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巖壁
《西游記》里的時間問題比較復雜,我們分為三條來看。
《西游記》鄭重其事地告訴我們,三藏自貞觀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蒙唐王與多官送出長安關外,踏上西天取經(jīng)的征程(第十三回)。取經(jīng)成功,唐僧啟奏太宗:經(jīng)過十四遍寒暑,整整十四年。太宗笑道:“今已貞觀二十七年矣?!保ǖ谝话倩兀┌葱省哆€至于闐國進表》:“遂以貞觀三年四月,冒越憲章,私往天竺?!睔v覽周游一十七載(《全唐文》卷九百六)。就是說,《西游記》對取經(jīng)時間做了改動,這種改動,在其他版本的取經(jīng)故事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如,《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最后說,取經(jīng)一共花了三年時間。
楊景賢《西游記雜劇》言玄奘生于貞觀三年十月十五日(第一本第三折),貞觀二十一年三月朔日,菩薩顯靈:“長安城中,今夏大旱??芍矢熬?,祈雨救民。我佛有五千四十八卷《大藏金經(jīng)》,要來東土,單等玄奘來取經(jīng)?!保ǖ谝槐镜谒恼郏v時十七年,唐僧歸來(第五本第二十三折)。就是說,唐僧是十八歲出門遠行,貞觀四十九年回到祖國,三十五歲。《西游記》把取經(jīng)時期唐僧的年齡設置在三十一到四十五歲之間是比較合理的,參看前文《唐僧取經(jīng)成功的奧秘》。那么,它取十四年,而不是十七年的實際時間或《詩話》里的三年,應該是頗費斟酌的。
孫楷第曾說:“凡小說戲曲,皆隨意敷衍,固難認真。吾輩今日,當以小說還之小說,史傳還之史傳;若拘泥史實,執(zhí)此非彼,便為笨伯,非通論也。”(《日本東京所見小說書目》卷四)我們同意小說不當嚴格束縛于史實,但說小說隨意敷衍,則難茍同。比如,取經(jīng)時間設置為十四年。因為,十四是二七之數(shù),二來復耳。《易·復》:“反覆其道,七日來復,天行也?!本褪钦f,十四年取經(jīng)成功,和我們傳統(tǒng)的宇宙論相合。而十四年,是5048天,此合于取得的經(jīng)卷數(shù)(第九十八回)?!洞筇迫厝〗?jīng)詩話》中,取得經(jīng)卷數(shù)也是5048卷,但它沒有將之和時間連絡起來,《西游記雜劇》未提及取經(jīng)卷數(shù)。
由此,我們可以說,取經(jīng)時間設置,《西游記》是認真的,不是隨意的。認真到文本中一個個的細節(jié),雖然不足以保證它成為經(jīng)典,但經(jīng)典肯定不會馬虎隨意地處置重要的地方,即使是微細處。也就是說,經(jīng)典有認真的品性。
胡適寫定于1934年的一篇小說《西游記的第八十一難》,可以說是《西游記》續(xù)作中的精品,給它添了一個豹尾,遺憾的是它說唐僧取經(jīng)歷時十七年——無意中亮出這位《西游記》研究上的大宗師的疏忽。惜哉!
《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中,唐僧好奇地問悟空年齡,行者答曰:“九度見黃河清。”(第三)后來又說:“我八百歲時,到此中偷桃吃了,至今二萬七千歲?!保ǖ谑唬┳哉f作賊時是“小年”,小時候,即八百歲。但我們不知道他年齡是二萬七千歲,還是三萬五千歲,其間有八百年的誤差!《西游記雜劇》孫行者登臺即云:“一自開天辟地,兩儀便有吾身?!保ǖ谌镜诰耪郏┰陔s劇中孫行者說話往往不著邊際,帶有明顯的江湖流氣。比如他自詡是什么“擺錫雞巴”,一遇見女兒國的婆娘,就成了“腌軟的黃瓜”(第五本第十七折)!所以,他與天地同始的話不可信。
《西游記》里,孫悟空實誠得多,不過并不記得自家年齡,但閻王的生死簿上登記著“該壽三百四十二歲,善終”(第三回)。他勾銷死籍,上了天,在天上當弼馬溫,花果山的猴子說有“十數(shù)年”(第四回)。又升成齊天大圣,直到攪亂蟠桃會,重回花果山,有“百十年”(第五回)。被二郎神捉住,老君把悟空放在八卦爐中鍛煉了四十九日——就是下界的四十九年(第七回)。最終被如來壓在五指山,有五百年(第八回)。于是產(chǎn)生一道加法題:342+15+110+49+500=1016(歲)。
這是孫悟空參加取經(jīng)隊伍時的年齡,14年后,取經(jīng)成功,他1030歲。《西游記》里,年齡最長的凡人是觀音禪院的老和尚,270歲(第十四回),可惜他后來迫于形勢,自殺了。——我們不知道正常情況下,他到底能活多久。和俗人比較,孫悟空確實很長壽,但要知道,他修成“太乙金仙”(第七十六回),早就超凡脫俗,只該和神仙比年齡才是!
與世同君鎮(zhèn)元子的兩個最小的徒弟:清風只有1320歲,明月才過1200歲生日(第二十四回)。年齡和孫悟空仲伯之間,但他倆的本領和孫行者比差得太遠,望塵莫及,也許他倆只是地仙的緣故。孫行者結義的大哥牛魔王,號稱“混世”,“活夠有一千余歲”(第四十二回),豬八戒曾對山里人家吹噓“神仙還是我們的晚輩哩”(第五十八回),可能是為嘴,希圖多撈些齋飯吃,但也不全是胡說。我們看他在五莊觀和壽星老兒的熟絡勁兒,應該和壽星、福星、祿星——三星年歲相當。而悟空稱三星是“老弟”(第二十六回),后來再次稱壽星是“老弟”(第七十九回),可見并非口誤,說明悟空確實比這三個神仙歲數(shù)要大。他那位財色兼好的師弟上面說神仙還是我們的晚輩,也不是吹牛!
但老猴子和天上的頭面人物,比如太上老君、玉皇大帝比,就成小屁孩兒了。那么他們有多少年紀?太上老君燒火的童子說:“混沌初分,天開地辟,有一位太上老祖,解化女媧之名,煉石補天,普救閻浮世界?!保ǖ谌寤兀?jù)《西游記》開頭的宏大宇宙論,天地有一個成住壞空的過程,歷時129600年,稱為一元,毀滅后再重新開始(第一回)。想來,太上老君年齡不會超過此一元,因為四眾取經(jīng)時,天地尚不見毀滅跡象。如來的歲數(shù)和太上老君差不多,他對悟空說,混沌初分時,我在雪山頂上修成丈六金身(第七十七回)。這算是仙佛界的二位老前輩。和二位大老比,玉皇大帝的年齡,更是不可思議。如來曾給孫悟空出過一道算術題:“玉皇上帝,自幼修持,苦歷過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該十二萬九千六百年。你算,他該多少年數(shù)?”(第七回)算出來,嚇你一跳:129600×1750=226700000(年),
簡直是天文學或地質(zhì)學上的數(shù)字,對于我們百年的人生,它就是無限大。據(jù)《道藏》所收《高上玉皇本行經(jīng)》,玉皇大帝修道行三千二百劫,始證金仙,號曰清凈自然覺王如來,教諸菩薩悟大乘正宗,又經(jīng)億劫,始證玉帝!所以,如來對玉帝的歲數(shù)還是大打折扣的!
像仙佛界的頭腦領袖,并沒有一個確切的年齡數(shù)——玉帝是個例外,只是給人無限大的印象,實際上也有他們的難言之隱。這在假神仙中最足窺見端倪。如《太平廣記》卷二百八十九引《玉堂閑話》:
“長安完盛之時,有一道術人,稱得丹砂之妙,顏如弱冠,自言三百余歲,京都人甚慕之。至于輸貨求丹,橫經(jīng)請益者,門如市肆。時有朝士數(shù)人造其第,飲啜方酣,有閽者報曰:‘郎君從莊上來,欲參覲?!朗孔魃持W吐勚?,或曰:‘賢郎遠來,何妨一見?’道士顰蹙移時,乃曰:‘但令入來?!硪娨焕羡?,鬢發(fā)如銀,昏耄佝僂,趨前而拜。拜訖,叱入中門,徐謂坐客曰:‘小兒愚騃,不肯服食丹砂,以至于是。都未及百歲,枯槁如斯,常已斥于村墅間耳?!陀裰:笥腥怂皆懙朗坑H知,乃云:‘佝僂者即其父也!’好道術者,受其誑惑,如欺嬰孩矣。”
方士為讓人信他是神仙,把他三百多歲的年紀做實,稱他鬢發(fā)如銀的老爹是自己不求上進的兒子!這和神佛不言確切年齡,只用無限大來鎮(zhèn)唬人,不是異曲同工嗎?!
玉帝道:“天上十三日,下界已是十三年。”(第三十一回)這和花果山的小猴子們說“天上一日,就是下界一年哩”(第四回),是一個意思。章學誠認為,《西游記》中這個說法雖屬寓言,卻有至理:
“假令天上果有帝庭仙界,則天上一日,必是人間一年,無差錯也。蓋天體轉(zhuǎn)運于上,列宿依之,一歲一周,而日月右旋,附天左退,一日才過一度,人世所謂一日,但見日周三百六十五度而復其原次也。若由天上觀之,則天日俱運,而一日十二時間,日僅行天一度,則必周三百六十五日而始復其原次?!保ā侗皆洝罚?/p>
錢鍾書因此稱贊章學誠“于舊解能出新意矣”。的確是舊解,還是地心說呢。其實用哥白尼的日心說,很好解釋:天體自己轉(zhuǎn)動一周算是一天:天(太陽)轉(zhuǎn)動一周,算天上一天,這時,地(球)繞天一周,它自轉(zhuǎn)了360周,就是地上一年。但我們要知道,天上的一天,和地上的一天,內(nèi)涵是不同的,各天其天:在天地之外的第三個點上看,它們的絕對時間并沒有區(qū)別,就是在計時器上走過的空間是一樣的。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說法,不能徹底貫徹下去,在《西游記》中造成一些混亂。在蟠桃園里,“那七衣仙女自受了大圣的定身法術,一周天方能解脫,各提花籃,回奏王母”(第五回)。一周天,就是我們說的二十四小時。從天上說,孫悟空偷御酒、金丹,按常理,也就不過個把鐘頭,然后就回花果山了,又過了二十多個鐘頭,仙女們才去回報。依照“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計算,天上二十個鐘頭,就是地上三百天!按理,孫悟空已在花果山與群猴飲酒作樂大半年了,七仙女才醒過勁兒去向王母娘娘匯報。而實際上,《西游記》的敘事在時間上是天上、地上同步的。鬼王領玉帝之旨,去灌江口請二郎神來降孫悟空,“不消半個時辰,直至真君之廟”(第六回)。鬼王當然不是地上走的,是天上飛的,半個時辰是一個鐘頭,天上一個鐘頭,花果山已過去半個月了!孫悟空為降兕怪,第一次到天上要求玉帝幫助查看是否有星宿下凡作怪,后來又到天上,水德星君說,“昨日可韓司查點我這里”(第五十一回)。昨日今日之間只是有八小時的黑夜,這天上八小時,在地上是十五天。就是說唐僧、八戒、沙僧已經(jīng)被捉入金兜洞半個月了!
以上三例都表明天上時間和地上時間是同步的,絕對時間一樣。所以,玉帝和花果山的猴子所謂的“天上一日,下界一年”,只能是心理時間。不然,如來說“山中(靈鷲山)方七日,世上幾千年”(第七十七回),就成為不可理解的玄虛、胡說。這種心理時間在日常生活中并不少見。如:張生急于晚上赴鶯鶯之約,覺得天上的太陽遲遲不落,簡直是“生根”了,恨不得有后羿弓,一箭把它射下來?。ㄍ鯇嵏Α段鲙洝返谌镜诙郏?/p>
錢鍾書解釋“天上一日,下界一年”,說:
這種神話,確實反映著人類的心理。天上比人間舒服歡樂,所以神仙活得快,人間一年在天上只當一日過(《寫在人生邊上·論快樂》)。
在《西游記》中設置“天上一日,人間一年”這樣一個規(guī)則,并不是不可以,主要是它沒這種高度的自覺,他的寫作只是一種消費天才的自發(fā)式寫作,沒有從理性的層面去把握汩汩滔滔的文字,只是因地賦形,并沒有規(guī)劃線路開挖渠道的焦慮、艱辛,結果就造成現(xiàn)實和虛構的混淆與滲透。
當然,《西游記》的作者是在幾百年前進行寫作,而且小說也不是歐幾里德幾何,出現(xiàn)這些邏輯上的漏洞,也是可以理解、通融的,我們不該吹毛求疵,心知其義可矣。
(張亞春摘自北京大學出版社《想不到的<西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