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
我記得我和羅之虎太太第一次會面的情景。
“你在二十多家公司干過事?十二個月?”那時她擰起眉毛,不可思議地向我發(fā)問。
“不……”我有點緊張,“……那都因為我父親呂布清,那可是個骯臟的符號……他和母親都是貪污犯。用人單位見我都繞著走……所以我愿意逃脫我住的城市,到一個島上干秘書工作,那一定是個安靜的地方……在那兒,我可以把父母留給我的陰影慢慢抹掉,開始新的生活?!?/p>
羅太太看了我的求職材料,然后走到門外,打了個電話:“我們已經(jīng)找到了一個人。她父親是……你很清楚。她喜歡忘掉這一切,喜歡島上生活……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絕不可能改變我們整個別墅的秩序,不會出事的,別擔(dān)心?!?/p>
后來,我得到了這份工作,可我對那個電話感到憂慮不安。我不明白它的意思。我想,這一定與羅先生有關(guān)。羅太太說過,羅先生過去是個警察,后來辭職不干了,現(xiàn)在是小說家,為什么他不喜歡客人呢?難道這是他不接見我的理由?
我的房間就在四樓。從窗子向外望去,我看到了房后的園子。有人正在園子里澆花,旁邊有些樹,透過樹林,我看到了圍墻,也看到了大海。這小島漂亮,這別墅——它像怕風(fēng)似的隱藏在一片密林里。
這天早晨的天氣潮濕而暑熱,我讓窗子和房門敞開著,門外響著雜亂的腳步聲。魏索先生正在打掃樓道吧,他是管家,長著一頭灰發(fā),皮膚曬成了棕色,像塊燒焦的烙餅,我們第一天就認(rèn)識了。
我走到門外,肩背斜靠著門框?!拔汗芗遥蔽艺f,“我們別墅為什么和海灘隔了那么一段距離,一片陰森森的森林,周圍樹木遮住了我們的視線,為什么沒有人砍伐?”
“羅先生喜歡這樣?!蔽汗芗彝O聮叩?,直著腰板?!八幌矚g會見客人,也不參加什么應(yīng)酬。連他訂閱的報紙雜志,都由投遞員投入他專設(shè)在碼頭那兒的大郵箱里,他不喜歡郵遞員光顧這里。”魏先生解釋說。
“為什么?”
魏先生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羅先生不喜歡別人打聽這里的情況。”
這時候一個女人正向我走過來。她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路,好像樓道埋著地雷似的。魏先生猛地瞧見她,慌忙縮著腰繼續(xù)掃地?!八沁@兒的醫(yī)生,叫鞏利,很少說話?!彼嬖V我,聲音很低,他一定有什么事情在隱瞞著我。
鞏利走過來?!傲_先生現(xiàn)在想見見你,”她怯生生地說,“請跟我來?!?/p>
羅先生的辦公室靜寂得猶如一只空洞的鴿籠。他正端坐在電腦前,專心致志地操作著那鬼機(jī)器。很出人意料地,他是那么安詳,那么年輕,三十多歲的樣子,留著胡子,黑色短發(fā),并戴著眼鏡,穿著一身灰色的衣服,身材魁梧。如同所有被命運(yùn)捉弄的人一樣,他的目光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某種奇怪的呆滯的神色。他微微抬起頭,轉(zhuǎn)向我,現(xiàn)出憂郁的神情?!罢堊?,呂梅?!彼f著,有點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
我于是坐下。他仔細(xì)地看了看我。有那么一刻他不發(fā)話,只是認(rèn)真地打量著我,使得整個房間幾乎寂靜無聲,就像這屋子里沒有裝飾品一樣。很久他才說:“見到你很高興,呂梅,我需要人幫助照顧我的莊園。事務(wù)較多,有時候你得全天干活?!?/p>
“行,那沒什么?!?/p>
“我太太說你學(xué)過炒菜,是嗎?”
“是的,我今晚就為先生您炒幾道?!蔽艺f。
“不忙,我的工作是有步驟的。請你先為我燒一壺開水。水壺就放窗臺這里吧?!彼仡^看了看我,微笑著——但我知道,他的笑容多半是裝出來的。
羅先生的房間挺小,活像一個箱子。所有的東西似乎都是灰色的:書架、柜子、辦公桌、電腦,還有灰色的布料裝飾著的四面墻壁,一張木床緊靠書架,上面鋪著灰色床單,沒有被子,也沒有蚊帳,這臥室單調(diào)得沒有一只蚊子。這一切,構(gòu)成了他可愛的小窩。我留意到窗臺上的一個小花盆,零零星星地種植著幾束太陽花。這是我鐘情的植物。
“你喜歡讀小說嗎?”羅先生突然說,轉(zhuǎn)移了我的視線。
“喜歡。在大學(xué)時,我讀過很多世界名著?!?/p>
不知是怎么回事,此時羅先生莫名其妙地瞟了我一下,有那么一刻,他幾乎全身哆嗦,臉色蒼白,無精打采,不像剛才那樣安靜了。很明顯,他有什么憂慮。
“我剛剛完成了一個長篇。你拿去讀讀,給我留意見。讀者印象很重要——很重要啊?!?/p>
“那就拜讀了?!蔽医舆^他的手稿。
羅先生用袖角擦了擦額頭,繼續(xù)埋頭于電腦鍵盤里,打著字,很費(fèi)勁。我靠著墻翻翻先生的手稿。突然間,我發(fā)覺自己的脊背陷入一堵墻里,好像一塊木頭陷入泥潭一樣,墻上似乎有什么奇特的陷阱。我不安地轉(zhuǎn)向墻角,迅速掀起布料。我看到了門,一扇棕色的木制門,看上去像是灰紅色的磚頭,門板上有三個很顯眼的鎖孔。
“這里還有一扇門?”我話就脫著出口。
羅先生猛地扭頭過來,突然全身哆嗦,像偶然間清醒過來似的。
“不……你發(fā)現(xiàn)那扇門?”他說,聲音幾乎聽不見。
“對不起,我不該……”我很尷尬。
“哦,不!”他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額上滴著冷汗,臉色越來越蒼白?!袄锩嬉矝]什么東西……這不值得你去了解……我的小說,最好是盡快讀完,給我留你寶貴意見。記住,不要跟別人說這里……”
“沒什么吧?”我注視著他留在鍵盤上忙亂的手指。他說:“回去吧!記住,給我的小說提意見。”他擺擺手,好像要斷氣似的。也許他不愿意讓我知道什么,我想,也許那道門背后藏著某種難以示人的秘密。
幾天來,傾盆大雨一直下個不停,雨水落在樓頂上,匯集成一片,通過排水的管子,形成一道道激流咆哮著沖向地面。我走到窗臺前,打開窗子,把腦袋伸在風(fēng)雨中。這幢房子的其他窗子,大部分是黑著的,但有一扇窗子里射出了燈光。有人還沒有睡覺?那會是誰?
我套著睡衣,從屋里走了出來。所有的房間都靜悄悄的。這條樓道也籠罩著灰暗的顏色,我?guī)缀蹩床灰娺^道的花盆。摸著墻走,我到了樓道的那一端,拐了一個彎,我看到了紫色的燈光從羅先生的創(chuàng)作室里迸射出來。走近了一些,我聽到了動靜。羅先生正在操作電腦,渾身灰色,背脊微拱,看上去好像剛用鐵鉗子把他從他的被窩里夾出來的一樣,憂憂郁郁。我注意到屏幕上重復(fù)出現(xiàn)的幾行顯眼的文字:
呂布清所長
不聽老人言
吃虧在眼前
……
他不斷地輸入這些文字,又不停地嘆著氣。這是為什么呢?他認(rèn)得我父親!他是誰?我父親曾當(dāng)過所長?對,父親曾任過大腸鎮(zhèn)派出所所長。問題是,為什么在這樣的深夜里他想起我父親?
屏幕上突然跳出幾個骷髏的圖案,電腦被病毒吞沒了,關(guān)于我父親的內(nèi)容立即消失。羅先生站起來了,氣灰了臉,咬牙切齒。他無奈地關(guān)掉電源。燈全熄了,一個黑影從屋里走出來,到了黑暗的走廊里。他小心地鎖上了門,可奇怪的是,他沒把鑰匙放入衣袋里,卻把它往窗子內(nèi)側(cè)掛,然后壓緊窗戶,往我這兒走來,沒察覺到什么,他拐了一個彎。我急忙順著走廊躡到拐角處。羅先生從他房門邊的花盆里摸出鑰匙,然后打開了房門。他沒把鑰匙帶進(jìn)房里,而是放入花盆里。屋里的燈忽然亮閃閃。他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了門。
現(xiàn)在我終于知道怎樣進(jìn)入他的房間了。我想,但那里面的小房間有什么呢?又怎么進(jìn)入呢?
這天晚飯后,我回到樓上。羅先生正在他的創(chuàng)作室里打電話。他的辦公桌上堆放著一大沓文稿,他今夜一定要忙到深更了。而且,我一直等待著這樣的機(jī)會。走廊里沒有人,我順著過道跑到羅先生的房間前。鑰匙還在花盆里,我把它拿了出來,手在顫抖。但我還是打開了門,走進(jìn)了羅先生的房間。
房里的東西井井有條,我很快地瞟了花盆一眼,一串鑰匙在里面,閃閃發(fā)光。我伸手過去,門外響起微弱的腳步聲,然后在門口停下。很快,鎖孔旋轉(zhuǎn)了,有人要推開房門。我慌忙躥到床鋪底下。很快,門開了,羅先生和夫人進(jìn)來了。
我只好耐心地爬著,房門輕輕地關(guān)上了。我知道這是不應(yīng)該的,這不僅是不禮貌的舉止,而且我也常被告知,身為仆人不應(yīng)對主人的談話和他們的生活細(xì)節(jié)太感興趣。然而,他們的談話卻像磁鐵一樣吸引著我。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躲在床下,專心地聽著他們的交談。
“虎哥,快過來吧?!绷_夫人一爬上床鋪便說這樣的話。
“我太累了,今夜看來又必須加班?!蔽衣犚娏_先生沉重的腳步聲踏在地板上吱吱作響,他說這話時似乎有些猶豫。
“噓……噓……”羅夫人輕聲提醒他說,“到床這邊來,坐我旁邊?!?/p>
“我是樂意從命的?!绷_先生也嘻嘻笑著,一屁股坐到床上,好像被夫人狠狠拉了一把一樣。“但是,你知道我累得要命,我的口臭病還沒有完全好。你今夜不急趕回去開會的話,我們明早再來,好嗎?”
“你呀……就這樣總令人失望。”羅夫人有點生氣了,“我又不是常?;氐竭@個小島,你竟然可以這樣。你想想吧,五年前,我崇拜警察才跟你生活,可你又辭去了警務(wù)?!?/p>
“不當(dāng)警察又怎樣?”羅先生說。
“你總是這樣?!绷_夫人嘆氣道,“如果你允許我說的話——辭去警務(wù)后,你不喝酒了,這很好,可你做愛和睡覺時總是戴個口罩,你說自己口臭,我可沒有感覺到。你瞧瞧自己吧,總是怪怪的。這是怎么回事呀?”
“好了,好了,我從命就是了?!彼K于屈服了。
“你聽話了?那么你告訴我,那個帶著三個鎖孔的房間里有什么秘密?”她懷著一點兒希望,痛苦地懇求著他。
“行了,別再提那鎖孔了?!绷_先生馬上打斷了她的話,“來吧,這樣我們就不會感到生命的遺憾?!?/p>
我屏著氣趴在床底下,雙耳發(fā)直。我明白了,這完全不是情愿的,而是出于擺脫某種閱讀的需要——他不愿被她讀懂,她只是盡了某種欲望和理解。然而像羅夫人提及的那樣,他為什么總戴個口罩睡覺?甚至做愛也如此。難道他的口臭病迫使他非這么做不可?還有,為什么那扇三個鎖孔的房門連自己最親愛的人也無法知曉?這里頭有什么秘密?
屋里突然響起羅太太爬起來穿鞋子的聲音。她嘴里卻分毫不爽地喃喃著:“我得馬上回去,回北海去?!彼伤煽蹇宓氐胖?,搖晃著屁股慌忙地往門口走,像做了什么虧心的事,她飛快地關(guān)了房門,羅先生這時候才爬起來,一邊整著衣服,一邊扭開門,走了出去。門關(guān)了。
我踉踉蹌蹌地從床底下爬了出來,屋頂懸掛著蔥色葉瓣的花狀燈,柔和的燈光依然照射著整個房間。我伸了伸疲憊的四肢,走到那扇神秘的門前。好極了,鑰匙還在花盆里,我把它拿了起來,順利地打開了門。
我很驚訝,墻面上還有門,寬約二尺,長約三尺,高約五尺。原來這里頭沒有什么密室,只是底板上放著一個金色的盒子,像枕頭一樣大小。一張小字條平整地貼在盒面上:不堪回首的罪惡。羅志福訂立。
“羅志福是誰?”我說。
我掀開盒子,里面滿是奇怪的東西:一疊數(shù)萬元的鈔票,一件半新不舊的警服,一本工作日記,幾條金項鏈,幾枚金戒指。里面還有一張照片。
我看著照片,幾個金邊大字映入眼簾:
左起:羅志福、呂布清(所長)、班依萍(副所長)、羅中二?!痢潦写竽c鎮(zhèn)派出所合影。2002年春節(jié)。
呂布清所長——我的父親,和他的同行們的臉,正注視著我。我望著已故父親的圖像,想起了前幾夜羅之虎先生電腦上的文字。
我開始注意到父親身邊的一張臉。這張臉顯得年齡小了一些,沒有留胡子,但是似曾相識。那是羅志福先生的臉,這個盒子的主人。
我看到了羅志福先生的臉?!安?!”我說,“這不可能是真的。”但這是真的,我知道這是真的。“太像了,太像了……羅志福先生就是羅……羅之虎!”
“不!你錯了!”一個顫微微的聲音從身后鋪天蓋地而來。我吃驚地轉(zhuǎn)過腦袋,羅之虎先生正立在門口,目瞪口呆,沉著臉盯著我,震驚得面色蒼白,嘴唇抿得很緊,灰黑的眼睛毫無光彩,使人馬上想到蜥蜴,看上去非常可怕。他勉強(qiáng)地站直著,做出一副不可侵犯的姿態(tài),但是在那慘淡的外表中顯露出某種無可奈何和不自然的神情。他又雙手蒙著臉,好像剛從冷空氣中出來。但他很快移開臉上的手掌,從褲袋里拿出一葉手絹擦了擦額頭,我抬頭看他,一片黯淡。
“相信我的話!”聲音終于傳來,空洞洞的。
他慢吞吞地斜靠門框,又抬起手,食指頂著下巴,一種思考的表情掠過他的臉。而他的身體始終斜靠在門框上,將整個門都給堵死了。我緊盯著他的舉動,那行為不像有什么敵意,可是我卻無法出去,也不敢出去。
我瞧著相片:“如果那個人不是你,那是誰?”
他瞪著我,隨手關(guān)上了房門。乳色的燈光下,這間房子像病房似的,充滿涼意。
他向我走近,有話想說,嗽了嗽喉嚨,可是他先打開冷氣。
“是羅志福。他是……我兄弟。”
他滿腦子糨糊,語無倫次,在我面前站住,好像一個神志不清的在說夢話的人。
“那不可能!”我突然失聲喊道,抬頭瞅著他?!拔也幌嘈拧N抑?,羅志福,你曾是我父親的手下,我曉得,你做過警察,后來為什么不干了?”
“不,他們都——死了?!彼哪樢呀?jīng)變得更沉了?!傲_志福和呂布清都死了,他們該死?!?/p>
“不可能!”我仔細(xì)打量著他,“你一定是羅志福,和我父親共事過。你現(xiàn)在看上去不一樣了,是這樣,留著短發(fā),蓄著撮小胡子,戴著眼鏡,不是警察,而是小說家了。但是,你就是……”
一陣恐懼涌上了他的心頭,他沒說什么,那張死一般蒼白的臉轉(zhuǎn)向我,嘴唇無可奈何地彎曲著,努力想說出話來,但他只看著我的臉,像被太陽曬萎的荷葉似的,慢慢地頹然坐了下來。
“為什么你要知道這些???”他終于發(fā)話了。
“不知道?!蔽覔u搖頭,“對不起,我有時覺得你很特別,甚至,有點怪,所以我認(rèn)為,對你缺乏了解簡直是一種疏忽?!?/p>
他看上去既吃驚又生氣。
“看來,我不該讓你到這個小島,我低估了你。”他無奈地望著窗外?!拔冶疽詾椴粫惺?,因為你喜歡清靜,又曾是我上司的女兒,而且我那時需要人幫我做事。魏先生他們太辛苦了……有什么辦法呢,一種命運(yùn)一旦注定,不管軀體走到哪里,命運(yùn)都會走在軀體前面。你要來,無法回避啊。”
“這里其他人知道這些情況嗎?”我問。
羅先生沉默著,滿臉愁容,皺著眉頭,在窗臺旁走來走去,瞟一眼窗外的月亮,絞著手,深深嘆氣,像釀酒的壇子冒出發(fā)酵的氣味一樣。
“你說的對極了,”他忽然轉(zhuǎn)過身來,“我……我就是……當(dāng)年的羅志福。這無關(guān)緊要……現(xiàn)在我應(yīng)該講講,只是我不曉得從哪里講起……你能守住機(jī)密嗎?一個特別重要的秘密?”
他看見我點頭了,便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坐在一把椅子上,面朝電腦,可他沒開電源,只是一味地轉(zhuǎn)動著鼠標(biāo)。
“我會告訴你的,”他開始一板一眼地講起來,“島上其他人都是我的親戚和家人……鞏利是我的干女兒,她原先是個孤兒,受盡了壞人折磨,到處有人嘲笑她,我可憐她,于是就讓她在這里避避。魏先生是我干爹,他是越南人,美軍害死了他家所有的人……你說得對,我過去是個警察,可后來出事了。”
“怎么了?”
“我被逼濫用職權(quán)。”他說,“我被逼貪污了。我干了些既愚蠢而又可怕的事情。和你父親一起,我們在半年時間里,搗毀了七個賭窩。可是我們放走了賭犯,卻只留下他們的錢,還有項鏈,還有戒指,好多東西,你父親說分,每人拿一些。我很害怕。你不知道,我小時候家教嚴(yán)格,那樣會有損宗族榮譽(yù)的。我跟你父親商量把那些錢物交公。但那種情形你不懂,你不當(dāng)官你不知道什么叫貪污腐敗。”
“后來呢?”我急切地問。
“沒有什么好說的。那時,你父親要撤我的職,揚(yáng)言不給我評職稱,并且,他說,如果形勢需要的話,我一個人將承擔(dān)所有的罪惡,他為此準(zhǔn)備足夠的罪證……有一段時間,我痛苦得簡直要發(fā)瘋了。”他接著說,完全一副迷惑的神態(tài),像還沒有恢復(fù)知覺似的。
“我終日害怕事情泄露出去,不敢喝酒,你知道,喝酒會胡亂說話。我夜夜在恐懼中蘇醒,害怕睜眼睛,我明白一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便是那蠢事。更不敢做夢,做夢也許會講夢話,一不小心會提起這些蠢事,別人聽到了可怎么辦?所以,以防萬一,睡覺時我總得戴個口罩,甚至,和夫人上床時,也得這么做。這樣,有時候,喘不過氣。”
他語調(diào)失控,總算說完了這段話,低下頭,完全激動地,處于一種不愉快的興奮狀態(tài)中。
“唉,那種時候,”他興奮地講下去,“我到廣東打工去,中了六合彩,就找到這個地方來。沒有人知道我的痕跡,無論生和死。”
我打斷了他的話:“我可以理解,我也需要記住這些東西,以提醒自己?!?/p>
“對,”他搶著說,“所以,我保留這些東西,我這樣記住原來的生活,記住羅志福這家伙曾是什么樣子。我決不會再干蠢事。上帝說得太好了,人一生下來就有罪。羅志福有罪,所以他得死。這是最好的辦法。所以……我‘殺了他。”
“可你還活著。”我又打斷了他的話,好像快要淹死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不放似的。
“羅志福死了。”他又不安地看了看我,眼睛狂熱地發(fā)著光,聲音嘶啞,“他和你父母都是一丘之貉。他們應(yīng)當(dāng)死。他們屬于這樣一類人:由于煩悶無聊無所事事的緣故,什么事沒做出來過?可卻做過不必要的蠢事??!這是因為必要的事大家卻根本不做。是啊,比方說,抓住了罪犯應(yīng)當(dāng)交給法院審判,可他們收了好處費(fèi),只罰一些錢就放人了……我們所里那群人,簡直不是人,卻混入了人群里,人們見他們都會避開目光。只有回避一下目光才不至于受到污染……他們應(yīng)當(dāng)死!”
我茫然地傾聽著,竭力想要理解他。但他卻咬牙切齒地說個沒完沒了,似乎忽視我的存在,好像喉嚨那里有一萬罐要說的話,非往你耳朵塞不可。
“……我清楚記得自己在管教嚴(yán)肅的家庭里長大,”他突然抬起頭來,好像記憶之門意外地暢通了,“但后來為了工作離開了家,找到了單位,我才知道自己在污穢中工作……”
眼下,像這種污穢可真是多得不行,多得像狗一樣。他可算是成功了——他唯一的成功是逃跑。可命運(yùn)是捉弄人的,他能跑到哪里去?一切罪孽就像影子一樣,人走到哪里它就跟著到哪里,并將折磨你一輩子。忍受這種痛苦吧,用痛苦來替自己贖罪。
“我什么也不會說的,我不會告訴任何人?!蔽艺f。
他看著我。
“我想你理解?!?/p>
“我理解。我們大家都一樣。我父母是貪污犯,我也在污穢中長大,我也想極力忘掉過去,我也想隱藏起來。這就是我喜歡來這個小島的原因。所以,我能理解你。”
羅先生站起來了,睜大眼睛看著我。他關(guān)掉冷氣,然后激動地拉著我的手。很快,我們關(guān)上了那扇帶有三個鎖孔的小門,然后把鑰匙埋入花盆里。
后來的日子很短。羅之虎先生總在不安中度過,雖然很少透露聲色。他常常找我聊天,做什么事總是東張西望。他說:“你必須學(xué)好英語,將來嫁到澳洲去,那地方很有前途?!彼嬖V我,他正替我的前途操心。他的網(wǎng)頁上就開設(shè)有我的征婚啟事。我真的不明白羅先生的良苦用心。他真的值得為他的秘密付出這么高昂的代價?他分明從我對他個人隱私的興趣中,感覺到了某種潛在的不安和危機(jī)。但他說到做到。很快,澳洲的一個小島上,我找到了對方。
“別擔(dān)心,他是個人品極好的作家,擁有一個美麗的小島?!蹦翘焖臀疑洗瑫r,他說。
“他會在北海機(jī)場見我嗎?”我不安地問。
“會的,你可打他電話。”他想了想,說,“你可理解我為什么不讓他到這里接你?我不喜歡客人拜訪這里。”
“我會理解的?!蔽页⑿?,心里卻很沉。
“記住我需要你保密的一切。”他走近我,貼著我的耳朵說。
“要是——”他突然語無倫次,從內(nèi)衣袋里摸出一樣?xùn)|西塞入我的掛包里。“要是……萬一,你就戴這個……口罩,千萬……千萬要小心?!?/p>
我離開了潿洲島,后來也沒有回去過,也無法聯(lián)系羅之虎先生了。我給他的電話都不通,信件也一一被退回。羅先生會在哪兒?我不知道,但我曉得,我們這個不幸的世界至少活著這么一個不幸的人,一個戴著口罩睡覺的人。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施瑋(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