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培
【摘 要】 “藝統(tǒng)”是對既有“三統(tǒng)”(道統(tǒng)、學統(tǒng)、政統(tǒng))論的補充,合之則成“四統(tǒng)”之說。“藝統(tǒng)”著重呈現(xiàn)一個泛功能化的傳統(tǒng),能夠更好地勾勒出傳統(tǒng)文化中“技藝”知識的脈絡?!凹妓嚒笨梢杂脕砻枋鰝鹘y(tǒng)知識的外在功能性,早期《詩》《書》之學即在這一脈絡中?!八嚱y(tǒng)”概念的確立可以由詞源分析入手,從古文字字形及早期典籍用字來切入?!八嚱y(tǒng)”早期遷變又可以用《詩·召南·騶虞》篇的早期形態(tài)轉換為例來具化討論。傳統(tǒng)“六藝”的生成與確立、內涵的轉變,同“藝統(tǒng)”之潛隱正相關聯(lián)。
【關鍵詞】 三統(tǒng);藝統(tǒng);六藝;功能;技藝
引子:何為“藝統(tǒng)”?“藝統(tǒng)”何為?
牟宗三先生有“三統(tǒng)”說,即“道統(tǒng)”“學統(tǒng)”“政統(tǒng)”,主張三統(tǒng)并建,希望借助此說搭建傳統(tǒng)儒學同現(xiàn)代世界之橋梁。[1]“三統(tǒng)并建說”試圖開辟中國文化發(fā)展之新儒家路徑,以充實中國文化生命之內容。拋開其背后的構建企圖,此說最直接的目的在于解決儒學的現(xiàn)代化問題。具體言之,即處理傳統(tǒng)儒學同現(xiàn)代世界民主與科學之關系,探究儒學深層的現(xiàn)代性基因。從儒學同現(xiàn)代科學的關系來看,我們認為在“三統(tǒng)”基礎上,應放入“藝統(tǒng)”,成“四統(tǒng)”之說。
為什么要講“藝統(tǒng)”,其所對應的是一個怎樣的傳統(tǒng)脈絡?這就涉及早期文化傳統(tǒng)的一次轉換。從西周到春秋,偏功能性、技術性一類的知識,隨著王權下移、禮樂崩壞,開始逐漸文本化,被用以服務百家言說和列國的政治建構。春秋以前,此類知識多用以訓誡,族姓配天需要的是后來者對先公、先王教誨的承繼;而之后此類知識的功用則多通過教化來實現(xiàn),有德君子以配天需要君子自省與教化臣民。也就是說,知識形態(tài)轉變背后是統(tǒng)治邏輯的更新。我們可以將此轉換前后的知識系統(tǒng)區(qū)別為兩類。在前一類知識所服務的統(tǒng)治邏輯中,只需要先王有德以配天,則一姓享天命,后繼者從《詩》《書》以及青銅銘刻中仰望和不斷被訓誡勉勵即可。到后一類知識所服務的統(tǒng)治邏輯中,《詩》《書》等典籍變成了“核心”,政道治術從中生發(fā),則必然出現(xiàn)知識自身的層級之別。關涉世道人心、可以勾連古制的“六藝”類知識被尊崇,而那些本屬同類的、更加技藝化的知識則相對降格了。
雖然地位不如先前,但早期偏技藝化的傳統(tǒng)并未完全消失,而是轉化為中國文化傳統(tǒng)相對隱性的一面,扮演起相對邊緣化的角色。回溯式的考察,深入到傳統(tǒng)中國歷史當中,會發(fā)現(xiàn)這一脈絡也從未斷絕。非但如此,梳理這一傳統(tǒng)還能發(fā)現(xiàn)早期中國文化同現(xiàn)代科學其實成首尾呼應之勢。我們稱這一統(tǒng)緒為“藝統(tǒng)”。
牟先生未立“藝統(tǒng)”的直接原因在于其儒學的分期,他認為“儒者之學,除顯于政治社會之組織外,于思想則孔孟荀為第一階段,《中庸》《易 · 系》《樂記》《大學》為第二階段,董仲舒為第三階段。此儒學之由晚周進至秦漢大一統(tǒng)后表現(xiàn)為學術文化之力量而凝結漢代之政治社會者也。兩漢四百年,為后世歷史之定型時期。一經(jīng)成型,則禮俗傳統(tǒng),于焉形成”[1]。牟先生以“孔孟荀”為儒學之肇端,不究其源,所以未曾以兩周之際知識形態(tài)之變化措意,亦未重視“藝統(tǒng)”之存續(xù)遷變。
“藝統(tǒng)”強調傳統(tǒng)文化的技藝性的面相,《詩》《書》等經(jīng)典之學何以被稱為“六藝”,同其早期作為一種“技藝”而存在是有關系的。從商代掌握占卜技術的巫者到西周重視禮樂的賢人,技術知識占有者在王朝政治宗教活動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西周以“明德”“重民”來獲取天命的思想使得先前用以探測天意的“舊技術”開始式微,同時,《詩》《書》類關乎新的統(tǒng)治邏輯且可以為王朝“造士”的“新技藝”則地位躍升。兩周之際,禮樂崩壞,以一姓之德配命同諸侯爭霸之亂局相矛盾,諸子并起,開始出現(xiàn)有德君子以配天命的新講法。技藝化的《詩》《書》也隨之更多以文本化的形態(tài)呈現(xiàn),隨后心性重德養(yǎng)民之學開始高于一般技藝,所以荀子稱從事一般禮儀服務之儒為“賤儒”。也就是說,士人階層內部也出現(xiàn)了知識上的區(qū)隔,“藝統(tǒng)”所含涉者出現(xiàn)多層分流。從士、農(nóng)、工、商各善其“藝”,到士階層中關乎治道民心的“藝”拔得頭籌,四民階層中占多數(shù)的技藝化知識基本上喪失了政治參與權力,這類知識以及其所對應的群體必然降格。諸家學說興起的時代,治術政論高于單純的“技藝”。就儒家而言,“六藝”高于他藝。如此,早期“藝統(tǒng)”實現(xiàn)了一次大的轉換。下面結合兩個具體的例子來分析討論。
一、何為“藝”:
從《論語·述而》引《書》談起
《論語 · 述而》引《書》曰:“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陳夢家《尚書通論》第一章“先秦引書篇”此句下注言:
“《詩》《書》執(zhí)《禮》”,“執(zhí)”疑是“埶”(即藝)之誤?!墩撜Z·述而》篇曰:“游于藝”,《雍也》篇曰“求也藝”,《憲問》“冉求之藝”,《叔尸镈》云“百斯男而埶斯字”謂教藝于百男?!八嚒痹诋敃r或指射御,《子罕》篇曰“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朱子曰:蓋美其學之博而惜其不成一藝之名也)。子聞之謂門人弟子曰:吾何執(zhí)?執(zhí)御乎?執(zhí)御乎?吾執(zhí)御矣?!薄皥?zhí)”亦“藝”之誤。同篇太宰贊孔子“何其多能”,弟子“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子所雅言《詩》、《書》、藝、禮,言《詩》《禮》最多,言《書》如上述,言藝(射御)如:
《八佾篇》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御(當作“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
《八佾篇》子曰:射不主皮,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1]
陳夢家懷疑《述而篇》此處的“執(zhí)”字是藝術的“藝”之訛。如果對古文字比較熟悉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藝(藝)”字早期字形并沒有繁化符號“艸”,寫作“埶”?!皥恕弊值募坠俏暮徒鹞男螒B(tài)是一個跽跪著的人,雙手捧持禾苗或者樹苗栽種之形。[2]所以《說文解字》里許慎講“埶,種也。從坴、丮。持亟種之?!稌吩唬何覉耸蝠ⅰ盵3]?!皥?zhí)(執(zhí))”的早期字形從“丮”,像伸出雙手之人形;從?,像手銬之形?!八嚕ㄋ嚕钡脑缙谧中魏汀皥?zhí)(執(zhí))”相近,沒有問題。陳夢家的判斷應該是正確的,《述而篇》此處的“執(zhí)”可能是“藝”。接著,陳夢家舉了更多例子,如《述而篇》的“游于藝”,《雍也篇》的“求也藝”,《憲問篇》的“冉求之藝”,叔尸镈的“百斯男而埶斯字”,等等。他認為《論語》中的“藝”在當時指的是射箭或者駕車,是一個相對具化的義項。
陳文又提到《子罕篇》“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并引用了朱熹的講法,即“蓋美其學之博,而不惜其不成一藝之名也”。朱熹的意思是孔子不專守一種技藝。另外,《子罕篇》又載:“子聞之謂門人弟子曰:吾何執(zhí)?執(zhí)御乎?執(zhí)御乎?吾執(zhí)御矣?!笨鬃踊卮鹫f,如果一定要選擇什么技藝的話,那我選擇駕車吧。凡此諸多“執(zhí)”字,陳文認為都應該是“藝”字的訛誤。同篇太宰贊孔子“何其多能”,弟子“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
陳夢家通過對文獻的梳理發(fā)現(xiàn)《論語》中孔子談《詩》和禮的言論最多,分別有11條和8條,談《書》的僅有3條。言“藝”的,主要指陳文歸納出來的射、御,有《八佾篇》中的2條(見前引)。值得注意的是,陳夢家此處錯將“必也射乎”引作“必也御乎”,應該是記憶偏差所致。他認為《論語》系統(tǒng)中的“藝”具體指的是射藝和御藝,也就是射箭和駕車,所以就把《八佾篇》實際上談射藝的兩條,一條記成了御,一條記成了射,所謂誤記,大概受自身判斷所累。
當然,這只是一個小插曲。值得重視的是,陳夢家關于《論語》引《書》的分析提醒我們,可以從古文字演進的角度對早期的“藝統(tǒng)”及相關概念進行梳理。單就古文字形體演進來看,陳夢家的講法基本上可以成立。《論語》里寫作“執(zhí)”的字形,就其所舉數(shù)例而言,應該都是“藝”?!八嚒睆淖衷瓷峡词且粋€會意字,本意為種植。后來所謂的“藝”與“六藝”,都是在此基礎上的引申意。種植作為一種專項的技能,其實可以引申到泛指所有的技藝,引申關系合乎邏輯。
前述為《尚書通論》中陳夢家關于“藝”的講法。值得注意的是,《周禮 · 大司徒》中所言之“六藝”,指的是禮、樂、射、御、書、數(shù),這一情況也是支持上述講法的。從古文字形的演進來看,“藝”在早期強調的是一種技術、藝能,而后世如何安放、接受和消化這些技術和技能,則是我們第二個例子試圖呈現(xiàn)與分析的。秦漢以后的六藝系統(tǒng),其實就是這些早期技藝演進的一種形態(tài)?!对姟贰稌?、禮、樂在早期如何作為一種技藝發(fā)揮與后代儒學化的六藝不同的功能,“禮崩樂壞”前后《詩》和音樂之間的互動關系之變化即為一顯例。
二、“藝統(tǒng)”的早期轉換:
以《詩·召南·騶虞》為例 [1]
作為文本化“六藝”的核心部分,《詩經(jīng)》呈現(xiàn)給后世接受者的主要是儒家教化的一面,實際上,早期《詩》《書》之學是作為一種貴族政治技藝而存在的。非但如此,這種政治技藝的形態(tài)也是不斷變化的。正因如此,我們以《詩 · 召南 · 騶虞》的早期功能形態(tài)之變化為例,來討論“藝統(tǒng)”的早期轉換。
《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以下簡稱“安大簡”)公布以后,可知《召南 · 騶虞》的存在形態(tài)至少有四種。這里所說的“形態(tài)”,不僅指詩篇文本的面貌,還包括詩篇功用及傳解結構。第一種,騶虞為古樂或射禮之樂,其說見《墨子》《儀禮 · 鄉(xiāng)射禮》《禮記 · 樂記》《韓詩外傳》《禮記 · 射義》《大戴禮記 · 投壺》《周禮 · 春官 · 宗伯》《樂師》《鐘師》《夏官 · 司馬》《孔子家語 · 辨樂解》《史記 · 樂書》等所載;第二種,騶虞為天子掌鳥獸之官,其說見《禮記 · 射義》《商君書》《新書》《焦氏易林》《五經(jīng)異義》引魯韓說等;第三種,認為騶虞為嘉瑞仁獸,見《毛傳》《山海經(jīng)》《六韜》《史記 · 司馬相如列傳》《史記 · 滑稽列傳》《淮南子 · 道應訓》《說文解字》等所載;第四種,認為詩中“騶虞”二字當為“縱乎”之訛,其詩關乎早期虞衡制度,其說見“安大簡”整理者。第四種意見,因為同新出材料關聯(lián)緊密,正在被越來越多的學者所接受。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認為關于“騶虞”的前三種說法或不可信,或為早期的一種文字“誤讀”經(jīng)廣為接受后謬種流傳至今。[2]
習慣上,當我們發(fā)現(xiàn)《詩》篇章的歷代釋解出現(xiàn)歧義時,會以貼近原意為標準去做一個是非判斷。結合《騶虞》篇的早期形態(tài)來看,我們傾向于在四種形態(tài)中做選擇題,找出一個正確的答案。然而,如果深入思考四種形態(tài)出現(xiàn)背后的文化演進脈絡,就會發(fā)現(xiàn),很多時候我們將歷時的問題做共時化處理了。就《詩》而言,其功能從偏于實用性的禮儀應對技能轉變?yōu)榉沼趯W派或者王朝統(tǒng)治的意識形態(tài)化的文本,所對應的傳解形態(tài)自然有別。結合《騶虞》篇,如果將其所對應的四種早期形態(tài)放到《詩》文本自身遷變的脈絡中來看,不僅能看到《騶虞》篇的演進,而且反過來也可以回應這一論題,即作為一種早期“藝”的《詩》,其功能是如何發(fā)生轉遷的。當然,與此相關的就是“藝統(tǒng)”的遷變問題。
我們來看《騶虞》篇。《禮記 · 樂記》載:“王者功成作樂,治定制禮?!编嵭ⅲ骸肮Τ伞⒅味ㄍ瑫r耳。功主于王業(yè),治主于教民?!睹魈梦弧氛f周公曰:‘治天下六年,朝諸侯于明堂,制禮作樂’?!盵1]王者功成,類似于軍功。武王伐紂這樣的大功業(yè)之后,要先作樂,到徹底恢復秩序,社會平穩(wěn)之后再作禮?!稑酚洝匪d,功成與治定有次序之先后,而一經(jīng)鄭注,則其差別無存。結合《騶虞》篇來看,它早期形態(tài)之轉換同功成與治定之次序直接相關。
《禮記 · 樂記》載孔子與賓牟賈論《大武》之舞樂,孔子論及“牧野之語”云:
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車,而封黃帝之后于薊,封帝堯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陳;下車而封夏后氏之后于杞,投殷之后于宋,封王子比干之墓,釋箕子之囚,使之行商容而復其位。庶民弛政,庶士倍祿。濟河而西,馬散之華山之陽,而弗復乘;牛散之桃林之野,而弗復服;車甲釁而藏之府庫,而弗復用;倒載干戈,包之以虎皮;將帥之士,使為諸侯,名之曰“建櫜”。然后天下知武王之不復用兵也。散軍而郊射,左射《貍首》,右射《騶虞》,而貫革之射息也;裨冕搢笏,而虎賁之士說劍也;祀乎明堂,而民知孝;朝覲,然后諸侯知所以臣;耕藉,然后諸侯知所以敬。五者,天下之大教也。[2]
孔子與賓牟賈論樂舞時,講到了武王伐紂之后馬放南山、兵戈入庫之事。此事也見載于《尚書》偽古文篇章《武成》中:
厥四月,哉生明,王來自商,至于豐。乃偃武修文,歸馬于華山之陽,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3]
依上所述,則武王克商之后存亡繼絕、撥亂反正、遣散牛馬、兵戈入庫,天下知武王不復用兵。值得注意的是,孔子言“散軍而郊射,左射《貍首》,右射《騶虞》,而貫革之射息也”。如此則武王克商前后,射藝有過一次從“貫革”到“知止”之轉換。軍用之射,其必貫革而后有殺傷力;而射禮之射,則如孔子所言,“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同篇又言:“射不主皮,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盵4]則射禮之爭,在于能讓和知止;不主貫革,而在于由射禮之過程觀人心性之定否??鬃友浴盀榱Σ煌啤保瑢崉t區(qū)分了治亂之世,射藝功用之分別。當武王克商,功業(yè)初成,其舉行郊射之禮,而東郊樂用《貍首》,西郊樂用《騶虞》,則二樂不僅當同射事相關,且亦當同“知止”之誡相關聯(lián)。武王克商郊射而用二樂,則二樂之成當早于殷周鼎革之際。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載:“周衰,禮廢,列國兵爭,復尚貫革,故孔子嘆之。”[1]以此反觀,則殷周鼎革確實出現(xiàn)過馬放南山、兵戈入庫的盛景,只是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兵革又起,孔子修禮樂,其目的正欲以古禮之制昭示“止戈”之道。
可以推知,武王散兵郊射所取用之《騶虞》當為文王或更早時之古樂,而其關涉射獵,且寓意“止戈”或“知止”。鄭玄《毛詩譜》從“序”即以《騶虞》為文王時詩。此古樂所對應之詩篇,或即今傳《毛詩 · 召南》之《騶虞》。[2]如此,關涉射獵且可用以演禮,寓含“止戈”之義則同《騶虞》篇的早期解釋相對應,時間在武王克商之前??赡苡腥藭@個時間的確定表示懷疑。但是如果進入鄭玄《毛詩譜》系統(tǒng)就能夠發(fā)現(xiàn),《騶虞》最初為商末周初之詩在“召南”諸篇中并非特例,《行露小序》鄭箋:“衰亂之俗微、貞信之教興者,此殷之末也,周之盛德,當文王與紂之時?!薄兑坝兴利幮⌒颉粪嵐{:“無禮者,為不由媒妁,鴈幣不至,劫協(xié)以成昏。為紂之世?!盵3]
《騶虞》之使用形態(tài)不久即發(fā)生了一次轉換,《墨子 · 三辯》中記載了墨子為了否定儒家之樂治,而舉圣王作樂之事。
昔者堯舜有茅茨者,且以為禮,且以為樂;湯放桀于大水,環(huán)天下自立以為王,事成功立,無大后患,因先王之樂,又自作樂,命曰《護》,又修《九招》;武王勝殷殺紂,環(huán)天下自立以為王,事成功立,無大后患,因先王之樂,又自作樂,命曰《象》;周成王因先王之樂,又自作樂,命曰《騶虞》。[4]
此處,墨子欲“非樂”,列舉圣王用樂之愈繁其治愈寡的史實,以證成己說。關于古樂《騶虞》,其言成王因先王之樂,又自作樂,則《騶虞》古樂又經(jīng)成王附益制作,遂成為成王禮樂系統(tǒng)之規(guī)范的一部分,《禮記 · 射義》載:“其節(jié):天子以《騶虞》為節(jié),諸侯以《貍首》為節(jié),卿大夫以《采蘋》為節(jié),士以《采繁》為節(jié)?!厄|虞》者,樂官備也?!敦偸住氛?,樂會時也?!恫商O》者,樂循法也?!恫煞薄氛?,樂不失職也。”[5]
經(jīng)成王之再定,天子、諸侯、卿大夫、士之射禮用樂已分派齊備,而《騶虞》為天子射禮之樂。用作天子射樂之《騶虞》,其傳解也隨之發(fā)生變化,其寓意百官齊備,制度完善?!吨芏Y》所載亦同之?!洞汗?· 宗伯》載:“大射,王出入,令奏《王夏》;及射,令奏《騶虞》?!盵6]《春官 · 樂師》載:“凡射,王以《騶虞》為節(jié),諸侯以《貍首》為節(jié),大夫以《采蘋》為節(jié),士以《采蘩》為節(jié)?!盵7]《春官 · 鐘師》載:“凡射,王奏《騶虞》,諸侯奏《貍首》,卿大夫奏《采蘋》,士奏《采蘩》?!盵8]《夏官 · 司馬》載:“以射法治射儀。王以六耦,射三侯,三獲三容,樂以《騶虞》,九節(jié)五正;諸侯以四耦,射二侯,二獲二容,樂以《貍首》,七節(jié)三正;孤卿大夫以三耦,射一侯,一獲一容,樂以《采蘋》,五節(jié)二正;士以三耦,射豻侯,一獲一容,樂以《采蘩》,五節(jié)二正?!盵1]如此,則經(jīng)過成王之重作,《騶虞》作為天子射禮專享之樂,其義在“樂官備也”。弭兵之樂轉而成為歌頌周官齊備之樂,其中的關鍵除了對樂本身之調整外,還關涉到《騶虞》之詩傳解的轉換。
何謂“樂官備也”?騶虞指的是掌管山林的虞官。成王所制《騶虞》之樂,實際關涉《騶虞》篇傳解的一次轉換。山林虞官同“樂官備”有什么關系?成王時期,連掌管山林的小虞官都這么能干,則朝堂之上,百官齊備可想而知。百官各司其職,自上而下,王朝統(tǒng)治秩序井然。這是關于《騶虞》篇傳解的一種較古形態(tài),在傳世文獻記載中多見承繼。如《商君書 · 禁使》講到“今夫騶虞以相監(jiān),不可,事合而利異者也?!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酢跞羰柜R馬能焉,則騶虞無所逃其惡矣,利異也”[2]。針對此句,蔣禮鴻《商君書錐指》引俞樾《諸子平議》言:
《毛傳》以騶虞為義獸,而《周官·鍾師》疏曰:“今《詩》韓魯說,騶虞,天子掌鳥獸官。”以此書證之,則韓、魯說亦古義也。惟事合而利異當作事合而利同,《商君》之意,以騶虞兩職,事合利同,不可使之相監(jiān),恐其互相容隱,故必馬能言,始無所逃其惡。下文云:“吏之與吏,利合而惡同也?!笔瞧涿髯C也。[3]
俞樾所論,得《商君書》此句之旨,明確商君所言“騶虞”為天子掌管鳥獸之官。結合上文,則《周官》疏所言韓魯詩傳所承之“古義”,非但可上推至《商君書》此篇,更可呼應到成王之制樂用詩。詩之“古義”,或者更明確地說,宗周“詩義”之學的后世傳承,除了被儒學系統(tǒng)的四家詩所損益繼承外,其自身也曾隨著王官之學形態(tài)的演進而流傳下來。即便我們看到韓魯詩在“騶虞”的解釋上同于古義,但系統(tǒng)考之,或可見其表象背后的多種可能。
另外,賈誼《新書》中也將其視為官職。傳統(tǒng)上我們從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的分法,將賈誼《詩》學當作魯詩。陳喬樅《魯詩遺說考》指出:“賈太傅時惟有魯詩,此所說《騶虞》詩,即魯義也?!盵4]亦認為屬于魯《詩》系統(tǒng)。而實際上,劉躍進在2003年的時候寫過一篇《賈誼〈詩〉學尋蹤》的文章。他特別強調,通過對賈誼《新書》所有引《詩》的內容進行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賈誼的《詩》學實際上源于宗周的王學系統(tǒng),繼承了先秦《詩》學中“學以致用”的傳統(tǒng)。賈誼說《詩》更加注重“禮學”的精神,接受的是春秋官學中“以詩為教”的傳統(tǒng)。[5]
雖然《新書》引《騶虞》的解釋同三家詩基本一致,但是通過對《新書》引《書》的系統(tǒng)分析能夠發(fā)現(xiàn),賈誼繼承的可能是四家詩以外更早的王官學傳統(tǒng)。就像劉躍進所講的,這個王官學傳統(tǒng)更偏向《左傳》系統(tǒng),或者早期“以《詩》為教”的傳統(tǒng),結合前面所講《詩》的功用來看,是超脫于后代文本化或者被儒家化系統(tǒng)的,是早期禮樂文化系統(tǒng)的組成部分。這是《騶虞》篇形態(tài)的第二次轉換。
《騶虞》篇形態(tài)的第三次轉換涉及早期的“藝”如何被儒學化的問題。這是《騶虞》篇的第三種傳解。騶虞為嘉瑞仁獸之說,相關記載也非常豐富。最具代表性的是《毛傳》,言騶虞“義獸也。白虎黑文,不食生物,有至信之德則應之”[1]。另外,《騶虞》篇《小序》言:“《騶虞》,《鵲巢》之應也?!儿o巢》之化行,人倫既正,朝廷既治,天下純被文王之化,則庶類蕃殖,蒐田以時,仁如騶虞,則王道成也?!盵2]當然,《毛傳》的講法也是有所承繼的,比如更早的《山海經(jīng)》,稍晚些的《淮南鴻烈》《尚書大傳》所載。
熟悉《詩經(jīng)》者能夠發(fā)現(xiàn),“嘉瑞仁獸說”涉及《詩經(jīng)》篇章及其所對應傳解內部前后連貫性的問題。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中說,“周南”以《麟趾》終篇而“召南”以《騶虞》終篇,故騶虞當同麟為瑞獸?!睹颉费裕骸啊恩胫骸罚蛾P雎》之應也。”“《騶虞》,《鵲巢》之應也?!薄岸稀苯M詩間首尾相應提醒我們,其對應解釋系統(tǒng)不僅形成較早,且有著內在統(tǒng)一性。
作為仁瑞之獸,其被儒家《詩經(jīng)》闡釋傳統(tǒng)吸納進來可謂順理成章。我們從孔子對麟的態(tài)度上,就不難理解為何子夏及其后學,一直到毛公,偏愛騶虞為瑞獸之說了。另外,儒家的天人相應思想亦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從《尚書·洪范》的君德與天氣之應到孔子《春秋》之重災異,到《中庸》言“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3],再到董仲舒系統(tǒng)的天人感應說,都為騶虞為瑞獸說提供了學理與現(xiàn)實上的合理性。漢武帝時,西狩獲麟、渥洼水出天馬、泰山見黃金,祥瑞迭出,當此之時,騶虞為瑞獸之說便更易接受。司馬相如《上林賦》中言:“于是歷吉日以齋戒,襲朝衣,乘法駕,建華旗,鳴玉鸞,游乎《六藝》之囿,騖乎仁義之涂,覽觀《春秋》之林,射《貍首》,兼《騶虞》,弋玄鶴,建干戚,載云睅,掩群《雅》,悲《伐檀》,樂樂胥,修容乎《禮》園,翺翔乎《書》圃,述《易》道,放怪獸,登明堂,坐清廟,恣群臣,奏得失,四海之內,靡不受獲?!盵4]《封禪書》中寫道:“然后囿騶虞之珍群,徼麋鹿之怪獸,?一莖六穗于庖,犧雙觡共抵之獸,獲周馀珍收龜于岐,招翠黃乘龍于沼。鬼神接靈圉,賓于閑館。奇物譎詭,俶儻窮變。欽哉,符瑞臻茲,猶以為薄,不敢道封禪?!盵5]相如文中,列騶虞于祥瑞異物之間。此外,有《騶虞頌》,其言:
般般之獸,樂我君囿;白質黑章,其儀可喜;旼旼睦睦,君子之能。蓋聞其聲,今觀其來。厥涂靡蹤,天瑞之徵。茲亦于舜,虞氏以興。[6]
司馬相如的《封禪書》中,《騶虞頌》與《嘉谷頌》《白麟頌》《黃龍頌》等同列,皆為祥瑞之代表。此頌中,騶虞出現(xiàn)在天子苑囿當中,其色黑質白章,其態(tài)可愛,而司馬相如言就其所興而言,則帝舜之時,百獸率舞,騶虞已在其中。馬瑞辰箋解“吁嗟乎騶虞”句云:“(此句)與‘吁嗟麟兮’句法相似,麟既為獸,則騶虞亦獸可知?!吨芄?· 鐘師》賈疏引《五經(jīng)異義》載古《毛詩》說,《周南》終《麟趾》,《召南》終《騶虞》,俱稱嗟嘆之皆獸名,其說是也?!盵7]馬瑞辰認為當釋騶虞為獸,關于歐陽修所謂《毛詩》未出之前,未有以騶虞為獸名者,馬氏亦舉四證辨析其說之不當。[1]
以上是關于“藝統(tǒng)”早期轉變的第二個例子,《詩經(jīng)》傳承有序,以其為例便于我們把握“藝統(tǒng)”之深層內涵。此外,這里再補充一個例子,《左傳》僖公二十七年記載趙衰推薦郤縠做統(tǒng)率之事,他在推薦郤縠時說到“臣亟聞其言矣,說禮、樂而敦《詩》《書》?!对姟贰稌?,義之府也。禮、樂,德之則也”。趙衰所言“德”和“義”關乎早期的兩個傳統(tǒng)。就趙衰身份而言,其所言體現(xiàn)的是早期一種貴族修養(yǎng)的傳統(tǒng);結合后代注解,又可以發(fā)現(xiàn)這段話逐漸進入了一個新的儒學化的系統(tǒng)。
余論:“藝統(tǒng)”的潛隱與層次
本文探討“藝統(tǒng)”,實際上是試圖凸顯一個泛功能化的傳統(tǒng),或言勾勒出傳統(tǒng)文化中“技藝知識”的脈絡。使用“技藝”這個詞語,用以表達傳統(tǒng)知識的外在功能性,所以早期《詩》《書》之學也在其中。
同樣是在講“藝”,春秋戰(zhàn)國前后的“六藝”本質有異,儒家只是借用了“六藝”的既有話語,實際上并不是如孔子所言的“吾從周”,儒家沒有也根本做不到完全的“復古”。荀子的“賤儒”說,不斷提醒我們注意“藝”的層次性。這種層次性是歷時性存在的。第一個層次,即便在宗周之時,功用性傾向明顯的“藝”,即貴族“造士”和禮儀中的“藝”,也是不同于工匠之技藝的。第二個需要注意的層次,禮崩樂壞之后,到了孔子以后的戰(zhàn)國儒家那里,“六藝”在政治、哲學、道德等維度上又不斷地豐富和爬升,像《詩》《書》這樣既關乎禮儀、造士,又關乎統(tǒng)治,還開始關乎心性、品德之修齊,同治術、修齊相關者與只關乎技術操作、儀式服務者之間亦出現(xiàn)了區(qū)隔。
要之,筆者在以上兩個例子的基礎上,試圖簡單描述“藝統(tǒng)”之關涉。究其實質,它指向的是功用性、技藝性的傳統(tǒng)。個人覺得捻出這個概念對于重新認識被忽略的傳統(tǒng)是非常重要的。某種意義上,它甚至可以回答晚近以來儒學自身的焦慮。“歐風美雨”吹來船堅炮利,震蕩出對傳統(tǒng)文化的深度懷疑,當時有志之士,以梁啟超、孫詒讓為代表,通過研讀《墨子》《周禮》等古籍,試圖開掘出傳統(tǒng)文化中的科學與技術傳統(tǒng),用以救亡圖存?,F(xiàn)在看來,這個方向過于應激,也走得太窄了。結合前面的分析,應該用更為開闊的視野來看待此問題。這里所言的“藝統(tǒng)”,其實就是注重功用、技藝的傳統(tǒng)。那么,為什么一直缺少對傳統(tǒng)文化中這一面向的討論呢?秦漢以來,“六藝”文本化、治統(tǒng)化、道統(tǒng)化,或者變成學問的學統(tǒng)化,“三統(tǒng)化”的時間綿延一兩千年,傳統(tǒng)文化中技藝或者功用的一面,已經(jīng)變成了隱性的、被忽略、被遺忘的存在,但并非沒有,它一直都在。值得注意的是,這個隱性傳統(tǒng)也是有層次的,可以通過它們與治術之間關系的緊密程度來作區(qū)分。另外,我們談的“藝統(tǒng)”亦不同于儒學的“實學”面向,兩者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后者直接對應經(jīng)世,而“藝統(tǒng)”則有更多面相。
以上僅就“藝統(tǒng)”概念的早期轉遷及相關情況談了一下粗淺、初步的認識,希望能夠拋磚引玉。當前,我們談文化復興也好,討論傳統(tǒng)文化也罷,在既有的“三統(tǒng)”框架中放入“藝統(tǒng)”,應該說非常有必要。
責任編輯:崔金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