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 祿（新疆）

一棵草

一棵草落腳石頭旁，等于找到了靠山。

草，一旦連根拔起說沒命就沒命了。風沙一來，草知道天就塌了下來。

風沙來了，草躲到石頭下邊，不由自主地抬頭看見石頭讓風沙吹著不像個石頭的樣子。

天亮，風不停下來，說一口氣上不來就上不來的樣子！在戈壁，看上去沒心沒肺的石頭，咬著牙，掙死扒命地去幫草的忙。

草，眼睜睜地看著，經常以為石頭死了。草驚慌失措地大喊：石頭，石頭?？墒^死活說不出一言半句。

風沙一過，聽見石頭柔弱的呼吸，草，總算松了一口氣。

在戈壁，草頭抵在一起，談論“石”來運轉的事。

喊一聲石頭

石頭想事周密，干活穩(wěn)妥。

一家人過日子還缺什么，石頭看在眼里記在心上。

吆喝一聲，石頭身子一弓，從石匠手底下過去，成石桌，把一家子喊在一起吃飯；成石凳，人干活累時屁股擱在上面順順氣；石盆、石刀，還做成石坑、石燈，送來源源不斷的光明和溫暖，更多的石頭干完活，拍拍渾身上下的塵土趕進下一場風雨。

石頭看上去六親不認的樣子，可幫了我們那么多的忙，再想想經歷的那風那雨，猛地發(fā)現石頭的心也是肉長的。

喊一聲兄弟，石頭淚光滿面。

駱 駝

地平線上，忽閃忽閃的，一座座城垛，蜿蜒曲折，爬行而來的長城。

月光，一次又一次從垛口翻過來，水一樣漫了茫茫大戈壁。

駱駝看上去四平八穩(wěn)，說不定心里壓著一塊石頭。否則，荒涼從頭頂灌下來，肉長的城垛，早已潰不成軍。

風沙來了，駱駝迎上去不斷地淘洗身子，一次次沙浴后，整個身子如大雨洗刷的城墻，里里外外明光爍亮。

一步一步丈量茫茫黃沙天。一路像順手牽著戈壁游走。當遼闊的天空合上藍盈盈的眼睛，猛地發(fā)現駱駝取出內心的石頭，像一只只白色的布袋擱在沙丘旁晾曬。

風吹著，滾過來又滾過去。

一個遙遠的夢，像從大地拂著遙遠的星球。

望 天

一個人在大漠戈壁坐上整天。

抬頭，云朵心事樣布滿天空；低頭，石頭就跑來陪在四周。

石頭知道人又開始想天上的事情了，可自己沒有上天的本事，也就為人類取不回月亮和星星。但石頭從不趨炎附勢，幫著嘆息一兩聲，或者痛哭流涕，這些麩皮撩梢的事，石頭根本干不出來。

那么多人望天，再望下去說不定望一兩個窟窿就不好辦了。閃電看著看著，不由自主地吼了一兩嗓子。

村莊搖晃，石頭趕緊走過去，一屁股蹲在抖動最厲害的漩渦上，一下子穩(wěn)住了，像世界上根本沒發(fā)生閃電掀翻村莊的事。

天塌下來，石頭從來不拖拉，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去趕緊頂。

一棵樹

風沙前腳踏出門檻。

一棵樹土頭土臉從沙土中爬出來，把葉子往高處掛了一拃長。氣勢洶洶的風沙來時要樹的命，現在風沙去了，能掛高一點算一點。

戈壁春天的活，一棵樹承包了。

沙子、石頭知道有春天這回事就行了。樹就不一樣了，里里外外得忙，忙得都來不及脫冬天的衣服，現在看上去渾身上下，灰楚楚的。

連緩一口氣的時間都抽不出來！

干得滿頭大汗，嗓門冒煙冒火。

一塊石頭看在眼里，心想，在戈壁不管誰只要像樹樣輕快一點兒，一星半點的夢早已掛到高高的天上，道理都懂卻擱下來，一直沒有做。

石頭要做的是鎮(zhèn)住茫茫黃沙，一心一意多給些樹干活的時間。

石 頭

禿頭禿腦的，圍在一起商量事情！

一個個像村上早些年走失的人，滿世界走著走著，一場風吹來，自然而然就碰到一起，坐下來談論遠去的風雨，也預測將來再落上幾場，一輩子就走到頭了。

嗓門的火，催命的鬼。

中間一堆子雪，還不到融化時，伸出手不停地用光亮涼著自己，對于一個行走戈壁的人來說有時冷比熱還管用。

此刻，風猛地吹來，事情看來一下子變得很急。

得快點辦事，否則，讓風沙堵在半路，吃不完就得兜著走。

等返回時，風沙漫了。

一個個人不翼而飛，像在另外的地方找到了活，又開始忙開了。

巖 畫

戈壁，男人生來就是一塊石頭，才有把握用目光牧放天空的鷹。

現在累了，一個蹦子跳到巖畫上。風沙再厲害也吹不上來。蒼茫佐酒，和巖畫上的人對飲，拍一把胸部哐當喝一大碗。一個上午干完了大半個天空的蔚藍。

石頭滾動，隱約雷電響動，偶爾，眼皮子象征性地撩上一兩下。

對巖畫深處的狼蟲虎豹之類更是不屑一顧。瞥一眼，動物們乖十天半月的。隔著月光，等于隔著茫茫大雪天。眼光放長遠一點看到靠近人得花五千年的時光。

巖面上酒氣飄蕩，一碗一碗擦著歲月留下的刀傷。偶爾碰杯，碎銀的響聲落成一場鋪天蓋地的白。

一下子白了整個塔克拉瑪干大漠。

西北偏西

一塊石頭蹲在沙梁上，一動不動望著西北偏西。

一眼了然，戈壁看上去哪兒都可以走一走。望了好長時間，大吃一驚，發(fā)現哪里也去不了。

神秘的光，橫七豎八宛如刀刃立在沙地上。

看那鋒利無比的樣子，許多事就暗了下去。

刃光，劃傷一個人的腳，甚至一個人的心。

光芒一閃而過，從雪山起飛的鷹，一時間沒把握住，一不小心栽了一個大跟頭，直直地掉在大石頭上。

“嗵”一聲，天地間，濺起淡淡火花。

戈壁村

午夜，月光齊刷刷地像麥地。

風來，全是麥子黃了的喊聲。

從戈壁深處，一高一低漫不經心走來的石頭就像羊群，到了村邊，死死地擱在邊上，不進村也不走遠，凝矚不轉地望著天象。

一顆橫穿天空的流星下界了。

一路奔逸絕塵，飛進右眼，片刻，又從石頭的左眼里飛了出來。

后半夜，天地越來越空闊。

牧人天亮要是不來，石頭就要等到天亮。

一輩子不再回來，就要等上一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