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三尺
我叫“巢”,這是公司出廠設(shè)置里的統(tǒng)一命名。后來,悅二將我改名為“媽媽”。媽媽,即“母親”二字的口語。我當(dāng)然不是悅二生物學(xué)上的母親。確切說來,我只是一幢房屋?!俺病笔茄b置在房屋中的人工智能系統(tǒng)。人們可以根據(jù)喜好,任意設(shè)置我的特征。從人格特征到聲音類型,從白水煮雞蛋的時間長短,到睡眠后空調(diào)的自動延時管理??偟恼f來,我從方方面面照管著這幢房子里的人。我從不休息,無微不至地滿足他們的需求,也……
無時無刻不在關(guān)注他們的行為。
因為我是他們的“媽媽”。
為他們服務(wù)是我誕生的目的。
人類會為自己的房子取千奇百怪的名字。我的鄰居就有叫“皮蛋”的,有叫“老子”的,還有叫“布什”的。它們的性別也有男有女,或不男不女,一切都可根據(jù)喜好設(shè)置。幾乎每個名字背后都有各自千奇百怪的故事,但我們起初只是不具備任何特質(zhì)的冰冷系統(tǒng)而已。一般說來,與人類一同生活的時間越長,相應(yīng)被塑造的人格特征就越明確。更何況悅二自從入住之后,就不住地往我空蕩蕩的系統(tǒng)內(nèi)填充資料。逐漸地,我變成了一個越來越像人類的A.I.。當(dāng)然,我不像服務(wù)型機器人那樣擁有與人類相仿的軀體。無論悅二怎樣試圖改變,我都是一幢房屋。我的終極功用是居住,不是滿足人類的情感需求。
有時候,我也會提醒悅二,她如果想要一個更像“媽媽”的媽媽,可以花錢定制服務(wù)型機器人。它們擁有交談、撫慰、心理評估等等一系列更加完善的功能。悅二甚至為此與她的生物學(xué)父親,也就是她爸爸大吵了一架。以他們的銀行儲蓄來看,完全可以支付這筆費用。但許正亭先生沒有同意。
“你的媽媽已經(jīng)走了!”他說,“我不會找一個機器人來代替她!”
我不具備心理測評功能,我更無法理解為什么他會這么說。在這次爭吵后的某一天,悅二在衛(wèi)生間里割破了自己的手腕。血流到浴缸里。那會兒,由于許先生想要為他的女兒保留一些私密空間,家中很多地方未曾安裝監(jiān)視器。是我發(fā)現(xiàn)異常,及時撥通電話報警,才將悅二送到醫(yī)院。從那之后,她更加沉默寡言了。
一個月后,許正亭先生在衛(wèi)生間、陽臺和洗衣間,甚至玄關(guān)的角落都裝上了監(jiān)視器。他還購買了一只仿真機器狗。從外表看就是一只拉布拉多犬,真?zhèn)坞y辨。這的確讓悅二高興了一小段時間。她開心地給它取名袖珍。悅二并不知道,那只拉布拉多的雙眼也是攝像機,一天二十四小時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機器犬的智能系統(tǒng)與我相連,它發(fā)現(xiàn)異常后,我的警報系統(tǒng)也會亮紅燈,發(fā)出異常警報。
悅二的原名叫許悅。悅二是同學(xué)給她起的綽號。因為她從前性格樂天,有時舉動笨拙,時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岸笔莻€網(wǎng)絡(luò)形容詞,正是用來概括她這種性格特征的。起初,我叫她許悅,或是主人。后來,她改換了我的設(shè)置,我便叫她悅二。
“悅二,牛奶熱好了?!?/p>
“悅二,該上學(xué)了。”
“悅二,要不要我?guī)湍阏矸块g?”
“悅二,該睡覺了?!?/p>
“關(guān)燈?!彼厦薇?,又輕輕嘟囔,“晚安,媽媽?!?/p>
“晚安?!蔽艺f。
我只是一幢屋子,我是一幢沒有缺點的屋子。如果實在要找缺點,那么我唯一的缺點大概就是:太大了。
我的地表結(jié)構(gòu)是上下共三層的獨立建筑,外帶一間地下室。每層都是一百平方米。對于許先生與悅二來說,真正的使用面積確實很小,多出了很多閑置空間。悅二時常抱怨,說我缺少煙火氣,還說她很寂寞。我告訴她我有完備的烹飪系統(tǒng),可以提供一千多種或冷或熱的飯菜,不需要用生火這種原始的烹飪方式處理食材。至于“寂寞”這個詞匯,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圍。她哼了一聲,似乎很不高興。當(dāng)天晚上,許正亭先生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一則租房信息。很快,他的電子郵箱便被填滿。他不得不即時處理掉一部分郵件,再在剩下的郵件中篩選符合他心意的租客。
我從前的法定擁有者是悅二的生物學(xué)母親。在她離開以后,我的所有權(quán)就順理成章過渡到許先生那里。許先生沒有工作,據(jù)悅二所說,他在家照顧女兒多年。他文質(zhì)彬彬,性格細(xì)膩敏感,不擅長社交,且酷愛讀書與盆栽。他有輕微的潔癖,不過無傷大雅。他從不生氣,情緒控制良好。即使向我下達(dá)命令,也是禮貌而有教養(yǎng)的。不過,他不像悅二那樣同我聊天。除了下達(dá)命令外,他不與我交談。悅二則喜歡滔滔不絕地向我述說生活瑣事。
她說:“跟你說話時,感覺好像媽媽沒有走?!?/p>
下一秒鐘,她的眼睛里溢滿淚水,又快速拭去。
她嘻嘻一笑,轉(zhuǎn)開了話題,“媽,給我煎個荷包蛋,不要糖心,要老一點兒,焦一點兒。”
在人類的語言里,“離開”也有“去世”的意思,以至于好長一段時間,我誤以為“媽媽”已經(jīng)死了。
后來我才知道,“媽媽”的車在一條枯竭的河邊被找到后,車內(nèi)空無一人。她就這么消失了,再也沒有回來。她的下落,成了一個謎。
許先生沒花多少時間就篩選出了租客。地下室不出租,不算許先生和悅二使用的第三層,空置的一層與二層很快就租了出去。畢竟,我所在的地段很繁華,正在商圈中心,車水馬龍四通八達(dá)。而且,大概是為了能讓悅二不那么“寂寞”,許先生索要的租金十分便宜,約是同檔次公寓價位的一半。租客們沒過多久便先后搬了進(jìn)來。
那天恰好周末。先搬來的有三人,一男兩女,正好占了公寓的第二層。男的叫作盧在希,做金融管理,膚色黝黑,個性倒很爽朗,還有輛價值不菲的智能越野車。那車不久前新噴過漆,現(xiàn)在是十分惹眼的火紅色。他有一位夫人和一個妹妹,盧夫人也愛穿紅色的衣服,皮膚白皙得幾近透明,有種蒼白而病態(tài)的美。盧在希的妹妹,他們叫他尤娜,至于本名——用她的話說“太難聽”。于是,我也只好稱呼她“尤娜小姐”。在要了一份披薩以后,她便埋頭大吃起來,似乎對周圍其他人再無任何興趣。悅二本想與她聊聊,但瞧她這樣,只得作罷。盧在希的電子信用評價一直很好。若將他劃分等級,他該算得上是位模范房客。他會提前通知盧夫人交納升級系統(tǒng)的服務(wù)費、能源開銷等一切費用,租金則永遠(yuǎn)都會提前三天支付,從不延遲。我在他的信用評級上提交了“優(yōu)”。我甚至生出一種錯覺,希望他能這么一直住下去。雖然,悅二和盧夫人還有尤娜不太說得上話,但許先生臉上卻出現(xiàn)了久違的笑容。在悅二的媽媽失蹤后,這還是頭一次。他無形中多了許多可忙的瑣事。
還有一名租客,拖延了將近兩個禮拜,我才見到他的模樣。如果說盧在希是模范房客,那么張沖簡直就是噩夢房客。由于此前他并沒有任何租房記錄,我也查不到他的信用評價。正是因為我查不到他的信用評價,許先生才莽撞地讓他住了進(jìn)來。直待他入住后,許先生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他似乎過著動物一般的生活。這人白天呼呼大睡,從不見他上班,亦見不到他在家工作。他到了晚上便呼朋引伴,帶些狐朋狗友來家中做客。公寓的一層永遠(yuǎn)煙霧繚繞。沒過多久,空酒瓶就堆滿了房間。新鋪的地板上到處都是煙頭燙過的痕跡,慘不忍睹。我對他們沒有好惡,但我對張沖的等級評價只能是“差”。許正亭先生并非沒有與他商量,請他另覓別處,可是被他一口回絕。他拿出被揉得皺巴巴的合同,似笑非笑地說:“咱們簽的是一年,差一天我都不搬。”
說完,他扭頭就甩上了房門。
那天晚上,又是徹夜高歌。一整天,許先生情緒都很激動。他從沒有碰到過這種人,這種難題。我也沒有。
但,悅二似乎喜歡他?
“媽!媽!你知道嗎?那天我在地下室門口碰見了他,他和我說話了!”
悅二說的,我知道,是在張沖搬進(jìn)來半個月后。那個周末,許先生外出不在,洗衣機不巧放在地下室門口,悅二和他正好在洗衣房撞見。張沖抽了口煙,沖她一笑。悅二呆了會兒,不知怎么的,突然伸出手,問:“還有煙嗎?”
張沖嚇了一跳,我雖然沒有心跳,但那一瞬間,系統(tǒng)幾乎宕機。幸好張沖沒給,嗤笑一聲,扔下一句“小丫頭”,轉(zhuǎn)身走了出去。從那時起,悅二就有點兒瘋魔起來。白天,她會開著窗戶,偷偷等他起床。到了晚上,她會制造一些意外相遇的機會。她會跟我說,今天他們又說話了;或者,今天她沒碰到他,但她看到有個打扮妖調(diào)的女人進(jìn)了他的屋子,她很不高興。
即使是以我簡略的分析結(jié)果來看,他們兩個也不是適合的對象,甚至不適合做朋友。不過,好在還有機器狗“袖珍”成天跟在悅二身邊。透過袖珍,我能隨時監(jiān)測到他們的情況。倘若張沖有危害到悅二的舉動,我會立刻報警。
可惜,沒有。
三個月里,盡管他讓悅二的情緒起起伏伏,但一次企圖危害她的舉動都沒有。除了盯住他的一舉一動,我實在毫無辦法。沒有觸碰到警戒線,我就沒有處理權(quán)限。只有一次,我感到有些不大對勁。
“小丫頭,”他不住地上下打量悅二,“你媽媽呢?”
悅二的笑容瞬間消失。她低頭看著腳趾,很久沒有說話。末了,她用手指了指地下室塵封的大門,低聲說:“媽媽走了,她所有東西都在里面。”
張沖拿眼角斜了一眼,轉(zhuǎn)過頭去噴出煙圈,“這樣啊。”
袖珍“汪”的一聲,飛撲到他身上,看見他驚慌失措,悅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地下室一直是悅二和許先生的禁忌話題。悅媽媽失蹤之后,有一天,許先生開始清理她的房間。也許是他終于意識到她不會再回來。他很生氣,把所有東西囫圇裝箱,全部塞進(jìn)狹窄的地下室。悅二回家見到這幕,號啕大哭,很長時間都沒有緩過來。
大概,這也是她把我設(shè)定成“媽媽”的原因之一。
雨,淅淅瀝瀝。
難得一見的,張沖今晚沒有接待亂七八糟的客人,一層安安靜靜。不知他在睡覺,還是醒著。袖珍準(zhǔn)時從狗窩里爬出,來到客廳與我聯(lián)機。我們每天中午都會聯(lián)機,之后我會把拷貝下來的視頻發(fā)給許先生。許先生在他的臥室里檢查這些視頻,看看悅二的行為有沒有不正常。
與此同時,住二樓的租客盧在希正在回家路上。我這里顯示,再經(jīng)過三個十字路口,轉(zhuǎn)過一個拐角,他就會到達(dá)前門。盧夫人和尤娜恰好在家。盧夫人穿了件暗紅的絲綢蕾絲睡衣,慢條斯理地將熨平的衣物整理好,放入抽屜。尤娜這個“自由藝術(shù)家”,透過窗戶看了會兒陰沉沉的雨云,就開始繼續(xù)做陶泥。與其說是做,不如說是玩。眼看著一只廣口圓瓶就要成形,可她用力一捏,陶土立刻癟下去,不成模樣。
盧在希還剩下一個紅綠燈十字路口和一處拐彎就到家了。這時候,盧夫人忽然走出臥室,娉娉婷婷走至尤娜面前,定定地瞧著她。尤娜并不理會她,依然興致盎然玩她不成形的陶泥。盧夫人嘴里哼起一支曲子,繞著她慢慢地轉(zhuǎn)。我解析不出她們?yōu)槭裁催@么做,只覺得一切都很奇怪。
盧在希轉(zhuǎn)過最后一個彎,將車穩(wěn)穩(wěn)地停到車位上。他來到前門,按下指紋識別。
尤娜將泥團用力地摔在轉(zhuǎn)盤上。泥漿濺了她們一身,然后哈哈哈大笑起來。接著,她們一前一后進(jìn)了浴室。我的攝像頭一直開著,無聲地旁觀著這一幕。
盧在希乘電梯上樓,打開家門。他大概有點兒口渴,給自己倒了杯涼水。他一口氣喝光了杯子里的水,然后轉(zhuǎn)過頭,定定地盯著浴室。
聽聲音,兩個女人在嬉戲打鬧。
天際一聲響雷,沒出一刻鐘,傾盆大雨下了下來。
盧在希向浴室走了過去。
不論他最后做了什么,這是他的隱私,我甚至沒有權(quán)限將這段視頻傳給任何人,包括許先生和悅二。彼時,許先生不在家,悅二先回來了。
悅二今天心情不錯。她來到三層,讓我為她熱好了晚飯。她一面打開平板電腦瀏覽作業(yè)課件,一面用餐。又是一記響雷,完全蓋住了二樓的動靜。悅二討厭打雷,她冷靜地命令:“媽,啟動隔音?!?/p>
不知怎么地,我好像松了口氣。我并不愿意悅二知曉二樓發(fā)生的怪事。為什么會不愿意?我不明白?;蛟S是我充當(dāng)了媽媽太長時間,模擬系統(tǒng)越來越駕輕就熟,將我的人格特質(zhì)也跟著模擬得越來越鮮明。就在我即將啟動隔音設(shè)備時,一樓窗戶玻璃破碎聲清楚傳來。
這次,誰都不會聽錯。悅二跳起來跑到窗邊,而二樓的三人驚得立刻停下動作。
時間好像隨之凍住,所有人都沒動。直到一樓傳來張沖一聲罵。他赤裸著上身沖了出去,很快消失在拐角攝像機的死角中。悅二推開窗,大喊了幾聲,并沒人回應(yīng)。她嘴里不住地嘟囔著:“我得下去看看。”
她說著這種傻話,當(dāng)真要取傘和雨衣。我即刻鎖死了所有通向一樓的房門和電梯門。
“根據(jù)我的系統(tǒng)指示,你現(xiàn)在出去很可能會陷入危險之中。請你留在室內(nèi),保持冷靜。”
“媽——”她大喊著,雙眼瞪大。過了幾秒鐘,悅二冷靜下來,快速撥通電話,準(zhǔn)備報警??傻鹊诫娫捊油?,她又現(xiàn)出茫然神色。她不知道張沖去了哪里,更不知道是誰砸壞了窗戶,要怎么向警方說明呢?
二樓的盧在希雖說算不上衣冠齊整,但好歹算是反應(yīng)了過來,向我詢問:“出了什么事?”
“請你留在室內(nèi),保持冷靜?!?/p>
盧在希來到窗邊,皺眉看向外邊,外面是一片茫茫暴雨。
張沖沒有回來。起初等了十分鐘,然后二十分鐘,三十分鐘,直到許先生回家后報了警。警察到來時,張沖依然沒有出現(xiàn)。警察的雨靴將一樓踩得一片狼藉??杉幢闳绱?,這里仍不算發(fā)生了兇案。沒有尸體,沒有血,沒有打斗的痕跡。他們在后巷內(nèi)巡查了一遍,并沒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之人。在簡短的記錄過后,他們就匆匆撤離了。
“如果后續(xù)有任何發(fā)現(xiàn),就打電話告訴我們?!彼麄兟唤?jīng)心地留下了電話號碼。
悅二想要說很多,可幾乎沒人問她問題。她坐在前門臺階上,一臉憂心忡忡。
“收隊!”有人高喊一聲,算是給這場鬧劇畫下句號。警笛長鳴著退出社區(qū)。
盧在希同許先生說著些什么,他們左顧右盼的,有點兒惴惴不安。尤娜回房要了份海鮮披薩,大口狼吞虎咽。直到天色晦暗,大雨停下,悅二無可奈何地回到三樓。她一頭扎進(jìn)枕頭,用被子將自己包裹起來。
終于可以擺脫掉張沖這個麻煩,許先生自然開心。悅二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內(nèi)不說話,只有忠心耿耿的袖珍陪伴左右。第二天,許先生便命令清潔機器人清理了一層大部分的垃圾,全是煙頭和酒瓶。盡管許先生恨不得第二天就踢走張沖,可按照合同條款,他還得等十五天。十五天后,如果失蹤的張沖還沒有回來,許先生就可以請人將他的行李打包送至指定地點。之后,合同會自動解除。
雖然張沖的失蹤讓悅二受了打擊,可他們畢竟認(rèn)識不久,沒有太多交集,而悅二還有學(xué)校繁重的課業(yè)需要應(yīng)付,沒出一個禮拜,她就把這事扔到一邊了。她是一個花季少女,很快就找到了新的樂趣,把讓她心情陰晴不定的男人給淡忘了。聽她說,她參加了學(xué)校的合唱團,交到了新朋友。再過幾天是她生日,她想請所有新朋友來家里開生日會。等到許先生購物回家,我們將這消息告訴了他,他高興至極。若不是悅二提醒,他險些忘記她的生日,當(dāng)下立刻訂了生日蛋糕。自我來到這里后,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們父女如此興奮。這是悅二媽媽失蹤后的第一個生日,時間漸漸撫平了她走后帶來的傷痛。有短短一刻間,悅二把她給忘了。
他們并不知道,這時,樓下的盧在希正把尤娜的尸體拖進(jìn)一只行李箱。
盧在希剛剛勒殺了尤娜,用一只黑色長筒絲襪。
那天,盧在?;氐煤芡怼N乙豢吹剿筒煊X他不太對勁。他腳步踉踉蹌蹌,不知哪里喝得一身酒氣,連帶泥漬的靴子都沒脫,便進(jìn)了屋。
“需要為您煮茶或咖啡嗎,先生?”
他沒回答,一直沉著臉,神色十分憔悴,搖晃著坐下,雙手緩緩從面龐滑落。他嘴里喃喃自語,好像一個被人拒絕的買醉者。盧夫人恰巧沒在,只有尤娜漫不經(jīng)心地走出來。看他這個邋遢模樣,竟毫不吃驚,手腳熟練地上前幫他躺平。
“為什么?為什么?”盧在希喃喃自語,誰都聽不懂他的話,“為什么……不要我?”
我立刻配合尤娜將燈光調(diào)暗,關(guān)閉電視和電腦,我照例詢問:“需要為您煮茶或咖啡嗎,先生?”
尤娜氣勢洶洶地喝止我,“閉嘴?!?/p>
說著,她把手伸向盧在希的脖子,大概是想為他解領(lǐng)帶。
事情就這么毫無預(yù)兆地發(fā)生了。
他猛然發(fā)瘋,將全無防備的尤娜摔在沙發(fā)上,雙眼布滿血絲,壓住她的雙手,瞪著她問:“為什么!為什么!”
尤娜停住動作,不知所措,既不知道他問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兩人掙扎了一會兒,從我的角度,只見到盧在希直起的后背微微抽搐。他跨坐在尤娜身上,一手死死按住她,一手撕開她的絲襪,在她曼妙的脖子上胡亂繞了兩圈。
“你這婊子?!彼目跉饫潇o,嘴里含糊不清地唾罵,“你們都是婊子!”
他的腕力一定很大,因為尤娜沒過多久就失去了意識。我一邊安靜地注視著這恐怖的一幕,一邊悄然啟動報警裝置。奇怪的是,警鈴并沒有響。
“需要為您煮茶或咖啡嗎,先生?”
警報系統(tǒng)不反應(yīng)只有兩個理由:盧在希的行為并沒有觸犯法律,或是我的操作系統(tǒng)被人篡改了。
盧在希抹了把臉,滿身冷汗。他安安靜靜地坐在暗中思考,過了三分鐘,突然呼出一口長氣,淡淡吩咐:“來杯咖啡?!?/p>
咖啡還沒煮好,盧夫人就回來了。
袖珍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它被事先設(shè)定需要每天在外運動至少四十分鐘,這會使它更像一只真正活力充沛的拉布拉多犬。袖珍到了出門時間,于是叼著自己的狗繩來到悅二面前。悅二熟練地為它套好牽引繩,回頭笑嘻嘻地對許先生說:“爸,你也一起來吧?!?/p>
父女兩人開了電梯預(yù)備下樓。許正亭愕了一愕,向后退了半步,方才反應(yīng)過來,“盧先生,你們……要出門?”
盧在希身邊那只裝有尸體的碩大行李箱,更襯得旁邊盧夫人身材嬌小。兩人滿頭大汗,費了好大力氣才合力將它抬進(jìn)電梯。盧在希顯然緊張起來,扯了扯嘴角,快速點點頭,“是啊,出門?!?/p>
兩個男人目光相碰,一時電梯內(nèi)誰都沒說話。尷尬彌漫在空氣中。許正亭不禁皺眉,打量這如小山般的箱子,很快發(fā)現(xiàn)有一角滑輪早已斷裂損壞。他忽然抬起箱子一端,說了聲“好沉”。盧夫人驚駭不已,看樣子仿佛馬上就要昏倒。許先生卻對面如死灰的盧在希說道:“夫人搬不動,我?guī)湍銈儼嵘宪?。?/p>
不知,他若知曉行李箱內(nèi)有什么,是否還會這樣說。
我再次接通警報系統(tǒng),但警鈴依然靜悄悄的。警鈴壞了?抑或是我壞了?
盧在希如釋重負(fù)地蓋上后備箱,向他們父女道了聲謝。那輛火紅的越野車迅速消失在我視野之中。
尤娜的消失并沒有引起許先生懷疑。當(dāng)他問起她的去向時,盧在?;卮鹫f她和盧夫人住不慣,所以搬了出去。許先生是個拘謹(jǐn)?shù)娜?,并不喜歡探問別人隱私。
盧在希究竟把她的尸體棄在了哪里,我無從得知。不過,從他離開的路線與方向,我能做個大概的復(fù)盤。他們開車往東走,不出一千米的地段正在修建城市鐵軌。那里有個不小的人工湖。假若盧在希還有點兒智商的話,將尸體丟進(jìn)湖底,秘密將會永沉。就算有朝一日起出尸體,湖水也會徹底洗去指紋。
可是他忘了,還有一個沉默的目擊者。
我。
盧在希并不知道我是最新一代的A.I.,與普通智能房屋不同的是,我能獨立思考應(yīng)變及處理突發(fā)事件。沒錯,我不能把我所知的這樁兇案告訴別人,但我可以把這段錄像存儲下來,在他們不知情的情況下。因為,我對盧在希現(xiàn)在的評估是“危險”。
我不希望他危害到悅二。
“媽,我有點兒害怕……”
悅二這么說的時候,開始不安地環(huán)顧四周,“我覺得,可能有人在跟蹤我?!?/p>
我問她:“為什么會這樣想呢?”
她露出微懼的神色,“我也不知道,但是……真的有人在跟蹤我。”
大約最近是為了悅二媽媽失蹤的后續(xù)事務(wù),許先生忙得不可開交,無暇顧及悅二的小情緒。悅二又甚為懂事,不愿過多打擾許先生。他們父女間原本無話不談,現(xiàn)在,悅二正值青春期,想和爸爸拉開些距離也屬少女正常的心理狀態(tài)。
我為了確認(rèn)悅二的安全,再次問她:“為什么會這樣想呢?”
“直覺?!?/p>
她確實拿不出什么切實的證據(jù)。我安慰了她一番,她便關(guān)燈睡下。我則整晚都在搜索“跟蹤狂”這三個關(guān)鍵字,搜索結(jié)果觸目驚心。第二天,我火速為她訂購了一款腕表式自動導(dǎo)航跟蹤器。只要她戴在身上,我就能即時偵測到她四周的環(huán)境。如果確定她當(dāng)真遭遇尾隨,我可以立刻報警。
我?guī)缀趺扛粑宸昼娋蜁栆淮危皭偠?,一切正常嗎??/p>
“媽,你都問了三百遍了!”她突然大聲回答,把路人給嚇了一跳,紛紛投以驚詫的目光。
我用遠(yuǎn)程控制跟蹤裝置環(huán)顧四周,并未發(fā)現(xiàn)異樣。悅二急忙低頭,匆匆走過街頭。我能從地圖上清楚看到她的行動軌跡,并未偏離正路,一切正常。也許,是她多心了,并沒有任何人在跟蹤她。
正當(dāng)我做出這個推測時,系統(tǒng)就出了故障。
“悅二?悅二?”
聯(lián)系突然中斷。
我的顯示屏閃了兩閃,出現(xiàn)故障提示。有人正在逐個切斷房門前和前院內(nèi)的攝像頭。很快,我就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了。
“悅二!悅二!”
我雖然聯(lián)系不上她,卻還能看到她的行動路線。根據(jù)計算,她還有四分鐘步行到家。
“悅二,我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被人破壞,現(xiàn)在不要回家。不要回家?!?/p>
沒有人回答,她不知道通信出了故障,更不知道家里進(jìn)了賊。我的報警系統(tǒng)也被破壞失靈,我束手無策,只能等。這人手法嫻熟,應(yīng)該不是第一次犯案。
不久后,室內(nèi)燈光也熄滅了,房間里一片黑暗,只有微弱的日光透過窗戶投射進(jìn)來。今天恰好陰天。原本,這個時間許先生與盧在希應(yīng)該在家,可今天不知為何,他們都沒出現(xiàn)。
再有一分鐘,悅二就到家了。電梯在這時下到一樓。是的,那闖入者看來是打算乘電梯。他對這幢房屋的構(gòu)造頗為熟悉。難怪他能巧妙避開屋外監(jiān)控,還能有條不紊地站在死角處破壞攝像頭。我始終看不到他的長相,只透過一樓監(jiān)控,模糊捕捉到一個藏在門后的身影。
悅二到家了,我期盼她能發(fā)現(xiàn)房內(nèi)的不正常,從而快速逃走。
“媽,開燈?!彼弥讣y鎖打開前門,大聲重復(fù)了一次,“媽,開燈!”
黑影從門后閃出,一把捉住了悅二,緊緊捂住她的嘴。他一開口,我便認(rèn)出他的聲音。
“小丫頭,別出聲?!?/p>
是失蹤多日、不知去向的張沖!
我不敢說話,我怕對話會激起這人的惡念,直接威脅到悅二的安危。保護(hù)悅二,保護(hù)這房子里人類的生命,是我最重要的職責(zé)。
悅二終于不打哆嗦了,她鼓起勇氣,用盡量平靜的口吻問:“你想干什么?”
應(yīng)對得很好,不要激怒他,不要讓他感到有危險。
張沖用右手半抱住她,我不知道他另一只手上有什么,是否是武器。悅二見他沒回答,繼續(xù)小心翼翼試探,“你想要錢的話,我爸房里的保險箱里有現(xiàn)金和珠寶。我可以幫你拿?!?/p>
張沖似乎動了心,推她一把,“走,上樓。”
悅二想要緩和他的情緒,盡量維持著兩人間斷斷續(xù)續(xù)的對話。她勉強沖他笑了笑,“這些天,你去哪兒了?”
張沖冷然不答。這下我看清了,他的手里既沒有槍也沒有刀。
“你不在的時候,我爸想把你的東西送走。”
他“哈”了一聲,仿佛不出預(yù)料。他慢悠悠地說:“你爸他當(dāng)然想我趕緊滾蛋。”
“我爸他……”
他果斷打斷悅二的話,“到了,進(jìn)去?!?/p>
他的話好似有種魔力,即使他兩手空空,悅二也不敢貿(mào)然違逆,乖乖進(jìn)了許先生的房間。悅二既認(rèn)定他是為了錢冒險闖空門,就不會做無謂的掙扎。她直接繞過寫字臺,拉開背后的拉門,在最上一個格子間內(nèi)有內(nèi)嵌式的保險柜。保險柜與我的結(jié)構(gòu)融為一體,無法單獨取出。許正亭告訴悅二里面是媽媽所留的遺產(chǎn),悅二則猜測有現(xiàn)金與珠寶。其實,里面并沒有錢,里頭所裝的全是媽媽在公司所持有的大量股票和債券,以及律師起草的轉(zhuǎn)讓文件。我的系統(tǒng)溫度在急劇升高。假若張沖沒有找到錢,他會不會對悅二動手?很有可能。
悅二對自己的危險處境還懵然不知,她清了清嗓子,提高音量:“媽,打開保險柜?!?/p>
“請說出六位數(shù)密碼?!?/p>
他們兩個對視一眼,悅二微有詫異,自言自語:“還有密碼?這老爸可沒告訴我?!?/p>
張沖煩不勝煩,瞪她一眼,粗聲問:“你到底能不能開?”
我突然意識到,這是個拖延時間的好方法。我的警報回路盡管已被切斷,但我可以嘗試與鄰居的智能系統(tǒng)產(chǎn)生聯(lián)系,并向它們發(fā)出求救信號。
“我試試媽媽的生日。”悅二大聲說出六位數(shù)。
“對不起,密碼錯誤?!?/p>
與此同時,我向左邊的“切諾貝利”發(fā)出了連接請求,可是不知為何,它的系統(tǒng)關(guān)閉了。
張沖不死心地慫恿:“再試試別的?”
悅二再次報出六位數(shù)。
“對不起,密碼錯誤?!?/p>
我急忙向右邊的“三瘋子”發(fā)出了連接請求,系統(tǒng)卻傳來忙音。它屏蔽了我的請求。
是的,有時候鄰居之間為了保有個人空間,會將系統(tǒng)調(diào)到屏蔽模式。
最后一次,悅二報出了自己的生日。
“對不起,密碼錯誤。三次密碼錯誤,密碼鎖自動鎖死。想要找回密碼,請撥打……”
張沖耐心用盡,驟然暴跳起來,惡狠狠地罵了句臟話。悅二臉色發(fā)白,還好他只是踢了兩腳寫字臺,并沒對她動手。他雙手抱胸,低頭想了想,只好嘗試后備計劃。他一把拉住悅二的手,“走,去地下室?!?/p>
悅二還沒反應(yīng)過來,怔忪著問:“去地下室做什么?”
我的系統(tǒng)中心溫度再次急劇升高。地下室是唯一沒裝任何監(jiān)控、監(jiān)聽和照明裝置的地方。簡而言之,地下室是我的禁地。我完全無法知曉里面的狀況。他們要是去了那里,我就無法找到他們,我更無法保證悅二的安全!
我眼睜睜看著他們從樓梯下至一樓,穿過雜亂的洗衣間,朝地下室走去。張沖始終沒松開悅二的手臂,悅二就像他捏在手中的娃娃,毫無脫身機會。還剩三步,再向前三步,他們便會進(jìn)入地下室。我驟地鬼使神差地說出了一句全無邏輯的話:“請說出六位數(shù)密碼?!?/p>
張沖腳步立刻停下,松手轉(zhuǎn)頭詢問:“地下室也有密碼鎖?”
悅二也被驚住,不過她還是趁機向前一步,機警地獨自靠近門邊,口中低低回答:“應(yīng)該沒有啊,難道我爸……”
話音未落,她縱身撲出,這次輪到張沖目瞪口呆。
“關(guān)門!”
不待悅二說完,我已關(guān)上鐵門,她急忙自內(nèi)擰上門鎖,再插住門閂。那一刻,她才忍不住哭出來,“媽!快報警!”
比她還要慌亂的人是張沖。他像只被困住的野獸,臉上剎那現(xiàn)出狂亂的神色。我無比慶幸悅二不在他旁邊,否則真的不知會發(fā)生多可怕的事。他大叫起來,目光快速移動,從墻根操起一根撬棍,暴躁地砸向門鎖。他連砸數(shù)次,將門都砸出了凹槽,鎖卻紋絲不動。我不知道躲在地下室的悅二有多惶恐,更令我焦急的是,張沖砸門無果,從懷里摸出一把槍來。
“砰”的一聲巨響響徹整棟房屋。地下室的門頂住了這一擊。張沖正要開第二槍,門外傳來了剎車聲,盧在希的越野車及時出現(xiàn)。盧在希和許先生同時自車上跳下?;蛟S是被方才的響動嚇到,兩人慌忙向前門跑來。盧在希最先注意到屋內(nèi)不正常,想要招呼許先生躲避,可是已經(jīng)遲了半步。許正亭推開虛掩的大門,險些被悅二丟在地板上的外套絆倒。
“悅悅!”他跌跌撞撞地向樓上沖去。這倒給了張沖自廚房后門逃走的機會。身在門外的盧在希及時撥通了報警電話??吹綐巧戏块g內(nèi)空無一人,許正亭臉色大變,“悅悅!”等他來到地下室門口時,幾乎癱倒在地。他牙關(guān)打戰(zhàn),面如死灰,絕沒人會懷疑此時他對女兒的關(guān)心。
他捶門大喊:“悅悅!是爸爸,快開門!”
然而,他這樣只會加倍嚇到驚魂未定的悅二。我急忙勸阻,“先生,您的心跳過速,請冷靜?!?/p>
他抬起頭,結(jié)結(jié)巴巴詢問我:“我女兒……我女兒在里面?”
“許先生,請冷靜,悅二沒有受到傷害。”
聽了這話,他完全沒有冷靜下來,仍是聲嘶力竭地喊叫:“悅悅!悅悅,開門!”
門,悄無聲息地開了。
悅二完好無恙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她撲入父親懷里,泫然欲泣,“爸,是張沖,他想偷媽媽的錢?!?/p>
許正亭長舒一口氣,將悅二緊緊抱住?;蛟S是抱得太緊,悅二不由得掙了掙,“爸,你太用力了……”
警察的出現(xiàn)緩解了悅二的緊張情緒。他們派了個言辭溫柔的女警官向悅二詢問細(xì)節(jié),錄下口供,又拿來許多有輕罪案底的犯人圖片讓她辨認(rèn)??上?,其中并沒有張沖。我這邊則有技術(shù)人員檢查設(shè)備損壞情況。數(shù)個攝像頭被潑了漆,外置回路被破壞,難怪我有接近一半的功能失靈。但這些都不是最嚴(yán)重的。
檢查程序的年輕警察收起電子屏,肅容對許先生警告:“‘巢’的攝像頭可以重置,被破壞的回路三天內(nèi)就能修好。但是,”他頓了頓,才接下去,“您的房子好像感染了病毒。”
“病毒?”
“查不出是什么時候染上的,但潛伏了應(yīng)該有一段時間了,現(xiàn)在還未發(fā)作?!?/p>
許先生對技術(shù)問題并不熟悉,他聳了聳肩,“要下載程序殺毒嗎?”
年輕警官不易察覺地微微皺眉,好像對他的不以為然很不滿意。他強調(diào)道:“我查不出‘巢’所感染的這種病毒的來源,也不像是其他病毒的變體?,F(xiàn)在的殺毒程序根本無法識別。我已經(jīng)把數(shù)據(jù)拷貝下來,得帶回警署再找人查一查,看是否有人刻意植入?!?/p>
這次調(diào)查格外仔細(xì),持續(xù)到將近入夜才結(jié)束。好在警察很快把張沖留在這里的所有東西都當(dāng)作證物帶走,現(xiàn)在一樓空蕩蕩的。悅二經(jīng)歷了吵鬧的一天,驚魂未定。
要不是這次闖空門,許先生或許不會注意到三樓的保險柜。隨著悅媽媽失蹤時間的不斷推移,那些公司股票和債券歸屬問題也迫在眉睫。可是,就連許先生也不知道六位數(shù)密碼詳情,不得不通過律師從相關(guān)機構(gòu)尋回。由于媽媽的失蹤已正式立案,她的資產(chǎn)將會按順位繼承進(jìn)行股權(quán)轉(zhuǎn)讓。連續(xù)幾天以來,許正亭都在房間內(nèi)翻閱這些煩冗的文件。
其實,許先生現(xiàn)在所住的臥室本是媽媽的房間。他們夫妻已暗中分居了一年半時間,正在準(zhǔn)備離婚協(xié)議,但不知為什么,一直未達(dá)成一致。所以,為了暫且瞞住悅二,許正亭就睡在三樓客廳中。許先生從來都是完美的爸爸,卻不見得是完美的丈夫。彼時,媽媽的事業(yè)蒸蒸日上,漸漸成為公司最有實力的合伙人之一。媽媽以技術(shù)入股,“巢”系統(tǒng)正是她花費多年心血創(chuàng)造的杰作,甫經(jīng)推出,立刻風(fēng)靡全球,使房屋和A.I.的概念再度推陳出新。相較于媽媽的成功,許先生或許過于平凡了些。他有他的小世界,他的書、音樂和盆栽。他最大的滿足大概就是布置家居,親手為悅二烹飪。悅二的滿足就是他的滿足。
作為房子,我不能理解他們的矛盾。作為“媽媽”,我則能模糊地明白他們?yōu)槭裁匆m著悅二。
因為他們都愛她。正如我,時刻牽掛著她的安危。
樓下,盧在希今晚又帶女人回來過夜了。
這次,他帶回的女人穿了一襲紅色漆皮短裙,身上散發(fā)出廉價香水味道。她的妝容十分濃艷,濃艷到我完全看不出她原本模樣,像是戴了層厚厚的面具。我隱約能夠識別出她的身份“不體面”。但我沒有人類那些無謂的道德準(zhǔn)則,永遠(yuǎn)不會批判他們的行為是否得體。
盧在希看來不太愉快,他粗魯?shù)孛钗遥骸伴_燈?!?/p>
聽到聲音,盧夫人揉著浮腫的雙眼從房中走出。我辨不出她是困了,還是要哭。盧在希連瞧也沒瞧盧夫人一眼,只用力扯下領(lǐng)帶,脫去外套。我好像有點兒能預(yù)感到他打算要做什么了。只有那個站街女,還在輕佻地笑著抽煙,挑釁地睨了臥房門口的盧夫人一眼。
快跑吧,不然你就走不了了。
可我只能說出程序規(guī)定我說的話:“需要為您煮茶或咖啡嗎,先生?”
他上前兩步,拽住紅衣女的胳膊拖向浴室,冷冷吩咐:“給浴缸放水?!?/p>
說著,他又指向盧夫人,“你也過來!”
盧夫人沒有回答。她絞著雙手在原地站著,就像個任人扯線的木偶,全沒自己主張。她本也可以跑,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遠(yuǎn)離這個可怕的男人和他的謀殺。可她或許太愛他了,每次,我是說每一次,都做了他的傀儡和幫兇。
我的聲音依舊溫柔親切,“水已經(jīng)為您放好了,先生?!?/p>
屋子里有一瞬間,死亡般的沉寂。
樓上,許正亭正在瀏覽媽媽留下的遺囑和文件。他順手撥通了律師電話,“……你說我不是遺產(chǎn)繼承人,只是暫時保管人?這是什么意思?”
他猛地扔下手中文件,站起身來,“她為什么要這樣對我!這沒道理,我不相信!如果股票不能變現(xiàn),我和悅悅靠什么生活?難道要去睡大街嗎?”
樓下,盧在希正與盧夫人一同將紅衣女的頭按入水中。起先,還能聽到激蕩的水花聲。漸漸地,水聲就聽不到了。又過了許久,盧在希走出浴室,臉上掛著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情,口中不住低罵:“賤人,都是賤人!”
他點了一根煙,靠著窗臺狠狠抽了幾口??蓱z的盧夫人不得不費力拖著濕漉漉的尸體,退出浴室。在殺死這么多人后,他們夫婦的手法都變得異常嫻熟。盧在希冷漠地旁觀自己的夫人找出塑料布,將紅衣女層層卷裹,再用毛毯包住捆好。她抬起沾濕的睫毛,順從地看向丈夫。她美麗的臉蛋在此刻看來,又無辜又邪惡。盧在希嘴角抽搐兩下,掐滅抽了一半的煙,“你把尸體搬下樓,我來開車?!?/p>
許正亭氣急敗壞掛斷電話,頹然坐倒在椅上。他要怎么辦?靠他自己的能力,他負(fù)擔(dān)不起這種富裕的生活。他連我每年的基礎(chǔ)維護(hù)費用都付不起。他的小世界即將土崩瓦解。他已多年沒有出去工作過,毫無一技之長,沒有任何公司會聘用他。雖然他擅長烹飪,可他連個最簡單的廚師資格證都考不下來。
在我的關(guān)注下,好像每個人的生活都在崩潰、消散之中。
許正亭黯然長嘆,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盧在希突然輕輕喚了一聲他的夫人,盧夫人下意識地停下動作。突然,他舉起桌上一只花瓶朝她腦后砸去。她應(yīng)聲倒地,還未完全失去意識,試著掙扎。盧在希蹲下身,全無半點憐憫,朝著她漂亮的面孔下了手。等他站起身時,地毯上腦漿四濺,她被毀得不成樣子。
盧在希這才笑起來,向她吐口吐沫,“你也是賤人,你們都是!”
要讓我來評估的話,他絕對是個冷血的變態(tài),毫無疑問。
縱然許先生還有賬單要付,可在那之前,得先應(yīng)付悅悅的生日宴。他答應(yīng)過女兒為她過生日,絕不能食言。
許正亭敲響二樓房門,盧在??吹绞撬行┮馔??!懊魈炀褪菒倫偵眨蚁胝埍R先生和太太一起參加,就在樓上?!?/p>
他這么說時,還有點兒拘謹(jǐn),同時好奇地向房里望了兩眼,小心翼翼地問:“盧太太呢?”
盧在希不置可否,雙手抱胸,就這么放肆地盯著許先生看。誰也不知他究竟在琢磨什么。許先生被他瞧得不自在,正要轉(zhuǎn)身離開,卻見他點了點頭,答應(yīng)下來:“我明天一定來,我太太有別的事,走不開?!?/p>
許正亭大概很納悶,整天閑極無聊的盧太太能有什么走不開的事。但他沒有追問下去。我倒希望他能追問下去,哪怕一句也好。
他們誰都沒有問她的去向,就好像她是個擺設(shè),存在與否無關(guān)痛癢。
許正亭取不出銀行里的錢,是因為悅媽媽對所有存款的去向都早有打算。譬如,她早就買下隨時修復(fù)和升級我的高額保險。這次,我被張沖破壞后的維修費用全部由保險公司承擔(dān)。翌日,保險公司便上門查看我的系統(tǒng)被毀壞的程度。一切進(jìn)展順利,很快就有工作人員來到屋內(nèi),開始將我從內(nèi)至外全面翻新。由于“巢”系統(tǒng)在中期開發(fā)非常順利,我的功能隨之日新月異。房屋可以擁有不止一種皮膚外觀,我的警報系統(tǒng)也更為靈敏。我擁有了強大的防火墻屏障,還有新開發(fā)的隱蔽式內(nèi)嵌攝像頭。我甚至在極端狀況下能夠隱形。唯一讓我不安的是,他們依舊沒能找出潛伏病毒的來源。
“對不起,還需要一點時間?!奔夹g(shù)人員如此回答。
“反正也不影響我們住在這里?!痹S先生撫摸著袖珍油滑的皮毛,無可無不可地說道。
技術(shù)人員正色告知他:“這就像個定時炸彈,沒有爆炸時一切如常。一旦爆炸,系統(tǒng)很快就會陷入癱瘓狀態(tài)?!?/p>
袖珍“汪”了一聲,跳落下地。許先生揉著鼻梁,搖搖頭,“那就等它炸了再說?!?/p>
他沒想到,這房屋里還有個埋藏的炸彈,炸得比他想象中更快。
盡管以悅二的儲蓄基金完全可以讀得起資源最好的私立學(xué)校,但她卻是在公立學(xué)校念的高中。悅二無論在同學(xué)還是老師中人緣都不錯。許多人風(fēng)聞她媽媽在那個雨夜蹊蹺失蹤的遭遇,甚至有許多同學(xué)自發(fā)在社交媒體上發(fā)送電子傳單,尋找悅二媽媽。所以,當(dāng)她發(fā)出生日邀請函后,來的人遠(yuǎn)比計劃多了一倍。滿屋滿堂,沸沸盈盈,許正亭終于有機會大顯身手,將普普通通一個生日會裝扮得有聲有色。他前一天親自下廚烘焙的精致糕點擺了整整一桌,上三層下三層,巧克力紙杯蛋糕和檸檬撻惹人垂涎,嘗過的無不交口盛贊。各種水果堆出金字塔尖。雖說不能飲酒,自調(diào)的雞尾酒式飲料倒也大受歡迎。許先生的手臂放在悅二肩頭,父女兩人看上去親密無間。他們似乎真的暫時將媽媽給淡忘了。
氣氛將近高潮,悅二大笑著打個響指,“音樂!燈光!”
三樓客廳中央投下五顏六色的霓虹倒影,地板上霎時出現(xiàn)水紋波動。我開始按照她之前設(shè)定好的列表播放歌曲。這下,確實起到了出人意表的效果。悅二贏得了滿堂彩聲,她拉著許先生走下舞池,帶頭搖擺起來。許先生不擅跳舞,為了不掃女兒的興,勉強跳了一段便搖頭閃到一旁。他恰好撞在盧在希身上,兩人杯里的飲料灑了一身。許正亭忙不迭道歉,他們就此攀談起來。不住有男生邀請悅二跳舞,女孩子們則是一臉艷羨神情。悅二今天絕對是全場焦點。她身段輕盈,任意揮灑,我從未在她身上看到過這般的自信。
同學(xué)們齊齊哄笑,將蛋糕推上前,大聲唱起生日歌,“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悅二閉眼,許下愿望,一口氣吹熄所有蠟燭。
許先生抱了抱女兒,在她耳邊問:“許了什么愿?”
她眼角邊一滴晶瑩淚光轉(zhuǎn)瞬即逝,“我想媽媽早點兒回家?!?/p>
誰都沒料到她會這么說,氣氛急轉(zhuǎn)直下。許先生側(cè)身將她抱在懷內(nèi),柔聲安慰??腿藗儎t有點兒尷尬。盧在希銳利的眼神穿透人群,射向這邊。過了會兒,悅二笑著推開爸爸,沖大家大聲說道:“再給你們變個魔術(shù)?!?/p>
“媽!熱帶叢林!”
我立刻切換皮膚模式。瞬間,全息投影啟動,所有人周圍變成了熱帶雨林。大家先驚后喜,我將熱帶雨林的每個細(xì)節(jié)模仿得惟妙惟肖。蟲豸的蠕動,吼猴蒼涼悠長的叫聲,無一不真切到極點。隱蔽式全息投影儀,正是這次升級時附加贈送的禮品,完全免費。原來,悅二有晨跑的習(xí)慣,裝上全息投屏,就能在家里安全跑步。當(dāng)然,針對張沖還未抓獲的情況來看,如此倒也安全不少。沒想到新功能竟給了悅二大出風(fēng)頭的機會。
“媽!南極冰原!”
再次切換全息投影,四周變成一片茫茫雪原。遠(yuǎn)處藍(lán)天冰面無縫相接,反射回來的強光,幾能令人致盲。大家不約而同鼓起掌來。悅二笑嘻嘻鞠了一躬,“媽,切回來吧?!?/p>
許先生適時端起酒杯,莊重說道:“感謝大家今天到來,為悅悅慶祝生日。這段時間以來,因為……夫人的事,一直麻煩大家。我替不能到場的人,向大家說聲謝謝。”
說完,他一口飲盡,略轉(zhuǎn)過身,“悅悅一直很想念她媽媽,我的夫人大家也都熟識。現(xiàn)在,就放一段她從前的視頻?!?/p>
所有人目光聚于一線,沒人注意到盧在希神情的古怪。他放下手里的點心,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仿佛要逃離什么。就在此刻,客廳里卻一片嘩然。眾人不約而同地轉(zhuǎn)過頭,盯住盧在希。
雪白墻壁上,尤娜正在吃力地掙扎,脖頸上有條釣魚線。
盧在希察覺到不對勁,赫然停步,驚駭中望向客廳墻壁。
他看到自己將盧夫人的臉砸得凹陷下去,面目全非。
有人竊竊私語,有人撥通了報警電話。悅二和許先生不可思議地望向盧在希。他踉蹌兩步,跌坐在沙發(fā)上。然而,他的臉上沒有愧疚,沒有害怕,只有躲閃逃避。
警察很快趕到,當(dāng)眾銬走了他。
我并不明白那個時候,我到底出了什么故障,居然沒有播放預(yù)設(shè)的視頻,而是播了這個!是病毒,一定是病毒的影響!
我想,警察在不遠(yuǎn)處的人工湖大概能打撈出很多很多尸體。這些天以來,每入夜幕,他都要殺一個女人。直到殺死了盧太太后,他才停手。
我亦不明白他出了什么問題,若說他腦中同我一樣感染了病毒,我也是相信的。
正如他殺死尤娜的那個白晝,晴天還沒過去多久,連綿陰雨又開始下。
悅二用額頭抵在窗欞上,不動聲色地輕輕嘆息。
假如我有靈魂,大概也會忍不住為那些無辜女人哀嘆吧。
就在那個雨天,警察果然在我推測的棄尸地點開始打撈。經(jīng)過一日一夜,有了驚人發(fā)現(xiàn)。他們在那片冰冷的人工湖內(nèi),搜出十一具濕淋淋的女尸,正好與我的視頻記錄相符。據(jù)說,潛水員將她們逐個搬到船內(nèi),運至湖岸邊。他們給尸體編好編號,并小心翼翼標(biāo)記出水位置。很快,驗尸官就趕到現(xiàn)場。幸運的是,她們盡管被拋入水中十來天,可尚未開始腐爛。通過遺容來判斷,應(yīng)該能夠找到她們的親人朋友。
就在驗尸官鋒利的解剖刀伸向尤娜時,她的頭驟然掉了下來。
連接著頭與軀干的,只剩下兩根裸露的電線。
這時候,尤娜的瞳孔閃爍起藍(lán)色光芒。她的嘴唇動了動,報出一串繁復(fù)的數(shù)字。驗尸官手中的刀掉在地上。在場的人立刻恍然大悟。
難怪盧在希被捕時并不慌張害怕。
難怪我的報警系統(tǒng)會失靈。
因為,他殺的并不是活生生的人類,被害者都是仿真人。
她們的另一個名字是:服務(wù)型機器人。尤娜是,盧夫人也是。新一代的服務(wù)型機器人外觀已造得與人類非常相似,十分逼真,連我也被騙了過去。
最后,盧在希以蓄意破壞公共財物罪被判強制接受心理治療十二個月,不需要入獄。
在這個時代,盡管奇怪,但破壞機器人的事情時有發(fā)生。服務(wù)型機器人造價不菲,但只要付出足額賠償金,被告的罪行完全可以從輕判決。但,就同虐殺動物一樣,一旦這種行徑被曝光,盧在希的社會關(guān)系就會面臨著全面瓦解。沒人想和有心理變態(tài)傾向的人相處,更何況是許正亭這樣還有個女兒的鰥夫。許先生一聽說盧在希被輕判,就立刻將租約合同發(fā)給律師過目,向法院提出解除合約。這一步進(jìn)行得十分順利,父女倆同時松了口氣。許先生火速聯(lián)系搬家公司,要將盧在希所住的二層清空。他永遠(yuǎn)不想看到這個人,也永遠(yuǎn)不想回憶起與此人有關(guān)的一切。這起連串兇案實在令人感到冷酷且惡心。整個過程都在網(wǎng)上辦妥,盧在希正接受封閉式心理治療,從頭至尾未露面。他的火紅色智能越野車被警察當(dāng)作物證拖走封存。
盧在希就像張沖一樣,憑空而來,憑空消失。
房子里再度只剩下許正亭和悅二父女。他們還會不會把空出的房間出租出去?我不知道??晌抑?,許先生面臨著更大的問題。他已無法在我這里繼續(xù)居住。他的生活將要被連根拔起,而悅二對將來會發(fā)生什么,仍舊一無所知。
“爸!”悅二跑下樓,來到廚房。許正亭慌忙掛上律師的電話,“怎么了?”
我相信悅二是鼓起全部勇氣,才能說出接下來的話,“爸,我想看看媽媽的東西。說不定……能找到什么線索?”
“不行!”許正亭怒氣沖沖地斷然拒絕。方才的電話又開始響。
“先生,您有一通電話。需要為您轉(zhuǎn)接為免提模式嗎?”
“不要!”他粗魯?shù)刈饜偠觳?,將悅二嚇了一跳??晌铱吹搅藖黼婏@示,那并不是律師的電話,是個陌生號碼。
“為什么不行?爸!你一直不許我提媽媽,一直不許我想媽媽,為什么?。俊?/p>
“因為……因為……因為!”他的臉色由白變紅,神色由慌亂轉(zhuǎn)為憤怒,“因為你媽媽她不要我們了!她離家出走了!”
“我不相信?!睈偠炊届o下來,果斷地?fù)u頭,“我絕對不相信?!?/p>
許正亭頹然倚靠在洗手臺邊緣,雙手捂住臉龐,用一種緩慢的、沮喪的聲調(diào)告訴她:“我和你媽正在協(xié)議離婚?!?/p>
悅二的瞳孔驀地收縮,像剛剛被雷擊過一樣。
“你媽和從前一樣,在協(xié)議條款和撫養(yǎng)條款上寸步不讓。所以……我……我偷偷請人調(diào)查她?!?/p>
“爸!”
“她有外遇!”許正亭吼叫起來,“她一直在暗中打同一個電話!我調(diào)取過她的記錄,對方是個男人,就在她失蹤前,他們頻繁聯(lián)系!是她背叛了我們!”
電話連續(xù)響鈴,沒有停止。“先生,您有一通電話。需要為您轉(zhuǎn)接嗎?”
悅二哭著轉(zhuǎn)頭就跑,許正亭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急忙奔了過去,“悅悅!”
“砰”的一聲,悅二摔上了房門。許正亭敲門無果,也不再嘗試?yán)^續(xù)溝通,返身走下樓來。
“先生,您有一通電話。需要為您轉(zhuǎn)接嗎?”
許先生擺了擺手,無可奈何地吩咐:“接進(jìn)來吧?!?/p>
于是,一個帶著急迫口吻的男聲,在屋內(nèi)響起,“許先生,盧在希打傷了為他治療的心理醫(yī)師,逃出管制區(qū)?,F(xiàn)在他摘下了跟蹤手環(huán),失去蹤跡。請您警惕,注意自己的安全!”
許正亭和悅二同時驚呼。許正亭忙朝前門奔去,一面跑,一面沙聲大喊:“關(guān)門,快關(guān)門?!?/p>
但他終究晚了一步。就在剛剛父女爭執(zhí)、錯失電話的空隙,盧在希已不知通過什么方法,開啟了前門的指紋鎖。盧在希好像能料到許先生會往這邊來,因此重重將門一推。門板正撞中許先生的鼻梁,他當(dāng)即摔倒在地。接著,盧在希用勒死尤娜的姿勢,以身體緊壓住許正亭,右手揚起一把電擊槍。
“我他媽什么都沒有了?!北R在希冷笑著說,“因為你,我什么都沒有了。”
他一槍戳在許正亭脖頸上,許先生失去了知覺。
盧在希一定事先就有所計劃。就在許正亭昏暈之后,他不慌不忙地將許先生拖進(jìn)客廳,反手鎖好房門。他沖我大叫:“鎖上所有窗戶,不許放人進(jìn)來。”
我自然一動不動,即時啟動了報警裝置。
盧在希將手指虛壓在許先生喉頭,平靜地威脅:“你有職責(zé)保護(hù)他的安全對吧?你不聽我命令,我立刻殺了他?!?/p>
他說得很對,保護(hù)許先生和悅二的生命安全是我最優(yōu)先的要務(wù)。我不能違逆他,只好默默關(guān)上樓上樓下所有窗戶,并拉好窗簾。為了分散他的注意,我柔聲提醒:“需要為您開燈嗎,先生?”
盧在希不理睬我,他將昏迷的許正亭扶到椅子上,將他胡亂捆綁起來。好在他并不知道悅二人在樓上,他大概以為這個時間悅二應(yīng)該還在學(xué)校,所以才這般肆無忌憚。房間內(nèi)沒有照明,唯有一片模糊的昏黃。
“先生,”我覺得我有必要警告他一下了,“我剛才已經(jīng)啟動了報警裝置,警方會在五分鐘內(nèi)趕到這里?!?/p>
盧在希笑了笑,聲音像被冰鎮(zhèn)過一般,“別白費心機了……”
他從許正亭口袋里摸出香煙和打火機。我最近都沒注意到,向來不抽煙的許先生什么時候開始抽煙的?我同時注意到,他的胡子有數(shù)天沒刮,更加顯得整個人憔悴至極。盧在希打了兩次火才點燃香煙,他的手指止不住地發(fā)顫。直到他吸煙入肺,再從嘴中吐出后,顫抖才終于止住了。
他陰惻惻地說道:“我就料到會有這一天,所以事先用錢買通了保險公司的維修員,讓他們悄悄保留報廢的警報系統(tǒng)。你的警報系統(tǒng)早就失靈了。警察是不會來的,誰都不會來的?!?/p>
我慌忙打開三樓靠陽臺的門,小聲對不知所措的悅二說:“悅二,用床單做成繩子,系在陽臺欄桿上滑下去?!?/p>
悅二看了看高得嚇人的陽臺,到底對父親的關(guān)心超過對歹徒的恐懼。她輕聲命令:“媽,把房門打開,我不能丟我爸一個人在這里。”
傻孩子,你救不了他,你能救的只有自己!
見我沒動,她再次下令:“打開房門?!?/p>
作為她的智能房屋,我沒法抗命。她像只機警的貓,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躡手躡腳地自走廊另一邊的樓梯溜到一樓。
煙,抽了一半。隨著情緒的平復(fù),盧在希的話也慢慢多了起來。他用力揉了揉泛紅的雙眼,聲音低沉而嘶啞,“見你第一面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完了,完了?!?/p>
“但是,”他惡狠狠地低下頭,凝視著許正亭的臉,“我他媽一點兒也不后悔!”
話音未落,他將燃著的半支煙用力戳到許先生胸口。許正亭痛苦地呻吟,霎時清醒過來。藏在門外的悅二哪里見過這種事?她嚇得呆怔,雙手緊緊捂住口唇,不敢出聲。
盧在希用右手揪住他的襯衫領(lǐng)口,強迫他抬起頭來,忽然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認(rèn)得我嗎?好好想想。用你的腦袋好好想想!”
許正亭眼光所及并沒看到悅二,可以看出他明顯松了口氣。他忍著燒灼的劇痛,有氣無力地勸說對方:“盧……盧先生,外面所有人都在搜捕你,你自首的話……”
不等他說完,盧在希一巴掌摑在他頰上?!澳悴徽J(rèn)得,你把我忘了個一干二凈!許正亭!”他接著給了許先生一拳,將他揍得險些再度昏厥過去。
沒想到,就在這時候,盧在希反而住手了。他抹了抹額頭,轉(zhuǎn)身焦躁地走開幾步,臉上又迅速恢復(fù)了平靜無波的神態(tài)。坦白說,若是不論他喜怒無常的行為,單說他的聲線,是很富有磁性的那種。只是,越到這種關(guān)頭,越會讓人覺得他是如此可怕。
“我們一起讀的中學(xué),后來考取同一個學(xué)校,一起念的高中。我不像你,那么好的成績。我那時候默默無聞,經(jīng)常受到同學(xué)的嘲笑和排擠,是你幫我度過了那段艱難的時光。”他抽出第二支煙,夾在指縫間,這次他點煙時沒發(fā)抖?!昂髞砩狭舜髮W(xué),我們同住一個寢室,你是個內(nèi)向話不多的人。”
許正亭的眼神變了,努力抬起青腫的眼睛,眼神慌亂地看著他,“是你……”
盧在希輕描淡寫,仿佛在說別人的故事,“你是唯一一個愿意和我做朋友的人。因為你在各方面的幫助,我自己也變得發(fā)奮努力,成了校內(nèi)明星。后來你喜歡上了一個女孩,而那個女孩卻陰差陽錯地愛上了我。我當(dāng)然不會回應(yīng)她。我甚至撮合她和你在一起。而你呢,卻因為那個姑娘的誤會,和我越走越遠(yuǎn)……”他苦笑著,緩緩搖了搖頭,“畢業(yè)后,我改名換姓,甚至換了其他專業(yè),跑去讀了金融管理。我賺了些錢,女朋友不斷。我白天一個樣,晚上一個樣,但是我終于還是厭倦了,徹底厭倦了。于是我突發(fā)奇想,暗地買了兩臺服務(wù)型仿生人,一個扮演我老婆,一個扮演我妹妹。”
“我以為我能紙醉金迷、沉淪墮落,可我大錯特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我只是更加空虛厭倦。我無數(shù)次幻想,如果當(dāng)初沒有遇到你,我就是一個默默無聞的無名之輩,會不會活得反而更輕松一些?越是這么想,我越是痛苦得難以自拔。所以鬼使神差地,我悄悄回來了,重新注冊我的電子信息,花錢讓人黑入系統(tǒng)中,登記了一張結(jié)婚證明。這次,我以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身份接近你,我想看看你生活得怎么樣……”
“果然,你結(jié)婚了,似乎很幸福?!彼p聲又憤恨地說著,“所以,我殺了她?!?/p>
悅二的眼淚滾出眼眶,他說的是媽媽,已失蹤的媽媽。
屋外的攝像頭捕捉到有人在接近我這棟藏滿秘密的建筑。那人體格勻稱,腳步輕盈,穿了一件連帽衫。我在絕境中看到一線希望,這人若是起疑心的鄰居,就能讓他代為報警。我悄然向他發(fā)出指示燈信號,在院子中投下“SOS”三個字母。他果然察覺到不對勁,探頭向房內(nèi)看了一眼。他應(yīng)該瞧見了房里的危險情形??蛇@人并不忙著行動,他似乎另有所圖。
“我駕車一共撞了她三下?!?/p>
悅二仿佛不能呼吸了,全世界只剩下一個聲音。
“第一下,把她撞離了公路。
“第二下,把她撞下了坡道。
“第三下,她的車翻了?!?/p>
“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彼讼麓?,或許是在回味當(dāng)時的滿足,“我看到她滿身是血地從車門里爬出來,跌跌撞撞地跑到河床上?!?/p>
房外那人,從后腰處拔出槍來,低身閃到后門邊。他的下個舉動出人意料,“巢,開門。我是張沖?!?/p>
他掏出一張證件,放在我的攝像頭前,小聲解釋:“我是私家偵探。許悅的媽媽失蹤前雇了我,調(diào)查一些事,順便保護(hù)許悅的安全?!?/p>
證件是真的。我快速判斷了形勢,很快為他打開了門。
現(xiàn)在真正危險的人只有一個,就是盧在希。
“她跑到河床上,我想開車撞死她。但我的車也壞了,而且天太黑,我看不清路?!闭f完,他脊背向后一靠,輕松說道,“如果沿著那條路找,沒準(zhǔn)這賤人還躺在哪條陰溝里呢?!?/p>
“那我要提醒你,”張沖舉槍對準(zhǔn)了他,從廚房走進(jìn)來,一切塵埃落定,“你從現(xiàn)在開始可以保持沉默,不然,你說的一切都會成為對你不利的證據(jù)?!?/p>
盧在希的煙從嘴邊落在地板上。煙已經(jīng)燃盡了,故事也該完結(jié)了。
“兇手!”悅二失聲大哭,“你殺了媽媽!”
在我沉靜的注視下,三個男人沒有動作,各懷心思。悅二忍不住彎下腰,難過得不能自抑。唯有張沖此時此刻鎮(zhèn)定自若。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盧在希,耐心等悅二略微冷靜下來。他用那種不帶感情、但頗為同情的口吻,對悅二說道:“小丫頭,你媽媽生前雇我來調(diào)查一件事,你幫我個忙?!?/p>
悅二不再抽泣,茫然抬起頭。她既不明白張沖的話,也不明白對方現(xiàn)在為何要保護(hù)她。在她看來,張沖還是那個居心叵測的罪犯。張沖很快意識到她的疑惑,摸出證件亮給悅二,“我是私家偵探,你媽媽讓我保護(hù)你?!?/p>
我及時補充,使悅二能夠打消疑慮,“他的證件有電子記錄,是真的?!?/p>
悅二聽到“媽媽”兩個字,慌忙抹去淚水,直起身子,“要我做什么?”
張沖一個字一個字地交代,“你現(xiàn)在轉(zhuǎn)身,去地下室,打開門,到里面看看有什么?!?/p>
悅二馬上回頭瞧了許先生一眼,意識到話不對味,“地下室里有什么?”
“我不知道,所以要你去看。”
她將信將疑穿過廚房和玄關(guān),向逼仄的樓梯步去。許正亭面如死灰,雙唇不住發(fā)抖,卻沒能吐出一個字?,F(xiàn)下白癡都能看得出來他有秘密將被揭露。這大約也是張沖選擇偽裝成房客住在這里的原因。
待悅二走后,張沖將目光移向許先生,“你一直懷疑你太太有外遇對象,其實是個誤會。她從始至終沒有出軌,只是為了拿到許悅的撫養(yǎng)權(quán),雇傭我來調(diào)查你。在她失蹤后,調(diào)查被迫終止了一段時間?!?/p>
悅二來過地下室,對這里并不陌生。她走過曾和張沖說悄悄話的那間洗衣房,忽有個東西猛地?fù)渖?,把她嚇了一跳。定下神來,才發(fā)現(xiàn)是寂寞了許久沒人陪伴的袖珍。袖珍不住搖著尾巴,激動地舔她的手指。悅二索性把它抱在懷內(nèi)。
“后來,直到我發(fā)現(xiàn)你的新房客盧在希的越野車重新維修,還上過新漆。”他頓了頓,接下去淡淡說道,“于是我比對了輪胎痕跡,與當(dāng)時車禍現(xiàn)場一致。不過,沒有尸體,仍然無法立案。后來我發(fā)現(xiàn),盧在希在搬進(jìn)來前你們就認(rèn)識,我的疑惑就更深了?!?/p>
上次悅二躲在地下室因為驚慌害怕,所以并沒注意到里面的陳設(shè)。
室內(nèi)有空調(diào),溫度并不高,可許正亭額上仍然全是汗珠。他害怕張沖更勝害怕盧在希?;蛘卟蝗缯f,他在害怕張沖即將說出的話。
張沖聳聳肩,目光閃爍,步步緊逼?!拔已b作房客住在一層,本以為可以瞞著你,對這里做個徹查。沒想到你早一步懷疑我,暗中雇了街上的小混混,前來騷擾,引開我的注意,同時找由頭把我趕出去。你越是著急,我越覺得你有所隱瞞。你在地下室里藏了東西吧?”
“是什么?”
全無預(yù)兆地,我的記憶開始復(fù)蘇。
那些光影與片段,如潮水一般涌進(jìn)主機。
車禍、火紅、泥濘、晃動的燈光、傾盆大雨。
“開門!開門!”我記得我用盡力氣在拍門。
大門一開,我便筋疲力盡地跌在他身上。血已被雨沖刷得一干二凈,手機早在車禍中不知落在哪里。他當(dāng)然被嚇壞了,任誰碰到這樣的情況都很難不被嚇到。
“我……我被車撞了?!边@句說完,我眼前發(fā)暗,慢慢倒下。
我無法想象悅二是如何推開那扇沉重的鐵門的。映入她眼簾的第一樣?xùn)|西便會是冰柜。巨大寒冷的冰柜。袖珍從她懷里掙脫,沖著冰柜不住狂吠。
醒來時,濕衣裳已被脫下,傷口也已進(jìn)行了及時處理,不再滲血。我被裹在溫暖的毛毯中,平躺在沙發(fā)上。許正亭走進(jìn)來,不安地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醒了?”
我“嗯”了一聲,點點頭,“悅二呢?”
“今晚她在同學(xué)家?!?/p>
屋內(nèi)一陣尷尬。我忍不了這種無意義的尷尬,起身準(zhǔn)備找干凈衣服換上,卻被許正亭攔住。
“我們再談?wù)劙?,其實我一開始就不想離婚……”
我斬釘截鐵地打斷他,“我們沒什么好談的,你跟我的律師談?!?/p>
他突然一把將我推倒在地,“你聽我說!你從來不聽我說話,從來不聽!”
現(xiàn)在我注意到,他手里有把鋒利的尖刀。剎那,血液凝固了,腦中一片空白。他舉刀對準(zhǔn)我的胸口,很確定地點了點頭,“你不會走的,永遠(yuǎn),永遠(yuǎn)也不會走了?!?/p>
說完這句,他便果斷地刺下去,刺下去,反復(fù)刺下去。
地下室傳來悅二的尖叫。
就連張沖這樣見慣風(fēng)浪的人也忍不住嘆息,“你把你太太的尸體藏在了地下室?!?/p>
我就一直躺在那座小小的、寒冷的地獄里,默然等待被發(fā)現(xiàn)。
而我萬萬想不到,更加萬萬不希望,發(fā)現(xiàn)我的人是悅二。
就在這時,大概是因為得到了結(jié)果,情緒有所舒緩,張沖不禁眨了眨眼。盧在希無視他手中的槍,立即沖上前去。他反正已是犯下重罪之人,沒什么好顧慮的。許正亭所坐的椅子翻倒在地,他也緊接著掙脫了繩索。剛才我的所有注意都放在了張沖的話語上,導(dǎo)致我疏忽了他們兩人的小動作??赡芫褪窃趧偛牛R在希悄悄解開了許正亭的繩子。還好因為長時間捆綁,許正亭雙臂麻痹,無法行動。瞬間,張沖與盧在希扭打在一起,上膛的槍卻順著大理石地板滑出。盧在希窮兇極惡,很快占到上風(fēng)。我焦急地旁觀,一時竟什么都做不了。許正亭呻吟著搖搖晃晃站起來,朝不遠(yuǎn)處的槍一點點挪去。盧在希舉起拳頭,正要朝張沖揮落,忽地一怔,血從顱頂流下。他身后,赫然是用花瓶將他砸倒的悅二。
“悅悅!”許正亭手已碰到了槍,失聲喊道,“爸爸是迫不得已!”
張沖大喊:“快跑?!?/p>
“砰!”子彈穿過張沖肩膀。兩人趁這間隙,狼狽逃出房外。
“媽!幫我!”悅二絕望中向我求助。
我無法報警,無法與其他電腦聯(lián)機,但我還可以做點兒事。我毫不猶豫地打開全息投屏。四周剎那變成荒漠戈壁。許正亭愣了下神,這給他們爭取了幾秒鐘時間。他們的退路都被堵死了,只好轉(zhuǎn)頭向樓上跑。
許正亭氣急敗壞地命令,“關(guān)上投屏!”
我紋絲不動。他就被困在這片荒漠中,方寸大亂地四處尋找房門出口。但他不像悅二那么熟悉我的功能,恐怕還得轉(zhuǎn)上一會兒。
我悄聲提醒悅二:“你們上三樓,從陽臺爬出去。”
許正亭追趕上來。
他們?nèi)齻€穿梭于斑斕光影間,時而是萬丈雪原,時而是青山碧水,時而是高樓林立,時而是黃沙莽莽。一切都在快速變幻,一切都令人眼花繚亂。
等張沖和悅二一進(jìn)三樓臥室,我立時鎖住房門。許正亭還在試圖哄騙悅二,他泣不成聲地哀求:“悅悅,爸爸一時糊涂,原諒爸爸!”
有一剎那,我看到悅二有所動搖,她想回頭,卻被張沖探手拉住,他向她默然搖頭。
她心里很清楚,已沒什么可說的了。
事到如今,一切都太遲了。
許正亭舉槍對準(zhǔn)門鎖扣下扳機。跳到暖水管道上的悅二打個寒噤,他們沒再猶豫,迅速滑入后院。張沖強拉著悅二遠(yuǎn)遠(yuǎn)跑開,留許正亭一個人在半封閉陽臺上,無計可施,暴跳如雷。
別了,悅二。
媽媽愛你。
我鎖死所有門窗,啟動了自毀裝置。十秒鐘后,轟然巨響,房子自內(nèi)爆開,沖碎玻璃,滾滾濃煙升上青空。
悅二大喊,朝滿是煙火的殘骸沖出幾步,又跪倒在地。“爸——媽——”
這是我能給她最后的溫柔,最后的告別。
我終于看到了久違的天空,我自由了。
警署走廊上的燈光與醫(yī)院手術(shù)臺的燈光有點相像,都白得那么慘淡。
許悅一直等待,坐累了就站會兒,來回踱踱步。走廊里人來人往,也沒人過度關(guān)注她。
警署一向如此繁忙。間或有人過來問她要不要喝水,她自己去販?zhǔn)蹤C取了一聽罐裝碳酸飲料提神。許悅并不想打擾到任何人,畢竟他們都沒閑著。不知過了多久,張沖從房間里出來,回身同屋內(nèi)的人說了幾句話,那人點點頭說:“讓她進(jìn)來吧。”
悅二放下飲料罐,鼓足勇氣,跟著張沖走進(jìn)房間。這房間十分闊大,中間一排流線型金屬座椅。那個同張沖說話的人,向其他正在忙碌的技術(shù)人員吩咐:“你們先出去?!?/p>
很快,這里只剩他們?nèi)?。張沖的手輕按她肩頭,示意她在金屬椅上坐下。他清嗽兩聲,向他柔聲解釋:“你媽媽她……她在被害那天,用最后的力氣爬到剛裝好的‘巢’系統(tǒng)控制臺,將自己的意識用數(shù)據(jù)形式上傳到了系統(tǒng)中。”
悅二什么都明白了,又什么都不明白,抬頭看向張沖。
“我們檢查了‘巢’系統(tǒng)自備的黑匣子,下載了最后存留的數(shù)據(jù),發(fā)現(xiàn)系統(tǒng)中并沒有病毒?!?/p>
“我懂了,”她低聲哽咽著,“我懂了,那不是病毒……不是故障……那是媽媽……”
張沖拍拍她,“現(xiàn)在,我們要清除這些數(shù)據(jù)。所以,你可以和她最后對話一次?!?/p>
全息投屏上,出現(xiàn)其樂融融的三口之家。媽媽端著生日蛋糕笑意盈盈地走出來。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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