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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姑娘

        2022-04-19 05:28:00晏子
        安徽文學(xué)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老姐老家兒子

        晏子

        窗外下著雨,吳本有做了一個夢。

        雨是三月三的雨,老話說三月三九月九,無事不在水邊走。一年當(dāng)中,這兩個日子都很邪性,湖像是遇到了青春期和更年期,性格格外暴躁,稍不順心,便發(fā)出絕望的嘶吼。于是,湖上無風(fēng)三尺浪,有風(fēng)浪滔天,這種現(xiàn)象往往伴隨著惡劣的天氣。

        雨在這樣的天氣里愈發(fā)肆虐,有風(fēng)助紂,它如披頭散發(fā)的瘋女人,呼天喚地撲進水里。掀翻了船只,拍斷了水鳥的翅膀,把驚慌失措的魚趕上岸,大有與天地同歸于盡的氣概。

        吳本有的夢在這種天氣里泛濫。

        夢里,老姐低頭含胸坐在床邊,雙肩顫抖,鼻翼翕動,鼻腔里扯帶出嚶嚶的啜泣。

        吳本有問啞了口,把床沿拍出了火星子,老姐依然悶聲不語,巴掌捂著臉,指縫間滴滴答答滴著淚。

        他是個慢性子,三棍子搗不出個屁來,卻被老姐急得眼里出火,嗓子冒煙,胸腔里的濁氣往頭頂上沖。他大吼一聲,撒癔癥似的猛然坐起來,把床頭的開關(guān)用力捶了一拳。

        燈亮了,老姐瞬間消失。屋子里空空蕩蕩,慘白的墻壁散發(fā)著幽怨的氣息。摸一把床沿,儼然有老姐的余溫。他手伸到枕頭底下,掏出手機連撥了十幾次,像是打進了地獄,沒有絲毫的反應(yīng)。

        風(fēng)在屋外狼嚎,狼的爪子把門窗拍出了絕望。

        這樣的天氣不用下湖。不下湖的滋味猶如過大年,不起早不熬瞌睡,不用看天色、看風(fēng)向、看水的深淺和渾濁度,渾身放松,骨子里透著慵懶。

        吳本有愛酒,不是為了解饞,水里濕氣重,喝酒祛濕驅(qū)寒。這個清閑的夜晚,難得奢侈一回,嘴唇碰上杯子,就像牙齒粘上糍粑,扯不脫拽不掉。而且必須要喝到兩頰漲潮,上眼皮往下耷,下眼皮往上湊,頂根牙簽都撐不開。往床上一倒,睡得比死豬還沉,別說天上打雷,就是把他拖出去埋了,也醒不過來。

        床挨著窗,半夜,風(fēng)把窗撞開了,雨斜著打進來,把床上澆透了,他毫無知覺。忽然被尿憋醒,睜眼一哆嗦,寒意上了身。

        老姐不說話,抽抽搭搭吐怨氣,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打電話,那頭死一般地沉寂。他猜,肯定是老姐電話壞了,聯(lián)系不上他,夢里來尋他了。

        老姐的電話是他送的。前些日子回老家過清明,見她孤零零一人住在一樓的地下室里。那是一座新開發(fā)的樓盤,周圍連條狗都沒有,萬一有個小病小災(zāi),扯破了嗓子也喊不來人。他心中不是滋味,問起兩個外甥,老姐不知道他們住哪,兩三個月來一次,屁股捂不熱板凳就走人。

        姐夫死得早,兩個外甥從小就混賬,經(jīng)常把老姐氣得吐血。他每年清明回去一趟,小住兩天,老姐憋不住,零零碎碎也會吐出一些。吳本有想找他們理論,被攔住了。老姐護犢子,身上的肉千瘡百孔,掐重了疼,不掐也疼,疼麻木了就感覺不到疼了。吳本有心想,大湖與老家隔山隔水,心也隔著一層肚皮,因為從小沒在一起長大,感情上生疏,何況,老姐骨子里有家丑不外揚的避諱。既然不讓他插手,也就作罷。

        可畢竟是一個娘肚子裝的,人不親血親,心中不是滋味,于是留下手機說:“可打電話,可視頻,就像兄弟在跟前。還能當(dāng)鐘表用,能聽家鄉(xiāng)小戲?!?/p>

        老姐是戲迷,他也是,不枉同一個爹娘所生。

        老姐死要面子,把手機往回推,吳本有往回讓,一來一去像拉大鋸。她活得硬氣,一輩子頂著磨盤走路,但腰不彎,步子不散,從不接受別人的施舍。

        老姐扭捏作態(tài)的樣子,讓吳本有想起當(dāng)年六歲的小丫頭,手把著門框不讓他和娘走。娘從口袋里摸出幾顆糖,她眼睛看著想吃,手卻往外推,噘著嘴,小臉憋得通紅。她既想要娘也要糖,那場景讓他終生難忘。

        一股冷氣逼進窗子,風(fēng)如水中的槳葉,把三月三的倒春寒劃進屋里,一波又一波。吳本有一激靈打了一個冷顫,夢還原了現(xiàn)實,意識里有了感知。

        這時,空中劈過一個炸雷,黑暗中有火光碰撞的聲音。閃電如妖孽作法,把黑夜照如白晝。就那么短暫的一瞬,吳本有看見窗欞之間的玻璃碎了,窗戶變成了一個大窟窿,雨從這個窟窿的背后涌進來,源源不斷。

        老姐剛走,另一種聲音逼進耳膜,與老姐的啜泣一樣抓心。

        他聽到了幾聲鳥叫,叫聲被雷斷斷續(xù)續(xù)震碎了,但余聲不絕。

        這不是一般的鳥叫,“嘰嘰”“喳喳”或“知了”“布谷”,是類似于打嗝排氣的聲音,有一種消化不良的壓迫感。叫聲極弱,少了飛鳥的仙氣和孤傲,像是拼盡了最后的元氣,讓人們知道它的存在。

        他敢肯定這是一只鶴,一只落難的鶴。叫聲中有掙扎、有求救、有寧死不屈的倔強。

        他想到了紅姑娘。

        紅姑娘是他救下的一只大鳥,去年這個時候,它還是一枚蛋,就躺在一堆浮草上。老鶴生下它來不及孵化,就跟著家族遷徙去了北方。要不是遇上吳本有,它早就成了蛇鱉肚子里的美味了。

        那會,吳本有家的一只母鵝正在孵蛋,他就把鶴蛋塞到母鵝肚皮底下。

        一個月后,小鵝陸續(xù)破殼而出,只有這枚鶴蛋遲遲沒有動靜。母鵝不耐煩了,一腳將它踢出老遠。

        吳本有只好將它放在內(nèi)衣里面的胸口處,睡覺的時候就帶上床,繼續(xù)用自己的體溫“孵”它。幾天后的一個清晨,吳本有聽到了小雞啄米的聲音,輕微而有節(jié)奏。他掀開被子一看,竟有一張火柴頭似的細長小嘴破殼露了出來!

        但另類的小鶴遭到群鵝的排擠和打壓,這讓吳本有想到剛來大湖時李老舵領(lǐng)著伢崽們凌辱自己的情形,李老舵就是這只張揚的母鵝。眼下,每看到這種以強凌弱的場面,他就憤然揮棍一路追趕鵝群。

        不久,酷暑來臨,鶴耐不住高溫,像霜打的蘆葦,走不動路。吳本有急得沒心思下湖,四處求人想法子。遇上李老舵從城里回來,打趣道:“你把大鳥當(dāng)兒子養(yǎng),干脆買個空調(diào)給它降溫唄!”

        吳本有當(dāng)真就從鎮(zhèn)上買回空調(diào)讓人裝上了。當(dāng)晚,他和鶴都睡了個安穩(wěn)覺。

        半年后,鶴額頭上的朱砂鮮艷如血,他就給它取了一個嫵媚的名字:紅姑娘。

        半年來,紅姑娘已經(jīng)習(xí)慣與人和平相處,面對鵝群的圍攻,它卻仍怯于保護自己。為了逼出它身體里的野性,他把鶴抱到坡地上,一次次將它拋向空中。起初,它連翅膀都不會撲扇,掉下去像秤砣,疼得“嗝嗝”直叫。吳本有不罷休,用柳樹條子抽,用竹篙往天上趕,直到它終于能展翅高飛。

        轉(zhuǎn)眼到了十月,紅姑娘的家族回來了,吳本有把它帶到湖邊,讓它與親人團聚。但鶴幾次跑上岸,追著他往家里跑。盡管不舍,他還是三番五次把它往水里趕。好在大湖就在身邊,想它的時候,劃船在水上蕩一圈,或伸長脖子學(xué)幾聲鶴鳴,紅姑娘便把脖子扭過來,撲閃著翅膀跑向他,以更正宗的鳴叫來回應(yīng)他。

        現(xiàn)在,大鳥已陸續(xù)返回北方,他不知道紅姑娘是否已經(jīng)上路,而這只鶴悲壯的叫聲,竟如此牽動他的神經(jīng)。他想,只有身處絕境,這鳥的叫聲才會如此絕望。它會是紅姑娘嗎?

        天剛見亮,他就出門了。

        白天的雨勢比夜里還猛。這樣的天氣,漁民不會下湖,他們?nèi)宄扇簢谝黄鹜婕埮拼蚵閷ⅲ蠞O夫們則在柴火棚里修漁具。女人們也分兩撥,老的哄孩子看電視,年輕的約在一起跳廣場舞。

        吳本有從來不往人堆里扎,他跟村上人不攏伴,話說不到一塊。尤其怕碰到李老舵。

        往常遇上這樣的天氣,他不是窩在床上睡覺,就是對著電視看家鄉(xiāng)小戲,要么就是撐著傘出來看風(fēng)景。雨中的灘涂溝壑有一種凄惶的美,能觸到內(nèi)心最柔軟的那根弦。有時,他莫名地想哭,眼里卻擠不出一滴淚,淚流在心里,潮乎乎的,打濕了情緒。

        今天,為了這只鶴,他的心又一次漲潮,眼里蒙上灰塵。沿灘而下,順著湖埂走了七八里路,既沒聽到鶴叫,也沒看到鶴的影子。這時節(jié),鶴已經(jīng)走得差不多了,即便有,也是幾只老弱病殘的孤鶴。這樣的天氣,它們把自己藏得很隱秘,只要不發(fā)聲,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吳本有按原路返回,又在附近的蘆葦林里搜了一遍,仍然一無所獲。他的心咯噔一下:昨夜那場風(fēng)暴把樹枝都劈斷了,蘆葦掃倒了一大片,鶴莫不是被風(fēng)吹到水里淹了?或是被泥沙埋了?他不甘心,那不是他想要的結(jié)果。

        又找了一個下午,依然兩手空空,那只鶴像是人間蒸發(fā),一夜之間銷聲匿跡,連片羽毛也沒留下。

        雨停的時候到了黃昏。吳本有走累了,挑一塊光滑的石頭坐下來,面朝西北。那是鶴回家的方向,也是黃昏最美的地方,老姐的家就在那里。

        雨后的火燒云充滿血色,湖水、草灘、漁村是同一種顏色。吳本有被這一抹血色嗆紅了眼,他雙手護住眉梢,幾個指頭呈漁網(wǎng)狀遮住眼簾,向空中遙望。透過指縫,他看見一群北歸的鶴,身披一抹殷紅,寬大的羽翼呼呼扇風(fēng),如大朵移動的紅云。它們陣容整齊,叫聲歡快,以低飛鳴叫的方式向大湖告別。

        每年三月,是吳本有心痛的季節(jié),成千上萬只鶴突然離去,大湖像被掏空了心臟,前所未有的沉寂。于他而言,鶴的離去,就像他的兒子,離開他到城里當(dāng)了上門女婿,嫁給了李老舵的閨女,一年也難得回來兩趟的感受。想兒子的時候,抬頭看天,看到遠去的鶴群,他眼窩子就發(fā)熱,心里也像長了翅膀,跟著飛起來。

        吳本有乳名叫小耳朵,湖上人稱小耳朵為老鼠。

        名字是娘取的,說他鼠年落地,生下來像只小老鼠崽子,大頭尖梢,皮貼著骨頭,臉上沒有一錢肉。因為生在荒年,眼神里有少許的愁容,準確地說是焦慮。就像夜間覓食的鼠,神戳戳地豎起耳朵,兩只小眼賊咕嚕亂轉(zhuǎn),一副惶恐不安的樣子。

        娘對他很有信心,說:“別看老鼠個頭小,十二生肖排第一,什么龍呀虎呀這些兇猛的家伙都往后靠,更不用說豬馬牛這些會流眼淚的牲口,你說這鼠的八字有多硬?!彼拇竺彩前ぶ笕〉?,吳(無)本有,本來一無所有,因為生在鼠年,他應(yīng)有盡有。老鼠是哪里有糧倉,哪里有吃的,它就往哪里鉆?;哪昴莛I死人,但餓不死鼠,逼急了,它活人都敢咬。

        鬧饑荒那陣子,老家旱三年蟲三年,地里花無一朵草無一棵,連豬吃的石灰菜都被搶光了,不少人拖兒帶女外出謀生。

        娘要出門討活路,爹說餓死也要一家人在一起,不能做了孤魂野鬼。意見不一致,兩股勁往兩條道上跑,家出現(xiàn)了裂縫。

        一天夜里,兩只鼠爬到吳本有身上,分別咬他的腳趾頭和耳朵,疼得他從床上跳起來,手摸到左耳垂,血糊糊的少了一塊肉。他娘借著這個由頭,一跺腳,撇下了六歲的姐姐,偷偷帶著他出了村。

        從那時起,他對鼠就有了戒備,對黑暗中所有鬼鬼祟祟的行為有了憎惡,對墻上的影子有了恐懼,對自己的屬相和名字也多了幾分排斥。 可他又能怎樣?既不能把自己從十二屬相中摘離出來,又不能強迫別人叫他吳本有,而不叫他小耳朵,誰讓他生在鼠年呢?他這只老鼠板上釘了釘,一輩子被綁架了,死了也封不住別人的口。

        后來,忙著娶妻生子奔生計,逐漸淡忘了對鼠的恐懼,別人叫他什么也就無所謂了。

        他承認這輩子活得憋屈,像天上的鶴一樣背井離鄉(xiāng)?;蛟S,他還不如一只鶴呢!鶴秋來春去穿越千山萬水,為的是看一眼老家,感受故鄉(xiāng)的冷暖,而他已經(jīng)好些年頭沒回去了。

        早年,養(yǎng)兒育女奔生活,騰不出多余的時間。他爹過世的時候回去奔喪,第三天圓了墳就返回大湖。本可以多住幾天,等做完頭七再回,他娘卻突然摔了一跤。那天,他靠著門框曬太陽,兩頰曬得緋紅,像喝醉了酒,嘴里咿咿呀呀哼著家鄉(xiāng)的小戲睡著了。吳本有從小受娘熏陶,也把家鄉(xiāng)小戲愛到骨子里,有事沒事唱上幾句,像喝酒一樣過癮。

        娘做了一個夢,夢見爹兩條腿陷在老屋的泥塘里,一只鳥在蘆葦墩子里拼命地叫。爹的身子在鳥的叫聲里一點點下沉,爹揮著雙臂喊娘的名字。娘張開膀子湊上前拉他,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手腳立刻僵住了,緊接著嘴眼歪斜,口齒也不利索了。

        她用不利索的口齒對兒子耳朵咬了一番。吳本有明白,娘想回老家。但他做不了主,娘與繼父夫妻一場,李老舵打心眼里認可了,不會讓她離開這里的祖墳山。

        李老舵的母親年輕時是個花性子,架不住魚販子針頭線腦的誘惑,跟人跑了。想把李老舵一起帶走,李老舵不肯,撿起一塊石頭把魚販子頭上砸了一個窟窿。這一石頭讓他娘斷了念想,走的時候沒回頭,身子像船膀子上的槳,一前一后甩起來呼呼生風(fēng)。

        小娘剛進門的時候,李老舵沒拿正眼瞧她。熟透透的一個家,忽然來了兩個生人,端他的碗,睡他的床,吃的喝的平分,洗完澡不能光著身子在屋里走,處處受約束。他把氣撒在吳本有身上,一口一個小娘養(yǎng)的,處處作梗使絆子。小娘心知肚明,只當(dāng)沒看見。有一次,李老舵在外面闖了禍,一幫子人打上門來,黑燈瞎火的看不清,把吳本有當(dāng)作是他,劈頭蓋臉狠揍了一頓。小娘把李老舵藏在廚房的柴火堆里,叮囑他不許出聲,然后跑到門外,用身體護住兒子。

        十七歲那年,李老舵迷上了牌九。一次,他偷了小娘的錢出去賭,輸紅了眼,把家里的船和網(wǎng)全押上了,一把下來輸個精光。天黑了,他躲到蘆葦林里不敢回家,這可是全家人吃飯的家伙,要是讓爹知道了,一頓死打跑不掉,還要轟他出門。小娘得知后,瞞著他爹把船和網(wǎng)贖回來,依然對他笑盈盈的,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從那時起,李老舵開始從心里敬她,把她和爹放在同一個位置。后來爹去世了,他對小娘依然尊重。

        娘死時沒閉眼,兩個眼珠子直直地豎著,死魚一般木訥。

        那天麻黑,天上下著牛毛細雨。靈棚搭在村口的老槐樹下,吳本有一身孝服跪在娘面前,兩個巴掌輪流順著她的額頭往下抹。巴掌心抹出了汗,娘的眼睛依舊敞開,像兩扇空洞的窗戶,里面的世界寂靜無聲,一切靜止了。

        李老舵走上前,把他推到一邊,耳朵湊近小娘的嘴唇,鬼鬼祟祟嘀咕了一番,再看娘的眼睛,服服帖帖閉上了。

        人死不閉眼是因為遺愿未了,娘有話要說。李老舵肯定對娘下了咒,或是說了見不得人的鬼話,否則,為啥不讓吳本有聽到呢?他是娘的親兒子呀,防他就是有陰謀!

        那一回,吳本有發(fā)火了,沖到李老舵背后,兩只手掐住他的脖子,往死里用勁。脖子太粗,鼓著青筋,那勁頭比他手上的力道大多了。

        李老舵一聲吼,喉嚨里像是竄出一條大魚,一股強勁的力量噴薄而出,把他的雙手震落了。隨后屁股蛋子上挨了一腳,身子栽到地上,蛋一樣滾出幾米遠。

        李老舵回頭吐他一口痰,整了整衣領(lǐng),大肘子一揮,罵道:“想翻天是不?死一邊去!”

        一對鐵鉤子眼和虎豹氣場,把吳本有逼得無地自容。在大湖活了大半輩子,總有一種寄人籬下的卑微。在李老舵面前,他永遠是個包軟蛋,鼠一樣灰溜溜地抬不起頭。

        有一次,他下決心準備回老家,左肩扛著鋪蓋卷,右肩背著換洗的衣服,在車站磨蹭了半天,最后還是蔫耷耷地回來了。老家田無一壟,房無半間,當(dāng)年的小河已干成沙漠,別說魚,連個蝦也找不到,他靠什么填肚子呢?在湖里泡了大半輩子,一旦離開,他就像上岸的魚,最終會干死。

        可他終究是個外鄉(xiāng)人,戶口本上寫著籍貫安徽,臉上刻著盲流,眼神里透著惶恐,嘴上一口蠻子腔。他就是一個地道的外來戶,一輩子活在別人的屋檐下。

        所以,他時刻想著回老家。娘也想,臨死的時候還想著葉落歸根,把尸體葬在老家的祖墳山上。但李老舵不肯,他把小娘當(dāng)親娘了,親娘就該與親爹同穴,別說吳本有,就是天王老子也帶不走。

        一晃娘去了十多年,他也過了一甲子,但從沒忘記過大江以北的老家,那是他呱呱落地的地方。

        離家那年他四歲,模糊記得門前有條窄窄的河,河水平緩而下,波瀾不驚;屋后是一方水塘,塘中間有一個蘆柴墩子,一只鳥藏在里面無冬無夏地喊“姑姑”。沒有人見過它的樣子,卻被它的深情和執(zhí)著而感動,即便到了枯水期,塘干了,鳥的叫聲仍然不絕于耳。有小伢崽用竹竿去撥蘆柴,被大人斥回家,說:“這是老祖宗的聲音,是一種召喚,樹高千尺葉落歸根。”

        吳本有時常被這種聲音折磨著,夜深人靜的時候,胸口隱隱作疼。這種痛如毒蛇的黏液,一點點滲透到骨髓里,最后傷到肺腑,牽動每根神經(jīng)。他不得不承認,年歲越大越脆弱。

        來大湖那年,他還穿著開襠褲,漁村伢崽欺生,把野刺果拋到他頭上,密密麻麻像頂了幾十個肉瘤子。那東西長了牙齒,咬住頭發(fā)不放。娘用指甲摳用牙咬,越摳越緊,咬碎了也死粘著頭發(fā)。實在沒辦法,娘用剪刀一個個地剪,剪一刀,頭上禿一塊,最后把他剪成了光頭。

        那時候,李老舵是孩子王,餿主意最多,他把紅蚯蚓和洋辣子塞進他衣領(lǐng)子里,那些活物見到熱氣立刻蠕動起來,尖嘴巴往皮肉里拱,癢酥酥的麻背。他嚇尿了褲子,嚎得比鬼還難聽。有一次被李老舵爹撞見,把兒子狠揍了一頓,把他抱回家洗了澡,還盛了一碗魚湯給他喝。他娘動了心,后來以身相許。

        李老舵仍舊欺負他,但手腳軟了些,只要他乖乖的順從,沒大虧吃。關(guān)鍵是漁村伢崽不敢惹他了。李老舵公開發(fā)話,吳本有是小娘養(yǎng)的,小娘是他爹的女人,吳本有是爹的繼兒,是他真真假假的兄弟,他能動旁人不能動。誰動就是與他作對,結(jié)果只有一種,湖灘上見!一對一單挑!誰死誰倒霉,打不死的往家里爬。李老舵人高馬大,沒人能撂倒他。

        盡管如此,吳本有并不與他親近,見他就像老鼠見著貓一樣,骨子里嗖嗖往外冒寒氣。雖然同在一個屋檐下,他能躲則躲,能逃則逃,盡量避開他那雙鐵鉤子眼。每年十月份,鶴陸續(xù)從北方歸來,他便坐在湖灘上,雙手抱著膝蓋,眼睛望著天空發(fā)呆。

        鶴膽子小,只要他靠上前,它們就撲閃著翅膀往天上飛。他不敢驚擾,只有遠遠地看,把身子藏在草叢里、藏在古槐樹下。

        自從救了紅姑娘,鶴與他的距離拉近了,對他放松了戒備,頻頻走向他,張開翅膀以擁抱的姿態(tài)向他示好。他學(xué)鶴走路、與它一起潛水,還能聽懂它的語言和需求。

        眼下,這只鶴絕望的悲鳴聲,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紅姑娘。

        天見黑,湖水墨藍,蘆葦修長的手臂在狂舞。起風(fēng)了,他起身往回走,快到家門口,又聽到了兩聲微弱的叫聲,明顯的力不從心,像病人的嘆息。他環(huán)顧四周,黑黢黢的天幕已經(jīng)降臨,風(fēng)中蒿草搖曳,古槐樹枝葉婆娑詭異。他打了一個冷顫。

        吳本有敢肯定,這只鶴絕對不會在天上,它掉隊了,家族拋棄了它,現(xiàn)在深陷泥潭或重病纏身。要么就是飛蛾撲火,鉆進了漁民的網(wǎng)里,只有身處險境,才會發(fā)出那般絕望的慘叫。

        他恨春天來得太快,恨花草長得太艷,恨太陽的眼睛太毒,恨大湖經(jīng)不起誘惑,有了燃燒的沖動。水一旦有了溫度,就是鶴返鄉(xiāng)的時候。

        鶴是嬌貴稀有物種,怕冷又怕熱,不像愚鈍的蛙,心甘情愿被溫水煮死。每年十月,當(dāng)北方的天空出現(xiàn)寒流,鶴拖兒帶女遷徙到南方,在柔軟的草地上,在溫暖的淺水里,度過一個暖冬。

        冬天的大湖有鮮嫩的水草,有小魚小蝦和螺螄,都是鶴愛吃的美食。美食能留住它們的胃,天氣卻留不住它們的身體,來年三月,湖水變暖,溫度慢慢上升,鶴扛不住高溫,于是歸心似箭。它們像是商量好了,三五結(jié)成群,幾十到上百只抱成團,一起往北飛,能在幾天之內(nèi)走得一個不剩。

        吳本有揣測了半輩子也沒搞懂,鶴的故鄉(xiāng)到底是大湖呢,還是在遙遠的北方?他掐指算了一下,它們在南北兩頭各住五個月,剩下的時間在路上飛。來時滿心歡喜,去時毫無戀意,翅膀能扇出嘹亮的歌聲。難道它們就沒有一點點割舍不下的情愫嗎?一塊石頭坐久了,也能捂熱?。【蜎_這點,他鄙視鶴,心里暗罵:“忘恩負義的東西!大湖養(yǎng)了你,你就這樣拍拍翅膀走路?”

        有一次,李老舵從身邊經(jīng)過,被他這毫無來由的怨氣逗樂了,眼直勾勾地盯著他問:“咋地?鶴沒給你燒香磕頭?沒叫你爹呀?”

        吳本有聽出了譏諷,按照往日慣例,這只是個開場白,更陰損的挖苦還在后頭。總之,李老舵一見到他,上牙把下牙咬得咯吱吱響,像是攢了幾輩子的仇,不吐個狗血淋頭不痛快。

        吳本有天生犯賤,見到李老舵就像小鬼見到了閻王,低頭哈腰賠笑臉。氣也短了,舌頭也僵了,一句順溜話都說不出來,人好像一下子矮了半截。每次,他都弱弱地欠身離開,惹不起只有躲。

        有時候,想躲也躲不掉,李老舵像螞蝗一樣吸附在他身上,追在他屁股后面興師問罪:“大湖養(yǎng)了你幾十年,你拿啥回報啦?反倒像我們欠了你似的,躲在一邊裝可憐。你口口聲聲說葉落歸根,都出來幾十年了,你還有根嗎,根早斷了!老家有你一片瓦還是有你一寸土?”

        每次說到這個節(jié)骨眼上,吳本有的底氣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猛一個轉(zhuǎn)身,拳頭擂在胸口上,理直氣壯地說:“我的名字寫在老家祠堂的族譜上!”

        “那又怎樣?是給你蓋高樓分田地,還是為你樹碑立傳,當(dāng)神仙供?”

        李老舵從鼻腔里噴出一口濁氣,兩只鐵鉤子眼在吳本有臉上鉤撓著,希望能鉤到一點有用的東西而借題發(fā)揮,對他加大力度打擊和羞辱。

        吳本有被噎住了,木樁子似的杵著,兩只胳膊交叉護住身體,眼珠子朝下,生怕被他鉤了去。在李老舵面前,他像個陽痿的病人,從來沒有雄起過。

        李老舵瞧不起他。一個漢子,可以把命丟在風(fēng)口浪尖上,但絕不能娘們兮兮的悲天憫地。在湖上混了幾十年,逮了數(shù)以萬計的魚蝦,卻不把這里當(dāng)家,心心念念想著回老家,真驗了那句話:“喂不熟的狗!”

        “再說了,回家做啥呀?有幾個人還記得你?老的走了一半,晚輩不常碰面,眼生,根本不買你的賬。族譜上的名字是擺設(shè),誰沒有名字?那就是一個代號,現(xiàn)在代表活著,死后代表一具尸體,再往下傳幾代,鬼都不認得你!”

        吳本有這兩天走霉運,鶴沒找到,腳板踩到了一截竹簽,頓時見了紅,鞋底子一磨,黏糊糊的咬腳。

        十幾張網(wǎng)下到水里,網(wǎng)網(wǎng)落空,幾只蝦跳到浮漂上,他一揚手抖進水里。有道是,深水藏大魚,淺灘戲蝦米,要逮就逮條大的,小魚小蝦米敗他的興。

        大魚一條就有幾十斤,抱在懷里像小乳豬一樣肉乎乎的稱手,貼在腮幫子上有一種惺惺相惜的親切感。他太喜歡那種感覺了,感覺他不再是一只東躲西藏的鼠,而是這湖上的王,有著至高無上的榮耀。也只有在那個時候,他的目光才敢與李老舵對視,以挑釁似的姿態(tài)向他投去自豪的一瞥。

        這天,他早早收了工,把船頭逼進淺水的草叢里,下錨上岸,正準備回家,李老舵那松松垮垮的肚子堵在眼前。

        “小耳朵,魚呢?”李老舵在船艙里掃了幾眼,臉上掛著譏諷,一副洋腔怪調(diào)的樣子說:“一條都沒捉到???不要把我的貓餓死了!” 那神情分明笑他人網(wǎng)也,水里的魚都躲著他。

        李老舵肩膀上蹲著一只黑貓,目光兇狠,藍眼珠子往外凸,像是餓到了極點,隨時要往吳本有身上撲。

        吳本有習(xí)慣地賠著笑臉,嘴上說:“你的貓精貴,不吃魚專吃肉哇!”心里想:“誰有你命好呀?養(yǎng)了兩個招財?shù)拈|女,十年前就不下湖了,吃不盡用不完。不像自己命苦,娶了媳婦賣了兒子,賣給了他這個冤家對頭?!?/p>

        李老舵閑來無事,領(lǐng)著貓到處逛,漁村太小,一支曲子沒哼完,腳走了個遍。他現(xiàn)在大部分時間住城里,自然多了城里人的派頭,比如把瞎溜達說成散步,把蹲坑說成上洗手間,盡管他上完之后從來不洗手,而是習(xí)慣性地在大腿上蹭幾下。散步的時候,手上托著一個紫砂壺,里面泡著濃茶,三五步抿一口,不著急咽下去,在嘴里咕咕漱幾下,以為他要吐出來,誰知他咕咚一口吞到肚子里去了。

        湖上人不稀罕那一套,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涼。他有家有院,身子骨夯實,常年住在女婿家里算咋回事嘛?他們?yōu)閰潜居续Q不平,慫恿他與李老舵對著干,隔三差五也住兒子家。

        吳本有一笑了之,知道這些人是墻頭草,跟風(fēng)跑,當(dāng)初沒少圍著李老舵起哄來踩自己,現(xiàn)在又挑唆他窩里反,他不上這個當(dāng)!好歹他們沾親帶故,不能讓旁人當(dāng)槍使。

        當(dāng)初,他死活不同意這門親事,自己半輩子受李老舵的氣,怎能讓兒子步他后塵?可如今的孩子像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他牙齒磨爛了舌頭,狗日的一句聽不進去,大學(xué)畢業(yè)后干脆留在城里不回來。

        他心里一下子空了,獨自拉大了兒子,翅膀硬了說飛就飛,像天上的鶴一樣,想留都留不住。

        李老舵欺他無能,對他兒子卻很滿意,逢人便豎大拇指炫耀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不一定打地洞。沒想到小耳朵這個包軟蛋,竟生出了一只仙鶴!關(guān)鍵是那后生遺傳了吳本有的忠厚,舍棄了他爹的懦弱,高高大大一表人才,與吳本有站在一起天壤之別,根本不像是他的種。”

        李老舵既羨慕又嫉妒,胸口的某個地方隱隱作痛。他做夢都想有這么個精明強干的兒子,為李家傳宗接代撐起一片天,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兒子在未成年的時候就夭折了。欣慰的是兩個閨女讀書有成,女婿待他親如父親,讓他心里平衡了許多。

        李老舵拋出殺手锏:招婿!第一個孩子生下來,無論男女要姓李。李老舵生了兩個閨女,大女婿是城里干部,沒趕上二胎政策,指望不上,他把希望都寄托在小女兒身上。

        吳本有舌尖頂住上顎,橫豎不同意。就這么一個兒子,怎么可能委身到別人的屋檐下?饑荒年代,他娘帶著他從江北逃荒要飯到大湖,也沒舍得送人,到了這一輩,不缺吃穿,哪有入贅之理?

        兒子開導(dǎo)他說:“不就掛個名嗎?又不住他們家?!?/p>

        吳本有說:“萬一頭胎是男,二胎是女呢?我吳家的香火不就斷了?”

        兒子笑得一臉輕狂:“啥年代了?還這么封建!再說了,沒有人家閨女,我一人能生得出來嗎?一家一個不過分??!”

        沒想到兒子胳膊肘朝外,拳頭往里打,直擊他的太陽穴,一招致命!他心里暗罵:“吃家飯拉野屎的東西!認賊作父,脊梁骨比老子還酥!”

        果然,兒子被李老舵收買了,錢是誘餌,兒子變成水里的魚,張大嘴巴咬住了鉤。他含辛茹苦養(yǎng)了二十幾年,培養(yǎng)他讀書上大學(xué),剛端上了金飯碗,就被李老舵又穩(wěn)又準地釣走了。

        李老舵下了血本,把捕魚的一套家伙賣了,與養(yǎng)老錢湊在一起,又動員大閨女幫了一把,在陽城幫二人買了一個窩。這龜兒子就像哈巴狗一樣,搖頭擺尾朝有骨頭的爹奔去,把親爹晾在一邊。

        他弄不懂,這世上到底是錢親還是血親,房子家里有,結(jié)婚的錢也夠,在漁村熱熱鬧鬧辦個喜事多風(fēng)光!今后要想在城里扎根,等賺足了錢再買不好嗎?寄人籬下的滋味不好受哇!他深有體會。

        裝修錢不夠,李老舵跑來讓他湊。吳本有心里正憋著火,坐在矮板凳上低頭抽煙,頭一回不拿正眼瞧他。心想你不是招婿嗎?招婿跟娶媳婦一樣,百事百包,有我啥事?再說,養(yǎng)大的兒子你享福,人被搶走了,還要我敲鑼打鼓來歡送?我吳本有再再孬,也不致于把自己的臉皮撕下來,扔在地上當(dāng)擦鞋布。吳本有越想越氣,一扭身子,把屁股對著他。

        李老舵被吳本有的冷漠激怒了,走到八仙桌前,抬腳踢翻了凳子,雙手撐住桌面,一抬屁股坐到了桌子上,氣呼呼的拿眼斜他。

        這些日子,為了兩個孩子的事,他陽城漁村兩頭跑,連養(yǎng)他葬他的棺材本都搭上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你這現(xiàn)成的爺爺當(dāng)?shù)米栽冢s頭烏龜一般不伸頭不吐氣,親家上門茶不倒一杯,煙不點一支,自顧自抽,眼皮子也不撩一下,好像欠了他幾輩子。

        欠了嗎?李家救他養(yǎng)他,賠了閨女又賠家產(chǎn),不說感恩,最起碼的尊重也該有?。伻号H家不說,他倆還是真真假假的兄弟,在同一個屋檐下長大,比外人要近一層的。

        李老舵想破腦袋,終于找出了原因。這個老滑頭肯定是看閨女懷孕了,肚子一天天見長,不趕緊把婚事辦了,到時候想捂都捂不住,最終丟的是李家的臉。他當(dāng)然不急,得了便宜還裝無辜。

        李老舵拳頭擂在桌子上,兩個菜碟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碰在一起,少許的湯潑出來,順著桌腿流到地下。

        “咋?,還不樂意?我閨女是疤麻瘸瞎嫁不出去呢,還是二婚三婚沒人要啊?我三番兩次矮下身子,把一大一小兩條命往你吳家送,為啥?還不是想小兩口有個安生日子過,不待見是吧?行!孫子生下來不許叫你爺爺,死了不給你扛幡戴孝,讓你做孤魂野鬼!還有,順便說一聲,裝修錢不夠,我打算把老屋和宅基地賣掉,搬過來和你一起??!”

        吳本有的脖子瞬間直了,懦弱的本性從他身體里散發(fā)出來,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目光由驚訝到欣喜再而恐慌,燃燒的煙蒂把手指頭燙得滋滋冒煙,他竟然沒感覺到疼。

        驚訝欣喜的是媳婦未婚先孕,吳家要開枝散葉添人進口了。害怕的是,假如李老舵真的搬過來住,等于把貓和老鼠關(guān)在一個籠子里,他的好日子到頭了,從此成了李老舵手里的泥巴團,想怎么捏就怎么捏。這些年,他受夠了欺凌,心里像壓著一座山,時常想著要逃離,卻總也逃不出大湖的視線。

        他太了解李老舵了,說風(fēng)就是雨,說干就干,指不定晚上就把家搬過來。他還說,兩個老光棍住兩棟房子浪費,要捐一棟給兒女應(yīng)急。說城里活命艱難,喝口水都要花錢買。既然活城里人的命,就不能讓城里人小瞧。

        吳本有的腦袋一陣轟鳴,像有無數(shù)的蚊蠅往里飛。他二話不說,頭鉆進柜子里,翻出存折和現(xiàn)金,畢恭畢敬交到李老舵手上,心里默念:“破財消災(zāi)!破財消災(zāi)!”

        兒子的家沒他屋后的一塊菜地大,兩個鼠窩一個巴掌大吃飯的地方,一家人擠在一起像烤火。陽臺窄得像田埂,被孫子的玩具塞得滿滿的。廚房和衛(wèi)生間一個門進,油煙和人體代謝的味道串在一起,直往肺腑里鉆,像吃了臭魚一般難受。

        那天是中秋節(jié)。出門前,他把昨晚的剩飯打水煮了,考慮到中午不在家,沒炒下飯菜,剝了幾瓣蒜拍碎了蘸上醬油吃。泡飯有點多,兩頓的量,他沒舍得剩,連湯帶水全倒進肚子里。中午在兒子家一口沒吃,見了熱騰騰的飯菜胃脹得難受,不停地打嗝,滿屋子的蒜味。孫子捏著鼻子蹲在陽臺上不肯下來,直喊爺爺你是不是吃了?他囧得哭笑不得。

        李老舵連推帶搡把吳本有弄進衛(wèi)生間,逼他把身體排空了才放出來,還冷嘲熱諷地說:“咋不撐死你哩!兒子家沒飯吃還是咋滴?”

        吳家的孫子改姓李,戶口上在李老舵名下。李老舵護犢子,事事遷就,恨不能把他頂在頭上供。

        吳本有心里憋屈,但沒辦法,婚前有過約定,人要有誠信,不能左手打右腮幫子,牙齒掉了往肚子里咽。他只祈盼老天庇佑,讓媳婦二胎再添個男丁,祖宗的牌位才能立穩(wěn),掉在地上的面子才能重新回到臉上。要是生個丫頭,吳家的香火就滅了,他的存在就是一個笑話,列祖列宗在夢里都不會放過他。

        吳本有今年六十六歲,盡管他的頭發(fā)斑白,雙肩下滑,腰椎下垂,兩條老寒腿像短了半截,走起路來兩個肩膀一高一低。但他不服老,雙手抄在背后,昂著頭,努力將胸脯挺起來,兩只小眼聚著亮光。

        他一個人活命,把日子安排得有條有理。用他的話來說,一兵一卒也要活成千軍萬馬!他是兵,卒是水里的魚,大湖是馳騁的疆場。他把下湖捕魚當(dāng)作是一場戰(zhàn)爭,一次特殊的搏斗,與狂風(fēng)惡浪斗,與大魚斗,與內(nèi)心那個不起眼的膽囊斗。他想把胸腔里的那枚苦膽百煉成鋼,變成一顆熊心豹子膽,不再畏懼李老舵那雙鐵鉤子眼。

        今天是周末,地方臺有家鄉(xiāng)小戲。他和老姐有約,一周一次,在電視機前見面。

        老家只有這么一個親人,兩個外甥狼心狗肺,為爭老屋的拆遷款打成了仇人。最后把錢瓜分了,把移民建鎮(zhèn)的新房子賣了,各自在縣城買了屋,把老姐安頓在郊區(qū)的一個地下室里,房租像白菜一樣便宜。

        地下室比老家的茅廁大不了多少,里面用三合板隔了一個衛(wèi)生間,只能勉強蹲一個人。屋里除了鍋灶就是床,一個方凳子,吃飯坐床上,菜放在凳子上。

        空間太小,老姐住了不到一個月,直喊胸口堵了一塊石頭,喘不上氣。

        前年,他為這事回了趟老家,老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訴苦。講她小時候沒娘疼,年輕守寡不易,娶兩個兒媳婦艱難,帶大了兒子帶孫子?,F(xiàn)在把孫子帶大了,兩個兒子把防老錢掏空了,半年見不到一個人影。

        吳本有一氣之下找到外甥的住處,把他們臭罵一頓,又苦口婆心教育了一通。別看他在李老舵面前唯唯諾諾,站在自己家鄉(xiāng)的土地上,他的骨頭變得強硬起來,腰桿子挺得筆直,滿口的仁義道德,把兩個晚輩訓(xùn)得一愣一愣的。

        離開的時候,他把兒子買的手機給了老姐,說:“離得遠,不能常見面,有了它,時不時打個電話,就像兄弟在身邊?!?/p>

        好面子的老姐開始死活不要,強不過他,最后終于點頭收下了,淚憋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他又覺得少了什么,跑到電器店,叫人送了一臺小電視掛在墻上,與老姐約定,每個周末電視機前看家鄉(xiāng)小戲。

        一切安排妥,他心里的擔(dān)子放下了,喜滋滋地回到大湖。誰知剛到家,外甥用他的手機給兒子打了一個電話,說舅舅一把年紀,管好自己就行,老家的事不用他插手,若執(zhí)意要管,把他們老娘接到大湖去養(yǎng)老!

        這分明是拿鞋底子抽他的臉!吳本有感到皮肉火辣辣地疼,心也跟著痙攣起來。

        這些忘恩負義、過河拆橋的東西,他們的爹死得早,小時候沒少接濟,吃的穿的和曬干的魚蝦,一撥撥往老家寄,郵局沒人不認識他。現(xiàn)在兩個畜生骨頭硬了,享了國家好政策的福,不勞而獲得了房子和拆遷款,變得六親不認,連唯一的老娘都扔在一邊。

        他的心臟又因此大幅度蹦了好幾天,因為離得遠,只能干瞪眼,啥也做不了。想把老姐接來住一陣子,老姐說:“哪也不去了,黃土埋到脖梗子,晚上脫鞋,第二天還不知能不能穿上,老骨頭不能爛在外鄉(xiāng)。”

        這話讓他黯然落淚。在外沉浮了一輩子,到頭來不就是漂尸爛骨,魂丟在異鄉(xiāng)嗎?他做夢都想著回老家,可是,那次當(dāng)他站在老家的土地上,老家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于舊日的灰色模樣。

        如今新農(nóng)村統(tǒng)一規(guī)劃,老屋全被推土機推平了,取而代之的是清一色的兩層小洋樓,整齊地排列在水泥馬路兩邊。門口有路燈,空地上有健身場所,大隊部辦了一個幼兒園,伢崽們嘰嘰喳喳如樹上的麻雀。

        他彷徨了半天,找不到老屋的位置。屋后的塘填了,門前的小河干了,河床裸露,泥沙淤堵,幾只老黃牛在沙洲上低頭啃草。

        同齡相仿的走了一撥,硬朗的被晚輩接到城里帶孫子去了,剩下的幾個老眼昏花,半天沒認出他。畢竟不在村里長大,心交不到一塊。

        老家找不到一點熟悉的影子,他像個過客,誠惶誠恐地望著眼前陌生的環(huán)境,感覺這里的一切與他無關(guān),沒有一寸土半間屋是屬于他的。

        回趟老家讓吳本有一夜蒼老,眼窩塌陷,四肢疲軟,就像得了重病。他本來話就不多,這回變得更加沉默了,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

        在漁村,他沒有朋友沒有親人。兒子遠在陽城,逢年過節(jié)也不回家,大多是電話催他過去。

        李老舵在兒子家,他躲閃還來不及呢,便以各種理由推托逃避。兒子媳婦便做做樣子,提兩樣?xùn)|西來看他,不喝茶不吃飯,屁股剛把板凳捂熱,便打道回府??蓱z他忙上忙下做了一桌菜,一個禮拜都吃不完。

        兒子與他慪氣,氣他不該管老家的事。老姐的兩個兒子是粗人,好幾次把電話打到他那里,說些不中聽的話,兒子轉(zhuǎn)過頭來給他臉色看,指責(zé)他多管閑事。

        能不管嗎?獨生子女無法理解手足情深。當(dāng)年娘帶他離開的那晚,先把老姐哄睡,老姐像是預(yù)感到了什么,揪著娘的衣角不合眼。娘把她抱在懷里,眼淚下雨似的往她臉上落。老姐嚇哭了,抱著娘的胳膊一晚上沒睡。娘多想把她一起帶走,又怕養(yǎng)不活,求爹一起走,爹堅決不同意,說:“生一處死一方是命中注定,死也要死在老家,絕不能做孤魂野鬼!”

        娘無奈,在一個沒有月色的夜晚,把老姐哄睡后,抱著吳本有逃離了老家。

        那年,老姐還沒桌子高。

        后來,他們流落到落葉坡。剛進村,一只餓狗撲上來,把吳本有的腿咬破了,血流不止。李老舵家住村口,他爹是郎中,讓出一間房給他們母子療傷。

        他娘無以回報,跟了李老舵爹,便無臉再回老家。有一次實在熬不住,要兒子帶她偷偷回去瞅一眼老姐,結(jié)果被爹發(fā)現(xiàn)了,把母子倆趕出二里地。

        吳本有委屈,當(dāng)年的命不如螻蟻,生死都是小事,認一個爹又算啥?關(guān)鍵是他心中念著親爹,記掛著老家??僧?dāng)他回到老家的時候,老家的爹卻揮著棍子把他往外趕。

        娘咽氣前,要吳本有把她扶坐起來,手往外指,兩個眼珠子盯著門口,反反復(fù)復(fù)喊老姐的名字,要他日后多照應(yīng)。

        他答應(yīng)了,娘仍然沒閉眼,知兒莫如母,她深知兒子生性軟弱,未必能做到,所以她兩個眼珠子頑強地撐著,死魚一般。最后多虧李老舵,不知下了什么咒,在娘耳邊嘀咕了一番,那雙眼睛才踏踏實實合上了。

        一晃大半輩子過去了,日子被一雙大手操縱著,想與不想都逼著往前過。轉(zhuǎn)眼老姐也到了娘這個年紀,面對兩個不孝兒,她無能為力,除了眼淚只有眼淚。

        手足情,打斷骨頭連著筋,一個娘肚子裝的,吳本有豈能坐視不理?面對兒子的指責(zé),他不吭聲。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大多的父子之間橫著一道坎,各執(zhí)一詞,無法溝通。說多了便是毫無油鹽的廢話,最后反目成仇,搞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他學(xué)乖了,不搭腔,有話爛在肚子里。

        世上的事,有便是無,無便是有,就像他的名字:吳本有。

        現(xiàn)在的日子對他來說,活著的最大樂趣是半瓶燒酒、一碟蝦醬和兩個煎蛋,逮著大魚的時候,炸兩把花生米。蛋是野鴨子生的,散落在蘆葦林里,一次能撿十幾個。他不撿就便宜了蛇,蛇是吃蛋高手,一夜之間草叢里盡是蛋殼,或干脆連殼吞進肚里。他就親眼看見一條牛尾巴粗的花斑蛇把一整只蛋吞下去。

        最愜意的時候是晚上,半靠半躺在靠背椅上,嘴里咪著小酒,眼盯著電視機,神情如神仙下凡。鑼聲一響,隨著一聲凄婉的哀嘆,演員踩著節(jié)奏登場亮相,那一腔一調(diào),一個彎腰甩袖,一句熟透透的鄉(xiāng)音,把他的魂都勾走了。

        幾十年來,他人在大湖心在故鄉(xiāng),來自老家的一丁點消息都能讓他多吃兩碗飯。雖然心是暗沉的,膠著的,甚至帶著少許的惆悵和遺憾,但老家原始的記憶仍然儲存在他大腦中:屋前是河,屋后是塘,塘中間有一墩蘆柴,一只鳥整天“姑姑”地叫,從來沒有人見過它長什么樣子。

        酒是好東西啊!只有在這個時候,吳本有才能拋開鼠的怯懦,借助酒的半醉半醒,從靠背椅上站起身來,披一條床單在身上,輕拂輕紗水袖,邁著小碎步,忘乎所以地唱一段家鄉(xiāng)小戲,完全進入了角色。那是一個尋找的過程,一個返璞歸真的過程,他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只鼠,而是一只飛翔的鶴。這只鶴住在他身體里,時不時展開翅膀,提醒他別忘了自己曾經(jīng)是一只鼠,一只四處乞討的流竄的鼠。大湖是他寄宿的客棧,是他的遮陽雨篷,大江以北那塊黑色的土地,才是他真正的家。

        雖然住上了平頂磚房,可那房子不是自己的,大湖和腳下的這塊土地也是別人的。他就是一只寄人籬下的鼠,甚至不如一只鼠,鼠不會離開自己的窩,即便吃了鼠藥,也要爬回洞里死在窩里。而他已經(jīng)背井離鄉(xiāng)幾十年了,黃土埋到鼻尖上,總感覺自己的心是飄著 的,身子是懸的,里外不踏實。

        此時,吳本有的人格是分裂的,酒前和酒后完全判若兩人。鶴與鼠膠著在一起,一個在他血液里竄,一個蟄伏在他胸口,有時是鼠,更多時候是鶴,偶爾有起飛的欲望。

        十一

        湖上變天一時三刻,還沒到黃昏,北風(fēng)壓倒南風(fēng),浪把岸邊的黃土拍松了,水像米湯一樣渾濁。吳本有一條魚也沒捕到,趕緊把船攏岸下錨,順道去落葉坡拾兩捆引火柴。

        走進柴火棚,他看到了揪心的一幕,雙腿立刻軟了,心一次次逃離胸口往外蹦。這兩天一門心思找鶴,沒上后院來,給他一百個理由,借他十個膽,也不會想到鶴藏在自己家里。

        一條細長的火鏈蛇箍在它身上,兩個腦袋纏在一起,有搏斗過的痕跡。幾只鵝圍著它啄,那狠勁那力道,大有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得意。要是在往常,一只鶴能打敗一群鵝。而今,英雄末路,雞犬得道,鶴像砧板上的肉,一點點任它們宰割。

        吳本有的巴掌在臉上狠抽了兩下,拳頭往胸口上擂,他后悔他自責(zé)。鶴認主。他能想象,在那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它飛到主人家門口,身子往門上撞,嘴往窗縫里啄,用絕望的叫聲來對抗電閃雷鳴??上б磺卸际峭絼冢诎笛蜎]了它的聲音。

        那天要不是醉酒,他一定會把鶴抱回家,為它取暖療傷,給它喂水喂食,或許能救下它一命。它多么信賴它的主人啊,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想到他,在幾十戶相同的院子里找到他的家,難怪古人稱它為仙鶴??赡翘焱砩蠀潜居泻茸砭扑懒?,什么也沒聽到。

        更為惱火的是,李老舵的貓立在窗臺上,目光炯炯如電,兩只耳朵往天上豎,脊梁骨挺直,尾巴翹起,四肢蓄著力量,隨時準備往鶴身上撲。

        它本來跟著李老舵在城里住,孫子周末帶同學(xué)回家,二人在扳手腕的時候摔倒了。同學(xué)壓在孫子身上,貓以為小主人被欺負,竄上去抓傷了同學(xué)的臉,幸好大人都在家,立馬背著孩子到防疫站打了狂犬疫苗。同學(xué)的爸爸是吳本有兒子的領(lǐng)導(dǎo),對此事糾纏不休,口口聲聲要對貓嚴懲不貸。

        兒子一開始就不同意帶貓進城,說貓身上有弓形蟲,會傳染給孩子。李老舵強蠻說沒有的事,貓有九條命,能給人消災(zāi)避禍。

        兒子住了他的房子,花了他的錢,舌頭短,不好多說,只好悻悻地閉了口?,F(xiàn)在出事了,把人家孩子臉上抓破了,對方不依不饒,說貓有狂犬病,潛伏期很長,要他寫保證書,保終身平安。這太難為人了,人吃五谷哪有不生病的?保險公司也不敢打這個保票。

        兒子焦頭爛額,對李老舵敢怒不敢言,飛起一腳,把貓?zhí)叩介T外,啪的一聲把門關(guān)上了。李老舵罵一聲白眼狼,摔門而去。

        那一晚,他抱著貓在車站蹲了一宿,女兒再怎么勸也不回頭。第二天早班車回了漁村,他發(fā)誓再也不進城。

        這件事對李老舵打擊很大,女婿踢貓就是拿刀子扎他,把貓關(guān)在門外就是將他掃地出門。貓懂得愛惜主子,看見同學(xué)欺負孫子,冷不防竄上去幫腔,多有人情味??!連畜生都能明辨是非,人咋就容不得它呢?

        李老舵對城里人又多了一層看法:自私、冷酷、無情又矯情!孩子們出了大湖就變壞了,早知如此,就不該在城里買房,人窮點沒關(guān)系,壞了坯子就扶不正了。

        吳本有也恨這只貓,它在漁村橫行霸道慣了,撲雞咬鴨,連狗都懼它三分??申柍鞘侨思业牡乇P,豈是你想咬就咬想撲就撲的地方?你牙齒癢了找塊石頭磨磨,干嗎非挑兒子領(lǐng)導(dǎo)的兒子下手?兒子的飯碗攥在人家手心里呢!

        想到這里,他腦門子冒火,抓起一根柴火棒子扔過去。

        貓尖叫了一嗓子,從地上爬起來,拖著一條受傷的腿,一顛一簸逃走了。第二根棍子擊中了一只鵝,其余幾只拍著翅膀四散逃去。

        吳本有俯下身子,目光在鶴身上端詳,不敢相信這是在水中嬉鬧的紅姑娘。它安靜地躺在地上,兩條長腿筆直地伸展著,黑白分明的羽毛亂糟糟的,鵝把它的皮膚叨爛了,褐色的血凝固在絨毛上。因為少了一口仙氣,它身子干巴巴的,標本一般貼在地上,細長的頸子彎曲著,在地上畫了一道柔軟的弧線,像一個大問號。

        吳本有鼻腔里一陣酸楚,眼前模糊起來,他張開雙臂,把鶴緊緊地摟在懷里,像摟著夭折的嬰兒。

        步子有些亂,他深一腳淺一腳朝落葉坡走去。那里有李家的祖墳山,埋著娘和李老舵他爹。他要把鶴埋在兩座墳冢之間,讓它孤寂的靈魂能感受到一絲溫暖。

        半路,突然感覺胸口一陣躁動,手掌心里有了溫度。吳本有低下頭,看見鶴彎曲的脖子一點點豎起來,兩個翅膀緩緩張開,像一朵盛開的水蓮花。

        隨后,漁村人聽到一陣鬼哭狼嚎,以為出了大事,擁著擠著趕到吳本有家中。見他四腳朝天躺在地上,嚎啞了嗓子,淚珠子把衣領(lǐng)子都打濕了。有人扶他起來,他轉(zhuǎn)悲為喜,咯咯笑出聲來,繼而仰天大笑,比逮到一百斤重的大魚還興奮。

        鶴受到了驚嚇,在他懷里撲騰,曲項向天,發(fā)出悠長而又倦怠的鳴叫。

        十二

        這一天,李老舵起了個大早。雞叫二遍,星星還在天上眨眼,他摸著黑出了家門。影子在吳本有窗前閃了一下,問要不要吃陽城的大油條。沒等回話,腳步聲通通通走遠了。傍晚,他出現(xiàn)在長滿芭茅的小路上,兩根背帶將兩個老式帆布包綁在一起,一前一后吊在前胸和后背。他把陽城的家搬回來了。

        貓風(fēng)波過后,他像是做了一場夢,有了深刻的領(lǐng)悟。兒孫自有兒孫福,他該放手了,老步子跟不上新時代,住在一起別扭。往后,把閨女的家當(dāng)后花園,歇歇腳看看風(fēng)景,不會在那里常住。雖那么想,離開的時候,心情還是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胸口隱隱作痛。

        他不像往常那樣大步流星,鞋底子把地踩得通通響。而是一副蔫耷耷的樣子,低頭含胸,腦袋在脖子上無精打采地晃悠。

        他沒回自己家,徑直走到吳本有門口。沒進屋,膀子一抖,兩個包從肩膀上滑下來,身子失去重心,腳步踉蹌了幾下,跟著癱坐在地上。他喊一聲小耳朵,從懷里掏出一個塑料袋扔在地上,里面包著幾根油條,長辮子一樣粗。

        吳本有一溜煙從屋里出來,趕緊上前扶他,又搬來凳子,賠著笑說:“城里住不慣吧?回來透透氣也好,兩頭換著住?!?/p>

        李老舵樁釘在地上,紋絲不動,見吳本有愣著,拉他坐下說:“讓我喘口氣,有話對你講?!?/p>

        吳本有矮下身子,與他面對面坐著,心里嘀咕:“能有啥好話?無非是貓抓耗子,大魚吃小魚!”這些年,李老舵的唾沫星子把他的臉皮砸厚了,耳朵磨出繭子,尊嚴早丟到爪哇國去了。于是,他做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畢恭畢敬等候他發(fā)落。

        出乎意料,李老舵反倒沉默了。他蹙著眉,煙一支接一支地抽,目光凝重,像是藏了一肚子心事。吳本有想:“肯定在城里受了委屈,否則不會把家搬回來。”他不敢多問,怕自討沒趣。

        二人相對無言,各懷心思,誰也不開口說話,空氣一下子僵住了。

        門口的條石上,烏鴉和花喜鵲又杠上了。一個看不慣對方的黑,一個看不慣對方的妖嬈,遇上了就啄就撕咬,它們從地面打到樹杈上,又追到屋頂上,殺得難舍難分。烏鴉敗了,脖子上的血凝在毛發(fā)上,結(jié)成一個個小疙瘩,它飛到門口的漁叉上,怒睜小眼,“啊啊”叫個不停。喜鵲立在窗臺上,得意地翹起尾巴“喳喳”炫耀。

        “這一對冤家,見又見不得,離又離不開!”吳本有無話找話,撿起腳邊一塊碎石子瞄準了烏鴉。

        李老舵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冷言冷語地說:“咋還落井下石哩?看樣子傷得不輕??!就因為它長得丑?”

        說完,他突然咯咯笑出聲來,表情有點怪異,瞅一眼吳本有,打趣道:“小耳朵,你看咱倆像不像這對生死冤家?”

        李老舵嘴角上揚,聲音變得格外柔和,目光里有了太陽的溫度。

        吳本有很不適應(yīng),他用小拇指鉆了幾下耳朵,懷疑聽覺出了問題。發(fā)現(xiàn)李老舵拿眼瞪他,又找到了感覺,訕訕地賠著笑,心里不想回答,嘴上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話:“不打不親,吵吵鬧鬧才是一家人嘛!”

        這話讓李老舵很開心,他笑得前仰后合,渾身肉顫,眼角和腮邊的皺紋漾開了花。隨即又掉下臉,手在吳本有肩膀上推了一把,罵道:“死一邊去,你個賤骨頭!”

        吳本有聽出這話的分量,沒有嘲諷沒有侮辱,是一種逗樂打趣。這種轉(zhuǎn)變讓他受寵若驚。

        貓聽到了主人的聲音,一瘸一拐從后院走出來。它的一條后腿被柴火棍擊中,走路使不上勁,只能靠另外三條腿拖著往前走。見到主人,它嗚嗚叫著,親昵地鉆進李老舵懷里,兩只前爪趴在他身上撒嬌。

        李老舵把它抱在腿上,用臉擂它的頭,用手撓它的肚皮,開心到了極點。

        吳本有感到大禍臨頭了。

        打狗看主人,李老舵可不是隨便被人拿捏的主,他的貓比狗金貴,肚子里裝著魚肉和人吃的米飯,身上聞不到一點畜生的腥膻味。早上,它在李老舵的耳邊叫他起床,用牙齒把鞋子和襪子叼到他腳邊。

        在漁村,沒有誰敢動這只貓,罵一句畜生,都要看李老舵在不在場。眼下,吳本有打斷了它一條腿,這豈不是天大的禍事?既然大禍臨頭,想躲也躲不掉了,他索性全盤托出,一字不差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然后低頭等候李老舵發(fā)落。

        李老舵半晌沒言語,把貓的傷口反反復(fù)復(fù)檢查一遍,雖無大礙,但留下了終身殘疾。他眼里蒙上了一層霧,眨巴眨巴布滿血絲的老眼,對吳本有說:“本來打算把它交給那家人出氣,換咱孩子一個平安?,F(xiàn)在它已經(jīng)殘了,再也經(jīng)不起折騰了。”

        吳本有弱弱地說:“怕是要給你女婿小鞋穿哩!”

        李老舵骨子里的虎豹習(xí)性又跳出來,他拳頭往地下一捶,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來,粗聲粗氣地吼道:“他敢!試試看,我老骨頭不依!”

        他呼哧呼哧喘著氣,停頓了片刻,對吳本有說:“趕緊收拾一下,我陪你回趟老家?!?/p>

        “為啥?”

        “老姐摔了一跤,人在醫(yī)院里”。

        “啥時候的事?我咋不知道?”吳本有好一會沒緩過神來,前幾天他們還通過電話。

        “兩個畜生沒拿你當(dāng)舅舅唄!電話打到女婿那里去了?!?/p>

        吳本有低頭沉默了許久,巴掌在臉上胡亂地抹一把,翕動著鼻翼說:“我一人去就行。”

        李老舵甩下臉子:“少廢話!我在城里憋壞了,出去透透氣咋地?占你便宜啦?”他吐掉嘴里的煙頭,兩手撐地,身子懸空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對吳本有說:“走吧,我們?nèi)ヌ伺沙鏊褜O子的戶口遷到你名下,改姓吳?!?/p>

        “為啥呀?”吳本有不解,事先說好的,鐵板釘釘不能改!做人要有誠信。

        吳本有說的是真心話,盡管當(dāng)初極力反對,但看到李老舵對孩子掏心掏肺的好,也就不計較這些了。水里的浪一波推一波,他們都到了上岸的年紀,對得失已經(jīng)不太在意了。李老舵的突然反悔,卻像是用巴掌扇自己的臉,他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做錯了,連忙解釋道歉。

        李老舵拿眼瞪他,膝蓋在他的腿肚子上撞了一下,不耐煩地說:“哪來那么多屁話?給你就接著?!眹@口氣又說:“這幾年感覺像個賊,偷了別人的衣裳穿在身上,還一個勁地對著鏡子說好看,累呀!現(xiàn)在還給你,一身輕松。再說了,孫子是我閨女生的,誰敢說不是我李家的后代?我用棒槌搗他的牙!”

        吳本有搖頭苦笑。老姐的事讓他看淡了許多。姓氏只是一個名稱一個代號,跟誰姓都一樣。兒女大了另立門戶,不過多了一房親戚,關(guān)鍵是自己要有個好身體,不拖累他們。久病床前無孝子,老姐平常能自理,沒有磨到誰,如果兩個兒子來往得勤一些,至少晚年沒有那么凄涼。

        其實,李老舵向他隱瞞了一個事實,怕他受不住沒敢明講。老姐已經(jīng)走了。房東來收房租,門緊閉,聽到了微弱的呻吟聲,于是報了警,送到醫(yī)院就咽氣了。

        吳本有沉默了許久,他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但并沒有追問。問不問都一個結(jié)果,老姐的晚年很凄慘,正如娘所言,他懦弱無能,答應(yīng)了娘的承諾,卻沒把老姐照顧好。

        他對李老舵說:“這個歲數(shù)了,該來的擋不住,該走的留不住。與其活著受罪,不如早走享福。我可能要在老家多耽擱些日子,紅姑娘勞煩你照顧?!?/p>

        李老舵假裝不樂意,唬著臉說:“憑啥呀?我又不欠你的!”隨后眉頭一揚說:“我早想好了,租一輛車回去,把鶴和貓都帶上?!?/p>

        吳本有說:“上千里路,得多少錢???”

        李老舵抬腿踢了他一腳,悻悻地罵:“老鼠眼,看不遠!租車可以連夜走,路上不耽擱。再說了,用我的錢,你心疼啥?”這回,李老舵徹底想明白了,晚年,他注定要與吳本有抱團養(yǎng)老,與他的貓和古槐樹、與鶴和大湖做伴。

        此行,他不放心吳本有獨來獨往。老姐走得蹊蹺,他一定會找兩個外甥理論,萬一著急上火往地上一倒,連個招呼的人都沒有。

        以往,吳本有只要受到一點委屈,就唧唧歪歪要回老家?,F(xiàn)在真的要回去了,他反而顯得很木訥,表情像吃了魚膽,又苦又澀。他感嘆自己不如一只鶴,不知道真正意義上的家在哪里。鶴認他是主人,而他卻無主可認。大湖住了幾十年,那是李老舵的家。老家的三個親人中,老姐做不了主,兩個晚輩不待見他。記憶中的老屋、小河和水塘蕩然無存,所到之處,除了陌生還是陌生。究竟是老家把他忘了,還是他忘記了老家?總之,他已經(jīng)回不去了,只能在夢里游蕩。

        這種卑微的心理在作祟,吳本有的意志變得散慢而消極,他神情恍惚地說:“人這輩子爭啥呀?最終的家是一個坑,一把老骨頭扔哪都一樣!”

        “屁話!”

        李老舵又開始罵人了。他罵人的時候眉毛豎起,眼珠子猴急猴急的,要從眼眶里蹦出來,恨不得呷一口涼水把對方吞下去:“你個貨!老家不過生你一場,說白了就是你一個臨時歇腳的板凳。大湖養(yǎng)了你幾十年,朝夕相處,摸爬滾打在一起,這里才是你真正的家!”

        吳本有小聲嘀咕:“才不是!我是小娘養(yǎng)的?!?/p>

        李老舵罵他孬種,牙齒縫里往外冒冷風(fēng):“你自己的骨頭都站不直,還想別人拿你當(dāng)菩薩敬?跟你說句實話,我也是移民過來的,只是比你們更早一些?!?/p>

        吳本有不信他的鬼話,安慰人不帶這么胡編亂造的。李老舵人高馬大,兩百斤魚挑在肩上,腰不彎腿不抖,在漁村,誰敢與他杠?只要他攥著漁叉往黑夜里一站,過路的鬼神都要繞道走,這就是底氣!只有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才敢肆意妄為,吐口唾沫當(dāng)釘使。當(dāng)?shù)卦捊邪情T框子狠!李老舵骨子里就透著這股狠勁。

        見吳本有滿臉狐疑,李老舵的燥性子又上來了,一巴掌削在他腦門子上,口水天女散花似的對著他噴:“你個死魚腦袋,半天轉(zhuǎn)不過來彎!我說的句句實話,咋就不信哩?我爺爺說他當(dāng)年來大湖,受盡了地痞無賴的欺辱,他硬是用半個身子換來這一片坡地,取名落葉坡。從坡上居高臨下看湖看鶴,是極好的位置?!?/p>

        頓了頓又說:“要想別人把你當(dāng)神,首先要給自己燒香,把骨子里的濁氣和邪氣逼出來,一身正氣,百毒不侵!”

        吳本有突然來了精神,準確地說是內(nèi)心平衡了許多,心胸豁然開朗,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他饒有興致地問李老舵的老家在哪,李老舵指著遠方的天空說:“當(dāng)年,我爺爺追尋一只鶴到這里,鶴的家鄉(xiāng)也是我的家鄉(xiāng)?!?/p>

        吳本有點頭,感覺與李老舵之間的距離拉近了,目光變得溫暖親切起來。忽然想起什么,問:“我心里結(jié)著一個疙瘩,當(dāng)年,你對我娘說了啥,讓她服服帖帖閉了眼?!?/p>

        “小娘有兩個心愿,一放不下老姐,二放不下你。你承諾了第一個,我答應(yīng)好好照顧你,她不就安心了?豬腦子!還懷疑我下咒,死一邊去!”

        李老舵又開始罵人了。

        責(zé)任編輯 黃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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