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士鵬

中國人的骨子里，對艾草的清香是有一份親近的。

《詩經(jīng)》中就有詩道：“彼采艾兮，一如不見，如三歲兮?！迸訌澭杉荩ь^卻不見心上人，徒嘆思念無處安放，艾草搖曳的影子里因此多了份相思的風(fēng)聲。《孟子》中有句話“知好色，則慕少艾”，用少艾形容年輕貌美的女子，或許正是受了《詩經(jīng)》的啟發(fā)。

女子采來艾草不是用來涂抹打扮，而是用來治病的。艾草“主灸百病”，能通透經(jīng)脈，讓沉疴之人轉(zhuǎn)為康泰。古人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艾草的藥用價值，《孟子》中說：“猶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彼麄兩踔林懒擞糜幸欢攴莸陌萑ゾ模熜?。

年少時，母親常給我艾灸。艾條如同一個慢性子的老漢，不溫不火，點燃后并不會躥出明火，而是掛出星星點點的紅光，點綴在變得焦黑的艾絨中。母親舉著艾條，懸在我的后背，那貯存在艾絨中的陽光就化作無形的熱力，綿綿不絕地涌入穴位，擴散到身體里。童年的夏天，便始終是汗涔涔的舒爽。

我曾問母親，天地間的草木何其多，良莠不齊，古人何以能在大海撈針中選到艾草，而這恰恰是溫經(jīng)散寒的良藥？母親笑了笑說道，這就是勞動人民的智慧與千年的文明積淀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

“無意爭顏呈媚態(tài)，芳名自有庶民知”，艾草用它的踏實與質(zhì)樸贏得了世人的交口稱贊，而又有什么榮譽，能比得上老百姓的口碑呢？

當然，人們對艾草最深的印象，是它身上由端午節(jié)蓋下的印章，這也讓它的清香里多了份傳統(tǒng)文化的韻味。

節(jié)日這天，人們紛紛把艾草掛在門前，驅(qū)逐蟻蟲、瘟疫和毒氣，有的人家會一直掛到第二年的端午，讓艾草成為門頭的“常住居民”，于是進出的所有腳步里都有艾草的余香。母親心靈手巧，會把艾草編成花環(huán)，套在我的脖子和手上，頗像小哪吒套著乾坤圈，妖魔鬼怪便望而生畏，疾病與煩心事都對我敬而遠之。講究的人會用艾草扎出人形虎樣，晉代《風(fēng)土志》中記載：“剪彩為小虎，帖以艾葉，內(nèi)人爭相裁之?！惫?jié)日的喜慶和對美好生活的殷切期盼被一雙雙手裁剪成了栩栩如生的老虎，貼上艾草，戴在身上，未來的日子也必將虎虎生威。

艾草的清香還讓一些人的味蕾忍不住跳起舞來，于是中華食譜上又多出了綠瑩瑩的一頁。比如青團，私以為用艾草汁做出來的最為正宗，春天的青蔥與浪漫盡在一口之間。比如艾草酒，《圣濟總錄》中記載了用艾蒿釀酒的方法，比尋常釀法多了一步，要先把艾蒿放進水中，煮出濃汁，再拌進酒曲里。被艾汁加持過的酒，“稍溫飲之，令常醺醺然”，那份草木清氣似是午后從窗縫里溜進來的一絲新風(fēng)，足以消解六月的悶熱與困頓。

在老家，每到端午，奶奶就會做艾草粥給我喝，說是能溫氣血、祛寒濕。把大米、紅棗、枸杞和桂圓放在一起用文火慢燉，出鍋后再加一點蜂蜜，小口地喝下去，一晚上肚子里都是暖洋洋的。奶奶說，這就是一份簡單的藥膳。我常想，這些草木身上所承載的古老的中醫(yī)文化，該是多少代人辛苦鉆研、創(chuàng)新、實踐，在多少次的失敗后才換來的璀璨？它所折射出的天人合一的理念，更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中一個舉足輕重的命題。所以我格外珍惜那一碗粥里的馥郁、厚實的香味。當我們又一次掛起艾草，又一次為自己準備一桌艾草系盛宴，即使我們高居距離地面數(shù)十米的樓上，仍始終處在自然溫柔的懷抱中。在生命的底色里，一抹青意浸染了五千年的時光。

我想，我應(yīng)該是幸運的，早早地就受到了艾草的恩澤，于是我的鄉(xiāng)愁和古典的文化靠得很近，而我的心跳也收斂了青春的濕熱，變得沉穩(wěn)、有力與爽朗。我將和艾草一樣，在大地上虔誠地生長。

蘇軾在詩中寫道：“日暖桑麻光似潑，風(fēng)來蒿艾氣如薰?！痹诎莸那逑阒?，我看見很多事物和夏天一起煥發(fā)出勃勃的生機，而我的骨頭上，我的肚子里，我的血脈中，我的靈魂深處，都流淌著融融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