恍然——她又愛上了同一個人。
于是他說:“我還會回來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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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五月,夏天的味道順著海風飄過來,葉覃對著一株茂盛的琴葉珊瑚發(fā)呆,門上的風鈴忽然叮咚作響。
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頭,來人自顧自地說:“我申請了調(diào)到鄰市的中心醫(yī)院,三十分鐘車程,以后就打算定居在無極島了。”
葉覃轉過身來,果然就對上了那雙動人的眼睛。
“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
她聽見自己問他。
因為我費了一點時間才說服院長,從全市最好的三甲醫(yī)院調(diào)到現(xiàn)在這家小醫(yī)院里,又花了很長的時間去研究文獻和臨床病例,評估你的精神狀態(tài)能不能接受“我就是沈愈”這件事,而且我終于確定,我可以治好你,讓你痊愈,而不是打亂你的生活,最重要的是,我很想你。
黎行之的腦子里轉過這么一長串話,但是最終,他只是輕輕揉了揉葉覃的頭發(fā):
“因為,我要去見宇宙里最后一朵花?!?/p>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