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宏生
孫子要上車了,程老漢又使勁攥住孫子的手,挺挺佝僂的腰,仰頭瞄著孫子的眼睛叮囑:“別惦家,好好干,你爸在天堂看著你呢,莫給我們丟臉!”大巴車轉過山口,程老漢低頭擦淚水。春風撫摸程老漢的臉頰,他心里很溫暖。
吳鄉(xiāng)長說:“程大爺,您愿望實現(xiàn)了,該來養(yǎng)老院了吧?”
程老漢一層皮的顴骨掛著淚痕,略帶遲疑地點了頭。養(yǎng)老院有六七十位老人,許多是生面孔,僅僅幾天,大家都認識了程老漢,因為他逢人就講給解放軍帶路,講兒子犧牲的壯烈,講孫子也是兵……每次講起孫子都滔滔不絕,說這娃兒從小就是當兵的料,夢話都喊開槍。于是,偌大的院子里,程老漢講故事成了老人們生活的重要部分,大家反復地聽,很少有人質疑和厭倦,他的故事和看電視、用餐、曬太陽一樣有滋味。
孫子當兵走了些日子,程老漢開始坐臥不安,講孫子的聲調低了好幾度。安院長拿來孫子的信,程老漢才恢復了精神,舉著孫子的彩照高聲說大孫子真威武!別人家屬來探視,說家里怎么怎么好,程老漢不甘示弱地舉著孫子的照片,大聲說:“這就是我孫子,當班長了呢!”
兩年的時間很快過去了,孫子沒有轉業(yè),程老漢郁郁寡歡起來,人更瘦了,兩只眼睛凹進眼眶,像兩粒干癟的葡萄。他時常望著遠方出神,往往忘記了要講的故事。安院長帶來孫子的消息,程老漢才又精神了幾分,喃喃自語:“大孫子,真有出息……”
程老漢90歲生日那天,吳鄉(xiāng)長也來了。大家給程老漢穿上紅外套,戴上紅色壽星帽,點上9支紅蠟燭,全院的人高唱生日祝福歌。程老漢清瘦的臉被燭光染紅,喜得像個孩子。
“程老,祝您生日快樂!來,請老壽星吃蛋糕?!眳青l(xiāng)長說著,雙手把一塊蛋糕端給程老漢。
程老漢眼睛笑成了兩瓣菊花,不住點頭致謝,伸出瘦骨嶙峋的手,顫抖著叉蛋糕,腕子扭起,叉齒上只粘了一點兒粉紅的奶油。大家笑成了幾波浪花。安院長把大褂的袖子往上擼擼,捏過程老漢手里的叉子,叉下一小塊蛋糕,小心地往程老漢嘴里送。程老漢抖著干癟的嘴唇笑,把叉子上的蛋糕含在嘴里,黑紅的嘴唇合攏,安院長順勢抽走了叉子……咽下蛋糕,程老漢忽然又沉默了。
“程老,您看,這是您孫子捎來的……”吳鄉(xiāng)長在包里掏出了一沓東西。
程老漢雙眼瞬間放光,把孫子的照片一張一張仔細地看,嘴角顫抖,似乎悲喜交加。吳鄉(xiāng)長和安院長眼里噙滿了淚花。
“還沒……轉業(yè)?”
“這孩子表現(xiàn)好啊,提拔當副營長了……”
“嗯,好,好啊……”
這些年,孫子一直非常忙,除了偶爾由吳鄉(xiāng)長捎來信件、照片、短視頻,一次也沒有回來探親。
這年冬天格外冷,程老漢擔心自己熬不過漫長的冬季,就非常想念孫子。醒來后窩在床上發(fā)呆,就餐時夾不到蔬菜,娛樂時不知道出牌……安院長心里也著急,給吳鄉(xiāng)長打電話。吳鄉(xiāng)長忙著開會,派干事送來幾張照片。程老漢哆哆嗦嗦地戴上老花鏡,舉著照片反復端詳。
“模樣沒變呢……”程老漢似乎問別人,也似乎自言自語。
“程爺爺,您看,照片是新洗的?!?/p>
“新的?”
“是啊……您看,背景都換了。”
“新的,是新的,大孫子,真精神!”
大家擠在程老漢身邊,眼睛都濕潤了。大家都有家,這里成了最后的家。只要兒孫有出息,家在哪兒并不重要。
雪慢慢融化了,嚴冬耗掉了程老漢最后的養(yǎng)分和精力,渾身只剩一副瘦骨。他倚在床頭上捯氣兒,窗外的楊樹葉子映綠了雙眼。
程老漢用眼神叫來了安院長。
“上醫(yī)院吧?!卑苍洪L說。
程老漢隱約搖頭,散落的目光慢慢聚攏到安院長臉上。安院長通知了吳鄉(xiāng)長。
程老漢憋紅臉喘了一會兒氣,混濁的眼神清澈起來,無力的目光在每個人身上掃過,他看清了吳鄉(xiāng)長,一只手吃力緩慢地抬抬,斜向停在半空,指向遠方。
“程老,您就放心吧,大孫子在部隊……很好的……”
程老漢無力地笑笑,黑褐色的臉如同風化的石頭,干癟的眼窩汪了些許淚水:“謝謝你們……哄我開心……”
“程老,不用謝,這是應該做的!”
程老漢目光散向各個方向:“我在……電視……早……知道……孫子……他們,他們犧牲了?!?/p>
“您早知道?”
“為了救,救火……”程老漢說完,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