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阿圖·葛文德
雖然做了所有的準備,雖然自認為懂得許多,但我們還是沒有準備好。自從初春父親接受善終服務以來,他好像到達了一個新的、不完美但是還可以把握的穩(wěn)定狀態(tài)??恐夷赣H、她請來的各種助手及他自己鋼鐵般的毅力,他過上了數(shù)周的好日子。
8月6日早上8點鐘,我母親驚慌失措地給我來電話,說:“他沒醒來。”作為曾經(jīng)的一名醫(yī)生,我母親檢查了他的瞳孔,瞳孔顯示出麻藥過量的特征。我們決定等待,等麻藥過效。
三個小時后,她又給我打電話。她叫了救護車,而不是善終服務機構(gòu)?!八樕挤呵嗔?,阿圖?!碑敃r她在醫(yī)院急診室。我母親說,現(xiàn)在醫(yī)生問要不要給他插管、靜脈滴注維持血壓、轉(zhuǎn)到ICU。她不知道該怎么辦。
一個人的生命走到盡頭的時候,也就是做決定的責任轉(zhuǎn)移到另一個人身上的時候。我們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為這一刻做好了準備,我們已經(jīng)做過艱難的談話了,他已經(jīng)明確交代過他希望如何書寫故事的結(jié)尾——他不希望用呼吸機,不想受罪;他希望待在家里,和他愛的人在一起。
但是事情的發(fā)展卻不遵循固定的方向,這對代理人的心智構(gòu)成很大的困擾。我母親的心都要碎了,但是我們交談了一會兒以后,她認識到我們冒險走的路是一條下坡路,重癥監(jiān)護為他維持的那種生活絕對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她決定告訴他們不要插管。我給我妹妹打電話,她正好要上火車去上班。她也沒有為這個消息做好準備。
“怎么會這樣?”她問道,“我們確定他不能回到昨天的狀態(tài)了嗎?”
我說:“看來不太可能?!奔彝ニ谐蓡T對這類情況看法一致的情況不多。我第一個意識到我父親已經(jīng)走到了生命盡頭,我最擔心犯下延長他痛苦的錯誤。我把寧靜終了的機會視為祝福。但是,我妹妹,特別是我母親,覺得完全不確定他已經(jīng)到終點了,他們最怕犯的錯誤是可能沒有足夠長地保持他的生命。但是,我們一致同意不讓醫(yī)院采取任何進一步措施讓他心臟復蘇,雖然希望渺茫,我們還是希望他可以堅持到我和妹妹趕過去見他。醫(yī)院方面把他轉(zhuǎn)移到一個單獨的病房,我們兩兄妹則查找航班。
那天上午稍晚,我在機場登機口等候的時候,接到我母親的電話。
她欣喜若狂地說:“他醒了!”而且還認識她,他甚至敏銳到詢問自己的血壓情況。我為自己以為他不會醒來而羞愧。無論一個人有過多少見識,都無法預測自然。不過,更重要的、我不斷想著的是:我要去他身邊。他甚至可能再活一些日子。
結(jié)果,他只活了4天。我來到他床邊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對于在醫(yī)院醒來既警惕又不高興。他說,誰都不聽他的話。他醒來后痛得不行,但是醫(yī)務人員怕他再次失去知覺,就是不給他足夠的鎮(zhèn)痛藥。
到凌晨3點時,我父親終于受夠了。他開始大聲喊叫,要求他們給他取掉靜脈注射,讓他回家?!盀槭裁茨銈兪裁炊疾蛔觯俊彼鸬?,“為什么你們讓我遭罪?”他已經(jīng)痛得語無倫次了。置身旨在不惜一切代價保證活命、除此之外不知道該怎么辦的醫(yī)院,他明白自己永遠說了不算。
我們安排醫(yī)務人員把上午的藥給他、停止吸氧,并停掉針對肺炎的抗生素,讓我們帶他走。到上午10點左右,他已經(jīng)躺到自己的床上了。
他把我一個人留下來,反復對我說:“我不想受苦,不管發(fā)生什么情況,答應我不讓我吃苦好不好?”
這做起來比表面看起來艱難多了。例如,僅僅尿尿就是一個問題。一個星期以前,癱瘓進一步加重,表現(xiàn)之一就是他尿不出來。他還能夠感覺到膀胱脹尿,但是怎么樣都尿不出來。我把他扶到衛(wèi)生間,幫他轉(zhuǎn)過身子,坐到馬桶上。他坐在那兒,我站在一邊等,半個小時過去了。他堅持說“會出來的”。他試著不去想這件事,指給我看幾個月前他在勞氏買的馬桶座圈。他說,那是電的。他極其喜歡,因為它有噴水沖洗功能和烘干功能,這樣就不用別人幫他擦屁股,他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他問:“你試過沒?”
我說:“沒?!?/p>
他微笑著說:“你應該試試?!?/p>
他還是一點兒都沒尿出來,但他的膀胱開始痙攣。他痛得呻吟起來,說:“看來你得給我導尿了?!鄙平K護理護士對此早有預料,已經(jīng)送來了導尿用具,并對我母親進行了培訓。但是我已經(jīng)給我的病人做過上百次了,于是我把父親從馬桶上拖起來,把他弄回床上,動手給他導尿。這個過程中,他一直緊閉著雙眼。誰會想到自己會有這一天呢?終于,我把導尿管插了進去,尿一下子奔涌而出。那一瞬間的舒暢感無疑是強烈的。
即便在他生命最后的幾天,我母親也沒判斷失誤過。當病情允許他考慮身體基本要求以外的東西時,他就會如饑似渴地抓緊機會享受一些小小的樂趣。他還能夠享用某些食物,吃的過程驚人得順暢。對于沒完成的事,他作出指示。他僅剩下了最后一點點能夠把握的生命,對此,我們也為之痛苦掙扎。我們可以幫他延長一點兒生命嗎?
然而,我記得我對他的承諾,并按計劃每兩小時給他一次嗎啡。我母親雖然很焦慮,但還是同意了。有好多個小時,他就那么靜靜地一動不動躺在那兒,發(fā)出咕嚕咕嚕的呼吸聲。然后是好像要永遠持續(xù)下去的悄無聲息,直到一個新的循環(huán)重新開始。
我們都習慣了。他雙手交叉放在肚子上,平和、寧靜。我們好幾個小時坐在他的床邊,我母親讀著《雅典信使報》,喝著茶,擔心我和妹妹有沒有吃飽。此時此刻,能陪在父母身邊,是最讓我覺得安慰的事情。
在他臨走的倒數(shù)第二天下午晚些時候,他出了一身大汗。我妹妹提議給他換衣服、擦洗身體。我們把他抬起來,讓他身體前傾,采取坐姿。他失去了知覺,像一具尸體。我們想把他的襯衣從頭上拉下來。這個工作不好做,我努力回憶護士的做法。突然,我意識到他的眼睛睜開了。
我對他說:“嗨,爸?!彼皇潜犻_了一會兒眼睛,觀看情況。他的呼吸很艱難。
他說:“嗨?!?/p>
他看著我們用一塊濕布給他擦洗身體,給他換上了一件新襯衣。
“你痛嗎?”
“不痛。”他示意我們他想起身。我們把他抱到輪椅上,推他到面向后院的窗前。后院里有花、有樹,在這個美麗的夏日,院子里灑滿了陽光。看得出來,他的神志漸漸清楚起來。
后來,我們把他推到餐桌邊。他吃了一些芒果、番木瓜,喝了點兒酸奶,還吃了藥。他一言不發(fā),呼吸正常,沉思默想。
我問他:“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怎樣不延長死亡的過程。食——食物延長了這個過程?!?/p>
這話我母親可不愛聽。
“我們很高興照顧你,拉姆,”她說,“我們愛你?!?/p>
他搖搖頭。
我妹妹說:“很難受是不是?”
“是的,很難受?!?/p>
我問他:“如果可以的話,你是不是更喜歡睡過去?”
“是的?!?/p>
“你不想像這樣醒著,感覺到我們,跟我們在一起嗎?”我母親問道。
有一會兒,他沒有說話。我們等待著。
“我不想經(jīng)歷這個?!彼f。
父親在生命的最后一天體驗到的痛苦并不完全是身體上的——藥的鎮(zhèn)痛效果很好。他只有睡著的時候才是平靜的,醒著的時候他無法平靜。既然生命在逼近極限,那么,他希望他的故事的最后幾行是安寧。
在他最后一段醒來期間,他要求見孫子孫女們。他們沒在那兒,所以我給他看Ipad上的照片。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笑得很開心。他細致地看每一張照片。
然后他又陷入了昏迷,他的呼吸每次停頓二三十秒。每次我確信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又呼吸起來。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好幾個小時。
最后,下午6點10分左右,當時我母親和妹妹在交談,我在看書。我注意到他呼吸停頓的時間比過去長。
我說:“我想他已經(jīng)停止了?!?/p>
我們來到他身邊。母親握著他的手,我們?nèi)寄芈犞?/p>
呼吸聲再未響起。
小果摘自《最好的告別》
(浙江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