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崇達
一
晚上10點,中風出院的父親回到家。親戚們第一時間前來探望,每個人都說著自以為能安慰父親的話,有幾個親戚一進門就抱著父親哭。父親倒是很淡然,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不是回來了嘛,哭什么?”
折騰到凌晨1點多,人潮終于散去,父親這才露出真實、窘迫的樣子。住院3個月,父親已經(jīng)變得有些陌生:由于手術(shù)的需要,頭發(fā)剪短了,背似乎也彎了,說話含混不清,沒說幾句就喘。記憶中那個講話總是很大聲、總要在親戚面前擺一副江湖大佬樣子的父親,不見了。
父親笑著對我說:“沒事,再過一個月就可以像從前那樣了?!蔽尹c點頭,張了張口,不知道怎么接話。父親還想回到過去,回到他還是家庭頂梁柱的那個時候。我心里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事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摔倒了。當時母親去買菜,我聽到沉悶的一聲,跳下床,趕到他的房間時,他已倒在地上。我別過頭假裝沒看見他的狼狽樣,死命去拖他。當時100斤左右的我,怎么也拖不動160多斤的他。他也死命地出力,想幫自己的兒子一把,最終還是失敗了。
他和我同時真切地感受到疾病在他身上堆積的重量。他笑著說:“你別著急,我慢慢適應(yīng)?!彼⌒牡刂鹩彝?,摸索著該有的平衡,用力一站,人是立起來了,隨即卻像倒塌的房屋一樣,直直地往右邊傾倒。我慌忙沖上前,從右邊扛住他,但他的體重獲勝了,我們再次摔倒在地,好久都說不出一句話。最后,父親掙扎著調(diào)動臉上的肌肉對我笑,但那個笑,最終扭曲成一個我描述不出的表情。
在父親剛回家的那幾天,所有家庭成員都意識到,自己是在配合他演一出戲,主旨是傳達一種樂觀的情緒,一種對彼此、對未來的信心,然后揣摩各自的角色和準確的臺詞。
母親是個堅毅的女人,父親在床上大小便時,她笑著說:“你看,你怎么像小孩子呢?”自己倉促地笑完,便轉(zhuǎn)身出去黯然地清理床單。這個笑話很不好笑,但她必須說。清理完床單之后,一個人去看守那個已經(jīng)停業(yè)很久的加油站——那是全家人的生計。
姐姐是個乖巧的女兒,一直努力履行職責:喂父親吃飯,替他按摩麻痹的半身,幫母親做飯。
而我,知道自己應(yīng)該是準一家之主了。像一個急需選票的政客一樣,要察覺這幾個人的各種細膩表情,以及表情背后的真實心境,然后準確地分配精力,出現(xiàn)在他們身邊。
二
父親以為自己找到康復的方法了。有一天晚上,他興奮地拉住我講,他明白了,自己的左半身只是脈絡(luò)不通。他說:“只要我不斷活動,活血沖死血,沖到最后,我身體的另一半就會活過來的?!?/p>
他第一天試驗從家里走到彎道市場要多久,走到來不及回來吃午飯,最后我們?nèi)吮秩罚K于在離家不遠的拐角處找到了他。我走過去大概20分鐘,他一早拼命挪動6個小時才能到達。
但他覺得這是個好的開始。“起碼我知道現(xiàn)在的起點了。”他說。
第二天,他的方案出來了:早上8點出發(fā),走到小巷的盡頭折返回來,這樣他可以趕在12點回來吃午飯。吃完飯,休息1小時,一點半出發(fā),走到更遠的彎道市場,可以在晚上7點鐘趕回來吃晚飯。晚上則待在家里,堅持站立,訓練抬左腳。
每天晚上,大家都會陪他一起做抬左腳的運動。這項運動經(jīng)常以家庭4人比賽的方式進行,我們都有意無意地讓他贏,然后大家在慶祝聲中,疲倦但心情美好地睡去。
三
從夏天堅持到秋天,父親開始察覺,自己的左腿依然只有膝關(guān)節(jié)有掌控感,更讓他恐慌的是,他的腳指頭一個個失去了知覺。
他對時間更苛刻了。
這天,按照天氣預報,父親生病后的第一場臺風就要來了。我要去關(guān)門,卻被父親叫?。骸安荒荜P(guān),我待會兒要出門?!蔽疑鷼獾卣f:“臺風天出什么門!”父親說:“我要鍛煉?!?/p>
父親連飯都不吃了,拿著拐杖就往門外挪。我氣急了,想搶下拐杖,他拿起拐杖就往我身上打。母親趕緊起身去把門關(guān)上。父親咆哮著一步步往門口挪,他用右手拿著拐杖維持住平衡,偏癱的左手設(shè)法開門,卻始終打不開。他開始用拐杖死命敲打那門,邊哭邊罵:“你們要害我!你們就不想我好!”我氣急了,把門打開,說:“你走啊,沒有人攔你!”
父親不看我,小心翼翼地挪動那笨拙的身軀。剛一出門,風裹著暴雨,像掃一片葉子一樣,把他直接掃落到路的另一側(cè)。我沖上前要扶起他,他顯然還有怒氣,一把將我推開,一個人在那兒掙扎。母親默默地走過去,用身體頂住他的左側(cè),他慢慢地站立起來。母親想扶著他進家門,他霸道地將母親一把推開,繼續(xù)往前走。
風夾著雨鋪天蓋地而來。他的身體顫顫悠悠,像雨中的小鳥一樣,渺小、無力。鄰居們也出來了,每個人都叫喚著,讓他回家。他像沒聽見一樣,繼續(xù)往前挪。
一陣大風刮來,他又摔倒了。鄰居要去幫他,他一把推開。他放棄站起來的想法,就趴在地上,像只蜥蜴,手腳并用地往前挪……最終,他筋疲力盡了,才由鄰居幫忙抬著回了家。休息到下午4點多,他又拿了拐杖,往門口沖。
那一天,他就這樣折騰了3次。第二天,臺風還在,他已經(jīng)不想出門,也不開口說話,甚至不愿意起床了。他心里的某些東西完全破碎了。
四
疾病擊垮了他,同時也釋放了他。他不再假裝堅強,會突然對著自己不能動的手臂號啕大哭,甚至扔掉了父親這個身份該具備的樣子,開始像小孩一樣撒嬌。
雖然父親像個孩子一樣,拉著我不讓我遠行,但他最終接受了我去北京工作的決定。我沒日沒夜拼命工作了3年,攢了將近20萬元。我心里萌生了一個奢侈的計劃:再過兩年,把父親送到美國看病,聽說那里有一種儀器,能把堵在他大腦里的那個瓣膜拿出來,這樣他就能找回他的左半身。直到那個下著雨的傍晚,我突然接到了堂哥的電話——父親走了!下午4點多,母親回到家,看他昏倒在地上,趕忙叫堂哥開車送他到醫(yī)院急救,但在路上,他已經(jīng)不行了。
我輾轉(zhuǎn)到家,已經(jīng)是晚上11點多。我哭不出來,一直握著父親的手,那是冰冷而且僵硬的手。我壓抑不住憤怒,大罵著:“你怎么這么沒用!摔一跤就沒了,你不是不想死嗎?你怎么一點兒諾言都不守!”
父親的眼睛和嘴角突然流出一條條血水來。親戚拉住我說:“人死后靈魂還在身體里,你這樣鬧,他走不開,會難過到流血水,他一輩子已經(jīng)夠難了,讓他走吧?!?/p>
我驚恐地看著不斷涌出的血水,像哄孩子一樣輕聲說:“您好好走,我不怪您,我知道您已經(jīng)很努力了……”哄著哄著,我終于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珠 珠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皮囊》一書,李小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