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佩鴻

我老姑是在我奶奶的反對聲中嫁到新民屯的。

據(jù)我媽后來說，當(dāng)時我大姑自認(rèn)為是嫁出去的人，不便摻和；我爸正在縣里出民工，沒有及時趕回來發(fā)表意見。而我爺爺去世早，根本不知道家里有這檔子事。只有我奶奶堅決反對，她靠在炕柜上，青著嘴唇說：“你要是嫁了就別后悔，后悔了也別在我面前哭?！钡罱K還是沒擰過，我老姑自己點(diǎn)頭應(yīng)下了親事，沒過多久就搬到新民屯，和我老姑父結(jié)婚了。

辦婚禮那天，我奶奶沒去，一整天都靠在炕柜上沒挪窩。原本干澀的眼睛，紅了一圈又一圈。

新民屯雖是近郊，進(jìn)城只需十分鐘，比我們老家方便得多，但我老姑的婆婆很兇，公公很蠻，而我老姑父又是個三腳都踢不出個屁的主兒，所以我奶奶認(rèn)為我老姑嫁到了一個不該嫁的地方。

我曾經(jīng)問過我奶奶，我老姑為什么非要嫁到新民屯呢？我奶奶放下手里的針線包，將目光從炕被移到窗臺上，又從窗臺移到了立柜上，卻一直沒有接我的問話。

我記得，我老姑真的在我奶奶面前哭過，大概是受了公公婆婆的欺負(fù)，而我老姑父又不能站出來為她做主。那陣子，我奶奶唉聲嘆氣了好幾天，留我老姑在家里吃了幾頓順口飯，又讓她回去了。

從那以后，我老姑似乎是長了“志氣”，遇到事都是自己解決，再也不在我奶奶面前哭了，直到二十年后，她得了腸結(jié)膜癌。

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是晚期，去市醫(yī)院開了刀又縫上了，醫(yī)生說已經(jīng)不行了，回家想吃點(diǎn)啥就吃點(diǎn)啥吧。于是又接了回來，用一些抗癌藥維持，沒過幾天，身體就迅速地垮下去了，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經(jīng)常處于昏迷狀態(tài)。

有一天，老姑剛抽完腹內(nèi)積水，神志清醒了一些，又突然說想去北門口百貨商店看看。

我沒心思問原委，急著出去打車，我奶奶則給老姑裹上了毯子，和家人一起把她抱到了車上。

我叮囑司機(jī)，車開慢點(diǎn)，再慢點(diǎn)，讓老姑好好看看這個她曾無數(shù)次穿行的城市。

老姑要看的北門口百貨商店，緊挨著小凌河，河?xùn)|是城市，河西就是新民屯的地界了。我們?nèi)サ臅r候，北門口百貨商店早就被拆掉了，在原址建起了高樓，上面是寫字間，樓下是銀行營業(yè)廳，旁邊是一家裝潢考究的臺球會館。

車停在了銀行對面，老姑吃力地坐起來，將目光探出車窗，眼淚便如高粱花一樣抖落下來。

老姑似乎意識到了我們的不解，也似乎在自言自語：“十八九歲的時候，一個很冷的秋天，我去市里賣白菜，把推車子停在了北門口百貨商店門口，突然覺著肚子絞痛。那時身邊連一個認(rèn)識的人都沒有，正當(dāng)我不知咋辦才好的時候，從里面走出來一個英俊小伙兒，見我滿頭大汗，牙關(guān)緊閉，就把我扶進(jìn)了百貨商店，又給我拿來一杯白開水和一片撲熱息痛。后來見我疼痛漸好，他又找來經(jīng)理，把推車子里剩下的半車菜都賣給商店了?！?/p>

“那你后來去北門口百貨商店找過他嗎？”我問。

“找過。是第二年春天去的，那天他正在商店里忙，我就站在外面，一邊賣菜一邊去里面偷看他?！?/p>

“他還記得你嗎？”

我老姑長吁了一口氣：“應(yīng)該是記得吧，要不為啥總是沖我點(diǎn)頭微笑呢，還關(guān)心我的菜賣的咋樣。不過，關(guān)心也沒有用。他是城里人，有體面的工作，我是個農(nóng)村賣菜的，中間隔著好幾條溝呢！”

“你就是為了能經(jīng)常見到他，才就近嫁新民屯的？”我奶奶含著眼淚問。

四十五歲的老姑，合眼點(diǎn)了點(diǎn)頭，用細(xì)弱游絲的聲音說：“這輩子還能看到他，我就滿足了。”

我看見，老姑蒼白的臉色逐漸紅潤起來。

二姨的訂婚照

二姨過世了，全村人都去送葬。老人們出于同情，是因?yàn)樗龔膩頉]嫁過人，自己孤零零地生活了一輩子。我們中年人，則大多出于好奇，想看看她在人生最后幾年的日子里，貓在家里不出來，到底是在干什么。

二姨的家是我們村最東邊的一戶兩間房的院子，進(jìn)門是外屋、灶臺、水缸，鍋碗瓢盆都在這里。從槅門進(jìn)去就是里屋，南面一鋪火炕占去了小一半的面積，靠北墻擺著兩個實(shí)木柜子，上面放一些折疊鏡子、刷牙杯、鐵皮暖壺?？课鲏κ且粡埑燥堄玫姆阶?。中間的位置就比較寬敞了，夠好幾個小孩子玩耍。

經(jīng)常有小孩子去二姨家玩，因?yàn)樗坏L得漂亮，而且還有好吃的，有時候是從兜里摸出的幾塊糖，有時候是從別人家摘來的一捧大棗。初夏的上午，微風(fēng)追著陽光滿屋跑，二姨拉過來幾個女孩子，給她們手心里涂了一點(diǎn)兒雪花膏，香氣便把屋檐下的燕子勾引得嘰嘰喳喳直羨慕。

有女孩子問：“誰給的雪花膏呢？”

二姨微笑不語，又有女孩子搶過來說：“二姨的對象唄！”

二姨的對象，我見過，穿著雪白的襯衫、藍(lán)褲子，披著傍晚的余暉，和二姨面對面在村小學(xué)的那棵大楊樹下聊天。我媽說，二姨的對象是鐵路工人，正在修成昆鐵路。我不知道成昆鐵路在哪兒，就知道很遠(yuǎn)，遠(yuǎn)在天邊。

二姨也不知道成昆鐵路在哪兒。當(dāng)二姨的對象結(jié)束休假要返回單位時，大人們便給他們訂了婚。端午節(jié)那天，二姨的對象還騎自行車馱著二姨去城里照了一張訂婚照。

獨(dú)自在家的二姨，除了去生產(chǎn)隊(duì)上工，就是在家繡花、繡窗簾、繡荷包，一邊繡一邊臉紅，然后還繡。就有嫂子們過來打趣，是不是想對象了？

二姨嘴上說不是，但心里卻一直盼著對象能來個信兒。

對象真的來信了，可是二姨不識字，不會讀信，也不會回信，就去找村小學(xué)的楊老師幫忙。

楊老師是和二姨一起長大的好姐妹，念過中學(xué)，能識字，能回信，能代替二姨把心里話說給天邊的對象聽。

對象來信說，有三十多萬人在崇山峻嶺間逢山開路、遇水架橋。二姨便心生自豪，讓楊老師回信說好好干，爭取立功。

對象來信說，有一位戰(zhàn)士不慎跌入了四十多米深的橋墩中，戰(zhàn)友想救援卻無計可施，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被水泥和砂漿掩埋其中。二姨便心生惦念，讓楊老師回信說要注意安全，不要立功，但要活著。

中秋節(jié)的時候，二姨的對象果然活著回來了，一起來的還有楊老師。

先是驚喜，后是沉默，最終還是對象開了口：“我真的很喜歡你，但喜歡不是愛呀。我在修鐵路時越來越發(fā)現(xiàn)，我愛的是能通過信跟我交心的楊老師。”

楊老師滿臉通紅：“二妹，你相信我嗎，我沒做手腳，我寫的信都是你說的意思?！?/p>

二姨使勁兒眨了眨眼，讓淚水憋在眼里不出來，哽咽著說：“等鐵路修好時，來信報個平安?！?/p>

還想往下說，眼淚已經(jīng)止不住淌了下來，把新買的紅圍巾都洇濕了。

當(dāng)楊老師成為鐵路職工家屬調(diào)到云南以后，二姨就不再流淚了，但也不繡花了，更不讓小孩子去她家玩了。后來越來越孤僻，整天貓在家里不出來，有人提親也不看。父母去世后，她便自己守著空院過日子。

幾十年來，村里的房子陸續(xù)翻新了，有的還建成了二層或三層樓，只有二姨家絲毫未動，顯得越來越孤獨(dú)。下一代孩子長大了，都不再知道，曾經(jīng)有那么多孩子在二姨家里，伴著燕子的呢喃追著陽光跑。

得知二姨去世的消息，當(dāng)年圍著二姨玩耍的幾個中年人，趕過來料理后事。打開二姨家塵封已久的房門，一股霉味沖了出來，屋里灰塵彌漫。

二姨合衣躺在炕上，顴骨突出，臉色暗黃，手里握著一個陳舊信封。眾人解開二姨的手指，從信封里抽出一張照片，是一個姑娘和一個小伙子的合影，上寫：紅旗照相館1964年端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