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遷,本名喬立波。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1998年開始發(fā)表小說,已在《小說月報》《芒種》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及小小說兩百余萬字。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和小小說集共八部。
鄉(xiāng)衛(wèi)生院醫(yī)生匡且犯了驢脾氣,認了死理兒,事情便僵住了。
事情其實也沒多大,就是看個病,不比芝麻大多少的事。因為這個病很小,一個感冒,有些咳嗽,也沒發(fā)燒,肺也沒炎癥,吃幾片藥喝幾杯熱水就能好的,大不了掛兩個吊瓶,好得快一些而已。可病人不同意,吵嚷著非要住院。匡且很耐心也好意地笑說了一句:“咱這又不是賓館,有啥住的,也不是啥大病,拿點兒藥回去吧!”
病人就炸了。其實是沒病的人炸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胖女人,一臉的橫肉,眼睛還是三角的,瞧面相就不是省油的燈。胖女人是病人的老伴兒,沖匡且就喊上了:“我們是貧困戶,你干啥不讓我們住院?你信不信我去告你虐待貧困戶!”
匡且就愣住了,望著胖女人愣怔了足有一分鐘,便也炸了,氣的。因為胖女人高腔高調地喊他們是貧困戶,還上綱上線蠻不講理要去告他虐待貧困戶?,F在貧困戶還敢虐待?不供著就不錯了。全鄉(xiāng)上下哪個不把貧困戶放在心上捧在手里,想方設法增加他們的收入讓他們早日脫貧,好盡快完成國家的扶貧大業(yè)??伤@么一喊一叫,就有些變了味道,還把貧困戶的招牌擺在了前面,似有堅硬盾牌的意味。其實匡且也知道他們的真實用意,就是一分錢也不想掏。縣里對醫(yī)療扶貧政策有規(guī)定,住院是全報全銷,不住院是三百元墊底,三百以內自己掏腰包,三百以上由醫(yī)保出。其實這規(guī)定挺人意,住院都是病重花銷大,貧困戶負擔重,能幫助解決大困難。不住院都是小病,像這種頭疼腦熱,多說也就一百二百的花銷,本鄉(xiāng)的貧困戶還沒有吃不上飯的,基本上都是收入沒過標準線,這點兒錢他們也是能夠拿得出的。如果花多了,三百元以上還由醫(yī)保出??锴乙还膊沤o他們開了一百多塊錢的藥,他們也不想花,還橫上了??锴易钜姴坏冒l(fā)橫,何況自己也沒給他們亂開藥多開藥,是根據實際病情開的。如果真是發(fā)燒有炎癥需要住院,他怎么會不讓他們住院呢?他那么說,是玩笑了一點兒,但也是事實。鄉(xiāng)里的衛(wèi)生院條件簡陋,比個人家好不到哪去,有什么好住的。而且,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說話誰不閑扯笑,每天來看病的鄉(xiāng)親再少也有三五個,哪個不是對他匡且醫(yī)生謙恭一點兒,還特意與他說幾句玩笑話顯親套近呢??山裉爝@個號稱貧困戶的胖女人,卻反其道而來了。
匡且看了一眼有病的貧困戶,那個瘦老頭,瞧著比胖女人得大幾歲,有些面恍兒的。好像來看病的鄉(xiāng)親都面恍兒的。畢竟一個鄉(xiāng)住著,說不上哪天在哪里迎頭碰面,不說話也能多少留下點兒印象。瘦老頭瞧著唯唯諾諾,看著老伴兒站在匡且面前氣勢洶洶,卻一聲不吭,應該是不敢跟胖女人吭聲的。自然也有不想掏錢的意思,因此只是瞧著老伴兒發(fā)橫橫。匡且就冷冷地對胖女人說了一句:“用不著住院,還沒病到需要住院的地步?!闭Z氣很硬,臉冰冷著,算是給胖女人一個臉色。
沒想到,胖女人不懂退進,也許是老頭從來沒跟她這么說過話,立刻把自己貧困戶的身份又變成了利劍,張牙舞爪揮舞著刺向了匡且:“你什么大夫???看不起我們貧困戶,不顧我們貧困戶死活呀!我要找你們院長,我要告你這黑了良心的缺德大夫?!?/p>
匡且就炸了,起身扯住她拽出了門,一指走廊盡頭的門說:“院長就在那屋,你去告吧!”
胖女人一甩胳膊就向院長室奔去。
匡且轉身回屋,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瘦老頭,瘦老頭趕緊把頭低下了??锴倚睦锞屠湫α艘宦暎R了一句窩囊廢。
很快,從縣城一個衛(wèi)生所調過來還不到兩個月的年輕女院長就領著胖女人進來了,笑吟吟地望著匡且說:“匡大夫,他們這怎么個情況?”
匡且坐在辦公桌前沒起身,他不是不尊敬女院長,而是心里憋著一股氣。兩個月前,老院長退休,向縣衛(wèi)生局推薦匡且當院長,匡且也認為自己能夠當上院長,畢竟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干了快十年,醫(yī)術雖然不能跟大城市的醫(yī)生比,但自認為也不比縣醫(yī)院的醫(yī)生們差多少,當個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院長還是夠的??蓻]想到,縣衛(wèi)生局竟下派了一個院長,還是個年輕的女院長。女院長來了之后,除了管管衛(wèi)生院的日常工作,看病她不管,所有來看病的都由匡且和另一個年輕的小劉醫(yī)生來。好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來看病的人不多,他和小劉也看得過來。小劉前幾天結婚,領著媳婦去南方度蜜月去了,現在就剩下匡且一個人??锴彝洪L說:“就是小感冒,給開藥了,他們不干,要住院。”
胖女人不失時機地喊了一句:“我們貧困戶有病還不能住院了!”
匡且又火了,站起身沖胖女人喊道:“你別一口一個貧困戶的,貧困戶怎么著?貧困戶就可以強行住院??!醫(yī)院不是賓館,不是你想住就能住的,你的病不夠住院,就不能住?!?/p>
胖女人立刻扯住女院長的袖子叫道:“看看,看看,這是什么態(tài)度,剛才就是這么說的,這不就是看不起我們貧困戶嗎!住賓館我們得有錢??!我們不就是沒錢嗎,我們不就是貧困戶嗎,醫(yī)院都不讓我們貧困戶住了??!”胖女人大聲喊了起來。
女院長連忙勸道:“大姐,你別喊,匡大夫他不是那個意思,你們真病重,他能不讓你們住院嗎!”
胖女人松開了女院長的袖子,沖女院長嚷開了:“看看,你們這不就是合起伙來不讓我們住院嗎,欺負我們是貧困戶嗎!”
匡且氣得哐地敲了一下桌子:“胡攪蠻纏不講理!”
胖女人扭身就去拽坐著的瘦老頭:“走,我們去鄉(xiāng)里告他們……”
女院長連忙撲過來,伸手拽住胖女人:“大姐,至于嘛,不就是有病想住院嗎!”女院長轉頭對匡且一笑說:“讓他們住院。”
匡且咣唧一句:“我開不了,病不夠?!?/p>
胖女人立刻拽起瘦老頭,幾乎是提溜著瘦老頭沖出了門。
女院長往門外沖了兩步,又折了回來,臉紅一下白一下的,有些埋怨地對匡且說了一句:“這貧困戶現在惹不起的?!?/p>
匡且氣憤地說了一句:“國家的好心,卻讓他們當成了驢肝肺?!?/p>
女院長哀嘆一聲,擔憂地說道:“他們真去了鄉(xiāng)里,怎么辦啊!”
匡且看了一眼愁眉苦臉的女院長,心中浮上一絲不忍,說:“讓他們告去,我擔著,跟你沒關系。我就不信,還能無理走遍天下!”
女院長就又哀嘆了一聲,苦著臉坐在匡且的對面??磥硎且戎毨羧ジ鏍畹慕Y果的。
半個小時不到,胖女人扯著瘦老頭便回來了。跟著他們來的竟然是鄉(xiāng)政府的于鄉(xiāng)長。
于鄉(xiāng)長的車在門外鳴了一下笛,女院長和匡且便往窗外瞭了一眼,看清是于鄉(xiāng)長的車,女院長刷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叫了一聲:“這事鬧得有點兒大了?!避f了出去。
匡且沒動,坐在那望著窗外,看著那個胖女人從車上拎下瘦老頭,看著于鄉(xiāng)長推開副駕駛車門鉆出來??锴也幌矚g貼乎領導,老院長退休前就暗示他應該去縣衛(wèi)生局看看局長,他沒去,果真,他便沒有當上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院長。
女院長領著于鄉(xiāng)長進了匡且醫(yī)生辦公室。胖女人瘦老頭并沒有進來,應該是于鄉(xiāng)長沒讓他們跟進來。出于禮貌,匡且起身沖于鄉(xiāng)長微微點了一下頭。
于鄉(xiāng)長便很刻意地看了他一眼,應該是已知曉了所有情況過程,胖女人告狀的內容,女院長所述事情的經過都已經在于鄉(xiāng)長的腦子里。在于鄉(xiāng)長看來,究其不過一件屁大的小事而已,是匡且犯了倔罷了。于是,于鄉(xiāng)長便哧了一聲,對匡且說:“匡大夫,至于嘛,他們要住院就讓他們住,又不花你的錢,還讓他們跑鄉(xiāng)里去上訪告狀的。”
于鄉(xiāng)長這話說出來,錯就全在匡且了??锴翌^刷地就往上頂了一下,血壓瞬間升高,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也沒想控制,心下倒鐵一般的硬了,口氣很沖地對于鄉(xiāng)長說了一句:“不夠住院就不能住!”目光冷冷地直視著于鄉(xiāng)長。
于鄉(xiāng)長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顯然沒有想到匡且會這種態(tài)度跟他這個一鄉(xiāng)之長說話,而且還生冷強硬地把他的要求或吩咐撅了回來。于鄉(xiāng)長哏嘍了一下,臉一點一點地紅了,整張臉紅得差不多時,一轉臉沖女院長氣哼地說了一句:“還非得他看病住院,劉大夫呢?讓劉大夫看。”這話他自然是說給匡且了,是生匡且的氣,也是讓匡且知道他對匡且有氣了。
女院長慌忙說道:“劉大夫去南方度蜜月了?!?/p>
于鄉(xiāng)長就盯著女院長說:“那就你來看,開診斷住院。”
女院長便愣了,直直地看著于鄉(xiāng)長,不說話。于鄉(xiāng)長被她愣眼看得有些不自在,哼了一聲說:“看我干什么?看病開診斷?!?/p>
女院長就看了一眼匡且,起身往外走著說:“鄉(xiāng)長,出去說句話。”
于鄉(xiāng)長便不情愿地跟著女院長出了醫(yī)生辦公室。胖女人和瘦老頭在門口站著呢,看他們出來,連忙迎上來。于鄉(xiāng)長沖他們擺了一下手,跟著女院長往院長辦公室走去。進了院長辦公室,女院長立刻羞愧地小聲說了一句:“我沒執(zhí)業(yè)醫(yī)師證,看不了病,開不了診斷?!?/p>
于鄉(xiāng)長便怔住了,吃驚地望著女院長,驚訝地說:“你連醫(yī)生都不是?縣局怎么讓你來當院長?”
女院長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局長是我老舅?!?/p>
于鄉(xiāng)長便微微地抽動了一下臉皮,輕嘆了一聲:“你這個老舅?。‖F在怎么辦?一個非要住院,一個死活不讓住,這不僵住了嗎!”
女院長說:“匡大夫看病還是可以的,他們的病確實用不上住院治?!?/p>
于鄉(xiāng)長說:“我心里不清楚啊!他們要不是貧困戶,我搭理他們?尤其這樣的貧困戶,咱不能惹的,不講理,把貧困戶三個字當成尚方寶劍,到哪都橫劈亂刺,你一擋,他們就說你欺負貧困戶,滿世界嚷嚷,你有理也辯不清???,真是沒辦法的。”
女院長不住地點頭,于鄉(xiāng)長也是說了一番無奈的肺腑之言,是實情?,F在的貧困戶,絕大多數是好的,對國家的這番心血好意感恩戴德,在政府和幫扶人員的支持和扶助下,積極努力地在脫掉貧困的帽子。但也不乏像這個貧困戶這樣的,把貧困當成了無理耍橫的資本,好像他們的貧窮跟他們一點兒關系沒有,全是國家和社會造成的。他們鬧一鬧是應該的,國家無償地養(yǎng)著他們也是應該的。
女院長猶疑了一下說:“要不,這藥錢我個人掏了吧,也沒幾個錢,他們也就是不想掏這點兒錢的。”
于鄉(xiāng)長眼睛一亮:“對呀,不就是不想花錢嗎,藥給他們不就完了?!庇卩l(xiāng)長臉上輕松,轉身往出走。
于鄉(xiāng)長和女院長來到胖女人瘦老頭跟前,于鄉(xiāng)長對他們說:“讓院長把藥給你們拿上,不收錢了,回去吧!”
瘦老頭忙點了一下頭說:“行,行?!?/p>
“行什么?是差錢的事嗎!我們有病了就得住院?!迸峙艘话抢堇项^,把瘦老頭幾乎扒拉倒了,翻著三角眼氣沖沖地說道,說完還抻脖子往醫(yī)生辦公室里瞭了一眼。
于鄉(xiāng)長和女院長就知道這胖女人跟匡且較上勁兒了。
女院長招呼胖女人:“大姐……”
“誰是你大姐?我都能當你媽了,你媽有病你能眼睜睜地看著不讓住院治療嗎!”胖女人不讓女院長開口,連珠炮似的對女院長叫道。
女院長被胖女人嗆得臉色通紅,眼圈里都有眼淚了,哆嗦著看著胖女人。
于鄉(xiāng)長不高興了,胖女人的囂張讓他也不耐受,說了一句:“說話這么沖干嗎?有病用不用住院醫(yī)生不知道嗎?”
胖女人立刻沖著于鄉(xiāng)長來了:“我就知道你們會官官相護,你們就是瞧不起我們貧困戶,巴不得我們貧困戶都死了才好呢,你們就省心了?!?/p>
于鄉(xiāng)長臉色一沉:“怎么說話呢,不要什么事都把貧困戶掛在嘴上,還能不能講點兒理。”
“誰不講理了?誰不講理了?你們就是不顧我們貧困戶的死活,有病了都不讓我們住院,不是盼著我們死是什么。好,好,你是鄉(xiāng)長是不,我現在告你?!闭f著,從兜里掏出一個半新不舊的手機,開始撥號。
于鄉(xiāng)長冷笑了一下,看著她撥電話,看她往哪里告他。
電話一接通,胖女人哇的一聲就哭上了,聲嘶力竭悲痛欲絕的,都沒有個緩沖,驚得于鄉(xiāng)長和女院長不由后退了一步。胖女人沖著電話里哭喊著:“趙縣長啊,他們想讓我這貧困戶死??!嗚嗚……”
于鄉(xiāng)長一驚,盯在了胖女人的電話上。電話里顯然是讓胖女人別哭,問想讓他們死的是誰。胖女人嗚嗚地哭著說:“鄉(xiāng)里的大夫,還有鄉(xiāng)長啊!”她使勁兒地喊鄉(xiāng)長啊。胖女人停頓了一下,把電話伸給了于鄉(xiāng)長。顯然電話里說讓于鄉(xiāng)長接電話的。
于鄉(xiāng)長連忙接過電話。電話里說:“于鄉(xiāng)長,怎么回事?”還真是縣里的趙縣長。于鄉(xiāng)長呼啦一下記起來了,趙縣長幫扶的貧困戶在他們鄉(xiāng)的,趙縣長來過兩回,跟貧困戶見面商討幫扶措施,只不過趙縣長來的兩回,他都湊巧不在鄉(xiāng)里,也沒跟著,鄉(xiāng)里的人跟他說過趙縣長幫扶的貧困戶,但他沒見過他們,并不知道眼前的這個貧困戶就是趙縣長幫扶的??磥?,他們這是因為縣長幫扶有撐腰桿子的,因此才敢這么耍橫。于鄉(xiāng)長原以為他們是給縣扶貧監(jiān)督辦打電話,自己沒有扶貧過錯,他們能告出個什么,沒想到,他們是把電話打給了趙縣長。
于鄉(xiāng)長沖女院長使了個眼色,快步進了醫(yī)生辦公室。女院長趕緊跟著進屋,胖女人跟著要往里進,女院長手疾眼快地關上了門,把胖女人擋在了門外,插上了門。于鄉(xiāng)長問了趙縣長一聲好,把事情說了一遍,重點強調他們的病根本用不著住院的。說這話時眼睛看著匡且。
趙縣長語氣不冷不熱地對于鄉(xiāng)長說了一句:“不就住院這點兒小事嘛,要住就讓他們住,又哭又嚎地給我打電話,正開會研究事呢!”說完,不等于鄉(xiāng)長再說什么,把電話掛了。
趙縣長的想法和于鄉(xiāng)長最初的想法一樣??膳峙诉@么一鬧,于鄉(xiāng)長最初的想法已經有所改變,但于鄉(xiāng)長不可能讓趙縣長也過來體驗一下胖女人的渾不講理啊。于鄉(xiāng)長就嘆了一口氣,望著匡且說:“匡老弟,算你幫我個忙行不,就讓他們住院吧!這個貧困戶,是趙縣長幫扶的!”
于鄉(xiāng)長要是不說是趙縣長幫扶的,自己扯下臉來存心求人,匡且可能就幫這個忙了,一提趙縣長幫扶的,匡且平息了半天的火氣又燃了起來,對這種權勢壓迫的抵抗憤然而起??锴冶阋宦暲湫Γ骸摆w縣長幫扶的貧困戶就能特殊?就是省長幫扶的貧困戶,在我這不夠住院條件也不能住?!?/p>
這話硬得就比較傷人了。于鄉(xiāng)長的臉頓時紅一塊白一塊,望著匡且都不知該說什么了。女院長趕緊招呼于鄉(xiāng)長:“鄉(xiāng)長,到我那屋去喝口水。”
于鄉(xiāng)長起身,瞪了一眼匡且,跟著女院長往出走。女院長一開門,胖女人悶頭就往里闖,于鄉(xiāng)長嗷嘮一嗓子:“外面等著!”胖女人要說什么,看看臉色鐵青的于鄉(xiāng)長,沒說,縮了回去,目送著女院長和于鄉(xiāng)長進了院長辦公室。
女院長拿了瓶水遞給于鄉(xiāng)長說:“您喝口水,消消氣?!?/p>
于鄉(xiāng)長氣呼呼地說:“這人怎么這么軸,軟硬不吃油鹽不進?!?/p>
女院長說:“匡大夫比較艮,現在就是兩下頂頭了,誰都不想往后退,也沒法往后退,退了不就是認慫了嗎!”
于鄉(xiāng)長搖頭嘆氣:“那咋辦?趙縣長幫扶的貧困戶,電話里意思也明了,我還能讓趙縣長過來看看他幫扶的貧困戶的渾嘴臉嗎!”
女院長說:“自然不能讓趙縣長來,只能讓匡大夫開診斷住院的?!?/p>
于鄉(xiāng)長就盯著女院長說:“你有辦法了?”
女院長一笑:“您和我指定是不行了。不過,有一個人也許能行。”
于鄉(xiāng)長精神一振:“誰?”
女院長說:“匡大夫的愛人好像在鄉(xiāng)中學當老師……”
于鄉(xiāng)長便有些欣喜地叫道:“對呀,讓他老婆來說。現在的女人,哪個在家不說了算!”瞧了一眼女院長,哈哈一聲:“沒說錯吧!我給校長打電話,讓他領著匡大夫的愛人馬上過來?!?/p>
鄉(xiāng)中學校長帶著匡且的愛人陶老師就急急忙忙地趕到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于鄉(xiāng)長和女院長早出來,在門外等著他們。見了面,于鄉(xiāng)長和女院長把情況說了,最后把殷切的目光落在了陶老師的臉上,陶老師恨恨地說了一句:“又犯倔了!”大踏步進了醫(yī)生辦公室。一干人跟在陶老師身后,在醫(yī)生辦公室門外站住,女院長伸手把門給虛掩上。一直在門口的胖女人看了看于鄉(xiāng)長,橫肉縱生的臉閃著一絲趾高氣揚得意的笑。于鄉(xiāng)長不想跟她一般見識,轉了臉,目光落在瘦老頭身上。瘦老頭靠墻蹲在地上,臉色蒼白,目光散亂無神,一臉的愁容與痛苦。于鄉(xiāng)長心里恨恨地罵了一句:“完犢子玩意兒,自己的病,還得他媽的老婆做主來治?!?/p>
在家大事小事都說了算的陶老師沒想到在醫(yī)生辦公室說了不算了。本以為自己跟匡且一說,匡且雖不情愿,或是埋怨她不該來摻和此事,也就讓瘦老頭住院了。沒想到,匡且王八吃了秤砣,鐵心不讓瘦老頭住院的。陶老師就發(fā)了火,把在課堂上訓斥犯錯學生的勁頭拿了出來,對匡且噼里啪啦地訓上了。陶老師也不能不發(fā)火,校長把她領來,就是讓她來解決難事的,匡且是她男人,這是校長對她的重視,也是認定她在家中的地位,在自家男人面前說一不二的權力。如果這點兒事都辦不下來,讓校長怎么看她?自己的顏面何在。何況,陶老師本身也覺得就是個屁大點兒事,要住院就讓他住唄,又不掏自己家的錢??伤凸懒诉@一出又一出鬧劇般逼迫匡且讓其貧困戶住院而產生的不良反應,抵觸情緒已經在匡且的心中根深蒂固了,扎得實實的,并且長滿了刺,已經拔不動了。
匡且陰沉著臉,面如死水,無論愛人陶老師一會兒坐在自己的面前,一會兒站起來走到自己的面前,甚至惱怒地伸出一根食指戳他的肩膀,或握成一只拳頭半真半假地杵他,他都無動于衷,穩(wěn)如泰山,就是不松口,不讓門外的那個瘦老頭住院。其實他針對的也不是那個有病的瘦老頭,而是那個囂張跋扈沒病的胖女人。如果最開始是那個瘦老頭懇求他要求住院,那個胖女人不吭聲的話,他可能心一軟也就讓其住了,萬沒有想到,那個滿臉橫肉的胖女人開場就夾槍帶棒趾高氣揚,像誰都欠了他們似的,接連的找院長找鄉(xiāng)長,還搬出了縣長。嚇唬誰呀?我匡且不是院長也不是鄉(xiāng)長,就是一個小大夫,我怕你做什么?我又沒做錯什么,還能把我怎么著,我還偏要治治你們這種歪風邪氣的。
匡且穩(wěn)如泰山紋絲不動,陶老師久攻不下,終于受不住了,最后站在匡且面前,背對著門,她不想讓門外的那些人從門窗看到她失敗扭曲的臉孔,面對著匡且猙獰著臉惡狠地說了一句狠話:“匡且,今天這個事你要不辦,咱倆就過到頭了?!?/p>
匡且心中一顫,沒想到妻子能說出這種話來,不由怒火攻心,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嘴哆嗦著,紅著眼睛沖陶老師怒吼了一句:“不過就不過,嚇唬誰呀!”
陶老師一怔,眼淚唰地盈滿了眼眶,努力控制了兩下,還是沒控制住,嘩地淌了下來,轉身沖出了門。
匡且的怒吼聲太大了,門外的人都聽到了,陶老師隨后又旋風般地拽開門滿臉淚水跑出去,頓時,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了。這個結果太出乎他們的意料,不但事沒辦妥,還鬧到了人家夫妻反目要分道揚鑣的地步。
于鄉(xiāng)長女院長和校長都杵在門口,不知是該去追陶老師,還是跟匡大夫說點兒什么。
匡且一揚頭,目光射向了門口,面對著他們,眼里浮上了一層淚水,突然迸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我沒看錯病,為什么非得逼我?”
于鄉(xiāng)長喉嚨滾動了兩下,艱難地說了一句:“你沒錯……”
“快救人?。∫廊肆?!”胖女人的聲音在他們的身后突然乍起,叫得驚心動魄。
三人連忙轉身,瘦老頭已經堆在地上,臉如白紙,暈了過去。
匡且從屋里快速地躥了出來,分開眾人,試了一下瘦老頭的氣息,摸了一下額頭,抱起瘦老頭快步進了隔壁的病房,放在病床上,然后又快速跑到護士站,喊護士配藥,馬上給瘦老頭點上。
看護士給瘦老頭打上針,匡且說了一句:“沒生命危險,住院打幾天藥吧?!闭f完,也不理眾人,徑直出了病房。
于鄉(xiāng)長和女院長相互對視了一眼,確信沒聽錯匡且剛剛說過的話,不禁都吐出了一口濁氣,臉上浮上一層意外驚喜,看了一眼病床上臉色煞白的瘦老頭,心中明了,這都折騰一上午了,老頭一直沒吃上藥,又被胖女人扯來拽去,看著胖女人作鬧,豈能不又驚又嚇憋氣窩火加重了病情。沒想到如此一來,倒化解了讓人不知該如何往下進行的僵持局面。
于鄉(xiāng)長狠狠地瞪了一眼胖女人,說:“你想把老頭作死呀!這是匡大夫大人不記小人過,救了你們?!迸峙藵M臉羞愧,塌眉耷眼地低下了頭。
于鄉(xiāng)長從病房出來,走過醫(yī)生辦公室門口,想進去,腳抬了一下,卻邁過了門,沒進。出了衛(wèi)生院大門,于鄉(xiāng)長轉身對跟在后面的女院長說:“等匡大夫消了氣,替我說聲對不起?!庇挚粗iL說:“你回學校跟匡大夫愛人談一下,這個事匡大夫沒錯,氣話說了也就說了,她真敢跟匡大夫鬧離婚,給她處分?!?/p>
校長嘿笑了一下:“老師鬧離婚沒處分規(guī)定?!?/p>
于鄉(xiāng)長一瞪眼:“那他們離婚了你這校長也別干了,我去跟縣教委打招呼?!闭f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女院長回來,猶豫了一下,還是進了醫(yī)生辦公室,望著匡且微笑著說了一句:“謝謝!”
匡且也笑了一下,只不過,那笑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
責任編輯??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