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 祿(新疆)
塔克拉瑪干以北,荒涼過后還是荒涼。
一塊兒擼起袖子干著,有些人突然撂下手頭的活,火急火燎地爬上沙山頂望遠方,甚至鷹樣蹲個十天半月,然后下來簡簡單單地收拾一下就出發(fā)了。
“好出門不如賴在家!”頭兒央求留下。
一個個看上去堅決果斷,如去搬一座金山,十匹大騾子也拉不回來。有人高聲破嗓地放下大話:人生就是從一個遠方走向另一個遠方。
遠方不是說走就走,說來就來那么簡單:七爺去遠方時腰板槍桿樣挺直;來時身子壓得彎成一張弓,兩鬢茫茫,滄桑得不像個人樣。
遠方,像野狐嶺一樣高一樣大一樣重嗎?
有時談論遠方,天空立馬變成圓弧形;云,緊緊地抱住自己;樹,一頭亂發(fā)驚恐萬狀;風,彎曲下來,像背著一捆麥草……可手掰指頭一算:王慧慧、二杠子、劉雙村都去了遠方,隔三岔五又冒出一兩個。
臨走,一個個信誓旦旦地耳語:來年春風度過玉門關,云起云落時喝一場酒;最晚八月葡萄熟了,一起敲手鼓唱古老的歌謠;十月,胡楊林把大地鍍成無邊無際的金色,多么適合從遠方歸來啊!
大雪紛飛,人還沒來,心里咯噔了一下:遠方,很遠嗎?
“在遠方過得還好嗎?”我開始瘋子樣跑到路口,死死地盯住過路人的臉色、呼吸、姿勢,免得因一時疏忽擦肩而過,甚至鉆進人群大喊:王慧慧、二杠子、劉雙村……一個個茫然回頭:“找誰呢?”
然后,莞爾一笑,意思認錯人了。
一個個讓風吹走了,風折回會帶來一言半句,就知道到了哪?天下沒有一場風吹到老的,快的話早晨西北風下午調(diào)頭成了東南風。風聲呼呼,我趕緊扔下手頭的活,咬緊牙死死地把頭塞進風中,竟讓聽到了十萬八千里遠的黃土塬上:金黃的玉米棒子燈樣擦亮夜晚聲;馬的響鼻敲著棚頂浪樣晃來蕩去聲;一根針從祖母手中掉進黃土的撲哧聲……我急忙踮腳卻沒聽到他們的蛛絲馬跡,一個大活人怎能沒了回聲?
也許吹走他們的風暫時沒折回的想法。索性搬長凳放在戈壁風口,好幾場風后果然等來訊息。
“我的個老天爺!”遠方,令人撲朔迷離,忽遠忽近、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風吹來他們滿世界行走的腳步聲,還有嗓門冒煙冒火聲,布鞋換成膠鞋的哧溜聲,紐扣落地的叮當聲……就差一言半句說話聲,難道接二連三的雨雪堵住了嘴?
不說話就不知道到了哪?有時覺得走了好幾個遠方。一個人迷戀上遠方,難道不得不老牛樣走下去嗎?
一個人走幾個遠方,就能卸下背了那么長時間的滄桑,人,又不是鐵做的,一輩子總不能走個沒完沒了。何況鐵做的機器,一旦鼻息風箱樣呼哧,嗓門煙火樣呼啦,也讓停下來休整呢?
一個地方生活久了,如果心沒死會慢慢地生長出去遠方的念頭!前些年,乘心沒死,我撂下手頭的活趕赴遠方,比如,海南、西藏、湖南……竟然連人影沒碰到。頓時,心生疑問:難道他們走錯了路,還是我一直在錯路上奔來跑去?
后來,一場吹翻天空的風帶來不少訊息:有些過得風生水起,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有些從刀刃趕到刀背,已經(jīng)眉清目秀;有幾個在天堂開始打聽來人間的路……
再走多少個遠方,也不會碰到了。
人的一生也是一場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