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文格，江西修水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人民文學》《小說選刊》《散文選刊》《作家》《天涯》《山花》《青年文學》《北京文學》等。出版有長篇紀實、小說集、散文集七部。曾獲“恒光杯”全國公安文學獎、第二十四屆孫犁散文獎，第四屆廣東省九江龍散文獎、第三屆廣東省有為文學獎“有為杯”報告文學獎等。

1

電話接通后，我聽到了喵喵的叫聲，印象中外婆的電話就像動物樂園里的音樂彩鈴，設置著特殊的畫外音。電話那頭，貓咪是主角，外婆是配角。

每次和外婆通電話，搶先發(fā)聲的一定是貓咪。貓咪的發(fā)聲像情緒預報，傳遞著外婆的基本信息，從咪嗚、喵嗚、喵嗷這些不同的音調里可以判斷出外婆此刻的心情。如果貓咪的叫聲是緩慢溫柔的，那說明外婆一切正常，甚至有可能正開心地攬貓入懷，一邊撫摸，一邊輕吟。

假如貓咪的聲音尖利短促，或者夾帶一絲驚慌，那說明貓咪剛挨過一頓訓斥。此刻的貓咪蹲在地上，外婆則倚靠床頭，各自生著悶氣。

外婆與貓咪生氣，就像初春的天氣孩兒臉，說變就變。于是生氣和好、和好生氣地起伏交替著。

鬼靈精怪的貓咪，它好像什么都懂。比如它知道圍在外婆身邊的幸福，但長久的幸福也會乏味，就像泡在糖水里的舌頭，感受不到甜味。于是貓咪就變著法子惹是生非，逗外婆玩樂，尋一點兒開心，比如有意打翻桌上的牛奶，叼走外婆的鞋子，弄臟潔白的毛巾……

這時候外婆就會操起床頭的雞毛撣子，撲過去教訓貓咪。老胳膊老腿的外婆，哪夠得上這神出鬼沒的貓咪，雞毛撣子還未到手，貓咪卻早已竄上高聳的櫥柜。站在櫥頂的貓咪，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盯著外婆，那迷人的瞳孔，如兩顆熟透的葡萄，在眼窩中緩緩轉動，圓潤透明，看上去就像用寶石打磨的珠子，在夜空中閃閃發(fā)亮。

看著站在高處的貓咪，它伸長脖子，搖頭晃腦，外婆竟然沒忍住，撲哧笑出聲來，一轉眼，所有的怒氣都煙消云散。

望著淘氣的貓咪，外婆竟然無師自通地用上了擬人的修辭，她輕輕地嗔責了一聲：“這討厭的孩子！”那一刻不知是老人出現了幻覺，還是萌生了奇想，感覺這貓咪就像自己曾經的孩子，從母親到小姨，從小姨到外甥，一個個親手帶大的淘氣包，逐一浮現眼前……

2

母親病逝的那年，外婆剛滿七十，多病的母親知道身板硬朗的外婆還能活些年頭，于是叮囑我們往后可要好生照看外婆，算是替她盡孝。我們在母親床前點頭承諾的時候，還不懂世事維艱，更無法體會照顧好一個老人的難度，一不小心就開出了一張空頭支票。想來這是一種罪孽，直至從現實中看到老人因為孤獨難耐，因為疾病痛苦而出現輕生厭世的念頭時，我們才理解孝道的艱難、養(yǎng)老的沉重。

外婆是否也有過這種念頭？我們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兒可以肯定的是她幸有寄托。感謝幾任貓咪，是它們陪伴左右，是它們用調皮搗蛋的方式，驅散了外婆晚年的孤寂。

十年前的一個冬夜，貓咪從后院找到了破碎的窗戶，那圓形的破洞就像為貓咪預留的生命通道，讓它輕輕松松地鉆進了人間煙火。嗅覺靈敏的貓咪擅長定點襲擊，它偷吃了外婆灶臺噴香的酒糟魚。吃飽喝足的貓咪像個醉漢，在溫暖的灶臺上呼呼大睡。

次日清早，起床做飯的外婆有些吃驚，發(fā)現灶臺已是一片狼藉，煙囪旁一只大花貓肉體橫陳，呼呼大睡。怒火中燒的外婆，一聲大罵，操起棍子，準備教訓這偷吃的野貓。此時還在宿醉中的貓咪因驚嚇而醒，只見它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艱難地爬上了窗臺，想從原路逃離出去。就在外婆即將動粗的時候，貓咪那個碩大的肚子刺痛了外婆的眼睛，她趕緊放下了手中的棍子，因為她看這只懷孕的母貓已經臨盆在即。

急于躲藏的母貓，在關鍵時刻不忘回眸一望，它看到外婆放下了手中的棍子，便立即停止了逃竄。多少年風餐露宿，這貓咪沒有享受過人間溫飽，享受過夢幻般的醉意。如今對這種飄飄欲仙的感覺充滿了誘惑，懷孕的貓咪對于漂泊的滋味早已厭倦，它真的不想再去浪跡天涯。

紛爭雖然暫時平息，人貓已同居一屋，但是外婆對這只來路不明的野貓還是心存戒備。首先她把半瓶酒糟魚藏進了柜子，把雞蛋、臘肉放進了里屋，她要先觀察這母貓的德行，是否可以收留?？稍诿耖g認為家里突然來了貓咪是一件不吉利的事。

本來外婆是準備讓母花貓飽食一頓，然后再把它打發(fā)出去?？墒沁€沒等外婆采取驅逐行動，大肚渾圓的母花貓就迫不及待地產下了三只小貓，一白，一黑，一黃。三只小貓依偎在一起，就像綻開一團錦繡。有了這三個小生命，外婆就更加束手無策，即使有再多的理由，也硬不起心腸。

足智多謀的貓咪用這種方法喚醒了外婆的母愛，輕而易舉找到棲身之地。外婆望著這窩小貓，只能連大帶小無條件地收留，從此，這只身份不明的貓咪就如偶遇災荒的母子，以投親靠友的形式，留在了外婆身邊。

母花貓產下三只小貓咪之后，就像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步子也變得輕盈起來。母花貓在側臥喂奶的時候，外婆發(fā)現它的前爪上有一道陳舊的傷口，口子很深，像是被刀砍過。沒有人知道這貓經歷過怎樣的生活，經受過怎樣的兇險和苦難。母花貓除了定時喂奶之外，她也時常會出去溜達，有時會逮來一兩只半死不活的耗子，或者叼回一只活蹦亂跳的小魚，讓小貓品嘗母乳之外的新鮮美食。也不知母花貓是從哪兒弄來的美食，這本事應該是它流浪江湖學會的絕活。

窠巢是動物的居所，天下所有的動物都需要一個家，有了家就有歸宿，有歸宿就有依靠?？墒悄富ㄘ垱]想到，已經找到了安身之所的它，本可以幸福地養(yǎng)兒育女，但好日子才剛開始，災禍就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突然發(fā)生。

它不相信在青天白日會有外敵入侵，而且那個野蠻的入侵者還是它的同類。一只碩大的公貓，它借助現成的通道，闖進了外婆家。狠毒的公貓像個冷面殺手，闖進屋來不分青紅皂白就大開殺戒，一口氣咬死了兩只小貓，最后一只也被它咬得滿地打滾，奄奄一息。危急關頭幸虧母花貓外出歸來，它瘋狂反撲，拼死迎敵，這才避免了滿門滅絕的慘禍。

那個下午，發(fā)生在外婆后院的一場貓類惡戰(zhàn)，但耳背的外婆毫不知情，直至晚上她看到慘不忍睹的現場，本想拿起掃帚去收拾一下，可悲傷憤怒的母貓沒讓外婆插手。它叼走兩只死去的小貓后，用一種托付親人的眼神，把那只受傷的小貓交給了外婆，然后縱身一躍，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3

在那個夜晚，母花貓帶著一腔憤怒和決絕，一去不返，從此不知所終。

母花貓剛走的那段時間，腿腳不便的外婆，一改多年不出門的習慣，像個走丟了孩子的母親，蹣跚著老腿，拄著拐棍，挪步村口，甚至還搭乘三輪去過鎮(zhèn)上。她逢人就去打聽，見貓就會端詳，可惜一個老人能夠到達的地方十分有限，而可以容納一只貓的地方又無限寬廣。后來她只好托人幫忙尋找，但找了好長時間，始終沒有音信。那只母花貓就像雨后的一團云朵、一陣白霧，被風吹散，無聲無息地不見蹤影。

外婆后來無數次回想過那個夜晚，回想母花貓離去時最后一個眼神。那種復雜的眼神就像一位托孤的母親，完成了最后的告別。

古稀之年的外婆在鄉(xiāng)間算是見多識廣，但她也搞不懂貓的江湖。都說貓有九條命，可是九條命的貓是否指它九次輪回？外婆相信母花貓沒死，它應該還活在這個世上，有朝一日它還會回來。

貓的失蹤有多種可能，外婆回想以前在小姨家客居的時候，見過城里太多的流浪貓，那些奔跑在街頭巷尾的流浪貓，抖動著臟兮兮的皮毛。但是臟亂的皮毛下面有著靈敏的四肢，機警的動作，放浪的眼神，它隨時準備面對野蠻和暴力。

有一回電視上播了一條新聞，說有一些黑心商販，專門捕捉流浪貓，然后偷運到廣東等地。聽那邊有一道叫“龍虎斗”的大菜，非常昂貴和時髦。龍是蛇，虎是貓，兩者組合就是名菜。后來看到那些發(fā)昧心財的人全部被繩之以法，外婆開心得拍手稱快……

那些年里，拄著拐棍的外婆如果與貓相遇，她會停下來，總想去辨識一下它們的來路。這些四海為家的貓，究竟是遭受主人遺棄，還是從家里叛逆出逃，抑或找不到回家的路，索性浪跡天涯。

那些“半路出家”的小野貓，它們壓根就不知道身邊的險惡，自由行走于草叢、街道、小巷，在一只貓的走走停停中，光顧世界的美好。它們所看見的一切都是家里不曾有過的新鮮和刺激，它們對世界充滿了好奇，房梁屋頂，草里樹上，四處游逛，無所畏懼。

在車來人往、險象環(huán)生的街道上，游走的貓們不斷化險為夷。偶爾還會無所顧慮地在地上打個滾，伸個懶腰，一副獨自快活、目中無人的樣子。

在自由自在的世界里，流浪貓喜歡四處“拈花惹草”。在路旁的花叢中偶然看見一只毛茸茸小萌貓，它在沒人理睬的時候，可以找一只蜥蜴，或抓一條四腳蛇來較量，甚至可以跟身邊一朵野花、一只蜻蜓、一只蝴蝶玩一個下午。

流浪是撒野的前奏，貓在外面流浪久了，頑劣就會滋長，即便是膽小單純的小野貓。都有可能變成街頭的“餓霸”，潑猴一樣搶奪孩子手中的零食，欺負過往的小狗。有時還會用惹人憐愛的外表去迷惑人類，在公眾場合獲得面包、蛋糕、火腿等美食的獎賞。然后像個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綠林好漢，獨享飽食，快活逍遙。

野性釋放，哪怕是再柔弱的小貓，只要在外面混上兩年，很快就有變化，眼神都變得生硬。有些時候貓兒會成群結隊地出行，那是因為它們在外面結交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性格孤僻的老貓就顯得與眾不同，它不喜歡拉幫結派，大多是獨來獨往，行走時緊貼墻根，充滿戒備，有一種生人忽近的氣勢。這種貓就連陽光投射過來的影子都帶著某種威嚴，這是闖蕩江湖練就的戾氣。

難怪人們戲說貓是老虎的師傅，師傅雖然沒有徒弟那般兇猛，但師傅堅守防身保命的底線，所有的武藝都傳授給了徒弟，唯獨爬墻上樹的絕招秘而不宣。老虎縱有千鈞之力，威震四方，最終也只能滿地咆哮，奈何不了登高望遠的貓師傅。

母花貓失蹤后，外婆對受傷的小貓照顧得更加細致，經常托鄰居到市場上買些小魚，讓小貓獨自享用。小貓在康復中慢慢長大，隨之貓的本性也開始顯露。比如小貓偶爾會從門縫中溜出去，在后院練習爬樹，或者在幾個柴垛之間竄來跳去。奔跑、跳躍、攀爬，它無師自通掌握每一只貓都該有的本領。

最初外婆并沒有關心小貓的性別，但是憑老人的經驗，貓咪不到一歲就應該發(fā)情，就像變聲的少年，連沙啞的喉音都會暴露性別?？墒沁@油光水滑的黑貓，長到快兩歲了，還是沒有一點變化，按照貓的發(fā)育周期，這個時候的成年貓應該有了明顯的性別特征。此時外婆才感覺有些問題，進入春天時，瓦屋上不時能聽到貓咪因生理沖動而發(fā)出的尖叫，那種叫春的聲音，像小孩的啼哭，一聲比一聲尖利，一聲比一聲放浪。而此時體態(tài)豐滿的黑貓卻像置身事外的隱士，心如止水，坐懷不亂。見狀外婆終于起了疑心，她不相信如此煽情的浪叫，會讓一只正常的貓咪沒有一點躁動，于是趁著貓咪熟睡之際，她開始辨別，可是看來看去，感覺越看越糊涂。這貓既不像公貓，又不像母貓，不知是什么原因。

后來又看了幾次，終于從貓的胯下發(fā)現了問題。原來這貓兒在那場慘禍中幸存下來時，已經因傷致殘，被那只兇狠的野貓傷及了后肢，并咬掉了睪丸……

從那一天起，外婆再回頭看這貓時，心里頭就多了一絲憐憫和慈悲。怪不得這貓從小就喜歡安靜，總是躲到隱蔽的角落里睡覺，一副不問世事的樣子。平日里它閑下來就磨它的爪子，餓了就用溫潤的鼻子碰碰外婆的腦袋、耳朵，或用柔軟的身子蹭蹭外婆的雙腳。

每次只要外婆停下了手中的針線活兒，貓咪就會鉆到外婆懷里，這是花母貓從沒享受過的待遇。外婆的手掌在貓咪身上輕輕地游走，聽它輕輕地打著呼嚕。通體漆黑的貓咪像一團烏云，黑亮的皮毛絲綢一樣光滑柔軟，那顏色像炭筆畫過，沒有一點雜色。無論是皮毛，還是神態(tài)，均找不到花母貓遺傳的影子，一點兒也不像是它孕育的后代。

黑貓除了按時進食、定點解便，其余時間獨自一個低頭走路、仰首觀天，心事重重的它就像一個憂郁的哲學家。

一只貓與另一只貓，相互間的性情相差甚遠，讓外婆相信，貓的記性不比人差。也許小時候的傷害給黑貓留下了可怕的陰影，讓它學會了審慎，學會了對生存問題的考量。它懷疑同類，甚至提防所有的動物對它加害。它只想待在外婆的身邊，生活在溫柔富貴鄉(xiāng)里，沒有外敵的入侵，更沒有同類的誘惑。

如果在陰雨天里，黑貓會呆望著屋檐滴落的水花，然后扭過頭來，輕輕舔著陳舊的傷口。那片傷口沒有毛發(fā)覆蓋，光禿禿地祼露著，不知道在陰雨天里究竟是瘙癢還是疼痛。

大部分時間這貓咪都是安靜的，但再安靜的貓咪也有調皮的天性，也有不滅的童心。比如黑貓看到外婆的線團跌落地上，它就會一躥而起，叼著線團鉆進床底下，和外婆捉個迷藏。比如站在落地鏡前，它左看看，右瞧瞧，有時邊叫邊做鬼臉，有時模特一樣走個貓步，以此來逗人一樂。

貓是聽覺和嗅覺特別靈敏的動物，這一點剛好彌補了外婆的聽覺的遲鈍。貓咪雖然守在屋內，但它對外界卻充滿了警惕，不管院內院外，稍微有點響動，它就豎起了耳朵。細雨敲窗的聲音，風吹枝葉的顫動，飛鳥撲翅的響聲，奔跑而過的老鼠，列隊而出的蟑螂;圍觀燈罩的飛蛾……全都逃不過它的監(jiān)視。

4

貓在悄然長大的時候，人也在無聲變老。辛丑春天，外婆重病的消息像一道閃電，突然而至。我們兄弟姐妹幾個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

外婆在第一時間送進了醫(yī)院，診斷為腦出血，在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住了幾天，病情有了好轉。我在給外婆買了奶粉、罐頭、水果和營養(yǎng)品，這些東西對于病重的外婆來說已經沒有任何作用和意義，但是我執(zhí)意買來，好用來彌補內心的虧欠。

過了兩天，外婆病情開始穩(wěn)定，盡管還不能與我們交流，但是偶爾之間會睜開一下眼睛，看看這個世界。到了第三天，可以喂水、喂少量的流食了。我們稍稍松了一口氣，相信硬朗的外婆可以抗過這場病痛，恢復到從前?？吹酵馄胖饾u好轉，在年近古稀小姨的建議下，幾個在家的外孫和外孫女輪流過來照顧。

做好相關安排之后，我們幾個在外地謀生的晚輩就啟程返崗了。誰知屁股還未坐熱，電話又打了過來。告知外婆病情再次加重，醫(yī)院已下了病危通知書，就等外地的親人回去見上最后一面……

我趕到家里已是下半夜了，外婆已經不省人事，根據醫(yī)生建議，小姨把外婆接回了家里。外婆病前曾向小姨提過要求，等她壽終正寢的時刻，可不能讓她躺在醫(yī)院里，她要安穩(wěn)地躺在自家的床上，那樣才能放心地離去……

我蹲下身來，握著外婆冰涼的手指，就像握著屋檐下凝結的冰塊。我俯下腰身，聽著外婆時斷時續(xù)的呼吸，讓人特別地揪心和難受，看這個樣子已經難熬一兩天了。

為了陪伴外婆最后的時光，我們這些晚輩全天候守在她床前。14個人同輩的孩子，平時天南地北，各自奔忙，現在為了同一個親人，一起守在她的床前，這是難得一見的事情。小姨說外婆昏迷之前一直喊著毛毛的名字。毛毛是小姨的小兒子，遠在新疆部隊服役，小姨打了好幾個電話給毛毛，經部隊準假，毛毛正在歸來的途中。

這是一個漫滿悲傷的時刻，我望著床上的外婆，感覺那細若游絲的呼吸就像迎風而立的燈盞，油干燈盡，隨時都可能熄滅。床前這十幾個孩子，幾乎每一個都是外婆家曾經的常客，居住時間最長的是大姐，在外婆家?guī)У搅宋鍤q，最短的也有六七個月。到了滿地奔跑的時候，我們才回到父母身邊，再后來啟蒙入學，漸漸去外婆家的機會就逐漸減少。不過逢年過節(jié)，放暑假寒假，我們還是會回到外婆家。我在外婆身后就像個跟屁蟲，她去哪兒，我跟哪兒，與外婆的左鄰右舍、同齡孩子都玩得熟悉不過了。

有時候外婆會給我一點零花錢，讓我到小賣部去買零食。隨著年齡的增長，漸漸就有了自己的世界，在自己的世界中，外婆所占的位置越來越小。直至離開了家鄉(xiāng)，到外地求學和工作，就只剩下每年回家一起吃頓團圓飯。特別是母親去世后，兩三年才回鄉(xiāng)一次，所以看望外婆的機會也就越來越少。

如今，我蹲在外婆的病榻前，看著她萎縮的身體像一只風干的絲瓜，只剩一張皮包骨。全身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就像一副掏空的皮囊，衣服下面空空蕩蕩，我感覺那就是光陰的掠奪，那就時間的黑洞，所有的生命最終都在那里消亡。

我仰頭望著墻上的外婆，那張年輕時的特寫照片，可以看出外婆曾經的風韻和倔強?，F在被疾病和衰老擊倒的外婆，微微張開著她缺牙少齒的嘴巴，成串的白沫從嘴角上不斷溢出，散發(fā)出一種難聞的氣味。我猜想此刻的外婆肯定無比難受，但再怎么難受她也無法表達，她本想哀泣和呼喊，可疾病已扼住了她的咽喉，連呻吟的資格都被剝奪。已在昏迷中的老人，只有時斷時續(xù)的呼吸，讓人看了心尖疼痛，滿腹悲傷，回想過往的點滴，我的眼淚止不住無聲滑落。外婆一旦離去，那就是一個時代的終結，從此，外婆這個稱呼就成為永遠的念想，成為封存在詞典里的記憶。

這些年漂泊在外，沒有抽出時間來陪伴老人，更甭談關愛和孝道。那一刻，我壓制著心頭空泛的悵惘與遺憾，深感衰老的孤寒和疾病的無情。一個耗盡心血，榨干汗水的老人，用她枯萎的身體養(yǎng)育著兒孫后代，最終進入瘦骨嶙峋和疾病纏身的境地，這個結局永遠無法和兒孫繞膝對等。

我日夜兼程，千里奔襲，就為和外婆見上一面，可是現在她再也不能睜開眼睛看我一眼。我們這些親人在她床頭千呼萬喚，她已經不能應答，但可以感覺到她的表情變化，有時她的眼角還會溢出清亮的淚水，她應該知道所有親人全都回來了，回來送她上路。

外婆最后的時刻很快就要來了，開始我們大家日夜堅守，守了幾天之后，已經人困馬乏，大家都感覺支撐不住了。于是開始輪班守護，白天兩班，晚上兩班，一直守了第五天五夜，可是外婆還是這個樣子。在這個缺少耐心的時代，面對奄奄一息的外婆，我們所有的親人都感到痛苦和焦慮。

從她臉部的表情來看，感覺外婆還有什么未了的心事。開始小姨以為外婆存有私房錢，需要當面分配，可是翻箱倒柜找個遍，只找到零零碎碎的幾百元錢。外婆生活沒有余錢，沒有房產，更沒有金銀首飾和古董。那么她老人家究竟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開始她念叨毛毛，現在這最小的外孫也從遙遠的地方趕了回來……

姨父為此還專門去了寺廟，他希望在香火的供奉里，在虔誠的跪拜中，贖回那些習焉不察的罪孽，讓外婆平靜地上路。小姨趴在外婆耳邊，一聲聲呼喚著她，探問她還有啥放心不下的事？在小姨的呼喚中，外婆除了眼皮略有些許抖動之外，其余再沒有別的表示。

等待總是漫長的，可除了等待，我們再沒有別的辦法。就在我們大家一籌莫展的時候，突然聽到床底下一聲凄厲的貓叫聲，那聲貓叫就像一道電光，讓我們在場的人心頭發(fā)顫。

最先反應過來的人還是小姨，她彎下腰身，把蜷縮于床底的貓咪抱了出來?？吹截堖涞哪且豢?，大伙全都驚呆了，不知有多少天沒有吃喝了，貓咪已經餓得骨瘦如柴。

小姨抱著貓咪，撲通一聲跪在外婆的床前，放聲大哭。小姨告訴外婆：娘，對不起，這些天我們只擔心您的病情，竟遺忘了貓咪，讓它挨餓了！接下來請您老人家盡管放心，我們一定會把貓咪抱回家去，把它照顧好……

就在小姨和外孫女們傷心哭泣的時候，外婆緩緩地收緊了眉宇，閉上了嘴巴。等我們回過頭去觀察動靜的時候，老人家已經安詳而去。她微微上拉的嘴角，看上去像遺留的一絲笑意，可親可敬的外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這種方式向我們昭示了她的臨終之美。

望著長跪不起的小姨，望著她胸前緊抱的貓咪，我突然想起了“母性”與“托孤”這兩個詞語，這兩個詞語就像兩支點亮的蠟燭，雖然光亮是那樣微小，但在生命的曠野上卻能持久地搖曳閃爍。

責任編輯?? 楊?? 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