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此文根據(jù)金滿成1937年6月在重慶撰寫的游記《二十年旅行生活》整理而成。《二十年旅行生活》是金滿成自傳的一部分,于1937年以連載形式刊登在《生百世》周刊第7期至第22期上。文章主要回憶了20世紀初四川赴法勤工儉學生的旅程,途中所見所聞,歷歷在目。
金滿成(1900—1971),文學翻譯家,四川峨眉山市人。1919年離開家鄉(xiāng),與至友陳毅一同赴法國勤工儉學。1925年從中法大學畢業(yè),先后在《新民報》《新蜀報》工作。1937年,重慶文化界救國聯(lián)合會成立,金滿成任主席。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譯。
從金滿成的筆墨里,可以追尋一群赴法勤工儉學的中國青年那段特殊旅程。
離家到重慶
民國八年(1919年),我19歲,在成都留法勤工儉學會辦的留法預備學校畢了業(yè),考在第十名??既肭叭膶W生,官府發(fā)了400元官費作旅行法國的用費。我于陰歷五月初一回到家鄉(xiāng)。從五月初一到初五這五天,朋友請,親戚請,我真是吃得一個痛快。
我預備了下重慶的船,定期是五月初六早上。這一天,我?guī)Я艘豢诜枷渥?、一床鴨絨被子就出發(fā)了。兩位哥哥送我出嘉定的城門,到了河邊的土堆碼頭。我由一只小渡船載到河對岸的大船。哥哥們沒有同上小船,就站在那土堆上直直地望著我。我也望著他們,一直到望不見影子的時候,我的眼淚一涌而出。
大船很寬廣,實超想象之外。船上裝的是繭巴,氣味叫人不能忍受,但我此時沒這種心情。我始終忘不了那個家,忘不了哥哥嫂嫂,忘不了嘉定、峨眉各地的風景、食貨和一些親戚朋友。這一去要三年,真是傷心。第二天黃昏,我到了敘府(今四川宜賓),拜訪了數(shù)學老師劉勉之。劉老師勉勵了我一番,我心里很高興。
船過江安城,大約是第四天晚上,到了瀘州。在這里,我碰見一些從內(nèi)江縣過來的同學,記得有黃代镕、羅世芬、羅世襄、張志鵬等,同是去法國的。我們在成都相別后大約有半月之久,這時一頭碰見,很親熱。我們在一個小館子吃東西,談了許久,我還上他們的小船玩。第二天晚上,船到江津。我不能忘情于一角錢一斤的荔枝,于是吃了個夠。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有鴿子籠式的、用木架搭在江邊的房子。
船終于到了重慶。重慶最著名的兩條街是陜西街、白象街。這兩條街是繁榮之區(qū)、商業(yè)文化的中心,有商業(yè)場所,好像有一個叫中和園的戲院。我從東水門進城,借住在一家商號。我把行李放下,到街上走了一遭,在陜西街碰見十幾個同學,有張斐然、周禮、鄔光壽、徐冠鷗、周澤厚等,他們都住在陜西街的旅店里,但旅館又黑又臭。
晚上睡覺時,我第一次感到臭蟲的可怕。床上臭蟲太多了,一個學徒見我被咬得實在可憐,告訴我在椅子上睡。我很感謝這位朋友的好意,果然安靜地睡了一下。誰知不久,椅子和床上完全沒有區(qū)別了。我只得忍受著,支撐到天亮。第二天晚上,我就習慣了。我在這家商號住了八天。
一天,我最要好的兩個同學陳毅和楊持正(三人友誼深厚,被同學們稱為“桃園三結義”。陳毅、楊持正也考取了公費留法名額,楊持正考了第六名,陳毅考了第十六名。筆者注)也到了重慶。因交通不便,為了節(jié)約費用,我們沒有去風景地游玩。很快,就到了離開重慶的日期。
重慶至上海
1919年6月19日,我們從東水門碼頭上船,坐川江最大的蜀亨輪船先到宜昌。蜀亨輪票價44元,我們享受最大的半價優(yōu)惠。船很大,統(tǒng)艙里面擺放了幾十個床鋪,夠60多個同學坐在一個艙里玩。
距天黑還有許久,蜀亨輪就到了萬縣。船靠岸,許多小船圍了過來,有賣酒的,賣煙的,賣面的,賣香腸、皮蛋的,賣桃子、李子的,我感到十分有趣。第二日天見亮,船又開了,過夔門、巫峽、巴峽,很快到了宜昌。一到宜昌,揚子江的江面忽然寬大起來。我們換了一只船,也是兩天工夫到了漢口。我本來就不留心風景,而宜昌出去以后,更無怡人的景色。我們?nèi)煸诖祥e談,也記日記,我和陳毅、楊持正形影不離。
那時,我特別留心古人曾游之地。船過赤壁、黃岡,我們都吟詩一首。后經(jīng)九江、安慶、南京、鎮(zhèn)江,入上海。到崇明島時,大多數(shù)同學都是初次見海,十分興奮。此時,船上的茶房來要小賬,一個同學給了他20多個當十銅元(約值洋2角),茶房生了氣,不僅把這些銅元丟了,還說出許多下流話。同學雖不懂寧波話,但知道他在罵人,所以用四川話罵起來。這樣愈罵愈兇,我們60多個同學團結在一起,茶房也集合了船上的100多人,雙方在統(tǒng)艙內(nèi)爭執(zhí)著,各不相下。
監(jiān)督吳鐵生找到船長。船長不懂中國話,幸喜同學周澤厚英語說得很漂亮,船長明白后叫茶房退步。兇橫的茶房竟不聽船長的命令,要打我們。事情鬧到最后,船長叫來帶槍的洋兵才彈壓下去。我們這才曉得長江船上的茶房是不好惹的,茶房向旅客要茶錢起碼是4元一人,我們給他2角,對他是極大侮辱。最終,我們每人出了1元才算了事。
船慢慢到了吳淞,不入海而南向轉(zhuǎn)入黃浦江。吳淞雖然離上海還有40里,但已經(jīng)有大工廠、大煙囪、大輪船和大幅的廣告了。一種純天然的物質(zhì)文明,已顯現(xiàn)在黃浦江的兩岸。船放慢了速度,在江中徐徐上行。同學們是極其興奮的,因為只有一兩個人來過上海。經(jīng)過了大約一個多鐘頭,我們離繁華的區(qū)域越來越近。那真是壯觀,要用“引人入勝”四字才可以形容。
經(jīng)過黃浦灘到了十六鋪,我們下船。有人來接我們到二洋涇橋某旅社,行李全交給他。初次在夢想中的上海馬路上認真地走著,簡直有點像做夢,高大的洋樓真使我們頭暈目眩了。
不過,僅僅在第二天,我就對上海漸漸失望了。一路打聽,我來到山東路,看見商務印書館不過是一座三層的樓房,與我理想的完全不同,因此失望起來。我由商務印書館轉(zhuǎn)彎走到了四馬路,隨便買了一些東西,回來的時候就有一癟三向我要錢。我想,上海也有這種窮人?我漸次感覺到世界上沒有好地方,假如一個人沒有錢的話。
不久,我們搬到徐家匯南洋公學,住在一層大樓的五間大房里。每間房住了約15人,沒有床,大家打地鋪,無拘束的生活反而使我們高興。我和陳毅、楊持正住同一間,我們最愛夜里坐在公學花園的椅子上閑談。
我們每天除了吃學校伙食外,也常常出去玩。唯一的去處就是大世界,因為那里花樣太多了!唱戲的、耍把戲的、說雙簧的、講評書的、叫蘇灘的,什么都有。還有兩樣新奇的東西。一件是飛船,一條鐵線憑空掛著一只船,那船可容納兩三個人。另一件是大車輪,一個約有十丈過心的車輪,直立地轉(zhuǎn)著,每個輪齒設了一把椅子。此外,還有露天電影。上海的全般社會相,在這里都可以看見。我們有時玩到夜里十二點后才回去。電車沒了,就沿著漂亮的霞飛路一直走回去。
那時,我們這樣的留學生在社會上受到很大的尊敬。寰球中國學生會把我們的名字登上名冊,歡迎免費入會;法租界最高機關“工部局”設宴歡送我們;南洋公學當局也請我們吃西菜,吳稚暉先生、張繼先生,都請我們吃過飯。我記得很滑稽的一件事,是他們演說、致歡迎詞都用英文,而我們的監(jiān)督則用法文來回答。
這一年,五四運動爆發(fā),北京的學生會派川人康伯情南下和各學生聯(lián)絡??迪壬匾鈺娏宋覀冞@一批四川學生,做了很多宣傳新文化的談話。我們對康先生佩服不已,受他的影響,我同陳毅、楊持正開始讀《新青年》。
我們在上海待了一個多月,才等到一只開往法國的海船。因為這是歐戰(zhàn)終了后的第一年,中法之間的輪船甚少。原先發(fā)的400元旅費,加上家里為我籌的50元錢,到了上海只剩下300多元了。一住兩個月之久,又買了幾十元的書,我的錢只剩下100多元。幸好我們的船費才繳100元,不然那種毫無節(jié)制的浪費,每天要吃幾瓶汽水的事,會使我們到不成法國。和我情形一樣的同學,一共有40多個。
上海赴馬賽
這船的名字叫Mainan,比起我們乘坐的蜀亨,竟有60個那么大。僅用船尾貨艙的一小部分,就容納了我們60多個學生和200多個德國兵。1919年8月14日下午,正式啟碇開船。大家望見那漸漸離開乃至看不見的岸沉沒在天那邊,大海中只有這一只船,一種暢快的心情浮現(xiàn)在臉上。我們幾乎狂叫起來,我們正式在海上了。
然而,船跨入浙江海灣,就有幾個同學喊頭昏。又聽見有一兩個同學嘔吐,我也支持不住了。美的海、美的夕陽不能再望了,大家一個個躺了下來。我們都得了暈船病。我們之中沒有害海病的只有三四個人,得病最重的是羅世芬。我與楊持正、陳毅是普通病者。
夜里,海上的風很大,各艙都聽得見機器聲。船是晝夜不息地前進,我們的海病在短期內(nèi)沒有好的希望。當天的夜餐,我們暈得顆粒未沾。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艙內(nèi)有一股叫人嘔吐的氣味,羅世芬開始咒罵。因船不通空氣,又沒有可以休息的地方,他說船的名字該譯音成中文“霉啦”!我們通通贊同。
第二天,大家繼續(xù)不吃飯。在過以大浪著名的臺灣海峽時,更是叫人難受。船從浪頭升起又落下來,仿佛把人整個腸胃都翻過來了。我們的艙位是在水中,只有兩個“大牛眼”窗子露在水上,會透點光進來,從沒有開過。艙中300多人所需要的空氣僅來自一小方井,可從方井那邊的一架木梯爬上去看海。我向陳、楊提議爬上甲板,晚間就在上面睡覺。我們?nèi)松狭思装?,空氣好多了,擠在一床氈上很快睡著了。
第四天正午,船到了海防。海防是安南(即越南)的重要???,有火車直通安南東京,東京又有火車通云南。有兩個同學為了不再得海病,乘火車返回了四川。我們一望見海防,那種熱帶??诘娘L味立刻呈在眼前。靠海的馬路寬寬的,許多土著安南人拉著東洋車,同上海的車夫一樣。安南人穿一身黑,許多都打赤腳,男女頭上都有青包頭布。我們直覺地感到這里是異鄉(xiāng)了。
同學們好些天沒有得見陸地,對患了幾天海病的人而言,能得到一個平穩(wěn)、不搖動的生活,真是快樂已極。說也奇怪,一到船不波動時,人人都好了,肚子卻餓得了不得。四天以來,船上的牛肉、面包,我們都吃得太討厭了,我們像牢獄中放出的囚犯一樣,在海防的河岸上走著。街市上,我們看見猶太人開的布店和換錢處;中國人則大半經(jīng)營雜貨和餐館;安南人多半是關門在家,門上也貼一副對聯(lián),寫的字有點像中國字,不過稍有變異。同學們分成幾個團,一個團十幾人。我們先發(fā)現(xiàn)了一個廣東館,徑直走進去。茶房說的話,我們完全聽不懂,給他說法文,他也是一知半解。于是我們把菜牌取下來,想用筆點菜。我們胡亂叫了十幾樣菜,做出來不外乎是紅燒、煎炸之類。因?qū)僦袊L,我們都大吃特吃起來。可這一吃是國幣25元,太貴了。大家的錢都換成法郎,最后由四五個同學拼湊才解決。晚上,我們就不敢在海防吃飯了,還是在船上吃那討厭的牛肉。
第二天船開出前,為了緩解海病帶來的折磨,大家聽了監(jiān)督的話買了許多香蕉。雖然船波動得更兇,但沒有人得海病了,原因是習慣了。這時,我們才有機會同德國兵或安南人說話,看法國人殺牛(每天殺一條)、意大利技師燒面包。
我們的船到了西貢,要??恳粋€星期。兩天后,同學們把西貢的街道認熟了。西貢是世界著名的產(chǎn)米區(qū)域,這時第三季稻快成熟了。中國人住在郊外20里的堤岸,有火車直達那里。我非常貪戀異國情調(diào),那些盤著腿賣布的猶太人,挑著擔子賣冰水的安南人,打著赤腳賣椰子或菠蘿的安南女人,十分有趣。西貢有一條清靜的馬路,漫步在高大的法國梧桐下感到十分涼爽。我們走進西貢大公園,那樣組織完備的公園,我們在中國還沒有看見過。獅子、老虎、大象、猴子、狐貍、豺狼、魚、烏龜、鱷魚、怪鳥以及奇花異草,真是應有盡有。七天后,“霉啦”裝滿大豆離開了。
航行兩天就到了新加坡。船在新加坡只有一些報關的手續(xù)要辦,我們連上岸的機會都沒有。
從新加坡開出后,我們才算進入真正的海洋。這里沒有海岸、小島,很少遇見船只,卻有一丈高的浪、極其漂亮的日月星辰和云彩……經(jīng)過七天七夜,我們到了印度城市治里。街上有一些西洋建筑、咖啡館,我們也參觀了一個古廟,竟然和中國的廟類似。這里是正式的熱帶地,樹木的茂盛可愛,中國沒有一處可以比的。這地經(jīng)太陽曬成熟鐵一樣后,燙痛了我穿皮鞋的腳,我們只好像雀鳥一般跳著走。而印度人都不穿鞋子,他們一點也不怕。十二三歲的印度人,在海邊可以一絲不掛。我們只要丟一個銅板在海水中,他們能立刻沉下水找出它,有時錢已墜入兩三丈深,他們?nèi)宰返蒙?、抓得著?/p>
進入看不見岸的西印度洋,我們的船走得慢,足足走了九天才到東非。頭一個碼頭是吉卜地。這地方屬于法國,法國船都靠在那里。我們遠遠望見有許多白的小山,近看,才知是紅海兩岸的大沙漠。這沙漠因為風吹可以由平地而成為小山,又由小山吹成平地或深淵,變化莫測。我們上了岸,照例走進一家西洋風的咖啡館。最使我忘不了的是,這里的蒼蠅多到可以碰人的臉。我們在街道上走了一遭,見那些外人的建筑,并不會好于中國。街道也不甚清潔,而且有乞丐。
在紅海中航行,天氣的確很炎熱,風吹來完全像蒸氣。到了蘇伊士運河的進口,才涼爽了。但風景與紅海相同,兩岸仍是沙漠。運河并不寬,兩只海船不能并行,可是很深,兩岸純粹用石頭砌成。岸上的流沙雖不斷地往河里掉,但河中各處都有浚河機,能不斷地肅清新飛來的沙,而保存它應有的深度。在沙漠地帶建筑如此大的工程,使我們望而生敬。德國兵指著兩岸向我們講歐戰(zhàn)的痕跡,鐵絲網(wǎng)、戰(zhàn)壕,都歷歷在目。
船在運河整整航行了一天,第二天清早到了波賽口,正式進入地中海了。這時我記得是陰歷的中秋時節(jié),地中海上下了一點微雨,氣候突然變得十分寒冷。我們盡可能把厚衣服穿在身上,仍然抵不住寒冷的侵襲,幾個同學又病了。加以地中海的浪頭之高,為經(jīng)過的若干海所沒有,船長不準人停留在甲板上。因此,我也有些暈眩。睡在床上,聽見外面的風聲、雨聲,不禁讓人無限傷感。
抵達法國
船在地中海奮斗了四天,終于到了法國。第一個碼頭是馬賽。它的繁華,不亞于上海。過海關時,工作人員很馬虎地看了一下我們的行李和護照,就放我們過去。來替我們辦一切交涉的中國領事,是個法國人。我們被幾輛大汽車載到馬賽郊外一個簡單的軍營。營房沒有兵,我們可以寬裕地住下。此處清幽,有幾個華工在軍營中經(jīng)營咖啡館。
我記得我們第一次用法語和法國人做交易,是在馬賽買面包。大家推舉了我和一個姓劉的同學去。一進商店,我們的臉就紅了,總算把面包買了回來,以后我們的膽量大了許多。我們在軍營里住了五天,除買面包外很少出門。最后,巴黎華法教育方面派李璜來接我們到巴黎。最使我痛心的是,陳毅生病住院了,不能與我同行去巴黎。
從馬賽到巴黎,我們坐了十四個鐘頭的火車。第一次上火車站,看見法國父子、夫婦、姊妹、兄弟、母女別離都要當眾接吻,而當時的中國,男女同行都成問題。我們坐的夜車是三等車,有彈簧椅子,過道很寬,也不擁擠。
巴黎究竟有多大?誰也不知。從里昂車站下車后,我們看見車站前的廣場上有許多人和許多車,真叫人目迷五色。我們跟隨吳監(jiān)督下了一個地洞,里面豁然另有天地。原來我們是去坐地道車到商伯黑門。地道車有四五列,每列可容三四百人。出洞后,我們又上了地上車。一下把我載了很遠,到了巴黎西北郊,仍然相當繁華。
李石曾等人所辦的華法教育會,位于博安特街39號。這是一幢兩樓一底的房子,很雅致,是中國學生在法國的集會之所。我們到巴黎后,先到這里報了名,然后開始了勤工儉學生涯。
編輯/楊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