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海 雪鷹
1.緣何寫詩?
中海: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在東北某地軍校讀書。學校大門口有一個郵局,里面擺滿了各種報刊和書籍,在那里,我讀到了薩特的《存在與虛無》,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埋下了詩歌的種子。幾十年過去了,詩歌慢慢地成為自己身體一部分,如果不寫,我就會感到焦慮。
雪鷹:如果說前半生愛詩、寫詩,是我與詩結下的前世之緣,那么后半生的抒寫與做詩歌傳播,就是我的還愿之舉。當詩歌在至暗中拯救了一個人的靈魂,并進而延長了肉體生存時間的時候,這種抒寫便超越了它的普遍意義,就有了宗教般的對靈魂的統(tǒng)攝和撫慰作用。
2.你的詩觀是什么?
中海:詩歌語言的煉金術,是給生活提煉出某種清新與生動的介質(zhì),也是給不安的靈魂一個滿意的安放。詩歌并不一定要你產(chǎn)生共鳴,重要的是要沖破你的閱讀屏障。
雪鷹:詩,必須是詩。寫詩的人,一定要“把詩當詩”來寫。
3.故鄉(xiāng)和童年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中海:我有多個故鄉(xiāng),但只有一個童年。童年即一個故鄉(xiāng),但每一首詩都是一個故鄉(xiāng)。詩歌的多樣性與豐富性可想而知。
雪鷹:就生命個體而言,一輩子不必離開故土謀生的人是幸福的,但也是不幸的。因為一個人一生身處故鄉(xiāng)再看故鄉(xiāng),和遠離故鄉(xiāng)甚至永別故鄉(xiāng)的人看故鄉(xiāng),體驗與感悟的程度不可相提并論。事實上,故鄉(xiāng)給予我的除了生命、親情之外,苦難與痛感遠比幸福與快樂要多。也許那是時代的因素,或者與自己的個性有關。但是,對于寫作者來說,故鄉(xiāng)與童年既是其創(chuàng)作的源頭,更是取之不竭的源泉,它們會給我提供高純度、無須提煉的生命體驗和情感記憶。
4.詩歌和時代有著什么樣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與對應關系?
中海:清代畫家石濤說:“筆墨當隨時代?!币虼?,詩歌也是與時俱進的,它一定具備時代特征。如果詩歌不能及時抵達現(xiàn)場,那詩歌本身價值就難以實現(xiàn),這是詩歌的現(xiàn)代性之一。詩歌甚至可以超越時代,走在時代前面,預測未來。譬如后疫情時代的世界,詩歌該如何表達,這是卡林內(nèi)斯庫后現(xiàn)代主義的一個特征。
雪鷹:詩歌來自于詩人的靈魂,詩人生存于時代之中,理論上說,沒有完全脫離時代的詩。時代給予詩歌以素材甚至主題,詩歌回饋時代以美學承載和歷史記錄。我個人認為,詩與時代應該契合,詩人不該逃脫作為時代見證人的責任。同時,詩人還要對所處時代的詩藝探索、語言創(chuàng)新、理念提升付出努力,這也是詩人當仁不讓的責任。
5.對于當下詩歌創(chuàng)作,你的困惑是什么?
中海:詩歌給世界的多樣性以及事物的多義性提供了無限的可能,問題是這些可能的表達有幾個人在讀?有幾個人讀懂?
雪鷹:從當下漢語詩歌的現(xiàn)場,有人看到了繁榮,有人看到了浮躁,有人看到了希望,也有人一直悲觀。有人把散文段子分行當作詩,有人鉆進個人語言體系里喃喃自語,還有人毫無邏輯地堆砌詞語。當下詩歌寫作進入了貌似無序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詩歌的未來怎么走?方向在哪里?我個人認為,今天的漢語詩歌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大浪淘沙的黃金時期,詩歌究竟有無標準,是否分行就是詩?不妨“讓子彈飛一會”,時間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只是中年之后,如何寫出自己滿意的具有獨特個性的新作?
6.經(jīng)驗和想象,哪一個更重要?
中海:經(jīng)驗的長度是一個個具象的累積,而經(jīng)驗的寬度才是想象力的延伸。詩歌需要一個長度和無限個寬度。沒有經(jīng)驗和想象,詩歌將達不到某個高度。
雪鷹:只有經(jīng)驗的文字,往往因過實而降低詩性,而且會落入散文或記敘文的敘事套路。想象是詩的翅膀,但離開生命體驗的想象,即使構成了詩,也必會輕飄無痕、缺少厚重。兩者的結合最重要。
7.詩歌不能承受之輕,還是詩歌不能承受之重?
中海:詩歌小眾與邊緣化是一個事實,為什么?有人說詩歌之輕不能承受社會之重,這是對詩歌語言而言,既然詩歌語言有無限可能,為什么不能承受現(xiàn)實之重?是詩人出了問題,還是別的?很多詩人沉浸于“小我”,零度寫作,在“大我”中寫不出好詩歌,這是問題所在。但我認為這是一個偽命題,這里的“輕”和“重”既對立又統(tǒng)一,一首關注現(xiàn)實的閃現(xiàn)人性光芒的好詩能在“輕”中承受“重”,能在“重”中攜帶“輕”。
雪鷹:詩歌的“無用之用”,決定了它“重”與“輕”的不同判斷角度。
8.你心中好詩的標準是什么?
中海:詩歌很難用一把標尺衡量其好壞,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桿秤。如上所述,我更傾向于詩歌語言的陌生化而營造出獨特的意境。這個意境是回味于內(nèi)心的一味中草藥,它能調(diào)理肌體和內(nèi)分泌。也就是說,一首詩短暫的停留,卻留下永恒的痕跡。
雪鷹:詩,作為語言的藝術品,就像一個青花瓷,藝術的精美是全人類共同的感知。所以對當下追求“純詩”寫作的詩人,我是敬重的。但對于“道”的追求又是我一直放不下的。所以詩歌對現(xiàn)實的介入,在某種程度上,也影響我對詩的個體評判。如果把宣傳、教化與藝術性做為拔河的兩個端點,我認為詩還應該往其純藝術的一面努力靠近,或者說無限接近更好。詩就是詩,詩性第一,其他均可棄之。至于每首詩側(cè)向于拔河中點的哪一面,將直接影響詩的品質(zhì)與純度。
9.從哪里可以找到嶄新的漢語?
中海:砸碎一個散文化的詞語,讓其重新組合,就像桑塔格獲得攝影藝術的前提是打碎世界并獲得新的世界一樣,這樣獲得的詞語就是嶄新的。當一個詩人接受了摧毀語言而創(chuàng)造另一種語言的誘惑,即便是無涵義,卻體驗了破鏡重圓的魅力,詩人便淪陷于他創(chuàng)造的詞語之中。
雪鷹:詩歌語言的新鮮、個性化,甚至陌生化的質(zhì)地,不是因為詩人會生造一些詞語,而是詩人用自己的天賦和語言技巧,打破語言常規(guī),在想象、思考、詞語的選擇與對應,詞序、語序、修辭的整合等過程中,舊詞重構的結果?!皪湫碌臐h語”靠詩人的手藝去打造,它原本是不存在的。
10.詩歌的功效是什么?
中海:詩歌不是用來療傷的,有時候它甚至在你傷口上撒鹽。對于詩人來說,詩歌是一個深淵,前方是什么不知道,唯有探索才能接近。對于讀者來說,詩歌是近在眼前的誘惑,就是夠不著。
雪鷹:詩歌既是精神產(chǎn)品,又有物質(zhì)屬性。它的功能因人因時因地而異,它在歷史的長河里已經(jīng)煉化為整個人類離不開的精神撫慰劑。對我個人而言,詩歌具有治愈和守望生命的功效。
11.你認為當下哪一類詩歌需要警惕或反對?
中海:詩歌的派系、類別、道路之爭可能已經(jīng)結束,用心寫好每一首詩,維護詩歌的立場,這是當今詩人的首要任務?!翱释诖朐~和音韻上不斷地花樣翻新,與固執(zhí)地恪守祖輩的語言同樣是不健康的?!保ò蕴卣Z)我們要摒棄反復出現(xiàn)的某個詞語在詩歌中充當主角,摒棄“抒情—表達—抒情”這樣循環(huán)的偽詩文本。
雪鷹:當口語詩滑向了口水分行,當意象詩拋棄了邏輯關聯(lián),它們就都失去了詩性。兩個極端寫作都是我堅決反對的。而以散文、記敘文分行充詩的現(xiàn)象也很多,它們混在詩里隱蔽性最強、危害性最大,值得整個詩壇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