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采用互動語言學的分析視角,以真實的面對面交際語料為基礎,通過對搭配項和序列語境的考察,分析了處于應答話輪起始位置“啊”的交際功能。通過考察分布在告知序列、信息尋求序列、評價序列和要求序列中的“啊”,可以發(fā)現,從認知狀態(tài)來看,所有序列環(huán)境中的“啊”,都標識應答者的預期偏離。從實施的言語行為及情感狀態(tài)改變上來看,它們之間卻存在著顯著的差異,這種差異在韻律特征上也有所體現。
關鍵詞:回應話語;“啊”;話輪居首;反預期
在現代漢語中,“啊”的位置相當靈活,既可以放在句首作嘆詞用,也可以放在句中和句末作語氣詞用。學界對作為語氣詞“啊”的研究已取得了顯著成
果,部分學者從現代漢語普通話層面及方言層面,對句末語氣詞“啊”的功能進行了較為深入的分析[1]-[7],但出現在句首位置的嘆詞“啊”的系統(tǒng)功能還有待進一步探討。黎錦熙認為,嘆詞“啊”表示驚訝或者贊嘆[8](P56)。呂叔湘[9](P62)、朱德熙[10](P67)均認為,“啊”可以表示說話者情緒激動、感情強烈。驚訝和強烈的情感表達確實是嘆詞“啊”的核心語義,但是在具體的對話語境中,特別是作為回應詞而非獨白話語中的嘆詞,“啊”除了核心語義是否還會產生其他附加語義;如果存在附加語義的話,可能會有哪些;不同附加語義的產生是否與話語序列、話語類型有關。這一系列的問題都值得我們深入思考。
從我們所收集到的語料來看,“啊”出現在獨白中或者起始話輪中,大多是由于強烈的感情而發(fā)出的一種語音形式,它的使用更接近于非自主的心理現象的外在表現。而出現在回應話輪起始位置的“啊”,用法則相對復雜,可以看作信息分歧標記,標識聽話者接收到的信息與說話者發(fā)出的信息存在分歧,它的使用更接近于一種自主的言語互動行為。本文擬采用互動語言學和會話分析的方法[11],通過面對面交際語境中的真實語料,對處于回應話輪起始位置的“啊”的功能做進一步的分析,并結合序列語境、韻律特征,對“啊”的功能進行系統(tǒng)研究。本文所選取的語料均來自生活中的日常對話,錄音時長為15個小時,經語料轉寫檢索后,共得到處于回應話輪起始位置的“啊”116例。
一、指示信息接收障礙的回應話輪居首“啊”
正如有些學者說所指出的,實現并保持談話者的交互主觀性,是確保對話順利進行的重要前提[12]、[13]。因此,發(fā)話者所提供的信息能被聽者成功接收,是談話順利進行的無標記狀態(tài)。無論是聽者由于聽覺原因還是理解原因而造成的信息接收失敗,都屬于有標記的情況,這種有標記的情況在言語層面由相應的標記詞來體現。通過對語料的分析,我們發(fā)現,居于回應話輪起始位置的“啊”就是一個高頻使用的標記詞,用于標識發(fā)話者所提供的信息與聽話者所接收的信息發(fā)生分歧。也就是說,“啊”的使用者已注意到自己未聽清、未理解另一方的信息,或者注意到談話另一方的話語內容與自己原有的知識、預期等發(fā)生沖突?;谝陨锨闆r,我們把“啊”分為兩種類型:他發(fā)修正標記詞和反預期標記詞。
(一)他發(fā)修正標記詞
所謂“他發(fā)修正”,指的是信息接收者在接收信息時,遇到聽覺障礙或者理解障礙,而向信息提供者發(fā)問的言語行為[14]。聽覺障礙一般是由外在因素引起的,比如,發(fā)話者和聽話者空間距離過遠、發(fā)話者吐詞不清晰、交談環(huán)境存在噪音等。而理解障礙可能是由于聽話者缺少相關背景知識而引起的,也可能是由于說話者的先前表述存在問題而引起的。如果居前話輪中出現了聽覺障礙、理解障礙和可接受性問題,那么這些問題的解決通常需要通過他者發(fā)起的修正來實現。就此而言,“啊”就是一個典型的他發(fā)修正標記詞。下面,我們先來介紹聽覺障礙的情況。例如:
(1)甲:你下來的時候把我的%&*①帶下來。
乙:?。?.5秒),把什么帶下來?
甲:我的錢包(音量增加)。
乙:哦。
在例(1)中,甲和乙是同寢室的同學,他們住的樓層較高。當時甲在樓下,乙在樓上,由于空間距離間隔較遠,起初乙未聽清甲說的話。在轉寫語料時,也確實無法識別本例中亂碼處的語音形式。為了使交際能夠順利地進行下去,乙在第二行的回應話輪之首使用了他發(fā)修正標記“啊”,從后續(xù)的疑問詞“什么”也能夠判斷出,乙在聽覺感知上遇到了困難。Heritage認為,我們通常能從居于話輪起始位置的小詞中,窺探到說話者對于居前話輪話語的態(tài)度[15]。正因如此,說話另一方能及時調整自己的說話方式,從而使對話能夠順利進行。從時長上來看,“啊”的發(fā)音持續(xù)了0.5秒,相對來說時長較長,乙借此來提醒甲注意自己對新信息識別的失敗,要求甲重述話語。例(1)中的第四行處,出現了表示接收到新信息的狀態(tài)改變標記“哦”[16],由此可以看出,甲通過增加音量消除了乙的聽覺障礙,交際得以順利進行。從我們收集到的語料來看,作為聽覺障礙指示詞的“啊”,通常會和其他一些話語成分同現,形成凝固性較強的結構,如“啊,你說什么”“啊,聽不清”。
“啊”除了可以后續(xù)其他話語成分,還能夠以光桿形式存在。例如:
(2)甲:%&*
乙:???(1秒)
甲:把你的飯卡借我用下。
乙:哦。
在例(2)的第一行處,原始音頻材料顯示的是語音與刺耳的汽車喇叭聲的混雜聲,無法識別整個語段所提供的言語信息。在這種情況下,應答者乙是無法捕捉到甲所提供的任何信息的,乙用“啊”要求甲進行話語修正。后續(xù)話輪中“哦”的出現,同樣顯示了甲復述話語后,信息接收問題得以解決。
從我們所收集到的語料來看,標識聽覺障礙的“啊”后續(xù)其他成分的情況多達18例,而光桿的“啊”僅有6例。從時長來看,光桿“啊”的發(fā)音時長,普遍比后續(xù)其他成分的“啊”要長得多。由此可以判斷,為了最大可能地實現會話合作原則,信息接收者在發(fā)現信息接收出現困難時,通常會以顯性的標記來提醒對方,更多情況下會附加其他信息,以幫助對方更快地識別對話中出現的問題,最典型的就是用“什么”提問來突出信息焦點。在無法識別整個語段信息的情況下,聽話者則通常會選擇使用光桿的“啊”,為了更為有效地提醒對方,聽話者采用加長修正標記詞發(fā)音時長的方式來實現信息補償。
接著來看“啊”標識聽話者理解障礙的情況。例如:
(3)甲:吃除了吃飯,吃面包,還能吃什么?
乙:吃土。
甲:?。渴裁础俺酝痢??
乙:網絡流行語,就是沒錢吃飯啊,只能吃土。
例(3)是甲和乙在討論吃的新用法。在甲說“吃土”后,乙并不理解“吃土”是什么意思,因此,用了修正發(fā)起詞“啊”,并要求甲作進一步的解釋。這里乙的發(fā)音非常清晰,修正顯然是由理解障礙引起的。
據我們統(tǒng)計,標識理解障礙的光桿“啊”達14例,而后續(xù)其他解釋性原因的“啊”僅有4例。邢福義認為,在漢語語法結構中,有一個十分值得注意的事實,這就是語義蘊含上的兼容性和形式選用上的趨簡性。所謂“趨簡”,是指表示同樣一種語義蘊含,盡管全量形式和簡化形式都可以采用,但說起話來人們更多地選擇簡化形式[17](P3)。標識理解障礙的光桿“啊”的使用情況是符合邢先生的觀點的,不過,標識聽覺障礙的光桿“啊”的使用卻是與此相悖的。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發(fā)現,無論是標識聽覺障礙的“啊”,還是標識理解障礙的“啊”,它們一旦出現,都是要求談話對方進行話語修正的,因此,筆者把它們統(tǒng)稱為“他發(fā)修正標記詞”。
(二)反預期標記詞
除了標識聽覺障礙和理解障礙之外,回應話輪居首“啊”還有一個重要功能,就是標識心里接受障礙。所謂“心理接受障礙”,是指“啊”的使用者認為接收到的新信息與預期相?;蛘吲c信息提供者的意見存在偏差。我們把這類“啊”稱為“反預期標記詞”。例如:
(4)甲:我每個月的水電費五百多。
乙:???我一百都不到。只是有一次五百多的,不過那次是寢室的熱水器出了問題。
在例(4)中,通過乙的回應話語可以發(fā)現,乙已經聽清了甲所說的話,而且在理解方面也不存在任何問題。因此,這里的“啊”不可能是他發(fā)修正標記。五百多的水電費和一百不到的水電費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在乙看來,甲所提供的信息是偏離乙的預期的。也就是說,每個月五百多的水電費不是一種正常的情況,這也造成了甲和乙在對待同一事件立場上的分離。此時,反預期標記詞“啊”既表示吃驚,同時也表示懷疑或者反駁。
還有一種情況,“啊”同樣表示反預期,但說話者與聽話者在立場上是一致的,這時表吃驚的功能更為凸顯。例如:
(5)甲:老師,你是歷史系的對吧?
乙:我是藝術系的,我倒是想學歷史來著。
甲:啊,你是藝術系的啊?我一直都以為你是歷史系的。
在例(5)中,話輪居首“啊”表達出一種強烈的驚疑語氣,因為甲所提供的信息與乙原有的儲備信息相悖。甲應該是由于信息來源有誤或者記憶的錯亂,造成一種乙是歷史系老師的錯誤印象。不過,在以上言語互動中,乙在認識地位上(epistemic status)具有絕對的權威性。所謂“認識地位”,是指某個時間點會話參與者關于某一領域知識了解的多少[15]。信息之所以能夠得以傳遞,是因為在很多情況下,聽說雙方對不同領域認識狀態(tài)的不同,會話參與者的認識狀態(tài)也往往會隨著交際互動而發(fā)生變化。如果乙沒有說謊的話,他自己的身份他自己最清楚,別人是沒什么反駁的權力的。從會話語境來看,乙也沒有任何說謊的理由,甲接受乙是藝術系老師的事實,對原先的認識觀念進行了修正,因此,甲和乙的立場在此處是一致的。
在有些情況下,作為修正標記的“啊”也具有標記反預期的功能。這時,我們可以通過是否強制性要求修正,后續(xù)話輪中談話者是否對前面的對話進行修正,來判斷“啊”的功能歸屬。例如:
(6)甲:我住在214,歡迎有空來我們寢室做客。
乙、丙、丁、戊(齊聲):?。?秒)?
甲:哦,218,218。(笑)
例(6)是新生見面會上的一組對話。從原始音頻材料來看,所有會話參與者的發(fā)音都非常清晰,普通話很標準,也不存在任何干擾性的噪音。因此,他發(fā)修正肯定不是由聽覺障礙引起的。此處“啊”的時長特別長,達到2秒,音量也相當高。甲所提供的信息為什么會引起乙、丙、丁、戊如此強烈的回應呢?實際上,他們都是214寢室的成員,從認識權威(epistemic authority)的角度來看,他們是最有權力對甲的話語進行糾偏的,即要求甲修正話語信息。甲馬上意識到自己發(fā)出了錯誤信息,用“哦”接續(xù),并進行了自我糾正。根據后續(xù)話語信息,我們可以判斷出,甲是因為口誤而把218說成了214。因此,這里的“啊”應看作是理解障礙標記。乙、丙、丁、戊之所以發(fā)出如此強烈的驚疑感嘆,是因為無法理解甲為什么說自己住在214,甲所提供的信息是超出他們的預期范圍以外的。此處的“啊”含有強烈的反問語氣,其后可以補足類似于“你怎么可能是214的?”等成分。這里的“啊”既能表示理解障礙,也能表示反預期,但由于甲進行了自我修正,所以我們更傾向于把這里的“啊”看作修正標記。
總之,無論是作為他發(fā)修正標記的“啊”,還是作為反預期標記的“啊”,都標識了“啊”的使用者在信息接受上遇到了障礙。相對來說,作為修正標記的“啊”的用法較為簡單。下面,我們將結合序列語境,進一步觀察作為反預期標記“啊”的功能。
二、反預期標記“啊”的序列語境分布
互動語言學核心理論位置敏感語法認為,語法研究有必要考察語法成分所在的話輪和序列位置[14]。語法功能由序列類型和序列位置決定,而序列類型又與言語行為密切相關。這里,我們擬結合話語序列類型,分析回應話輪居首“啊”的功能。根據對所收集到的語料的分析,筆者在告知序列、信息尋求序列、要求序列和評價序列中都發(fā)現了反預期標記“啊”。
(一)告知序列
所謂“告知”,主要是指發(fā)話者向聽話者傳遞前者認為后者所未知的信息。告知行為既可以是會話參與者自發(fā)的,也可以是由會話參與者的問題所引發(fā)的,還可以是由會話參與者重提前置話語中的非告知信息而引發(fā)的。出現在告知序列回應起始位置的“啊”,標識“啊”的使用者接收到了與原有知識或者預期相反的以前未知的信息,從而實現了認知狀態(tài)和情感狀態(tài)的改變[16]。告知序列是“啊”出現頻率最高的序列類型,共有52例。其中,光桿的“啊”有5例,后續(xù)其他成分的“啊”有47例。
首先看告知行為由會話參與者自發(fā)的情況。例如:
(7)老師:商務英語這門課其實很難上,我以前做過外貿]
全班同學:
[啊(3秒)
老師:好的,我們上課。
例(7)是老師和學生在課堂上的一段對話,在錄音轉寫時,我們發(fā)現,“外貿”與“啊”出現了語音重疊?!鞍 钡臅r長多達3秒,而且音量也比其他用例高得多,是我們收集到的所有用例中時長最長、音量最高的?!耙郧白鲞^外貿”是學生發(fā)出強烈的驚疑語氣詞“啊”的誘因。在學生看來,大學老師都是偏于學術型的,老師曾從事過外貿的經歷似乎是難以想象的,這是學生不約而同地使用反預期標記詞“啊”的原因。從結構上來看,此處的“啊”是獨立的,音長較長,音量較高,驚疑語氣強烈。與他發(fā)修正標記詞“啊”不同的是,談話另一方不必強制性地對反預期標記詞“啊”做出回應。從以上對話中,可以看出,老師并未繼續(xù)談論做外貿這一話題,而是進入了上課狀態(tài)?!鞍 背艘怨鈼U形式出現以外,還經常和其他成分搭配使用,形成凝固性較強的語塊,如:“啊真的嗎?”“啊真的假的?”“啊你沒騙我吧?”“啊不會吧?”等。從韻律特征來看,這些語塊結合得比較緊密,如果后續(xù)其他話語成分,中間會有顯著的停延時間。
接著看一個由會話參與者的問題所引發(fā)的告知的例子:
(8)甲:你的腿怎么了?
乙:前兩天騎摩托車的時候摔了一跤。
甲:啊,怎么會這樣?
例(8)中,甲看到乙的腿上貼了兩個創(chuàng)可貼,便詢問乙腿的情況,當乙回答是騎摩托車摔的時候,甲使用了反預期標記“啊”。樂觀準則認為,人們總是樂于看到生活中好的一面[18]。騎摩托車摔倒雖然也會發(fā)生,但這并不是人們希望看到的事件。大家都期望自己和別人每天都能過得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就此而言,消極事件是違背預期的。從韻律表現來看,此處的“啊”時長較短,音量較低。我們認為,這里“啊”的驚疑語氣是相對較弱的?!鞍 焙罄m(xù)的“怎么會這樣?”也是不需要聽者做出回答的。如果說例(5)中的“啊”表現出的是一種極強的主觀性,例(6)中的“啊”表現出的是一種極強的交互主觀性,那么,例(8)中“啊”的使用者則是站在對話另一方的角度,希望消極的事件從未發(fā)生,是對已然事實的心理否定。也就是說,“啊”在這里標識的是“反預期+同情”的認知情感的改變。
在告知序列中,作為反預期標記的“啊”以光桿形式出現的情況較少,“啊”后接其他成分的情況較多。在很多情形下,告知的信息要么是正面的,要么是負面的,所以信息接受者除了對接收到信息的進行回應外,通常會加上自己的主觀評價。這種評價通常出現在告知序列的末尾,具有有終結話題的功能[19]。如果告知在聽者看來是非全量的(hearably incomplete),聽者通常會要求告知者提供進一步的信息。因此,“啊”一般會后續(xù)其他成分。例如:
(9)甲:我昨天看到張三了。
乙:啊,他不是要下星期才回來么?怎么現在就回來了?
在例(9)中,甲和乙都知道張三前段時間去外地出差,當甲突然說看到張三時,乙用“啊”作為回應,表示接收到了新信息。同時,張三在預定的時間以前回來,是他沒有預料到的,于是乙進一步向甲詢問張三提前回來的原因。
在告知序列語境中,“啊”標識了使用者以前不知道某個信息,現在接收到了這個信息,并且這一信息是在現實層面或者心理層面與自己的預期相悖的,信息接受者同時實現了認知狀態(tài)和情感狀態(tài)的改變。信息發(fā)出者也意識到自己發(fā)出的信息對接受者來說是有意義的,通過“啊”的后續(xù)成分的類型,發(fā)出者可以判斷告知行為是完整的(complete)還是不完整的(incomplete),從而選擇是否繼續(xù)當前話題。
(二)信息尋求序列
在信息尋求序列中,缺乏信息的一方通過提問,向掌握信息的另一方尋求新信息。提問類型主要包括特指問(Specifying Questions)和訴說問(Telling Questions)。所謂“特指問”,是希望對方就某一特定的焦點信息做出回答,如“誰要來做講座?”所謂“訴說問”,則要求對方就某一信息做出更為完整而全面的報道或者解釋,如“快說說你去泰國都有什么好玩的?”
先來看對特指問進行回應的情況。例如:
(10)甲:周杰倫給我的感覺就完全是吐詞不清。
乙:周杰倫是誰?
甲:啊,你連周杰倫是誰都不知道?
在例(10)中,甲和乙都是80后的同學,在甲對周杰倫做出評價后,乙提出了一個特指問,要求甲告知周杰倫是誰。甲本應直接對乙的問題做出回答,卻用反預期標記“啊”進行回應,并進一步反問乙連周杰倫是誰都不知道。在甲看來,作為80后卻不知道周杰倫是難以想象的。
再來看對訴說問進行回應的情況。例如:
(11)甲:快說說你去德國都有什么好玩的?
乙:啊,我沒去德國,張老師去德國了,我去的是法國。
甲:哦,這樣啊。
在例(11)中,甲發(fā)起了一個訴說問,要求乙告知去德國旅游的奇聞軼事。乙則使用了反預期標記“啊”,認為甲提出這樣的要求是有問題的,因為他并沒有去過德國。可以看出,乙的回答對甲的預設直接進行了否定。
從我們所收集到的語料來看,當回應者使用“啊”時,一般存在以下幾種情況:提問者所提的問題在前面的交談中能夠找到答案;問題的答案能夠通過推理得出;回應者認為提問者問的是常識性的問題;問題的答案本應通過其他途徑來獲得?;谝陨锨闆r,“啊”的使用者認為對方所提的問題是不恰當的。Heritage在分析英語中“oh”的使用功能時指出,話輪初始位置出現“oh”時,往往標識了應答者認為提問者所提的問題,是反預期的、反預設的或者不合時宜的[12]。實際上,出現在信息尋求序列回應話輪居首位置的“啊”,也具有類似的功能。
(三)要求序列
所謂“要求”,是指發(fā)話者為了讓聽話者做某事或者不要做某事而發(fā)起的言語行為。要求序列中的回應行為主要包含順從性回應和非順從性回應,在這兩種回應中,我們都檢索到了反預期“啊”的用例。
先來看非順從性回應的情況。例如:
(12)老師:你來解釋一下什么是元語言。
學生:啊,我不會。
在例(12)中,在老師要求學生回答問題后,學生在回應話輪的起始位置用了“啊”,在后續(xù)話輪中則拒絕了老師的要求。學生做出拒絕其實是有一個預設的:這么難的問題,老師不應該讓自己來回答?!斑@個問題很難”又可以分為兩種情況:一為老師和學生所共享的背景知識,如學生本身的基礎較為薄弱;二為學生所獨有的知識,也就是說,老師無法預測學生能不能回答問題,但是學生自己認為沒有能力來回答,并預設老師不應該讓他回答。經過對語料的分析,可以發(fā)現,如果提出者的社會地位高于聽話者,并且所提出的要求較難,那么,“啊”在聽話者這里出現的頻率就會較高。
接著看說話雙方背景知識共享的情況。例如:
(13)老師:你來翻譯一下這段話。
學生:???
老師:你中獎了。
例(13)同樣是老師和學生在課堂上的一段對話,老師讓學生翻譯一段話,學生一邊用光桿的“啊”作答,一邊不情愿地站起來。實際上,該學生的基礎很好,需要做的練習也不難。這時,老師發(fā)現這堂課已經是第二次讓該生回答問題。一般情況下,每位同學只有一次機會來回答問題,有些同學甚至沒有機會被提問,因此,該學生認為不應該被再次提問,于是老師用“你中獎了”進行回應。在背景信息共享的前提下,光桿“啊”的信息是自足的,表示聽話者不情愿接受某種要求。如果缺乏背景信息,我們便無法理解該生為何會做出這種非自愿的接受行為。
再來看說話雙方背景知識不共享的情況。例如:
(14)甲:這個材料下星期一交給我。
乙:啊,來不及的。
甲:怎么會來不及呢?
乙:這個星期我要出去開會。
在例(14)中,當甲提出要求后,乙使用“啊”進行回應,在拒絕甲的要求的同時,還說出了拒絕的理由。從后續(xù)對話中,可以發(fā)現,甲原本不知道乙要出去開會,其要求是合情合理的;而乙則是從自己的角度出發(fā),認為甲提出的要求不合理。
在要求序列中,處于回應話輪起始位置的“啊”,和后面的內容之間存在著較長的語音停頓,表示聽話者對說話者所提及信息的否定,帶有強烈的反預期的驚疑、驚喜或者不滿的情緒。這類“啊”往往語調上揚,時長增長。
(四)評價序列
在評價序列中,評價行為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一方邀請評價,另一方做出評價,從而構成“邀請評價—回應評價”模式;另一種則是一方率先做出評價,另一方對該評價做出回應,從而構成“發(fā)起評價—回應評價”模式。在第二種評價模式中,我們將發(fā)起評價稱為“初次評價(initial assessment)”;將回應評價——即對初次評價的評價,則稱為“二次評價(second assessment)”[20]。
我們先分析“邀請評價—回應評價”模式中的反預期標記“啊”。例如:
(15)甲:你覺得這件衣服漂亮么?快幫我看看。
乙:啊,就這樣的衣服你還問我漂不漂亮,沒品味。
甲:其實我覺得還有,就是這個袖口不太喜歡。
在例(15)中,甲和乙是同一寢室的同學。乙平時比較關注時尚前沿,甲在網上挑衣服,自己拿不定主意要買哪件,于是向乙征求意見。在甲發(fā)出評價邀請后,乙用“啊”進行了回應。從“啊”的后續(xù)成分能夠判斷出,乙認為甲的這種邀請評價行為是不應該發(fā)出的。因為在她看來,這件衣服不漂亮是不需要問的,這樣的回答其實就是對甲的觀點的一種否定。由此可以看出,這里對話雙方的意見是發(fā)生部分分歧的。
接著分析“發(fā)起評價—回應評價”模式中的反預期標記“啊”。例如:
(16)甲:你看我買的這件新衣服漂亮吧!
乙:啊,這也叫漂亮???
在例(16)中,甲的初次評價是一種正向的評價,并且希望得到乙的認同。乙采用“啊”后續(xù)反問句的形式,對甲的初次評價做出了否定。也就是說,初次評價和二次評價是相反的,對話雙方的意見出現分歧。甲、乙由此構成一種反同盟關系。
下面,我們繼續(xù)分析對話雙方構成同盟關系的情況。例如:
(17)甲:你看我買的這件新衣服漂亮么?
乙:很漂亮啊。
甲:啊,真的么?你真的覺得漂亮?知音啊。
他們都說土。
在例(17)中,乙的初次評價和甲的二次評價是一致的。在此之前,出現了很多意見相反的第三方評價,而甲想不到乙竟然會和自己意見一致,所以使用了反預期標記“啊”。這時,甲和乙構成一種同盟關系,即甲和乙具有相同的立場,而與對話語境外的第三方形成反同盟關系。
我們再來看一個對話雙方構成同盟的用例:
(18)老師:聽說你這次進國賽了,后來結果怎么樣?
學生:還行,拿了個三等獎。
老師:啊,還行?非常厲害了,以前還沒有進過國賽的。
在例(18)中,學生對比賽結果的初次評價用了“還行”這一詞語,老師則使用“啊”作為回應發(fā)起詞,并認為“還行”用得并不準確,于是使用“非常厲害”進行了二次評價。老師的評價其實是一種升級(upgraded)的正面評價,對話雙方的立場其實是一致的,都是對比賽結果的一種肯定。
總之,評價序列具有兩種主要模式。其中,“邀請評價—回應評價”模式相對簡單一些,回應者通過“啊”來指出評價結果應是顯而易見的,實際上是對邀請行為的一種否定?!鞍l(fā)起評價—回應評價”模式則更為復雜,“啊”的使用者有可能對談話另一方的初次評價進行質的否定,與發(fā)起評價者構成反同盟關系;也可能對談話另一方的初次評價進行度的否定,與發(fā)起評價者構成同盟關系;還可能對談話另一方的初次評價進行肯定,跟發(fā)起評價者構成同盟關系,并與交際情景外的第三方構成反同盟關系。
通過對不同序列類型中回應話輪居首反預期標記“啊”功能的分析,可以發(fā)現:在告知序列中,它的主要功能是根據常識或者心理期待,對告知的信息進行否定;在信息尋求序列中,“啊”的使用者認為,談話另一方的提問是不恰當的;在要求序列中,“啊”的使用者認為,談話另一方的要求行為是不合理或者反常的;在評價序列中,“啊”的使用者則認為,邀請評價行為或者初次評價行為不恰當、不合理或者反常。
三、回應話輪居首“啊”的韻律特征
通過上文的分析,不難看出,居于回應話輪起始位置的“啊”的交際功能是十分豐富的。在這一基礎上,我們對“啊”的韻律特征繼續(xù)進行探討。
互動語法認為,韻律盡管和詞匯、語法、序列語境息息相關,但韻律形式和其意義很難找到一對一的對應關系[21]。不過,經過具體分析,我們也發(fā)現了一些具有傾向性的規(guī)律。分布在不同語境中的“啊”,時長變化跨度很大,在所有用例中,最短的只有0.1秒,而最長的則達到3秒。其中,時長在0.5秒以內的短時的“啊”高達87例,占了75%。時長長于0.5秒的長時“啊”,大多以光桿形式出現,自成一個話輪。即使有后續(xù)成分,它與后續(xù)成分的間隔時間也較長,仍可以看作是單獨話輪。長時“啊”還具有一個特點,在大部分情況下,其語義都是自足的,不需要借助后續(xù)成分推導其話語內容。
就回應話輪居首“啊”的不同類型而言,其韻律特征也不盡相同。作為他發(fā)修正標記的“啊”,不僅時長普遍較長,而且自成話輪。由此可見,其交際功能已經比較穩(wěn)固。而作為反預期標記的“啊”,時長變化跨度較大,后面常接其他話語成分,在大部分情況下,脫離其他后續(xù)話語成分則無法推導其具體語義。反預期“啊”的顯著特點是,“啊”的使用者對說話另一方所提供信息的驚疑度高,同時,“啊”的聲調會較高,時長會較長,音量會較高。需要注意的是,這個規(guī)則有一個前提:對“啊”的使用者來說,說話另一方所提供的信息是積極的或者是中性的。如果所提供的信息是消極的,即使驚疑度再高,聲調也會偏低,時長也會偏短,音量也會偏低。這從心理層面其實也不難解釋,積極的信息總能令人興奮;就算是中性的信息,也會激起人們的好奇心;而消極的消息通常會使人消沉。就此而言,回應話輪居首“啊”的語法意義和韻律形式亦形成一種對應關系。
綜上所述,本文結合序列語境和韻律特征,分析了回應話輪居首“啊”在日常面對面對話中的不同交際功能。它的主要功能可以分為兩類,即作為他發(fā)修正標記和反預期標記。兩種標記具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標識信息接收者由于某種障礙未能順利接受信息,從而與信息發(fā)出者形成某種程度的分歧。反預期標記“啊”在表示反預期的同時,還具有標識情感狀態(tài)改變的功能,如驚喜、失望、反感等。從韻律特征和語法意義來看,他發(fā)修正標記“啊”通常時長較長,單獨使用,語義自足;反預期標記“啊”則通常時長較短,其語義解讀更多時候是離不開語境支撐的。需要指出的是,除了“啊”之外,漢語中的回應標記還有很多??梢哉f,就漢語內部而言,不同回應標記的用法存在哪些相同點和不同點;就跨語言層面而言,漢語回應標記詞和其他語言中的回應標記詞的關系如何等,都是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也是我們下一步研究的主要方向。
參考文獻:
[1]熊子瑜,林茂燦.“啊”的韻律特征及其話語交際功能[J].當代語言學,2004,(2).
[2]林華東.閩南方言的句首語氣詞[J].東南學術,2007,(5).
[3]邵敬敏.論語氣詞“啊”在疑問句中的作用暨方法論的反思[J].語言科學,2012,(6).
[4]宗曉哲.漢語疑問句中語氣詞“啊”的語用功能研究[J].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4).
[5]賀陽,劉芳.北京話甚低語調及其功能——兼論語氣詞“啊”“吧”的性質[J].語文研究,2016,(3).
[6]王玨,畢燕娟.語氣詞“啊”三分及其形式與功能[J].外國語(上海外國語大學學報),2017,(2).
[7]江佳慧.話語標記“啊”的語用功能及形成機制研究[J].華中學術,2019,(2).
[8]黎錦熙.新著國語文法[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
[9]呂叔湘.中國文法要略[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 2002.
[10]朱德熙.語法講義[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11]方梅,李先銀,謝心陽.互動語言學與互動視角的漢語研究[J].語言教學與研究,2018,(3).
[12]Heritage,J.Garfinkel and Ethnomethodology[M].Cambridge:Polity press,1984.
[13]Schegloff,E.A.Repair after next turn:The last structurally provided defense of intersubjectivity in conversation[J].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992,(5).
[14]Schegloff,E.A.,Jefferson,G. & Sacks,H.The preference for self-correction in the organization of repair in conversation[J].Language,1997,(2).
[15]Heritage,J.Epistemics in action:Action formation and territories of knowledge[J].Research on Language and Social Interaction,2012,(1).
[16]周曉君.狀態(tài)改變標記“哦”的功能研究[J].太原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1).
[17]邢福義.漢語語法結構的兼容性和趨簡性[J].世界漢語教學,1997,(3).
[18]Boucher,J. & Osgood,C.E.The pollyanna hypothesis[J].Journal of Verbal Learning and Verbal Behavior,1969,(1).
[19]Jefferson,G.The abominable ‘ne?:A working paper exploring the phenomenon of post-response pursuit of response[A].England:Occasional Paper No.6,Department of Sociology,University of Manchester,Manchester,1981.
[20]Pomerantz,A.Agreeing and disagreeing with assessments:Some features of preferred/dispreferred turn shapes[A].Atkinson,J.M. & Heritage,J.(eds.).Structures of Social Action:Studies in Conversation Analysis[C].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4.
[21]Couper-Kuhlen,E. & Selting,M.Prosody in Conversation:Interactional Studie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