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北農(nóng)村,最早的露天“電影”是皮影戲,我們俗稱亮子。是一小塊蒙了白布的方框,里面點了蠟燭,映得白布亮堂堂的。鑼聲響起,鼓點敲起,板胡拉出悠揚的過門,隨著一聲高亢的亮嗓:“哎——”被藝人操縱著的皮影人物投射在亮子幕布上,唱念做打,一場大戲便開始了。
每年的晚秋,在莊稼收割打碾完畢,新麥子面散發(fā)出迷人的香味,農(nóng)人們喜笑顏開舉行臥碌碡儀式時,就有遠處的藝人,頭戴草帽,身背亮子,毛驢背上馱著演影子戲的全套家什,沿著秋草茂盛的田埂迤邐而來。
臥碌碡是感謝上蒼賜予豐收的神圣儀式,馬虎不得,必須要唱一次大戲,表示感恩。每個村莊都要請皮影戲,皮影戲班這時候就忙了起來。班主接下一個村又一個村送來的請柬和謝儀,按時間順序和村莊遠近排好場次,重整鑼鼓家什,清洗擦拭皮影道具。給金秋時節(jié)農(nóng)人們興高采烈的臥碌碡儀式送去最熱鬧的祝福。
得知晚上有皮影戲,整個村莊頓時興奮起來。姑娘們重新梳理發(fā)辮;老奶奶們悄悄地換上壓箱底的整齊衣裳;孩子們也不調(diào)皮了,變得格外乖順;生產(chǎn)隊長也不罵人了,指揮一群婦女蒸饃饃煮熬飯,準備皮影戲班散場后的宵夜;兩口子也不打架了,一個燒火一個搟面,準備早早地吃了飯去看演出。
皮影戲班還未到,人們已經(jīng)涌到了場院里,緊盯著場院盡頭搭起的一頂大帳篷,和帳篷門口的一溜長桌,不知道大戲何時開始。場院里人頭攢動,人們互相打著招呼,小媳婦們聚在一起嘻嘻哈哈,孩子們在場院里瘋跑。
天黑下來了,皮影戲班也早到了,那亮子幕布映著燭光,可就是等不到皮影人物搖搖擺擺地上場,和那一聲高亢嘹亮的“哎——!”
孩子們趴在暗地里,齊聲喊:影子匠,你趕緊唱。你不唱,我把你的皮娃娃煨掉炕。
皮影戲終于開始了。不過,能靜下心來專心看戲的人不多,場院里依舊亂哄哄的。孩子們雖然不瘋跑打鬧了,眼睛盯著亮子看,卻只看見幾個驢皮做的提線小人兒在跳來跳去,不知道他們在表演啥。唱詞更是聽不懂,因為唱的人拿腔捏調(diào),而且還是書上寫的文縐縐的唱詞,不似村莊里隨便說的大白話。只有極少數(shù)肚子里有點墨水的人能聽懂唱詞,并且能欣賞提線皮影依著唱詞做出的表演。大多數(shù)人就是聽個熱鬧,享受繁忙的秋收過后那段悠閑富足的時光。
后來,就有了露天電影。人們又一下子圍起來看露天電影,場院里的氣氛更加熱烈。因為電影里講的都是大白話,男女老少都能看懂。最重要的,露天電影不要錢,是文化館聯(lián)系電影院義務放映,屬于文化下鄉(xiāng)。當然,皮影戲也并未因此淘汰,臥碌碡時節(jié)不演了,就在正月里演。演出場次更多,從正月初一一直演到二月二龍?zhí)ь^。皮影戲有皮影戲的好處,鑼鼓家什都是現(xiàn)場表演,有代入感。演出劇目有現(xiàn)代戲,也有傳統(tǒng)戲。村莊里不乏喜好皮影戲的唱家,到時候,就可以參入進去,亮開嗓子唱幾段,有成就感。還有,皮影小人偶雖然都是驢皮或馬皮做的,但制作工藝有很大的差別,取皮、剪裁、上色等等過程都顯示著工匠的功夫能耐,這也是皮影戲愛好者經(jīng)常討論的話題。所以,皮影有著電影無法取代的魅力,在現(xiàn)代社會物質(zhì)和科技如此發(fā)達的時代,皮影戲依舊鮮活地保留著。
我記得我們村莊里最早放的電影是《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雞毛信》,還有一部朝鮮電影《賣花姑娘》和一部蘇聯(lián)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我那會兒還小,如果大人不領著,我是沒辦法從家里走到打麥場上去看電影的。偏偏我的家人都特別忙,忙到無暇在天黑之時,該歇息的時光里看一場電影。我只好坐在自家的炕上,透過窗玻璃傾聽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電影聲。
村莊里別的大人小孩都看了電影。一場電影演完,他們要談論好長時間,并且電影中的臺詞馬上就流行開來。看完《地雷戰(zhàn)》,小孩子們玩打仗游戲的時候,扮演日本鬼子的小男孩就會冒出“八格牙路”;看完《雞毛信》,所有的小孩子沖著村里唯一的羊倌喊:“你的,那個羊的,米西米西的!”氣得羊倌老漢撿起石頭作勢要打他們。
電影《地道戰(zhàn)》在我們眼里雖然沒有《地雷戰(zhàn)》好看,但它的臺詞卻比《地雷戰(zhàn)》要經(jīng)典,最為人們津津樂道。比如早上生產(chǎn)隊長分派任務時,說某某某幾個到西山灣拔草,某某某幾個到大平灘澆水。底下的調(diào)皮鬼社員就會接著隊長的話說:某某某幾個到趙莊、高家莊、馬家河子挖地道。馬上就有人學電影中湯司令的語氣:“高,實在是高!”引來一片哄堂大笑。早上的出工儀式變得格外輕松快樂。
到田野里干活,更是人們談論電影的最佳場所。手上忙著莊稼,嘴里說著電影。排成一排拔草的婦女說:“瓦西里心誠啊,一疙瘩饃饃還要給婆娘娃娃丟下?!闭f的是《列寧在一九一八》里的故事情節(jié)。旁邊的婦女深有感觸:“就是唦,人家外國的男人就是把女人看得起,把娃娃也當人?!痹诹硪黄璧乩锔苫畹哪腥瞬粯芬饬耍骸拔覀兛嗨揽嗷畹貟曛€不是為了婆娘娃娃?”又一個小伙子湊上來,鐵锨把拄在下巴底下:“外國電影好看,男人女人動不動就抱在一起?!边@個話題才是中心話題。于是,更多的人湊了上來,討論外國人為什么喜歡動不動就抱在一起。越討論越興奮,就有人說出不宜見諸文字的話來。有一個人揮舞著鐵锨去堵水,冷不丁漫出一句“花兒”:“打了個瓦片親了個嘴,就像是喝了個冰糖水?!?/p>
露天電影,像水一樣無聲地滲進了我們的村莊,改變著我們的說話方式和生存理念。我們在受到教育的同時,又獲得了多少歡樂啊。
老人和婦女們最喜歡看《賣花姑娘》,姑娘們尤其喜歡唱其中的插曲:“買花來喲,買花來喲,朵朵鮮花多嬌艷。賣了花兒去買藥,治好生病的老媽媽?!弊悴怀鰬舻霓r(nóng)村少女,不但會用普通話唱,甚至還會用朝鮮話唱。而村莊里唯一的小學老師,會拉手風琴。他一邊撫琴一邊憂傷地唱“花兒為什么這樣紅”。他的女同學兼戀人,正被父母逼著四處相親,一心想嫁個城里有工作端鐵飯碗的人,看不上他這個代課老師。每當此時,就有了解內(nèi)情的人在他耳畔喊:“阿米爾,沖??!”他的學生也跟著幫腔:“阿米爾,沖啊!”他則放下手風琴,站起來大喊:“作業(yè)寫完了沒?”
生產(chǎn)隊長專愛看戰(zhàn)爭片,尤其喜歡《英雄兒女》。當電影中王成高喊:“為了勝利,向我開炮!”他在銀幕前熱淚盈眶。他想的是:作為一隊之長,如果有階級敵人破壞生產(chǎn)隊的水利設施,或壞分子們膽敢來偷生產(chǎn)隊的耕馬,他一定會舉著鐵锨沖在最前面。如果壞分子們窮兇極惡,企圖負隅頑抗,他一定會像英雄王成那樣高喊:“把我嫑管,先抓住壞人!”
當然,影片的主題曲更是強烈地感染了他,他在第一時間學會了。決定在每天早晨的派工會上就唱這首歌,取代那首唱了幾十年的“社員都是向陽花”。如果有的社員不會唱,他會耐心地教給他們唱。不料,他剛一起頭:“今天我們唱個新歌,《英雄兒女》里的歌兒!”社員們馬上齊聲唱了起來:“烽煙滾滾唱英雄……”過了幾天,他又啟發(fā)大家唱《地道戰(zhàn)》插曲,大家立即齊聲高唱:“太陽出來照四方!”沒有人教普通話,跟著電影一學就會。
當然,流傳最廣,流傳時間最長的還是那段臺詞:“面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蹦菚捍迩f里很窮,人們的主食以洋芋和青稞面為主,面包不是沒吃過,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親戚們當作禮品送過來。用棉紙包著,只有四只,掰開后每人分到一小塊。面包太暄,放到嘴里還沒咀嚼就化了,只留下一點淡淡的甜味兒。如果哪一天,能放開肚皮吃一次面包就好了。村里的人相信這一天一定會來,他們說起這句臺詞總是那么篤定,那么有底氣。連六十歲的殘疾人娘娘保哀嘆這輩子受身體拖累,娶不上個媳婦兒,旁邊人馬上就安慰他:“嫑灰心唦,面包會有的……”
露天電影一部一部地演,新鮮的臺詞不斷地涌現(xiàn),唯有這段臺詞,在鄉(xiāng)村漫長的時光里流傳。因為它帶給人們希望,使生活有了盼頭。與之相媲美的還有一段臺詞:“列寧同志已經(jīng)不發(fā)燒了,不咳嗽了,他已經(jīng)能下地走路了!”如果說“面包會有的”是遙遠的希望,那么,“列寧同志不發(fā)燒了”就是眼前的喜悅。每當有好事臨近,村莊里的年輕人總會不約而同地齊聲高喊:“列寧同志已經(jīng)不發(fā)燒了,不咳嗽了……”直到幾十年后,曾經(jīng)風靡一時的古裝情景喜劇《武林外傳》,也套用了這句臺詞,李大嘴站在樓梯上高喊:“同志們,掌柜的醒來了,掌柜的從床上下來了!”讓人忍俊不禁。
露天電影給當時的農(nóng)村帶來了無限快樂,成了人們?nèi)粘I钪械囊徊糠?。可我從來沒有去看過。我跟在大孩子的后面,聽他們講述電影中的內(nèi)容,唱電影中的插曲,居然把《白毛女》中喜兒的唱段學會了。雖然我聽不懂唱詞,依葫蘆畫瓢地胡唱,但我的表情很認真很投入,一板一眼非常嚴肅。逗得我的舅舅們哈哈大笑。我小時候在外婆家生活,外婆家在村莊里算大戶,人口雖然不多,但我的舅舅們厲害,一個當生產(chǎn)隊長,一個當民兵隊長,還有一個舅舅當兵復員后在公安系統(tǒng)工作,穿公安制服,開偏輪摩托車,要多威風有多威風。他們從來不去看露天電影,嘴上說忙,其實是不想和村里的人擠在一起。
舅舅們看電影都是花錢買票進電影院看。他們發(fā)現(xiàn)我如此聰明,居然會唱很多電影里的歌。他們再看電影的時候,就帶上了我。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坐在電影院里看了全套的八大樣板戲。
有一次,一個舅舅騎自行車帶著我去看電影。我的腳不慎被卷到車輻條里,擦傷了一塊皮。舅舅趕緊翻身下車,把我抱在懷里,推著車子往醫(yī)院跑。醫(yī)生給我處理傷口的時候,舅舅很難過,不停地說:“把娃娃疼壞了,把娃娃疼壞了?!北е易载煹枚伎煲蘖恕S洃浿心鞘俏业谝淮紊厢t(yī)院,舅舅和醫(yī)生們都圍著我轉(zhuǎn),我滿滿地享受了一次被疼愛的感覺。那一幕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是我一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溫馨時光。如今,舅舅已是耄耋老人,他可能早已忘記了這件事情,可我一直牢牢地記著。
后來,村莊里再演露天電影,我就自己跑過去看了。
我第一次來到夜晚的打麥場上。打麥場上人聲鼎沸,幾乎全村的男女老幼都集中到這里來了。巨大的白色幕布已經(jīng)拉好,電影放映機也已經(jīng)架好,有兩個穿制服的人在調(diào)試機器。生產(chǎn)隊長陪在一邊,把試圖圍上來看電影機器的人趕散。人們就都圍在銀幕前,年輕人又唱又跳,把手里的板凳和自行車舉起來,投射在銀幕上。幾十年以后,張藝謀導演的電影《一秒鐘》上映,再一次重現(xiàn)了當年看露天電影的場景,勾起我多少回憶啊。我一氣兒連著看了三場。
我第一次看的露天電影是《劉三姐》。其實,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是電影的黃金時期,那時候已經(jīng)拍出了很多好看的電影。我們村莊的人卻只喜歡看熱鬧的、喜慶的,別的都不愛看。當然,很多人心里向往愛情片,比如那會兒風靡一時的《廬山戀》。不過,考慮到村莊里有老人,孩子,有大小輩分。而且村莊里的人相對比較保守,送文化下鄉(xiāng)的人盡量不選這些片子,只選老少咸宜能開心快樂的電影。
《劉三姐》堪稱這方面的經(jīng)典。又有唱又有笑,還有罵,嬉笑怒罵全都有,我們都看得津津有味。我很快又學會了其中的兩句插曲,等電影散場時,我大聲唱著“唱山歌哎,山歌好比春江水。”給自己壯膽,摸著黑走回家去。村人們也都很滿意,一致稱贊《劉三姐》好看,他們一邊給電影放映員敬煙,一邊小心地打聽下一回放什么片子。放映員嘴上叼著一支煙,耳朵上夾著一支煙,說:《少林寺》。
我們家的村莊,姥姥家的村莊都在城市邊上,電影放映隊來得很勤,我們差不多每個月就能看一次電影,看電影是鄉(xiāng)村主要的娛樂活動。電影開演前,往往都要加映一些別的小片,比如新聞簡報,比如針對農(nóng)村的科普小常識,我們稱之為“加片”。我那時候覺得加片比正片還好看,通過這些小電影,我知道了桂林山水、南京長江大橋、武漢長江大橋,還真切地看到了“農(nóng)業(yè)學大寨”中的大寨,“工業(yè)學大慶”中的大慶。在大慶石油工人中,我居然聽到了說青海方言的人。我小小的心里多么自豪啊,他們就像我的爸爸,離開家鄉(xiāng),到遙遠的地方參加祖國建設。加片就像正餐前的開胃小菜,總是那么令人愉悅。
除了新聞簡報和祖國建設,加片演得最多的是農(nóng)村科普小常識。比如家禽牲畜容易患的常見病,以及預防救治的辦法;比如田間管理時如何合理安排時間;還比如,夏天如何防止溺水,怎樣躲避山坡滾石和泥石流;噴農(nóng)藥時如何做好防護等等。這些知識盡管我從來沒有運用過,但豐富了我的人生,使我在漫長的歲月里有了更多應付生活的經(jīng)驗。
到下一輪露天電影時,放映員果然帶來了《少林寺》。打麥場上人山人海,不但本村的人來了,外村的人也來了好多。人們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外面的人推來了自行車、架子車,大人小孩站在車上看。更多的小孩爬到草垛上、樹梢上、房頂上等著。其實這個距離已經(jīng)離銀幕很遠了,幾乎看不到什么,小孩子們也是興趣盎然地翹首等待。
我在人群中擠來擠去,試圖穿過人墻鉆到里面。那怎么可能?誰也不肯讓一點點縫隙,我急得大哭也沒人理我。沒有了舅舅們的保護,我孱弱如蚍蜉。后來,我的一位同學馬梅英告訴我,她們村也演電影,不過不是《少林寺》,是四個字的電影,不好看,人們都跑到這里來了,那邊沒人。
我倆當即決定去她們村。管他幾個字的電影,只要能看一部完整的片子就好。
馬梅英她們村演的電影叫《巴山夜雨》。人不多,稀稀拉拉地站在銀幕前,我倆占據(jù)了最好的位置,看了個心滿意足。
由于看得投入,我對《巴山夜雨》印象深刻。我才知道,在我的家鄉(xiāng)之外,還有如此壯美奇異的景色。我跟著電影中的那條船,飽覽了長江三峽。我看見神女峰孤傲挺立著,奇絕而凄美。幾十年后,當我真的坐上長江三峽的游艇時,每一個場景都是那么熟悉而親切,小時候看過的電影在腦子里重新放映了一遍。我和馬梅英一致認為,《巴山夜雨》比《少林寺》好看。馬梅英的媽媽是賣釀皮的,但很有見識,她非常贊同我倆的看法,說看電影不能只看熱鬧,要看電影的全面。我說我們從頭到尾都看完了,看得很全面。她說不是這個全面。她很開心,騎著自行車親自把我送回家。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有點理解馬梅英的媽媽所說的“全面”了。
有一次,我們村演《神秘的大佛》,劉曉慶主演,還有武打場面。村里人再一次傾巢出動,聚集在打麥場上。有幾戶人家還殷勤地給放映員送去了晚飯,錕鍋饃饃、磚包城油花。生產(chǎn)隊長則指派一名婦女調(diào)面,做拉條兒,熗酸菜。兩名放映員坐在放映機前,酣暢而熱烈地吃著酸菜拉條兒。那個年月,酸菜拉面是鄉(xiāng)村最好的飯食。但我打聽到鄰近有個村莊今晚上放映《城南舊事》。我一聽這個名字,就覺得這部電影很好看,我果斷地放棄了《神秘的大佛》,想去看《城南舊事》。我拉著上院里一位姐姐的手,死活央求她帶我去。她不愿意去,我就保證說《城南舊事》有多好看,比《神秘的大佛》還好看。上院姐姐不相信,說沒有誰比劉曉慶好看。除非你把你的有機發(fā)卡借我戴幾天。那會兒我的爸爸在外地上班,經(jīng)常會給我們帶來村莊里沒有的神奇東西。我的有機塑料發(fā)卡,就曾惹得全村莊的女孩子眼里冒火。我馬上摘下發(fā)卡遞給她,然后,我倆一路小跑趕到了鄰近的村莊。
《城南舊事》真的很好看。直到現(xiàn)在,我也認為這是一部偉大的片子。尤其片中主題曲《送別》,聽得我淚流滿面。小學三年級的我又震驚又感慨,世上竟有如此優(yōu)美的文字,文字竟能營造出如此清晰的畫面,文字的力量如同一陣陣驚雷,在我心頭滾滾而過。
上院的姐姐卻認為不好看,白白浪費了她的時間,還耽誤了看劉曉慶,她催促我快點回去。電影演完,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什么都看不見,每一步都像走進了萬丈深淵。這時候,我才知道我有嚴重的夜盲癥。鄰村到我家雖然不走田埂,不過小河,卻也是鄉(xiāng)村土路,車馬牲畜踩踏出的轍印硬邦邦的,如同路上鋪滿了石頭。上院的姐姐帶著氣,拉著我腳不點地往前走。我一路走一路摔,在一片漆黑中磕磕絆絆地回了家。燈光下,發(fā)現(xiàn)全身泥土,胳膊和腿磕得青一塊紫一塊的。
再大一點,我明白上院的姐姐為什么那么喜歡劉曉慶了。我也開始喜歡電影中的美女。不過,我看過的電影中,最早以前的美女都是以壞女人或女特務的形象出現(xiàn)的,比如《一江春水向東流》中的王麗珍和何文艷;《英雄虎膽》中的阿蘭;《羊城暗哨》中的八姑和梅姨。盡管她們在電影中的角色讓人恨得咬牙切齒,可我還是喜歡看她們。她們穿旗袍,穿高跟鞋,女特務阿蘭甚至還穿著一條油光水滑的皮褲,屁股包得緊緊的,身姿曼妙。她們還涂鮮艷的紅嘴唇,這些都是那個年代女孩子們所鄙夷的,打扮成這樣就是不正經(jīng)。可是,可是,我偏偏就喜歡看,覺得她們真的很好看。就連《黑三角》中那個賣冰棍的又老又丑的的女特務黃秋蘭,她當年燙著大波浪卷抽煙的姿勢,也那么令我著迷。受女特務們的影響,我也一直喜歡燙頭發(fā)穿高跟鞋。
當然,電影中的正面女主角也很好看,比如《黨的女兒》中的李玉梅;《閃閃的紅星》中潘冬子的媽媽;還有《歸心似箭》里齊大爺?shù)呐畠河褙?。只是,她們穿得都很正統(tǒng),不像女特務們打扮得那么妖艷。樸素的形象突出了她們塑造的人物,卻也掩蓋了她們自身的美。直到電影《小花》出現(xiàn)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正面人物也可以這么漂亮。趙小花和何翠姑瞬間俘獲了無數(shù)觀眾的心。人們?nèi)绯彼阌肯螂娪霸?,一睹她們的風采。兩位女主演一炮而紅。大概從那個時候起,我正式成為追星族,盡管那個年代沒有追星這個說法。
漂亮的女演員印在掛歷上,家家都有一本。我常常趴在桌前望著她們發(fā)呆,她們怎么可以這么美?皮膚白得像剝了皮的雞蛋,眼睛水汪汪地望著我笑,笑得我心都醉了。而她們塑造的角色,更加令我著迷。《高山下的花環(huán)》梁三喜的媳婦在大案板上快刀剁菜喂豬的場景,就和我們村莊里的媳婦們一模一樣?!洞髽蛳旅妗纺莻€無依無靠擺縫紉攤為生的秦楠,讓我看到了城市中底層人物生存的艱辛和不易。而《牧馬人》中的李秀芝,又讓我感受到艱難生活中堅強又溫情的一面,知道了夫妻之間應當溫柔以待。當電影《紅高粱》中的九兒在大紅花轎中第一次露面時,那圓圓的嘴唇和圓圓的眼睛,讓我一下想到了“性感”這個詞,盡管才十幾歲的我根本不知道性感為何物。我只覺得,她的美,勾人魂魄。
再后來,村莊里的露天電影慢慢地就少了,電視機逐漸進入到尋常百姓家庭,可以天天看電影了。
我們村莊里第一家買電視機的是個屠夫。他可不是農(nóng)村的屠夫,農(nóng)村的屠夫平常就是農(nóng)民,只有臘月里宰豬時節(jié),他才操起刀具,到各家各戶宰年豬。所得報酬也不過是一點豬下水和槽頭肉,根本買不起當時認為天價的電視機。這個屠夫在肉聯(lián)廠工作,每個月有工資收入,還有不少的油水可沾。所以,他們家的日子比一般農(nóng)民要高出一大截子。他們家是村上第一個買烤箱爐子的人,第一個打了全套家具的人,那彈簧和麻袋片做的沙發(fā),把人陷進去后半天站不起來。當然,他們家第一個買電視機也是理所應當?shù)摹?/p>
我們都涌到他家去看電視,比看露天電影還熱鬧。屠夫的媳婦提著大茶壺,給坐在炕上和沙發(fā)上的客人倒水。我們則擠在角落里,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不敢說話。這個女人原先是從外地逃荒過來的,不知道家鄉(xiāng)在哪里。來到村莊后嫁給了又窮又矮其貌不揚的屠夫,吃了上頓沒下頓。沒想到,時來運轉(zhuǎn),屠夫被招進肉聯(lián)廠,成了國家正式職工。都說“跟上秀才了做娘子,跟上屠夫了翻腸子”。她跟上屠夫卻比嫁給秀才還風光。屠夫往家里拿的錢是錢,肉是肉,沒過多久,就把她養(yǎng)得白白胖胖。屠夫還給她買了一件貂皮大衣,她大夏天地穿在身上到處顯擺。于是,村莊里的人給她送了一個外號,叫“半瘋兒”。
半瘋兒跟著屠夫過上了富足光鮮的日子,并且享受著這富足帶給她的榮耀。她像曾經(jīng)的電影放映員一樣,莊嚴地打開了那只小匣子,小匣子立刻出現(xiàn)了人影。我們還沒看清楚,她又接著擰開關,一撥人影又換成了另一撥人影。每一撥人影都強烈地吸引著我,我就想抓住一個直接看,可我不是電視機的主人,我沒權力說話。半瘋兒也不知道是賣弄,還是真的不會找頻道,她把那個電視的耳朵擰來擰去,調(diào)了很長時間。終于,屏幕上出現(xiàn)了古裝唱戲的畫面,有眼尖的人一下認出來了:“鍘美案!”大家一致決定,就看《鍘美案》。
《鍘美案》是京劇,我有點聽不懂,再說那個九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實在看不清劇中人物的表情。我看了一會兒,就想回去了。我站起身往外走的時候,聽見秦香蓮唱了一句:“生死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我暗想:半瘋兒也算是糟糠之妻了,可她的命多好啊,哪里有一點糟糠的影子?那么不起眼的一個逃荒女子,現(xiàn)在成了村莊里人人羨慕的對象。
到過年的時候,我又忍不住到半瘋兒家看了一回電視。因為這一年的春節(jié),山東電視臺拍出了一部電視劇《武松》。此前,我斷斷續(xù)續(xù)地從同學那里借著看過《水滸傳》,我太喜歡武松了,我就想看看電視里活著的武松是個什么樣子。
果然拍得很好。尤其打虎那一段,基本上還原了原著的場景。只是,這部劇拍得太溫情了,劇中除了張督監(jiān)等幾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其余每個人都被貼上了好人的標簽。那個養(yǎng)娘玉蘭,被塑造成受剝削受壓迫的勞動人民,在對張督監(jiān)一番痛斥后,要跟著武松浪跡天涯。武松剛剛殺了好多人,血案在身,沒有答應她的請求,她就悲憤地跳了樓。當美麗的玉蘭衣帶飄飄從樓上一躍而下的時候,電視里的武松流下了熱淚,電視機前的我們也流下了熱淚,為玉蘭的堅貞不屈而感動。可實際上,玉蘭是張督監(jiān)派在武松身邊的奸細,是張督監(jiān)的幫兇,武松殺了她也不為過。
時光走到了今天,智能手機取代了電視,電視機都成了家中的擺設,露天電影更是銷聲匿跡很多年了。只是,無所不能眼花繚亂的手機,能取代看露天電影時那份純真的快樂嗎?一部電影看完,每個人都要在腦子里過好多遍,臺詞都能背下來。現(xiàn)在我們天天舉著手機,卻連一篇完整的文章都讀不下來,只選擇看一些碎片化的小視頻,看完即忘。
生活不僅需要熱鬧,生活更需要安靜和思考。露天電影沒有了,皮影戲卻頑強地保留了下來。每到正月,皮影戲班便敲鑼打鼓,粉墨登場。當然,這時候的皮影戲班與當年的皮影戲非同日而語。作為國家級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皮影戲受到了方方面面的關注和喜愛。皮影戲班在社區(qū)、廣場、農(nóng)村的百姓大舞臺演出,走到哪里都受到熱烈歡迎。有一段時間,甚至還拍出了皮影戲的電視劇。
有一年的正月,我在鄉(xiāng)下看了一次皮影戲。我坐在前排最好的位置,沒有拍照,沒有錄像,只是安靜地聽皮影戲藝人操縱著提線皮偶唱一出大戲。那天演的是秦腔《三擊掌》,我聽老藝人用蒼涼的嗓子唱:“姜子牙釣魚渭河上,孔夫子在陳曾絕糧,韓信討食拜了將,百里奚給人放過羊。似這些名人名將名士名相一個一個人夸獎,哪一個他中過狀元郎?老爹爹莫把窮人太小量,多少貧賤做棟梁?”聽出了一種久遠的執(zhí)著與倔強。
皮影戲班的人全神貫注。提線藝人動作忙亂卻又一絲不茍;打鼓藝人耳聽八方神情亢奮;拉胡琴的人閉著眼睛陶醉在劇情里;映在亮子上的皮影王寶釧身形俏麗,且歌且舞。我突然想起以前村莊里那些戴著粉紅、桃紅、大紅棉線頭巾的大姑娘小媳婦們,為了看一場露天電影,她們早早地做完家務,早早地換上新衣裳,成群結(jié)隊地走在田埂上,鮮艷的頭巾就像是田野上盛開的花朵。
記得在一本什么書上讀到過這樣一段話:一張巨大的網(wǎng)撒入水中,撈起來卻什么都沒有,只有一些水滴在太陽下閃閃發(fā)亮。那么,撈一網(wǎng)水珠也是美好的呀。生活不會永遠快樂,但我們曾經(jīng)擁有過快樂,這就夠了。臺上的王寶釧衣袂聯(lián)翩,歌聲婉轉(zhuǎn);田野里的姑娘笑語晏晏,花頭巾在飛揚。我已經(jīng)分不清她們誰是誰了。
【作者簡介】賈文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出版有小說集《銀簪子》,散文集《老西寧記憶》 《望穿天路》。作品曾入選《21世紀年度散文選》《中國企業(yè)職工文化大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