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濟·約翰遜（1960-）是美國科幻、奇幻作家，多次獲得星云獎、雨果獎及世界奇幻獎等重大獎項。她的作品被翻譯成17種語言出版，兩度被好萊塢收入。她多才多藝，除了寫作之外，還從事過圖書、原畫集編輯、創(chuàng)意、主題專家、教育小組經(jīng)理等不同工作。目前她跟自己的貓咪“法官”居住在堪薩斯州。

一

據(jù)阿波羅多羅斯1稱，斯芬克斯有女人的頭、獅子的身和鷹的翅膀。其他同樣可靠的權(quán)威人士稱她的尾巴是一條蛇：一條毒蛇，和奇美拉一樣。有時她的頭是個男人，一個男性斯芬克斯。藝術(shù)家往往會自由發(fā)揮：獵豹的身體，名妓的胸部，家貓的尾巴。有時它甚至沒有翅膀。許多斯芬克斯甚至不會飛;俄狄浦斯故事的某些版本的結(jié)尾，斯芬克斯是墜崖而亡。

她愛問謎語。要命的謎語。要你的命，如果你答錯的話。

斯芬克斯究竟來自哪里？她的出身也不確定：母親要么是奇美拉（獅頭、羊身、蛇尾），要么是厄喀德那（半蛇半女人），甚至可能是刻托2——誕下怪獸的人類母親。父親可能是任何生物，但最有可能是歐特魯斯3或提豐4。她的獸性是與生俱來的。

她有家庭生活嗎？她的生活是否快樂？還是說她父親只會亂扔酒瓶，然后醉倒在沙發(fā)上？又或者，他忙于工作，無暇顧家？斯芬克斯是否身處單親家庭，漫長的一天結(jié)束后，疲憊的母親帶著外賣晚飯回家：柔軟如初生牛犢的孤兒，還有失去大腿哭到最后一滴血流干的男人？還是說斯芬克斯一直都無依無靠，像海龜一樣被孵化出來，獨自蹣跚著爬向安全的地方，能活下來全憑運氣和良好的環(huán)境，直到她長大足以保護自己？她曾獨自一人嗎？她是否想獨自一人呢？

也罷，故事從這里開始：

眾神女王赫拉召喚來斯芬克斯，名為菲克斯。

赫拉說，底比斯1國王拉伊俄斯2得罪了我。細節(jié)如下：幾年前，拉伊俄斯被告知他將死于他兒子之手，于是他采取了看似合理的預(yù)防措施。第一步：妻子約卡斯塔誕下一子后，拉伊俄斯便下令殺掉他——盡管獵人事實上只是把他釘在地上，任由野獸啃食。這個被長矛刺穿腿部而終身殘疾的孩子，當然就是俄狄浦斯。正如預(yù)言所說的那樣，多年后他會弒殺生父。這個故事就像宜家的書架一樣簡單明了。

約卡斯塔無疑怨恨著丈夫的做法。也許她會拒絕和拉伊俄斯同床共枕，但這并無意義，因為，第二步：底比斯國王決定不再和女人上床，即便是他的妻子。

這導(dǎo)致了第三步：為了解決他的陰莖疼痛和中年不安全感問題，拉伊俄斯綁架并強奸了一個男孩?？寺晌鞑ㄋ?。

赫拉是掌管婚姻和已婚女性的女神。她究竟是哪一點被冒犯，竟這樣詛咒底比斯？是因為強奸？是因為被強奸的是個孩子？是因為那是個男孩兒？是因為這是對約卡斯塔——他忠誠的處女妻子的公開羞辱？約卡斯塔是否曾經(jīng)祈求赫拉的干預(yù)，而出于某種原因，在所有類似的祈禱中，在世界上所有對兒童的暴行中，這一次的祈禱引起了赫拉的注意？是奧林匹亞政治發(fā)揮了作用嗎？這會不會是赫拉對自己的婚姻問題、對宙斯4和被強奸的蓋尼米德5的痛苦回憶？

懲罰他，赫拉說道，她像牛一樣的眼睛如磐石般無情。在他的井里下毒，屠殺他的牲畜，不允許任何人接近或離開底比斯的城墻，除非他能回答你的謎語。

她在盛怒之下離開，給斯芬克斯留下最基本的要求：破壞，蹂躪，毀滅。猜謎。

問：犯罪的只有拉伊俄斯，為什么赫拉要折磨底比斯的每一個人？

答：因為人都會說謊。大聲說出謎底時，拉伊俄斯這個名字受到的嘲弄就更明顯了6。

問：為什么赫拉讓女人也跟著受苦？

答：因為女人已經(jīng)習(xí)慣了。

答：為了到另一邊去。

答：企鵝牛排，或攪拌機里的斑馬。

答：讓他和你一起坐在前面。

答：狗不識字。

答：在你是一只老鼠的時候。

答：一塊面包的另一半。

答：等大象離開。

答：它被釘在了雞肉上。

二

你成長在這樣一個地方，作息如下：鎮(zhèn)上的哨聲在工作日的九點、正午、一點、五點和六點吹響，對應(yīng)的是下班，回家吃午飯，回去工作，換班，六點哨聲響起前回家吃晚飯否則就沒飯吃。夏天，你和你的弟弟蒂姆在鎮(zhèn)上和附近的礫石鄉(xiāng)間路上四處游蕩：六點回家，但不要在六點之前。你的自行車是翠綠色的，車把手很高，坐墊是香蕉形;蒂姆的小一點，藍色的，沒有車籃。蒂姆比你小十八個月，但只比你晚一年上學(xué)，他是你唯一的朋友。你們在一起玩耍、打架、互不理睬，然后循環(huán)往復(fù)，就像輪作莊稼一樣規(guī)律。

愛荷華的小鎮(zhèn)，20世紀60年代。那兒有一條小溪，里面有鱷魚，還有一座可以跳過去的水壩。高中后面有一個堆著體育墊的倉庫，你可以從頂上跳進去。那兒是一條高速公路，如果你想用二十五美分的零花錢買糖果吃，就得穿過它。那兒是可怕的賈登先生的房子。那兒還有一個路德教會的教堂，有時會開放，你可以偷偷溜到圣壇后面，把臉貼在那個巨大黃銅花瓶的開口上，嗅聞婚禮和葬禮的殘余。街道盡頭有玉米地和大豆田，雜草叢生的排水溝縱橫交錯，你可以假裝這是一座迷宮的入口，不過里邊的路只能把你帶去堆滿了昆蟲和花粉的死胡同。鎮(zhèn)上有座一間房間大的圖書館，一次只能借三本書;如果借書想超過兩周，你必須親自把書帶回來，然后他們會再次借給你。續(xù)借只能兩次。

就是在這個圖書館一本巨大的希臘神話書里，你第一次讀到了斯芬克斯。一周后，你又讀了《本尼特·瑟夫的謎語之書》和《本尼特·瑟夫的動物謎語之書》，雖說它們只是兒童讀物，而你十歲。你開始每晚埋伏你的弟弟，蹲在他放自行車的車庫門口。他不能把自行車放在外面，否則媽媽會揍死他。如果拖延他到六點哨聲響起，你可以沖進家門，準時坐在座位上，但蒂姆就會晚餐時遲到，惹上麻煩。

“什么動物用尾巴吃東西？”你問道。透過廚房的屏風(fēng)門，你聞到了豬排和甜玉米的香味。

“卡麗——”蒂姆抱怨道。

“你必須猜?！蹦銏猿终f。

蒂姆開始哭了?！安唬惚仨氉屛疫M去！”

你把手捏成蛇的形狀。“不，你必須猜！”你用蛇的嘶嘶聲說，“隨便說一個。”你用正常的聲音補充道。

“蚯蚓?！彼f。

“錯！”你用蛇的聲音說，“現(xiàn)在你必須死了，凡人！”

你的蛇向他猛撲過去，他被絆了一跤，向后摔倒在車道上，和自行車纏在一起。就在六點的哨聲吹響時，他的哭聲變成了尖叫聲。他流血了。

問：卡麗·安·埃林森，你到底在做什么？

——站在廚房門口的你媽媽

謎語的本質(zhì)是為了誤導(dǎo)人。通常情況下，問題要么有兩層含義，要么令人困惑。有時則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你不可能得出正確答案，你注定會失敗。

有些謎語玩文字游戲，用雙關(guān)語和同音異義詞。字謎。大樹枝，鞠躬1。棺材，咳嗽2。什么又黑又白，再讀一遍3。

還有人說假話。講寓言。誰把房子背在背上？?；ㄕ校罕埐荒芄恼?，因為它已經(jīng)滅絕了。

第三種是借由胡說八道甚至撒謊來作弊。公雞不會下蛋。大象從來都不是二維的。蘋果不會說話。

答：星期五是那匹馬的名字。

答：一枚雞蛋。

答：一個，但這個燈泡必須想改變。

答：鯊魚吃過的奶油。

答：細繩，不然啥也沒有。

答：他們都帶了鈔票。

答：一只蜘蛛。

答：她給他拍了一張照片，然后在暗室里沖洗了出來。

三

想象一下，希臘的底比斯是一座城墻圍住的城市，聳立在狹窄山谷中間的小山上。山谷是洛可可風(fēng)格的，有石頭峽谷和峭壁。它的人口一度很稠密，北面是陽光明媚的田野，種植著波歐提亞的各種作物——橄欖？牲畜？還是小麥？——但現(xiàn)在人和田地都消失了。牲畜成群死在田野里，被禿鷲、烏鴉、鬣狗和嗡嗡的蒼蠅圍著。耕地和果園里都有深深的爪印。地上布滿了一個個有毒的黑色圓圈，這是斯芬克斯的蛇尾吐出的毒液。

想象一下，底比斯被高高的城墻包圍著，城墻環(huán)繞著山谷中心的小山。在城墻上方可以清楚看見遍布神廟和圣林的山頂。根據(jù)你的閱讀量或觀察力，這里可能存在破敗、冰冷而不完美的帕臺農(nóng)神廟，抑或是迪士尼電影中的城堡。城里有幾扇秘密的側(cè)門，屬于任何有城墻的城市都有的秘密通道：即使被包圍，婦女們也可以在晚上溜出去，在河里洗經(jīng)期布和尿布，或者為了口糧而做出令人不適的討價還價，或者從被圍困的恐懼和單調(diào)中逃離片刻。

想象一下，通往底比斯的主要入口是一條寬得足以讓五名騎手并行的高架路，由漂白的砂金石建造。想象一下，堤道的一側(cè)有一根巨大的圓柱，高得在柱頭就能看到通往底比斯的七處通道。

事實并非如此。古底比斯是一處真實存在的地方，有網(wǎng)絡(luò)和其他應(yīng)有的一切。除了迪斯尼電影里邊，哪座城市都沒辦法、也不會有這樣的布局。但是，當你閱讀作家的文字時，你所看到的東西里有許多不會受她的控制，而以上——城鎮(zhèn)、山丘、城墻、高架路、圓柱——是我們共通的一種易懂的速記法。

想象一下，長堤入口處，圓柱頂端立著的：斯芬克斯。你在維基百科頁面上那個紅色黏土陶器上看到的，是一個被描繪成小黑豹大小的漂亮東西，她輪廓優(yōu)雅，胸形完美，頭發(fā)精心盤成一圈，穿金戴銀。而這里的斯芬克斯有獅子那么大。她不漂亮，臉很臟，嘴邊還有干了的血跡。胸前是風(fēng)干的動物內(nèi)臟。她的頭發(fā)亂作一團，黏糊糊的。

她低頭看著你，然后問了你一個問題。

難怪這么多人死了。這種情況下誰還能保持頭腦清醒呢？

答：洋蔥或陰莖。

答：一群寒鴉或燕子。或者蚊蟲。

答：一只茶壺。

答：雨，警報或水。

答：一頭狐貍把母親埋在冬青樹叢下。

答：求愛。

答：一根扎在沙子里的針。

答：十只小雞。

四

斯芬克斯并非：

·男性

·對你的麻煩感興趣

·回答問題的人

以上正是你母親所不具備的特質(zhì)。

難怪你長大后總是癡迷于尋找那些無法回答，只為欺騙你的問題。你讀過《怪談奇事》，還有謀殺懸疑類以及讀不懂的俄國小說。八年級的科學(xué)課上，你快速讀完了自學(xué)單元，以至于老師讓你再讀一遍。你就是“大象的孩子”1。這世界上并沒有足夠多的答案，而往往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鼻子被咬掉了。

答：一群寒鴉。

答：字母O。

答：只走了一半;然后它跑出了森林。

答：藍色。

答：只有一個。

答：那條魚是德國人的。

答：一所學(xué)校。

答：一匹馬。

五

菲克斯環(huán)顧四周。這就是她現(xiàn)在的家：圓柱，山谷，城市，天空。圓柱很寬，如果她蜷縮得緊一些，可以在上面睡覺。下雨刮風(fēng)都不會打擾到她，天冷的時候，她的蛇尾會藏進臀部的皮毛里取暖。

赫拉對菲克斯說，不允許任何人接近或離開底比斯的城墻，但她似乎并沒有對其他任何人提及此事。起初，這七處入口仍然擁擠不堪：牧人牽著?；蜓蛉?，馬車載來小麥、奶酪和裝在雙耳罐里的葡萄酒，然后帶著精美的毛織品、織布機、線軸和新的木具離開。有信使、騎手，也有報喜人。有跑腿的奴隸、乞丐、商人，也有流浪漢。

菲克斯一直很忙。她盤旋著飛向天空，然后突然俯沖，在最后一刻展開翅膀，發(fā)出暴風(fēng)雨中旗幟斷裂般的聲音。她把男人從馬車上摔下來，用她的獅爪把他們按在地上。她給了他們一個機會——或者說，一次“可能性”——答出這個謎語，我就不殺你。

消息一傳出，人們就開始在無月之夜或烏云壓城的雨天逃離底比斯。他們穿著骯臟的衣服，像間諜一樣偷偷溜走，然后挨個死去。沒了騎手的馬在荒蕪的田野里游蕩，直到被菲克斯獵殺。

所有人都明白了規(guī)則——破壞，蹂躪，毀滅，猜謎。可憐的人類仍然以身犯險，因為他們別無選擇。如今又有全副武裝的獨行俠加入了他們，這些雄心壯志的英雄站在圓柱下面，向斯芬克斯喊道，怪物，問出你的謎語吧。

然后挨個死去。

一段時間以后，數(shù)天都不會有人前來。

菲克斯終于擁有了許多閑暇時間。她在上升氣流中遨游，直到城市在她腳下變成一小團雜亂，高到足以看見底比斯的整片疆土：在北方，田野和果園一直延伸到遠處的湖泊，還有遠處農(nóng)場、烤爐和鐵匠鋪飄來的煙霧。在靠近底比斯的地方，一小片接壤的土地正在變成荒地。望向其他地方，只見城市被錫瑟隆山脈環(huán)繞，籠罩在赤褐色、金色，和紫羅蘭色的陰影里。她能看到自己的使命留下的痕跡：被毒液浸泡的大地，殘垣斷壁。禿鷲和鬣狗如塵埃紛飛，棲身答不出謎底之人的破碎遺骸。

不過，摧毀底比斯屬于白天的工作。到了晚間，菲克斯趴在圓柱上休息。往南一英里處的城市燈光是夜晚的污點，這些污點她可以無視。月光下，影子暗如墨汁。無月的夜里，她看到在閃閃發(fā)光的黑沙河岸之間，有一條霧蒙蒙的、泛著泡沫的星河，大地變成了朦朧的銀色。

她擁有怪物的敏銳感官。她能看到并感覺到你無法理解的東西：照在她仰起的臉上的星光，冷空氣中的綠松石味，黑暗中的迷迭香。

她孤獨嗎？她是否會在冰封的心底創(chuàng)作詩歌？她會把詩歌與毒蛇分享嗎？當流星劃過天際，燃出一條銹痕，她會不會扔下做到一半的詩，突然喊出“看，噢，看啊！”的話語？尾巴上的蛇頭和脖子上的女人臉，會抬起來一同觀賞奇跡嗎？

菲克斯分析了赫拉的話。任何人不得接近或離開。憤怒的唾沫從女神嘴里飛出、落地，就像落在圓柱底部的羅勒植物。她說的是真的嗎？她現(xiàn)在還是這個意思嗎？幾個星期過去了，這些規(guī)則還起效嗎？

菲克斯全靠這張嘴過活：提出狡猾又危險的問題，吞食人類。世界上的各種語言在她嘴里交織。她不作聲地準備問題，然后夾雜著此前失敗者氣味的呼吸，將問題釋放出來。

底比斯的女人呢？她們是否會在某些夜晚，通過秘密通道溜出去洗衣服和打水？菲克斯是否能看到她們悄悄走在她的荒原上，撿拾起她們能收集到的東西，在另一個死去的英雄的破布中搜搜揀揀，希望找到吃的東西？她們會不會有人以為她睡著了（她從不睡覺），靠近她的圓柱采集羅勒——這片廢墟中唯一生長的東西？

她們之中已經(jīng)熟悉怪物本性的人，還會在那兒逗留嗎？夜晚很寒冷;那些女人裹著羊毛披肩，靠在圓柱底座的石頭上。壓碎的羅勒清香撲鼻，像食物，又像是安慰。也許在城市防線上巡邏的人看見了她們，可又能怎樣呢？不離開城墻就無法阻止這些女人。誰知道哪個女人是哪個，或者說，誰在乎呢？所有的貓在黑暗中都是灰色的。

底比斯的女人是否會聚集在斯芬克斯的石柱前，傾訴她們的秘密？不歸的丈夫，殘忍的情人，冒失的兒子——和枕邊人躺在床上的孤獨感——還有走進充滿男性氣息的房間時，緊繃的雙肩和低垂的眼睛？

菲克斯傾聽著。底比斯所有的男人都很壞嗎，還是說那些夜里來到她圓柱前的女人都是局外人？菲克斯想了想：一個女人要是擁有不會打她的好丈夫，那她只會安然待在自己床上，不會冒著被強奸或死亡的危險，在午夜穿過黑暗的街道，溜出河門。

菲克斯是否會像桌子上的貓一樣，毫不費力地跳到她們身邊？那些女人是否會為她梳理凌亂的頭發(fā)，洗去胸前男人的內(nèi)臟？她是否會別開臉，只為不讓她們聞到她的呼吸？她是否會用她那張扭曲的嘴作出承諾呢？

約卡斯塔王后嫁給了一個戀童癖、人販子和強奸犯，嫁給了她孩子的生父和兇手：女王是否也會在晚上找到菲克斯，把秘密傾訴于她？女王是不顧一切依然深愛她的丈夫，還是祈求他的慘死，還是兩者都有？

諷刺的是，成功逃離底比斯的少數(shù)人之一將成為底比斯的國王。拉伊俄斯帶著五個隨從偷偷溜出去，尋找愿意為他解決問題的人。沿著路走了一陣，他在十字路口遇到一個跛腳的陌生人。雙方僵持不下，都不愿給對方讓道。預(yù)言應(yīng)驗了，拉伊俄斯被他的兒子殺死，因為這就是俄狄浦斯的故事。他的故事是如何磕磕絆絆走向那最終的、不可避免的、令人困惑的結(jié)局，看明白了嗎？

只有一名仆人逃回了底比斯，渾身是血，精疲力竭。菲克斯已經(jīng)殺倦了奴隸和窮人——他們總是那么順從，甚至沒有機會回答她的謎語——但她的職責是明確的。她裝模作樣地飛下來，但他從她身邊溜走時，她并沒有失望。她聳了聳獅子的肩膀：溜走一個奴隸能有什么問題呢？

俄狄浦斯跟在奴隸身后，但他跛著腳，行動很遲緩。他離底比斯越來越近，來到堤道和圓柱。見到了斯芬克斯。

問：什么是棕色的，有一個駝峰，住在沙漠里，唱歌像金絲雀？

答：……我不知道。

問：駱駝。

答：駱駝不會唱歌！

問：我加了這個條件好讓問題更難。

答：卡麗，這不公平！

問：那又怎樣？

六

你高三了，有兩份工作，在家庭餐廳工作到十點，然后在脫衣舞酒吧門口收錢到兩點。你跟父母不是這么說的。母親以為你待這么晚是為了關(guān)餐廳廚房，而父親似乎甚至沒有意識到你已經(jīng)不在家吃晚飯了。

一些夜晚，等酒吧打烊，水井和冷卻器重新裝滿水之后，員工會驅(qū)車三十英里去最近的珀金斯餐廳喝酸咖啡，吃大小和質(zhì)地像飛盤一樣的煎餅。你總是會去，并對別人的邀請心懷感激——就好像你是他們的同齡人，而不是小十歲，幾個月后就要去上大學(xué)的未成年。

家里有兩輛車，你可以用其中一輛通勤。里程數(shù)不斷累加。在你老實下來之前，總會先打幾架。

答：把油箱裝滿。

答：你跟母親說自己在家，以此假裝自己在家，因為你認為她不會察覺。她會的。

答：蒂姆會替你打掩護。

答：如果你開始跟里克上床了，自己的衣服還是自己洗。

答：如果你決定下班后去里克家做愛，先回家，寫一張胡編亂造的紙條，說你臨時決定與琳達在外過夜。你母親不會相信你，但她和你一樣討厭爭吵，所以她會假裝相信。

沉默將持續(xù)數(shù)日。

五年后，你在鳳凰城實習(xí)，這是你第一次離開愛荷華州，也是你成年后第一次嘗試自立。兩周后，你從公寓去上班的路上出了自行車事故，摔斷了腳。你又驚又痛，在急診室給母親打了電話。

答：你覺得我能做些什么呢？

這時你才會意識到，你只能靠自己。等再你長些年歲，你就會意識到，這是她告訴你她關(guān)心你的方式。

答：六個月。

答：蘇打水和紙巾。

答：每六千英里一次，舊車三千英里一次。

答：蒸餾白醋。

答：女性為"2000，男性為"2500。這些只是指南。

答：保持身體水分，如果可以，不到睡覺時候不要犯困。

答：最好在做愛后72小時以內(nèi)。

答：體貼的溝通。

答：用橡皮筋。

答：把它們翻過來，用冷水洗。不要用烘干機。要是洗黑色的衣服，就用伊德耶的天然聚纖維織物。

七

菲克斯可以離開這里嗎？夜里，女人低聲討論拉伊俄斯在十字路口被陌生人殺死的消息。這一定是一兩天前溜進底比斯的奴隸帶回的消息。女王約卡斯塔的哥哥宣布，誰殺了斯芬克斯，誰就能贏得底比斯的統(tǒng)治權(quán)，迎娶這位新寡婦。菲克斯在一棵枯死的橄欖樹上磨尖了爪子，準備迎接下一批給不了她答案的男人。

如今拉伊俄斯已經(jīng)死去，再也看不到他的臣民受苦受難，菲克斯認為赫拉應(yīng)該結(jié)束對底比斯的詛咒。但也許她已經(jīng)忘了這一切。赫拉總是在忙。她怎么可能把每件事都放在心上呢？或者，也許這座城市還有別的東西困擾著她，一些她不愿承認的東西，拉伊俄斯的罪孽只是她的借口。是他們曾對她的祭壇大不敬嗎？是他們晚飯遲到了嗎？有些事情是無法原諒的。

但菲克斯若是離開這里，誰來梳理她亂蓬蓬的頭發(fā)，洗凈她胸前的血跡？誰來撫摸她蛇皮般冰涼而結(jié)實的肌肉？她知道她在這里很有用。她知道底比斯女人對男人的評價。她最終會輸?shù)舨轮i比賽，而這些漏洞百出的謎語也會讓她無法再繼續(xù)承擔使命;但同時，至少她在幫助底比斯的女人。

她不是人類，所以意識到自己這樣做是出于同情時，她感到很驚訝。

雖然大多數(shù)故事都強調(diào)第一個謎語，但實際上俄狄浦斯需要回答的謎語有兩個。

第一個：我只有一種聲音，但早上走路用四條腿，中午用兩條腿，晚上用三條腿。我是什么？你讀的資料不同，問法也會有所不同，但答案大多一樣：“這個謎語”;男人;人類;尤其是“俄狄浦斯”。

俄狄浦斯回答對了，一瘸一拐地走上高架路。

別急，斯芬克斯說。

問：兩姐妹互生對方。他們是誰？

但俄狄浦斯這個問題也答對了。晝和夜，輪流打開彼此骨盆的關(guān)節(jié)以釋放對方，然后在這個過程中死去。女人無休止地承載著女人，她們的多重身份也很模糊：母親、女兒、姐妹、兇手，受害者。

謎底解開后，菲克斯自殺了。她已經(jīng)達到了推動主人公故事發(fā)展的目的，現(xiàn)在她不再重要，化作情節(jié)復(fù)雜的潛在主線，而他與母親的性行為、他的失明和恥辱的死亡才應(yīng)該是推動故事發(fā)展的動力。因此她跳了下去。她從圓柱上跳下去，墜亡了。

誰生誰死取決于斯芬克斯謎語的答案：若你答錯，是你的命;如果你沒有答錯，則是她的命。

故事的說法各不相同。也許還有第三個謎語。可能還有很多謎語。

這個故事的其他版本中，斯芬克斯并沒有墜亡，而是吞食了自己。這種報應(yīng)也許有點太巧了，害人害己。

大多數(shù)版本中，她一直在吃那些沒能答出問題的男人。她一定是用獅爪把它們撕成小塊，軟到她的人類牙齒也可以咀嚼，又小到她的女人喉嚨可以吞下。但她精致的下巴無福消受骨骼、肌腱和軟骨;她很可能吃得一團糟。

但撕碎別人是一回事。要吃掉自己，她必須用自己的獅爪撕開自己的皮，進入身體的柔軟部分，她的腹部和腹股溝。她不能退縮;哪怕退縮了一次，她還是得繼續(xù)嘗試。血液會讓她的爪子打滑。

一句話形容，吞噬她自己。

她的蛇頭尾巴會先逃走嗎？它會提問嗎？

八

你的第一場樂隊演出結(jié)束后：

問：表演很糟糕，但五年級的學(xué)生就沒有好過，不是嗎？

你十年級開始和杰夫約會：

問：你沒和他上床吧，對嗎？

每次你告訴母親你在和別人約會：

問：你為什么不和杰夫好好在一起？

當你告訴母親被強奸的事：

問：你當時穿的什么？

當你告訴她離婚的事：

問：你不知道你父親和我時常想離婚嗎？

當你因反復(fù)出現(xiàn)自殺念頭而入院：

問：你至少有醫(yī)療保險吧？

當你和你的新婚丈夫回家過節(jié)：

問：你不知道你穿黑色不受待見嗎？

當你和治療師、丈夫、弟弟以及最好的朋友聊了很多之后，你告訴母親你愛她：

問：你為什么這么說？

當你又重復(fù)一遍：

答：我從來沒想過真的要生孩子。

九

如果你是俄狄浦斯：

想想你的運氣有多好。你只需要回答一些謎語，正是這些謎語幫你打敗了終極怪物。鏡頭拉遠;一個戲劇性的剪輯片段回放斯芬克斯死亡的場景，比你記憶中的畫面更華麗。凱旋的音樂響起，之后便是尾聲。你一瘸一拐，來到一切都如你所愿的世界：權(quán)力和財富，王位，年紀稍大但依然性感的妻子。你就是底比斯的國王！再沒有問題困擾你了。

然后你被世界從背后咬了一口。你得到一切，卻犧牲了那么多人：被屠殺的父親，受辱的母親，她同時也是你的妻子。因赫拉憤怒，斯芬克斯圍攻底比斯使出的毒液與獵鷹撲殺而死去的人。斯芬克斯已經(jīng)死了。到頭來一場空——因為這是你一直以來的歸宿。如果父親沒有視你作肉中刺，將你驅(qū)逐出門，這里原本就你的歸宿，而且不會遭遇這種種痛苦。你如今重返歸宿，卻錯走歧途。

你在跛腳后失明。最后你會死去。

如果你是斯芬克斯：

你的目標是自我意識，而不是自我存在。菲克斯很幸運。她可以與自己的眼睛對視，獅身女人對視毒蛇，毒蛇對視女人。甚至連她的思想也是對話。

這個故事有很多版本：戲劇、片段、遺失作品的參考資料、女人或奴隸口述、從未被記錄下來的故事。

從底比斯女人的角度來看，這個故事是否有另一個版本呢？婚姻女神赫拉命令菲克斯獵殺不忠和虐人成性的男人，拉伊俄斯只不過是其中一員，是否俄狄浦斯才是那個讓女人重陷恐懼和奴役的惡棍？

是否有某個版本，菲克斯是其中主角：關(guān)于她的渴望，她的行為，她的傲慢？或者說，如此一位仰頭感受閃爍星光的怪物之女，會心有傲慢嗎？

是否有某個版本，菲克斯并非因為服從赫拉的命令而死——那便是我的版本：

菲克斯知道拉伊俄斯死了。她想擺脫這樁毫無意義的苦差事，所以她向俄狄浦斯拋出了一個簡單的問題。并非：你是誰，你認為你憑什么應(yīng)該呼吸你呼吸的空氣？并非：我是誰？

而他回答出來了。

她從圓柱頂端往下看，說，城市在那邊。他這下便成了別人的煩心事。

她展開鷹翅，把爪子蜷在下面，在底比斯上空骯臟的上升氣流中盤旋。在她身后是城市、毒液、荒地、農(nóng)場、群山。從愛琴海向東飛到安納托利亞大草原需要一天的時間。她也可以往南飛，橫跨大海直到撒哈拉，那是一個大到哪個神都找不到她的沙漠。那里有人形斯芬克斯。她不必再孤獨;她可以生崽，或者在綠洲漫步，嘗嘗駱駝的味道。如果向北飛行得久一些，她會發(fā)現(xiàn)冰雪沙漠，在那里，女人頭和蛇頭可以看到云層涌動和變化的顏色，而這些只有怪物的眼睛才能看到。

你覺得呢？她問毒蛇，毒蛇給了她一個皆大歡喜的答案。

問：斯芬克斯的壽命有多長？

答：和你的一樣長，一輩子。

如果你是你母親：

她寄給你支票，寄給你從商品目錄上剪下來的可愛體恤的照片，寄給你她認為你可能感興趣的《經(jīng)濟學(xué)人》文章。盡管她知道你和弟弟蒂姆從沒斷過聯(lián)系，她也會把你的成就告知他。如果你沒有每周給她打電話，她就會告訴他你從不打電話。如果你在工作的時候給她打電話，她會放下手中的工作和你聊天，盡管她不喜歡在工作時間接聽私人電話。為了減輕遺憾，她會采取并不完美的策略，在你去看望她的最后一天和你吵架。她不知道如何說我愛你，甚至不知道如何打開表達愛意的話匣子。她愛你嗎？你愛她嗎？

你開始接受她是怎樣的一個人，因為她自己也擁有一位令人困惑的、挑剔的母親，這個循環(huán)似乎永遠不會停止：女人為了生出女人而松開骨盆，然后奔向死亡。追根溯源，她們是母親和女兒，是怪物的母親。

信息繁雜、混淆，你無法解謎。你站在入口，通往一座偉大城市：世界。母親攔在你去路的巖石旁。第一個謎語在你成年后結(jié)束;在你三條腿的階段，她不太可能還活著，盡管她也許依舊指望你陪在她身邊。

第二個謎語帶有一絲存在主義的意味，而且沒有答案。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夕可死抑或朝迎露，一直是種信仰問題。到了最后，兩個女人都死了。

你的母親也是赫拉，憤怒、一心報復(fù)，懲罰犯錯的人。

你的母親也是你一直努力避免長大后成為的人。你成功了嗎？她本可以做得更好嗎？你本可以做得更好嗎？

這個故事也有其他版本。

如果你是你：

答：

責任編輯：龍 飛

1古希臘時期的學(xué)者和語法家。

2古希臘神話中的著名海怪，半蛇半魚。

3又叫雙頭狗，是希臘神話中的怪物，有一條蛇尾。

4肩膀長了多個蛇頭的巨人。

1又譯作忒拜，是位于中希臘維奧蒂亞州的城市，在希臘神話中占有重要地位。位于現(xiàn)今埃及首都開羅南面700多公里處，尼羅河的右岸。

2希臘神話中的底比斯國王，俄狄浦斯之父。

3希臘神話中俊美非凡的少年。拉伊俄斯愛上了克律西波斯并把他拐到底比斯?？寺晌鞑ㄋ故艿桨侔闩按谛呷柚凶詺?。為此赫拉派斯芬克斯去懲罰拉伊俄斯，造成他的兒子俄狄浦斯殺死他的命運。

4古希臘神話中的第三代神王，統(tǒng)治世間萬物至高無上的天神，奧林匹斯十二主神之首。

5希臘神話中特洛伊的一位王子，以美貌著稱，是宙斯唯一的男性情人。

6拉伊俄斯的原文是Laius，和“說謊者”liars發(fā)音相似

1原文是bough和"bow，發(fā)音相同。

2原文是coffin和coughin’，發(fā)音相同。

3指經(jīng)典字謎what"is"black"and"white"and"red"all"over，其中一種答案解釋為，red是read“閱讀的過去式，而不是“紅色”。

1英國作家魯?shù)聛喌隆ぜ妨值耐捲⒀?，故事里充滿好奇的小象總是因為愛問問題而陷入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