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亮
桃花是從一個少年的夢中開始燃燒的
瞬間就蔓延到了村子外面
初春莽莽的北平原上火光沖天
從四面八方趕來的人或者鳥
瞠目結舌,他們各自懷揣著秘密
在桃花園的地頭、樹杈上打坐
他們渾身通紅,嘴巴、鼻孔喘著熱氣
頭頂冒著熱氣
傻傻地等待著那個賣后悔藥的老人
仿佛窯房里一個個掛釉的陶俑
據說后悔藥只能用當年春風
吹開的第一批桃花做引,再輔以清晨第一縷
被陽光照徹的露水才有奇效
據說他的藥可以讓人暫時
不再受到后悔的折磨,仿佛回光返照
而多少年過去了,賣后悔藥的老人
誰也不知道他來自哪里,姓甚名誰
他總是停頓在七十多歲的年紀
白發(fā)飄飄,紅光滿面,沒有腳印——
他賣的后悔藥,每人每年只有一粒
即使最有權勢最富有的人
也無法通融更多
他說的話云里霧里總讓人摸不著頭腦
我經常會在睡夢里夢見夭
有時候她會猛然掐我一下
有時候她會擰我的耳朵
有時候還會在我懵懂中伸出很長的舌頭
將我的鼻子舔得冰涼
——她說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要跟我在一棵開花的桃樹下成親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高大的桃樹
樹梢?guī)缀趺搅嗽铝恋拇皺?/p>
樹杈伸展到幾個村子的面積
樹下的那座房子是我早先在墨水河邊
用泥巴捏造的式樣
第一天,我們結婚,她用桃花汁做腮紅
風不斷地在她頭頂上撒下桃花
第二天,她在吃飯時掰開一個桃子
找到了我們第一個孩子
第三天,她在一個鳥巢里看鳥蛋
找到了我們另一個孩子
第四天,她去門口的河邊洗衣服
找到了我們第三個孩子——
到了第十天,我們就有了九個孩子
孩子們漸漸長大
他們又在桃樹杈上建造了自己的房子
我和夭卻在逐年老去
直到有一天洗臉時河水驚叫著發(fā)現(xiàn)了
兩張莽蒼的臉——
而我醒來時只是一個滿頭大汗的孩子
在另外一個世界里卻成了九個孩子的父親
這讓我感到迷惑又新奇
我經常睡覺前抱住一堆玩具
在夢里分給每一個喊我父親的孩子
樸會經常引我進入一個夢境——
那里是另外一個“桃花園”
那里的世界仿佛剛剛睡醒
萬物處處散發(fā)著未被動用的元力
那里有無邊的桃樹,各種散發(fā)著香氣的植物
深邃的湖泊,沉醉的果實
渾圓的月亮,曲線流暢的平原
健康奔跑的野獸
蘇醒的峽谷,涌動不息的溪流
神秘的風聲,不斷發(fā)生的奇跡——
在那里,我的生命,我們的生命
仿佛被什么徹底照亮并穿透了
燃燒起灼灼的熊熊的火焰
那些貧窮、屈辱、自卑、膽怯、污濁
——在火焰中被燃燒殆盡
在那里,我們像兩塊得到神的點化
得到了古老傳承的泥巴
在混沌中被重新玲瓏了七竅、四肢
成了泥孩子,成了陶
附著上了釉彩,又被吹了一口仙氣
赤裸著、纏繞著、嚎叫著
哭泣著,重新降生到了人間
——我們迷途知返,又返而重迷
我們眼神澄澈,仿佛是洪荒之初
月光下,我們隨心飛了起來
變幻著古老的姿勢
我們真的飛了起來,發(fā)出鸞鳳的合鳴
有一天午夜過后,我的“噪兒”音
引發(fā)了大雪,雪花從天上
不,分明是從月亮上盤旋而下
將我染白后,又順著“噪兒”音
迅速覆蓋了整座城市
有人說,這是多年不遇的一場大雪
所有的道路包括記憶之路均陷入癱瘓
人們發(fā)現(xiàn)我時我已經成了一個
吹著“噪兒”的龐大的雪人
那場雪將我的全身徹底染白了
被抬到屋子里,在爐火旁
怎么烤也烤不化,鏡子里
我成了一個須發(fā)白如縞素的人
這讓我想起了那個賣后悔藥的老頭的樣子
恍惚中,他竟然在鏡子里
笑瞇瞇地跟我打招呼
而我卻在滿臉愁苦中沉沉地睡去
整個冬天我都是白的,整個冬天
我都在沉沉地睡眠,沒有夢
只有白,無邊無際無窮無盡的白
那些“噪兒”音也凝成了白色的冰錐
叮叮當當懸掛在周圍的檐角
那些白直到第二年春天田野返青
才漸漸褪去,露出了渾身的狼藉
春天里,我慢慢蘇醒,打開鏡子
我看到的是一個透著寒意的陌生人——
桃花園里共有九九八十一個村子
有猛虎村、獅子村、水牛村、鐵頭村
酒缸村、神木村、綿羊村等等
猛虎村、獅子村的人威猛剛強
黃牛村的人擅長馴養(yǎng)黃牛
酒缸村的人擅長釀造烈酒
鐵頭村的人脾氣犟得厲害
據說咬著屎頭子也能犟上半天
打制的鐵器卻鋒利、堅韌,經久耐用
神木村的人善于制作木質家什
住的屋子也是木質的
據說是得到了魯班的真?zhèn)?/p>
而綿羊村男人性子綿軟
祖輩上男人都怕老婆,遠近聞名
自從出了個叫楊八的叛徒
整個村子越發(fā)抬不起頭來
男人就成了桃花園人嘴里“鼻涕貨”的代名詞
為了讓綿羊村雄起
綿羊村的長老派專人
前去500里外的泰山取經
經高人指點在村后土地廟附近
栽了一根兩米粗、三人高的采自泰山的石柱子
栽上以后,有專人澆水
綿羊村的后人才逐漸硬朗起來
村名也被改為“石根村”
據說那石柱子栽上后一直在長
數年間竟然又長了不少“海拔”
成為桃花園里唯一的一座“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