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杰

紐約時報大樓。

《紐約時報》代理律師、哥倫比亞法學院教授赫伯特·韋克斯勒。

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規(guī)定：“國會不得制定關于下列事項的法律：確立國教或禁止信教自由，剝奪言論自由或出版自由，剝奪人民和平集會和向政府陳情請愿伸冤的權利。”

本案原告沙利文。

我們知道，憲法是國家根本大法，是治國安邦的總章程，規(guī)定著國家根本制度、公民權利義務、國家機構設置等重大憲制事項，當然不會動用寶貴的“憲法資源”去保護具體某個行業(yè)。但在美國憲法中，新聞業(yè)被認為是“三百六十行”中唯一被列為保護對象的行業(yè)，依據(jù)就在于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國會不得制定關于下列事項的法律：確立國教或禁止信教自由，剝奪言論自由或出版自由，剝奪人民和平集會和向政府陳情請愿伸冤的權利?！?/p>

在美國，新聞業(yè)被稱為獨立于立法權、司法權和行政權之外的“第四權力”。新聞業(yè)之所以能夠擁有如此重要的地位，是因為其在監(jiān)督政府權力濫用、保護公民合法權利方面發(fā)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然而，“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美國新聞業(yè)地位的形成和確立與美國最高法院的一系列影響深遠、意義重大的判例是分不開的，其中最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案件，就是本文要介紹的“《紐約時報》訴警察局長沙利文”案（以下簡稱《紐約時報》案）。

在進入這件歷史性案例之前，有必要交代下該案發(fā)生的時代背景。20世紀五六十年代轟轟烈烈的美國民權運動，作為黑人民權運動、現(xiàn)代婦女運動、反戰(zhàn)運動、新左派運動等一系列社會運動的集成，在關于種族、性別、戰(zhàn)爭、意識形態(tài)等所引發(fā)的社會激流中，南方黑人與白人“劍拔弩張”，自由派與保守派“唇槍舌劍”，發(fā)生了許多典型事件，如布朗訴托皮卡教育委員會案、自由乘車運動、《我有一個夢想》演講、“芝加哥七君子”案等。同樣發(fā)生于這一時期的《紐約時報》案，既是如火如荼的民權運動的縮影，又是波瀾壯闊的社會革命的“司法投射”。

1960年3月29日，《紐約時報》刊登了一則廣告，標題為《關注他們的吶喊》。這則廣告意在呼吁大眾捐款，支持南方黑人學生發(fā)起的和平示威游行和馬丁·路德·金領導的和平抗爭運動，并批評“南方違憲者”對當?shù)睾谌说姆N族歧視和種族壓迫行為。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正是這一則廣告，把報社拖入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官司，但“禍兮福之所倚”，也正是因為這場官司，《紐約時報》不僅聲名大振，還確立了言論自由的新規(guī)則，催動了社會變革進程。

廣告刊登之后，亞拉巴馬州蒙哥馬利市市政專員L.B.沙利文寄信給《紐約時報》，要求報社“發(fā)布聲明，撤回之前那些荒謬不堪的誹謗言論”。原來，這則廣告有些文字描述失真，主管該市警務、消防與墓葬等事務的沙利文認為這是在影射自己，損害了自己的名譽。比如，文中指出：“在亞拉巴馬州蒙哥馬利市的州議會廳前，當學生唱完《我的國家，也是你的》這首歌后，學生領袖隨即被校方開除。而且，一大批荷槍實彈、攜帶催淚彈的武裝警察嚴陣以待，并包圍了亞拉巴馬州立大學。當所有學生以罷課方式抗議州政府濫用公權時，警察封鎖了學校食堂，試圖用饑餓迫使學生就范?！笔聦嵣?，學生們被開除的真正原因在于其領導靜坐抗議活動，而且學校食堂也從未被封鎖過，以饑餓脅迫學生的說法純屬無中生有。再比如，廣告中說“南方違憲者”以“超速”“侮辱”“游蕩”等罪名前后7次逮捕馬丁·路德·金也不真實，實際上只有4次。

《紐約時報》回復沙利文稱，他們會調(diào)查此事，但無法根據(jù)廣告內(nèi)容推斷出是在誹謗他。沙利文并沒有與《紐約時報》繼續(xù)交涉，而是于當年4月19日向蒙哥馬利市巡回法院提起訴訟，控告《紐約時報》及在這則廣告上署名的4名黑人牧師誹謗。隨后，亞拉巴馬州州長約翰·帕特森、蒙哥馬利市市長厄爾·詹姆斯、市政專員弗蘭克·帕克斯、前市政專員克萊德·塞勒斯也以同樣的理由作為原告提起了訴訟，并增加馬丁·路德·金作為被告，要求總計300萬美元的懲罰性賠償。當時這可是個天文數(shù)字的索賠，足以讓《紐約時報》陷入破產(chǎn)境地。

毫無疑問，《紐約時報》的這則廣告在南方州激起如此強烈的敵對情緒，甚至鬧到了對簿公堂的地步，根源還是在于種族矛盾。許多南方白人對黑人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使得他們無法容忍《紐約時報》為民權運動“搖旗吶喊”。沙利文的起訴也是試圖通過“槍打出頭鳥”的方式殺一儆百，阻斷新聞業(yè)對種族歧視問題的介入。此外，案件在亞拉巴馬州審理，顯然對《紐約時報》十分不利，因為在當時的政治氣候下，南方州尤其是佐治亞州、亞拉巴馬州、田納西州等的種族歧視是系統(tǒng)性的，法院在審理此類案件時大多會“立場先行”，作出對白人有利的判決。

《紐約時報》也意識到案件的棘手，在向法院提交管轄權異議被駁回之后，只得硬著頭皮應訴。在案件審理前后，《紐約時報》從一開始就處于一種無物之陣的“種族戰(zhàn)爭”狀態(tài)：絕大部分律所都不愿意代理被告出庭辯護;12名陪審團成員皆為白人，被告提出異議被駁回;原告的白人代理律師在庭審中被敬稱為“先生”，被告的黑人代理律師卻只被稱作“律師”;原告律師故意把“黑人”（Nergo）混讀成“黑鬼”（Nigger）。結(jié)果不出所料，《紐約時報》與4位牧師敗訴，并需賠償被告50萬美元。這是亞拉巴馬州有史以來最大的一筆誹謗賠償金，而且這還不包括后續(xù)4位原告的索賠。根據(jù)“尊重先例”原則以及種族歧視傾向，《紐約時報》在之后的4起訴訟中敗局已定。

敗訴以后，《紐約時報》和4位牧師向原審法院提出重審申請但未獲成功，只好向亞拉巴馬州最高法院提起上訴。由于亞拉巴馬州最高法院同樣支持種族歧視政策，1962年8月30日法院宣布維持原判，盡管《紐約時報》以第一修正案賦予媒體的言論自由權提出抗辯，但被法院以“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不保護誹謗言論”為由駁回了。

亞拉巴馬州，被捕的馬丁·路德·金。蘇利文稱《紐約時報》所刊廣告中提到的逮捕馬丁·路德·金的次數(shù)是錯誤的。

1960年3月29日，《紐約時報》刊登了標題為《關注他們的吶喊》的廣告。

這時擺在《紐約時報》和4位牧師面前的，只有最后一條救濟渠道了，那就是將案件上訴到聯(lián)邦最高法院。最高法院只會從上訴案件中選取極少一部分受理審判，這些一般是與憲法有關的重大案件、具有重要意義的全國性案件或者下級法院判決與聯(lián)邦法律相沖突的案件。

《紐約時報》決定邀請赫伯特·韋克斯勒代理此案。赫伯特·韋克斯勒是哥倫比亞法學院教授，對憲法、最高法院與聯(lián)邦制度深有研究，并在最高法院打過不少官司。

1962年11月21日，《紐約時報》向最高法院提交了調(diào)卷復審令申請，在申請中韋克斯勒闡述了該案與憲法第一修正案的關系：“亞拉巴馬州最高法院的判決對誹謗法律進行了極為狹隘的解釋，限制了人民抗議、批評政府官員的權利，侵犯了經(jīng)由最高法院判決界定的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申請書還強調(diào)道，“憲法第一修正案的基本目的之一，正是讓人民有權批評‘任何一個政府部門’”，自由的政治討論是共和民主的安全屏障和憲政體制的基石，亞拉巴馬州法院的判決限制、侵蝕了這一原則。

1963年1月7日，最高法院公布了案件受理表格，在被批準復審的7件案件中，“《紐約時報》訴沙利文案”名列其中。最高法院的訴訟機器終于要開動了，《紐約時報》依稀看到了一束勝利的曙光。

在撰寫起訴狀的時候，韋克斯勒仍需解決一道十分棘手的歷史難題，那就是最高法院確定的先例——憲法第一修正案通常不保護誹謗言論。亞拉巴馬州最高法院也正是以此為由駁回了《紐約時報》的抗辯。要了解最高法院的這一先例，需要對最高法院有關言論自由的一個重大判例進行簡要介紹。

亞拉巴馬州立大學。《紐約時報》刊登的廣告中稱：“一大批荷槍實彈、攜帶催淚彈的武裝警察嚴陣以待，并包圍了亞拉巴馬州立大學?！边@被認為不符合事實。

1917年美國參加一戰(zhàn)后，國會通過《防治間諜法》，壓制反戰(zhàn)聲音。圖為該時期應征入伍的人。

1787年費城制憲會議制定了美國憲法草案，后來各州紛紛要求增加限制聯(lián)邦權力的相關條款，1791年第一屆國會增加10條憲法修正案，也就是后人熟知的“權利法案”，其中就包括第一修正案。但是，第一修正案問世100余年期間，幾乎沒有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案件上訴至最高法院，直至一戰(zhàn)之后，相關案件才呈井噴之勢，綿綿不斷地涌向最高法院，這與美國參加一戰(zhàn)并通過《防治間諜法》密切相關。

1917年美國加入一戰(zhàn)，國內(nèi)政治氣氛驟然緊張，民眾愛國熱情空前高漲，對于反戰(zhàn)聲音也極為壓制。正是在此背景下，國會通過了《防治間諜法》，意在對反戰(zhàn)言論、妨礙征兵、叛變不忠等予以法律懲戒。申克訴美國案正是發(fā)生在這一歷史時期。

申克是美國社會主義黨秘書長，他向應征入伍的人散發(fā)題為《維護你的權利》的傳單。傳單聲明征兵違憲，并號召他們行使第一修正案賦予的言論自由權、和平集會權和向政府陳情請愿權，加入到廢除征兵法的運動中。申克的行為因違反《防治間諜法》受到3項指控并被判有罪，案件最終上訴到了最高法院。

霍姆斯大法官?；裟匪勾蠓ü偎岢龅摹懊黠@而即刻的危險”標準，為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類案件確立了比較明確的規(guī)則。

最高法院維持了有罪判決，霍姆斯大法官撰寫的判決意見中有段說辭廣為人知：“我們承認，在和平年代的通常情形下，被告在傳單內(nèi)宣揚的言論屬于憲法權利保護范圍。但每種行為的性質(zhì)有時取決于當時的客觀環(huán)境。即使我們對言論自由給予最嚴密的保護，也不會保護在劇院內(nèi)謊稱失火并引起恐慌的人。它也不會保護那些發(fā)表可能引起煽動性暴力行為后果、應受到禁止的言論的人。無論如何，問題在于當事人的言論是否在特定情形下有可能帶來一種明顯而即刻（clear and present）的危險，使得國會有權阻止實質(zhì)危害的發(fā)生。”

霍姆斯大法官所提出的“明顯而即刻的危險”標準，為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類案件確立了比較明確的規(guī)則，作為先例為之后案件所沿用，并從該案中逐漸發(fā)展出“第一修正案不保護誹謗言論”這一根深蒂固的觀念。

在《紐約時報》案之前的此類案件中，最高法院具有極強的“路徑依賴”，基本上還是依據(jù)“霍姆斯標準”進行判定，盡管也根據(jù)個案不斷進行調(diào)整和修正，但這項標準仍有些模糊，使得各級法院和各個法官在具體案例中難以掌握統(tǒng)一標準。對更為明確的新標準的需求呼之欲出，《紐約時報》案正好“應運而生”。

在本案中，韋克斯勒在撰寫起訴狀的時候另辟蹊徑，以1798年《防治煽動法》作為立論根據(jù)，從而達到“曲線救國”的目的。

原來，美國建國伊始，聯(lián)邦黨人與共和黨人很快掀起激烈黨爭，兩黨黨同伐異，擊搏挽裂。1798年約翰·亞當斯就任總統(tǒng)期間，聯(lián)邦黨人把持“朝政”，通過了《防治煽動法》，意在打壓批評政府的聲音，尤其是壓制共和黨人的言論。很顯然，這是美國政治的一次“歷史倒車”，它借愛國之名行黨爭之實，導致多人因該法鋃鐺入獄。

訴狀系統(tǒng)梳理了該法的歷史與爭論，指出該法違反了第一修正案。韋克斯勒將《紐約時報》案與被《防治煽動法》追懲的言論作類比，主張原本維護個人名譽的誹謗法將淪為政府打壓言論自由的工具。這份起訴狀共95頁，洋洋灑灑，雄辯有力，好比一篇討伐政府官員打壓言論自由的“檄文”。

1964年1月6日下午，《紐約時報》案正式開庭審判。韋克斯勒首先發(fā)言，直指原審判決侵犯了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壓制了批評官員的行為，并強調(diào)：“我們現(xiàn)在的立場，正是麥迪遜和杰弗遜當年質(zhì)疑1798年《防治煽動法》時所持的立場?！?/p>

1964年3月9日，案件正式宣判，最高法院大法官們以9票對0票“一致裁決，撤銷原判”。這份由威廉·布倫南大法官主筆的判決書首先指出該案關鍵所在：“我們首度被要求去判定，憲法對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的保護，是否意味著應當限制一州以誹謗為由要求批評政府官員者支付賠償?！痹诨仡櫫嗽摪傅膩睚埲ッ}以及相關案例之后，判決書鏗鏘有力地說道：“我國曾對一項原則作出過深遠承諾，那就是：對公共事務的辯論應當不受壓制、充滿活力并廣泛公開，它很可能包含了對政府或官員的激烈、刻薄甚至尖銳的攻擊?！苯酉聛恚袥Q書提出了誹謗案的新規(guī)則——“沙利文案標準”，即“憲法保障要求具備這么一項聯(lián)邦規(guī)則：禁止政府官員因針對他的職務行為提出的誹謗性虛假陳述獲得損害賠償，除非他能證明在制造虛假陳述時被告確有惡意，即明知陳述虛假故意為之，或者疏忽放任，無視真相?！?/p>

至此，《紐約時報》案終于塵埃落定，但后續(xù)案件仍層出不窮，有關言論自由與誹謗的相關規(guī)則繼續(xù)不斷演化發(fā)展。但總體而言，新聞業(yè)在此類案件中經(jīng)常勝訴，原因就在于《紐約時報》案所確立的“確有惡意”規(guī)則為他們筑起了一道固若金湯的法律屏障——想要證明“確有惡意”這種主觀意圖是一項十分艱巨甚至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紐約時報》案之所以能夠青史留名，被法院反復引用，被法學家和法學院反復研究與探討，是因為該案重大的歷史意義與現(xiàn)實價值。

首先，法國啟蒙思想家、劇作家博馬舍劇本《費加羅的婚禮》中的一句話廣為流傳——若批評不自由，則贊美無意義。一個肌體健康、運轉(zhuǎn)良好的公民社會應該營造一個良性的公共討論空間，賦予新聞業(yè)更多權利去監(jiān)督公權力的行使，發(fā)揮“第四權力”的輿論監(jiān)督作用。正如霍姆斯大法官著名的“思想市場”理論：如果我們想確定一種思想是否是真理，就應讓它在思想市場的競爭中接受檢驗?！都~約時報》案確立的規(guī)則為新聞業(yè)提供了一道“免死金牌”，這才使得新聞業(yè)能夠暢所欲言，充分反映不同群體的聲音，促進社會的良性嬗變。因此，著名法學家德沃金才會評論說，布倫南大法官的判決意見是美國言論自由法的現(xiàn)代基石。

其次，“徒法不足以自行”，欲使言論自由從應然權利轉(zhuǎn)為實然權利，從紙上權利轉(zhuǎn)為剛性權利，必然需要完善的法律保障和有效的法律實施。古典自由主義經(jīng)典的滑坡風險理論警示我們，對言論自由的任何不當限制一旦被允許，就會如滾雪球般越發(fā)擴張和膨脹?！都~約時報》案確立的規(guī)則，使得第一修正案的條款落地為活生生的權利。

最后，我國憲法第35條規(guī)定了公民的言論自由，第41條也規(guī)定了公民對國家機關和國家工作人員的批評權。我國最高檢曾表示，要準確把握誹謗罪與非罪的界限，不能把對個別領導干部的批評、指責乃至過激的言語當做誹謗犯罪來辦?，F(xiàn)實中的一些案例提醒我們，還需繼續(xù)加強對言論自由的保護，尤其是對政府機關和政府官員的批評應依法應對，妥善處置，切不可以堵代疏，阻塞言路。

（責編：劉婕）