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慶國
兔耳山水庫頭上栽過許多樹,有銀杏樹、桂花樹、楓樹、榕樹,當(dāng)?shù)亻L得最好的香樟試過幾次,都沒有成活。也許是水土不服,當(dāng)年筑大壩的土都是高嶺土,不涵水肥,或者也有長期管護(hù)不好的原因,偌大的堤上一棵樹也沒有。
我朋友弈初選了新址建房,約我去他們家看看。我去了,看到他們擇了個好的地盤,挖土機正要連根拔掉一根碗口粗的酸棗樹,他們顯然是動過了刀斧,那樹干到處刀痕皺裂,滿樹余哀,枝丫折殘大半。我讓他們停下,我想試試看這株酸棗樹能不能在水庫堤上栽活。時令是正好栽樹的春季,我在水庫頭挖好氹后,又放了農(nóng)家肥,移樹的時候也小心翼翼,帶了碩大的土球,用布繩纏緊,直到栽好,都沒有撣掉根須上的泥土?;蛟S是被我的虔誠打動,酸棗樹果真就活了。到了夏天,它矗立在紅土壤的長堤上,綠色和紅色分明。它青枝綠葉,迎風(fēng)招展,樹干刀口裂痕結(jié)了層厚厚的黑痂,展示著它的勃勃生機。
有句農(nóng)諺說,樹過六月才算到手。意思就是當(dāng)年新栽的樹熬過了盛夏酷暑,躲過干死的厄運,成活后才算是你自己的。恰恰就遇上那年夏秋之交的大旱。氣象部門說是百年一遇。連續(xù)兩個月時間里,天上沒落一滴雨,人工增雨也沒有成功,水庫里的蓄水很快就被壩下水稻灌溉所用,而告罄了,周圍農(nóng)戶院內(nèi)后山當(dāng)年栽的各類樹木,一個接一個地傳來噩耗。兔耳山水庫堤距農(nóng)戶遠(yuǎn),補水困難,我以為那棵酸棗樹必死無疑。只是偶爾想,來年春上再植一棵什么樹呢?看來人家講水庫栽樹十株九難活,是有些道理的。
轉(zhuǎn)眼到了中秋節(jié),連續(xù)下了幾場小雨,旱情早結(jié)束了。我回到兔耳山水庫,那棵酸棗樹的模樣一下把我驚呆了:它的干燥的皮已在轉(zhuǎn)綠,皮滑水嫩,厚實葉子里間雜片片黃葉,風(fēng)過時沙沙作響。酸棗樹頂?shù)膸讉€枝頭,還掛上了幾顆零星的青澀圓果子,秋日的陽光篩下斑駁的影子。我暗自慶幸,酷暑過去了,酸棗樹成活已不成懸疑。在這瘠薄的水庫堤上,一沒有水,二沒有肥,甚至沒有人對它望一眼,但這酸棗樹健壯吐翠,成為旱季里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出乎人們的意料。
不過,我的激動可能早了一點。
大旱之后必有大寒。元旦過后,連續(xù)冰雪天氣,讓人們一下就手忙腳亂了。因為道路結(jié)冰,公共汽車停了,高壓輸電線路鐵塔坍塌,農(nóng)村停電了,給排水管爆裂,供水?dāng)嗔?。兔耳山被寒冷凝固了。山巔的泉水涌下來,難以阻擋,在山腰形成的冰凌和長長的冰柱冰掛,成為兔耳山的一道巨大屏風(fēng),把山上山下裝扮得絢麗多姿。那棵酸棗樹雖落盡樹葉,但毫無畏懼,在水庫堤上更挺拔,更率直,更飄逸了。山風(fēng)過去,它樹枝搖曳,任憑冰凍雪裹,從不低頭,碩大的雪花飛到樹上倏忽就不見了蹤影,冰柱冰掛更像是它奇異的披肩,就像是一幅精致的木刻畫。
我原以為它熬不過這個冰冷的冬天,卻不料冬天一過,雨水漸多,氣溫升得快,它頎長的樹冠恣意脫序躥了老高,所有的枝丫自嘆弗如,只能低頭仰望,把嫩黃的小葉慢慢又變成一片片翠綠,在葉間蔓生出一束束一團(tuán)團(tuán)綠豆粒大小的花骨朵兒。六七月里,這些花骨朵兒競相綻放,一蓬蓬金黃色擠滿枝頭,顯得根柢槃深,枝葉峻茂,富有生氣,陣陣濃郁的香味便四散開來,引誘著無數(shù)蜂蝶繞著它翩翩起舞。酸棗樹顯然不事張揚,早早收藏起它濃郁的棗花香味,在婆娑的枝葉間掛滿了青青圓圓的小果子,微風(fēng)撩撥,枝頭輕輕晃蕩,閃動著耀目的光澤。
某個午后,天氣熱得發(fā)了狂,吃過中飯,人們都在家里休息,躲避烈日高溫。忽然,天上陰云四合,怒風(fēng)狂卷,黑云揚起豆大的雨點,狼奔虎嘯,撕扯著酸棗樹,樹枝樹葉發(fā)出低沉的吼叫,讓人感覺每分每秒都是一刀一劍,剎那間,一道閃電掠過樹頂,迅疾的滾雷立刻把它頎長的頂尖劈斷,魔爪般的風(fēng)雨兇猛暴戾地把樹冠撕掉大半,殘枝敗葉,七零八落,但酸棗樹卻還奮力挺直著軀干……
風(fēng)停了,雨住了,人們方才發(fā)現(xiàn),樹,竟然在水庫堤上鶴立雞群似的活著。
而今,酸棗樹的樹干已二十多米高,一米多的胸徑要兩人合抱,頂上蔓生枝丫,長得稠密厚實的葉子,使樹冠儼然撐著一把巨傘,把水庫大堤遮蓋了一大截。
每每看到這棵樹,心中便會生出許多感悟,一如這不平凡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