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業(yè)
①
大年三十,一兄弟請我上他家過年。酒足飯飽之后,我倆便打開話匣子閑聊,聊著聊著,我的兄弟一聲長嘆:“越想越覺得魯迅真?zhèn)ゴ?,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他特地囑咐兒子別做空頭文學家?!?/p>
魯迅不讓兒子“做空頭文學家”的名言,見于他死前寫的一篇雜文《死》:“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贝宋膶懹?936年9月5日,1936年10月19日先生就離開了人世,后由其夫人許廣平收在《且介亭雜文末編》中。魯迅過世時獨子周海嬰只六七歲,所以才有“倘無才能”的話。
我手頭的《且介亭雜文末編》,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購于家鄉(xiāng)的新華書店。大約高中畢業(yè)前后才讀到這篇文章,記得那時自己正在“做文學家夢”??赡苁亲x魯迅文章似懂非懂,也可能是文學家夢做得太深,我對魯迅這段話竟然無動于衷。高中時我的數(shù)學成績最好,自己的長處也在理科,當時要是聽進了魯迅“萬不可做空頭文學家”的叮囑,1977年高考時我絕不會考文科,更萬萬不會去填報中文系。其實我自己既沒有當詩人的才能,實際上也沒有做詩人的興趣,只是一時鬼迷心竅。
②
魯迅先生這段遺囑具有多重意義——我們應如何擇業(yè),如何做人,如何做父母。
“倘無才能”四字涉及自我認知,就是要知道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另外還要知道自己的興趣在哪個地方。簡單地說,既要清楚“我想做什么”,也要清楚“我能做什么”,沒有前者就難以立下志向,沒有后者立下的志向就是“夢想”——做白日夢的那種夢。
自知說起來容易,要做起來很難。
老子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將“自知”置于“知人”之上。蘇格拉底把“認識你自己”,作為自己終身的頭等大事。如今,人們常把“做最好的自己”掛在嘴邊,假如我們不認識自己,怎么能“做最好的自己”呢?小時候分不清“我想”與“我能”,錯把自己“想做”,當成了自己“能做”。這方面好像不是我一人糊涂,身邊許多人都同樣如此。
老是覺得自己懷才不遇的朋友,恐怕都有點“舍我其誰”的自信,還有點“天下無難事”的樂觀,覺得只要自己一出手,就天下沒對手。他們口口聲聲要“澄清天下”,到頭來別說天下,連自己的房子也掃不清。
承認自己某些方面無能,第一需要清醒,第二需要勇氣,第三需要誠實。
③
明白自己干不了大事,“可尋點小事情過活”,魯迅先生給我們指出了“活下去”的不二法門。假如大事干不來,小事又不愿干,那就只得回家里去啃老,或者到外面去偷去搶去討??蛇@四種“活法”,極其丟人倒在其次,關鍵是沒有“可持續(xù)性”——不是被父母趕出家門,就是被警察關進牢里。
“可尋點小事情過活”,靠自己的汗水吃飯,憑自己的能力掙錢,我們大家不都是這樣過日子嗎?自己本來就是小人物一枚,恰好與“小事情”“門當戶對”。平凡人干平凡事,心里踏實而又充實。
如果社會上機會和收入分配相對公平,相應的付出能得到相應的回報。誰認真勤快地對待“小事”,誰的日子就能達到小康。到那時,我們坦然地自居平凡,別人覺得我們隨和平易,還有比這更舒心更實在的生活嗎?
④
原先,我常要求自己的碩士研究生接著攻讀博士,好像這樣才真正實現(xiàn)了自我價值,近十幾年來才慢慢有點“接地氣”。除非對學術有強烈的興趣,通常情況下我鼓勵他們去干點實事,譬如去中小學教書,或去公司求職。另外,我也鼓勵研究生積極談朋友,一畢業(yè)就及早成家立業(yè),享受普通人的男歡女愛。我的學生很多在北上廣深和武漢等地教中小學,還有的在中學里評上了副教授,他們在自己的崗位上為社會做貢獻,干得很舒心,活得也很開心。
有些人認為教中小學“坑人”,進公司害怕“996”累人,覺得干“小事情”太沒勁,才動了考博的念頭,熬到30歲左右才拿到學位。
當然,要是既有從事科研的才氣,又有對學術事業(yè)的虔誠,還有安貧樂道的心境,那絕對應該選擇讀博深造,學術值得我們?yōu)橹I身。要是具有豐富奇特的想象,具有對語言高度的敏感,而且又能在寫作中獲得滿足和樂趣,那你應該豁出去做一個詩人。
在職業(yè)和未來的選擇上,切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沒有武松的本事卻硬闖景陽岡,那不是主動跑去給老虎送餐嗎?沒有這方面的才能,偏要選擇這種工作,完全是在浪費自己的寶貴生命。
把自己能干的“小事”干好,一直干成這件“小事”中的頂尖牛人,“小事”也就成了“大事”,平凡也就成了非凡。
“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這話不只適于魯迅一家的孩子,適用于每個家庭。它可減少父母們對兒女前程的焦慮,更可使兒女們腳踏實地。
魯迅早年就寫了《我們怎樣做父親》,文章寫得極其深刻。做人一旦通透,做父親自然就通達了。
誰說不是呢?
(摘自《小品文選刊》2021年第4期,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